话说文卿将宝珠领进内室,许夫人一见,大为诧异,意欲回避,文卿扯住道:“不必不必!”
就邀进房,直到套间坐下。夫人不解其故,也随进来。宝珠倒也官样,起身一揖,叫道:“伯母,常礼了。”
夫人还礼道:“这是松少爷,就请他坐了。”
夫人也不好多问,看看二人神情,见儿子一团和气,满面春风,只是要笑,松少爷是俊眼含颦,长眉蹙黛,还微微带点泪痕。心里格外疑惑,忍不住问道:“你请松少爷进来干什么?”
文卿笑道:“娘不必问,请你看样东西。”
就走来脱宝珠的靴子。
宝珠此时竟呆了,转侧由人,被他将靴子拉掉,一对窄窄金莲,露在外面,宝珠赶忙盘起腿来。夫人笑倒,吃一惊,只管对着宝珠细看,怜爱之心,不由的随感而发。文卿道:“娘看见没有?”
夫人笑道:“看见了。外人的话,竟是真的吗?你怎么知道的?松少爷又怎么肯告诉你的?”
文卿道:“他肯告诉我呢,费了许多的事,才被我识破,好容易问出口供来的。”
夫人道:“你说给我听。”
文卿细说一遍,说他如何贞烈,我不过讲了一句顽话,他就寻死觅活,几乎吓煞我!又说我必定娶他,除他之外,天仙都不要。
夫人听得喜笑颜开,赞不绝口道:“也要人家愿意呢!”
文卿道:“他是愿意,不敢作主,要问他令堂令姊。我想:放他回去,就有推托,不如留他在家,着人去请他令堂令姊过来,当面求亲,方可定准。”
夫人笑道:“痴儿,你倒硬来了。”
文卿笑道:“只好如此。”
就出来吩咐家人几句话,着他同松府跟来的人,一同回去请夫人、小姐。
自己忙走进来,在宝珠身旁坐下,细细赏鉴。见他如海棠带雨,娇柔欲堕,心里暗喜。这种美人,莫说同他做夫妻,同床共枕,就是同他坐一坐,在他面前站一站,也有许多香福,只怕几生还修不到呢!越想越喜,就是前日中状元,也没有这种乐法!
宝珠心里,却另有一段心意,思想从前的光景,如同做梦一般,总怪父亲死得太早,将我娇柔造作起来,弄得欲罢不能,今日被人识破,出乖露丑,女儿家面目何存?恨不得有个地洞钻将进去。低着头,流泪不止。文卿倒不住的问长问短,不是饿了吃些点心,就是凉了说加件衣裳。宝珠那里睬他?由他捏手捏脚的啰唣。
且说许府家人,出来对宝珠的跟班道:“你们大人在内书房里,谈得好好的,平空嚷心痛,就坐不住了,连我们太太都出来看过,把你大人扶在炕上躺下,此刻竟人事不知。我们太太担不起,吩咐我请你们前去,请你家太太、小姐。”
跟班吓慌,也不再问情由,跨上马,随他就走到家,一直进去,找着仆妇说明,禀夫人、小姐。
夫人一听,心里一阵抖,倒说不出来。宝林在他背上拍了几下,夫人噎了一口气,呆呆的流下泪来。宝林道:“娘不必忙,在我看,另有情节。妹子好好出去的,断不至于如此!横竖是要去的,娘去看看,就知道了。”
夫人道:“要你同去,我才好呢!”
宝林道:“自然。”
忙吩咐打轿套车,就着紫云、彩云跟去。紫云、彩云也慌忙出来,扶夫人上轿,宝林上车。紫云、彩云领着一群丫环仆妇都坐车,随后派了一名老年管家,骑顶马,还有许多跟班,一齐上马到许府来。
母女两个到穿堂下车,许夫人早接上来,拉手问好,宝林也来相见。松夫人不暇寒温,就问道:“小儿在何处呢?”
许夫人道:“就在后面,待妹子领路。”
松夫人同宝林就跟进来,只带了紫云、彩云两个。一直引进套房,夫人心里疑惑,及至到里边一望,见宝珠盘腿坐着,粉颊惨淡,珠泪纵横,蹙蹙春山,尚压盈盈秋水也。
夫人大为诧异,正要问时,文卿上来作揖,夫人还礼。文卿又与宝林见了,宝林此刻也难回避,只得回礼,心里已彻底明白。紫云、彩云叩见许夫人。松夫人走到宝珠面前道:“你好了?心里还不怎样么?”
宝珠不答,泪流满面。夫人还问个不住。许夫人看说母女,见夫人是个慈善模样,宝林也是个国色,却与他妹子不同,娇羞体态,浅淡梳妆,正是明月梨花,一身缟素,看他艳如桃李,却凛若冰霜,一种英明爽辣的光景,令人可爱可畏。就是这两个侍儿,也是千中挑一的,竟爱得目本转睛的赏鉴。文卿是不必说,更上了山阴道了。
许夫人见宝珠总不开口,就笑道:“太太同大小姐请坐,待妹子细细奉申。”
大家入坐,许夫人就委委婉婉将情节说了一遍。夫人惊得面如土色,不觉两泪交流。许夫人道:“太太不必惊疑,我们一团美意,断然不敢传扬。不过,因二小姐人也大了,将来总有个叶落归根。小儿也没有订亲,他们同年,平时最好。所以不揣冒昧,想要高攀,只得扯了谎,请太太、小姐到舍下面订下来,做个亲戚来往,求太太、小姐赏个脸面。”
说罢,福了两福。
松夫人竟口答不来,宝林沉吟一会,只得说道:“伯母倒肯赏脸,我们没有个不识抬举的。但先君去世得早,两个舍弟年纪太轻,不得已将我这个妹妹妆出来支持家务。如今既被尊府识破,实在惭愧的了不得。但既然在尊府手里,不允亲?料想出不去。然而有句话要先讲明了,总得多告几年假,要早娶,是万万不能的!”
许夫人听他这几句爽快锋利的话,又惊又爱,大笑道:“小姐的话,教我们如何当得起?既然这么说,我们无不遵命,就一言为定的了!”
宝林道:“那有什么反悔呢?只求伯母多宽些限,凡事谨慎些。”
松夫人道:“我这孩子,今年才十六岁,再迟了三、五年,也不要紧。”
许夫人道:“是了,就等两位少爷得了官,再娶罢!”
宝林道:“伯母作主,不问年伯了?”
许夫人道:“可以不消。这种好孩子,谁还不满意吗?就求一件物为信。”
宝林冷笑道:“伯母不放心么?那不难!”
走过来,将宝珠手上一只金钏除下来,望许夫人手里一递。许夫人大喜,也将金镯子送与宝林,各人收好。许夫人对他母女拜了几拜,又着文卿过来,叩见岳母。话已说定,许夫人就留他母女三人宽坐便饭。松夫人不好推却,宝珠立意要走,许夫人苦留不住。宝林道:“我这妹子有些孩子气,从来逆不得的。伯母倒不必勉强他。”
许夫人一笑,放他走了,文卿直送出来,宝珠头也不回,匆匆上车而去。夫人不放心,吩咐紫云赶了回去,换金子来伺候。许夫人请他母女坐下,吩咐喜红换了一道茶,摆了十六盘精致细点,许夫人陪着。坐了一会,松夫人道:“家门不幸,太太不要笑话!”
许夫人道:“如今是一家人了,还说套话吗?这种出色的小姐,古往今来,能有几个?只怕除黄崇嘏就要算他。我还怕黄崇嘏没有他这样模样儿呢!连我们面上也有光辉。妹子有三个小女,第二个是叫银屏,是妹子生物,我们钟爱的了不得,就以为好了,比起两位令爱来,真赶不上脚跟上泥呢!”
松夫人道:“太太过谦了!”
许夫人道:“有句话要同太太商量定了,我们就外边坐罢。”
松夫人道:“请教。”
许夫人喜孜孜道:“这位二小姐,我心爱得什么似的,要他常到我面前来走走,就先做我个干儿、我家银屏就把太太做干女儿,彼此做个干亲,先热闹起来不好吗?太太以为如何?”
松夫人道:“太太的意思好极了!就这么说。”
许夫人让他母女们出来,笑道:“这事不必提起了。”
大家到堂前让坐,又请出三位小姐来见礼。许夫人指道:“这个大小女,叫做金铃,就是太太的内侄媳妇了。”
松夫人道:“好几位小姐!”
许夫人又教银屏拜了干娘。松宝林早吩咐家人飞马回去,取了八色厚礼来,都是珠宝绸缎。松夫人道:“些须微物,小姐留着赏人罢!”
许夫人、银屏起身来道谢,少刻摆酒,众人入席,谈谈说说,到晚才散。
许夫人送过客,同儿子整整议论几个时辰,说宝珠怎样好,他姐姐怎样标致。夫人笑道:“那个大姑娘说出话来,比刀子还利,我竟有些怕他。”
文卿道:“可不是!就是貌也是娥嵋中带些威光杀气,令人可畏可爱,明日李墨卿罪受不了的呢!”
夫人笑道:“就是这位二姑娘,我见他不好说话,刘家就算是模样,你也留点子神。”
文卿道:“我从此振作些就是了。”
夫人道:“现在已爱得什么似的,难道还舍得难为他吗?”
文卿道:“赏是赏,罚是罚,虽然爱他,总不能由他性子胡闹!”
夫人笑道:“就怕到那时不中用。”
文卿笑道:“看罢了。”
母子相对大笑。
适许公已走进房,坐下来道:“有何事可笑?”
夫人就将日间之事,以及订亲的话,告诉一遍。许公吓得站起身道:“奇哉,奇哉!女子如此,男人不足道矣!”
不住的击节赞叹,蓦然拍案道:“订亲之话,可以免言。此人文章经济,比我还高。而且品格清奇,姿容秀媚,作有仙骨,不能如斯。儿子有何德何能,可以相配?”
夫人道:“我看你越过越呆了,这种好孩子,那里去选?况是送上门来的交易,何能当面错过?你的意思,到三家寻个黄毛丫头配儿子,你才欢喜呢!这件事,我做主的了,也不怕你不依!”
许公道:“娇揉造作,真令寒鸦配鸾凤矣!”
夫人发急道:“文绉绉的,讨人嫌死了!我还没有闲工夫同你咬文嚼字呢。桂儿,睡觉去罢。”
文卿回房,欢喜一夜,也没合眼,细想宝珠模样,由头至足,想到了竟是个全壁,无一处不好。还有个紫云,也是美人,总是我修来的艳福。从前在他家看见紫云、绿云,那样羡慕,谁知竟总是我口中之食,岂不令人乐煞!
不说这边快乐,再说那边愁烦。夫人、宝林回府,见宝珠卧在床上,哭得如醉如痴。紫云说他回来就哭到此刻,一点子饮食都不进。夫人惋惜一番,劝解几句,不由的也觉伤心。宝林道:“哭什么呢!事已如此,也只好付之无可无何了。幸喜还是他家,要落在外人手里,格外的难为情了。我瞧这位许少爷,人物很好,我知道你们最合得来的,就是他家太太也慈善。至于门第,亦复相当,今日这一来也罢了,倒成就了百年大事。好在他家也不传扬,你还做你的官,等两年兄弟大了,你也没个不嫁的理。”
宝林整整的劝了半日,才劝住了。
宝珠在家,病了十多天,方出门走动。一日,门上进来回话说:“英老儿来过五六次,我们知道少爷给假不见人,回他去了,今日又来求见。”
宝珠沉吟道:“着他进来。”
门上忙去领了进来,跪在地下叩头。宝珠就命他起身,老儿谢了一声,站立一旁。
宝珠道:“你来见我,有甚话讲?”
老儿道:“大人明见,奴才因同刘府做了对头,城里不能存身,想到保定投个亲戚,不意我女儿立定主意,不肯出京,总要进来服侍大人,总是大人允定他的,寻死觅活,闹得奴才无法可施,特来求大人做主。”
宝珠道:“当日同你女儿原有这句话,但是耳目要紧,有许多的不便。你回去,还是劝劝你女儿,不可执意。”
老儿双眼流泪,又跪下求道:“大人恩典,奴才只有这个女儿。大人如其不允,一定就是个死!奴才老夫妻没有倚靠,也是没有性命。大人只当积点阴功,收留下来为奴为婢,就成全奴才一家性命了。”
说罢,叩头不止。
宝珠想了一会,道:“你先回去,明天来候信就是了。”
老儿又求了多少话,才走出去。不知宝珠可肯要他女儿,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