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夫人听见李公说许府要娶人,流泪满面,道:“舅舅是知道的,宝珠虽是个女孩子,我儿子也没有他强。出兵两年,几乎把我想杀了。如今回家不多几天,好容易骨肉团聚,他家倒来要娶人,也太不尽人情了!那里有这种不讲理的人家?”
李公道:“不是这等讲,既许了人家,就是人家的人了。”
夫人道:“你说这话,大有深意存焉。你知道我情愿许给他家的吗?我并不赖婚,迟了十年八年,难道犯法不成?”
李公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再过十年,甥女倒快三十岁了,他自己心里也不愿意。”
夫人借此发作,勃然变色道:“笑话!我家孩子不是那种人,倒不要舅舅白操心!”
李公自知失言,忙陪笑道:“姑太太不必疑心,别会错了意。”
夫人道:“我竟不给他娶,看他奈何我怎样,难道还是从前硬做么?”
李公笑道:“他竟闹开来,甥女还能做官吗?”
夫人冷笑:“就不做官,有甚要紧?你们看得个官重得了不得呢!我姓松的,做了八、九代官,倒厌烦了,家里还有几亩薄产,没有这点子升斗之禄,也够养活我的孩子了。人家舅舅,总仗着许多势,我家孩子命苦,父亲死得早,又没有撞着好舅舅,尽替人家说话。我四个孩子,也不会要亲戚养活过一天半日,这样看不得我,何苦来呢!”
说罢,悲不自胜。
李公哈哈大笑,起身作辞。宝林送出房来,李公笑道:“姑太太还是这个脾气,五十多岁的人,一点事都不懂,同个小孩子一样说话。”
宝林道:“舅舅不要生气。”
李公笑道:“那里来的话,我们从小就淘气惯了的,闹了五十多年了,要见气,还没有这大肚皮呢!”
李公去后,夫人、宝林同进套房,夫人也无话而说,一把扯住宝珠的手,呜呜咽咽哭泣不休。宝珠心内明白,也就落下泪来。宝林劝他坐下,就将李公来意,说与宝珠听,宝珠也甚伤感。夫人拭泪道:“我原不肯误你青春,但回来才有几天,又要分别,生巴巴割我一块心头肉去,叫我如何舍得,许家也过于狠心了!”
宝林道:“舅舅此去回复许年伯,他家必定上本求婚,那才没有推托呢!依我的意,不如答应他招亲,万一主子赐了婚,那这就好过门的了。总之这事必要闹穿了,妹子的官,万万不能再做,倒不如让他早早有个归着。既做个女子,断无不嫁之理。娘虽说爱他,也要替他踌躇终局,总不能以私情而废大体,不是爱他,反是害他了。妹妹同紫云在这里听着,想想我的话,可是不是?”
夫人只管点头,长叹一声道:“我究竟离不开他。”
宝林道:“同在一个城里,有什么为难,要见他,接回来就是了。”
不说母女商量,再说李公回府,当件新闻说与夫人听,合家个个惊奇,还有人不肯相信。次日,李公到许府回复说:“我就知道不妥,然而这个白话,不得不去说。”
许公道:“如今只好上本了。”
李公道:“只得如此。”
二人议了半日,做成两个本章,约定明早上朝去,不必由通政司挂号。李公回来着人叫了松蕃来,要他列名。
松蕃将本稿细看一遍,都惊呆了,半晌答道:“这件事,外甥一点都不知道。至于列名,却不敢作主,要回去请大姐姐的示呢。”
李公笑道:“你不敢罢了,也不能怪你。”
李公就硬列了松筠、松蕃的名字。
次日天明早朝,拜舞已毕,许、李二公领着儿子跪下,将本章呈上御案。天子细看,大为惊讶,暗想:“原来是个女子,怪道这等美丽娇柔,旷世无匹!”
又转一念道:“可惜为捷足者得去,不然倒是一件好事。”
将本章看了几遍,又将许、李二位问了一番,陡然想起心事来,传旨着松俊改妆见驾。中贵飞马而去。
许、李二公捏着一把汗,不知宣他是福是祸,但看天子和颜悦色,不象个奈何他的光景。一个文卿,更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心里突突的跳着。一班年谊故旧,个个耽心。如今说内侍到松府门上,连忙通报,宝珠吃了一惊,夫人大小姐也不知何事,大家立在屏后细听。宝珠无奈,走出厅来,同内官见礼,问他何事。
内官笑迷迷的道:“主子有旨,请小姐改妆见驾。”
宝珠一听,好似一块大石头望下一落,粉面涨得通红,回身走了进去。夫人、大小姐已听明白,随他进房,不敢违旨,只得教紫云替他改妆,打扮齐整,不好就用品级服饰,仍是处女梳妆。宝珠颇为乏趣,不好意思。厅口上轿,同内监入朝,午门外下轿。宝珠满面桃花,含羞带愧,低着头,轻移莲步,到金阶跪下,不发一言。
皇上见他改了妆,风流香艳,比从前格外美丽,好是一朵芍药花,开在碧纱笼里,花情花韵,隐隐露在外边;又是一对窄窄金莲,婷婷的走上殿来,皇上目不转睛,看了一看,两旁文武,个个羡慕,无数的眼睛,盯在他一人身上,只说飞下个九天仙女来,看得众人口角流涎,眼中出火。
皇上和着颜色问道:“松俊,你瞒得朕好呀!”
宝珠羞涩涩的奏道:“主子天恩,臣妾罪该万死!”
皇上道:“你不必害怕,须将始末根由,奏朕知道。”
宝珠不慌不忙,启朱唇翻贝齿,奏道:
“臣妾幼承父命,强改男妆,原不过暂慰亲心,权宜从事。不意严君见背,弱弟无知,只得接续书香,以持家务。后来屡加恩宠,弄得欲罢不能。勉强从戎,希图效死,一身转战,万里长征,犹幸侥幸以成功,聊尽涓埃以报也。臣妾寒暑不避,星夜而归,原择日傍天颜,稍伸私愿。在臣妾方将图报,而他人转不相容,虽陛下错爱有心,亦难调众口矣。自怜命薄,辜负隆恩,反不如战死沙场,南征不返耳!事已如此,情何以堪!天也?命也?夫何由焉!臣妾纳还官爵,聊赎罪愆。从此遁迹空门,长斋绣佛,以修来世,以祝圣躬。”
奏罢,泪如雨下,正如微风振箫,呜咽欲泣。皇上既看了这副追魂夺命的容颜,再听他这番悦耳动情的言语,眼睛看着他,耳朵听着他,一句句,一字字,从耳门中直打入心坎里去;又见他两行珠泪,一脸娇羞,说不出那可怜可爱的光景,心里大为不乐,深怪众人。大声浩叹道:“孩子,朕知你一片忠心,无如众人多事,作尽了对头,朕倒容得你,人偏容不得你。这也就奇了!这也就奇极了!”
又问:“许翰章同你如何结亲,明白奏朕。”
宝珠又说了一番半边词。
皇上天威震怒,冷笑道:“婚姻大事,原要人家情愿,不能用强。许家未免欺人太甚,可知他父子平日不法极矣!”
许公父子吓得汗流浃背,只是叩头。皇上道:“如今事已至此,也不必言了。”
又对宝珠道:“朝廷用人,不过要忠心报国,既能为朝廷出力,就是朕的贤臣,又何分什么男女?念你平昔居官,也还能事,又有平南的大功,朕亦何忍罪你?就是官爵,也不消纳还,伯爵赏给许翰章,轻车都尉赏赐给松筠,教他两家都沾你的光,得个世袭。我说认你做个继女,封你为升平公主。”
宝珠赶忙叩谢,李荣书等都来谢恩。皇上道:“许翰章,便宜了你。”
文卿叩首道:“臣虽肝脑涂地,难报皇恩。”
皇上道:“许芳辉,你这个媳妇,朕所钟爱,你须青目视之,如有凌虐等情,以违旨论!况未曾过门,替你家争个世爵,也要算得个好媳妇。你要明白,他这功名也不是容易得的,除了他之外,旁人亦未必能。”
许公连连答应道:“自当曲意承顺,以礼圣主之心。”
皇上见宝珠垂头,无那脉脉含情,又惨然道:“朕德凉薄,这种股肱良臣,无福消受。”
宝珠无言可答,只管用手帕拭泪,皇上大不胜情。刘相见天子这般眷注,心中不快,又想起儿子仇恨,暗骂道:“作怪的贱人,你原来是个女子,为何同我儿子那么假惺惺,妆摸做样,害得出口充军?”
越想越恨,意欲寻一件事故,报复他一番。
沉吟半晌,出班奏道:“松俊身为女妾作大臣,主子天恩,不加罪责。但他日在衣冠之列,不无瓜李之嫌,既为许翰章识破,柳下惠能有几人?老诚愚昧,不能信其无他。”
皇上闻奏不语,目视宝珠。宝珠道:“臣妾心同金石,节凛冰霜,自信清白之身,绝无暧昧之事,愿明此志,请点守宫。”
皇上大喜道:“这个何难!”
分别传旨,取办玉珠来,并取守宫砂伺候。有内官取来,皇上叫宝珠到面前,亲手将一粒明珠,眉间晕了几晕,宝珠双眉紧结不散。皇上笑嘻嘻的,又取出宝珠手来,搜他大袖子,望上一抹,露出半截霜雪一般白而且腻的小膀子,将守宫砂点了一点,豆子大一粒腥红透入肌里。皇上赞叹道:“真处女也!刘捷三以小人度君子矣!”
各官个个点头叹服,把个文卿乐得眉欢眼笑,李荣书等面大有光辉,只有宝珠的粉面凝霜,似羞似怒。
皇上问道:“孩子,你有甚委曲,只管对朕说来。”
宝珠低头,又用手帕拭泪。皇上更觉凄惨,抚慰道:“你忠君恋主,朕已知之矣,切勿过于悲伤,致损身体。”
皇上又问宝珠:“两个兄弟,可有亲事?”
宝珠一一奏明。又奏还有个姐姐,许配表兄李文翰,就将宝林的好处,细说一番。皇上大加叹赏道:“不道两个奇女子,竟萃于一门!”
微微笑道:“你姐姐也该出阁了。”
李公忙奏道:“臣已择定十一月二十日吉期。”
皇上点头,传钦天监问:“十二月中旬,可有吉期?”
钦天监奏:“初六日,就是个良辰。”
皇上降旨,赐宝珠初六日完姻。
皇上退朝,教内官引宝珠进宫,朝见太后。国母赏赐许多珍物,好不有光。宝珠回府,李公已在夫人房中,将朝内各事,说与夫人细听,合家个个欢喜。夫人又喜又愁,喜的是女儿见驾,不但无罪,而且加恩;愁的是女儿要嫁,离别日长,承欢日短。李公进来,见宝珠笑道:“公主的体面,无以复加,但是难为我们了。方才奏对之时,也该替舅舅留点地步。”
说罢哈哈大笑。
宝珠满面含羞,低头无语,走进套房,在妆台前坐下,对镜照见容颜,叹道:“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
不觉流下泪来。紫云送上一杯茶,看他光景也有些替他难受,自己心里,更难为情,只得劝解道:“你还伤什么心,你的际遇也好极了,做男人是功臣,做女人是公主,还有谁赶得上你?应该欢喜呢!”
宝珠总是闷闷不乐。吩咐松蕃代缴帅印,并上方宝剑。皇上留下帅印,上方剑仍旧赐还。神机营军务,着宜政王总理。过了两日,李公已送吉期过来,订于十一月二十日入赘。夫人吩咐备办妆奁,姊妹两人,无分厚薄。夫人的意思,以为家私亏姊妹执掌,要把他四人平分,宝林、宝珠立意不肯,说出许多大义,夫人才肯中止,总之三、五百万,是再下可少的了。宝林、宝珠商议,也要替兄弟娶亲,择定正月初十日,同日成婚,送吉期到许、李两府。许公父子,早已预备嫁娶的喜事,合家忙乱,而且他家这媳妇,格外非比寻常。
不日,李府也送吉期过来,择定正月二十四日,要娶金铃。许公暗想,索性将喜事办完,也了件心事,就送吉期过来,二月十二日娶红鸾。三家十二件喜事,也就忙不可言。幸喜多是大家,钱多人众,各事易办。转眼已是十一月中旬,宝林、宝珠布置了多少家务,所有家私,一概造册。宝珠抚今思昔,十分悲伤,红症又发了两次。夫人、宝林不许他问一件家事,只教他在房中静养。
忽报圣旨下来,宝珠同松蕃接旨,天使道:“还有一位大小姐,芳名宝林的,是令姊吗?”
松蕃道:“正是。”
天使道:“请出来一同接旨。”
松蕃连忙进去,请宝林出厅,三人行礼,开读圣旨:宝林、宝珠既许氏银屏,都封一品夫人,李氏翠凤,三品淑人。又念宝珠的大功,恩及其弟,升松筠为顺天府尹,也是个体贴之意,松蕃升左庶子;又赐宝珠两首诗,同前回一样的集句:
碧栏干外绣帘垂,此是新承恩泽时。
约略君王今夜事,人间天上两情痴。
九华宫殿语从容,人在蓬莱第一峰。
朝罢归来香满袖,替卿端是紫泥封。
三人谢恩。宝珠看了诗句,心中不乐,含羞带愧的,默然无语。松蕃陪着天使,姊妹入内,宝林对着宝珠,横波一笑,宝珠不好意思,走进套房。将诗句念与紫云听,紫云笑道:“倒是个风流天子,但那人知道,又要生气了。”
宝珠脸一红,不言语。不知后事何如,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