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三天以后的事。
黄昏正落到京畿山上。只见西天脚上雾蒙蒙的雨气发了白,透了亮,一转眼间,一道水淋淋的夕阳横抹到京畿山对面敌人的阵地上。好难得的晚晴天。这当儿,连长孙少武陪着位指挥员顺着交通沟往最前沿走来。那指挥员身影高大,拿着望远镜,脚下蹚着积水,细心地观察着地形,一面沉思。正有三两个战士隐蔽在最前沿挖单人掩体,见了议论说:“来看地形来了。老天爷也作美,太阳这一照,敌人望不见咱,咱连肉眼也望得见敌人。”忽然都愣住,眼睁睁地望着那位指挥员。
那指挥员继续沉思着,来到近前,一眼望见这几个战士,不觉笑起来:“哈哈,又遇见了。还记得我么?”
原来这几个战士就是梁家龙、艾小牛等人。高山河正伏在警戒哨上监视敌人,也回过头看。这位指挥员不是别人,就是前几天夜晚在姓崔的朝鲜老乡家碰见的那人,怎会不记得?不过是谁呢?梁家龙在心里把师团首长掂了个过,都认识,只有师长是入朝后新调来的,不曾见过面,也许是他。
正是师长杜辉。关于这个人,全师流传着许多有趣的故事。都知道长征时候杜师长在红军当过彭德怀司令员的警卫员。彭司令员最不喜欢大盘大碗吃喝,总是简简单单一两样菜饭。明天打仗,可非吃猪肉不可。杜辉不知不觉也养成这种习惯。彭司令员穿的衣服总是补来补去,杜辉也不知替他缝补过多少次。毛主席有一次来开会,见了杜辉说:“小鬼,搞点狗肉吃呀。”事后多年,有一回在延安开会,杜辉又遇见毛主席。毛主席望了他很久说:“我认识你,你还认识我么?”杜辉说:“你是毛主席,谁不认识?”毛主席说:“你的记性很好啊。”杜辉说:“你的记性也不错——小鬼,搞点狗肉吃呀。”引得毛主席笑了。
据说杜辉还有个绝招:枪炮打不着,打着也有法儿躲。抗日战争时期,一次带着队伍冲锋,一梭子枪弹迎面打来,人家把心肝肺脏往上一提,子弹便从胸口穿过去,什么要害也没打中,只有一粒子弹夹到脊椎骨里,至今藏在那儿,算是留个纪念。来到朝鲜,有一回看地形,要越过一块敌人封锁的开阔地。营长生怕出事,请他快跑。师长笑笑说:“你吓唬谁啊?”慢慢走着。可巧一排子炮打来,落到头前。要跑,管保打中脑顶心。真真是能掐会算,高低打不着。
这类事,本来也是事实。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神,传到最后竟带上些传奇的色彩。梁家龙满耳朵灌满这类传说,时常猜想师长该是个什么样人。如今面对面站在眼前,竟是又纯朴,又爽朗,又那么文雅,怪不得都说杜师长能整段整段背一本叫《西厢记》的古书呢。
杜辉见战士们拘拘束束笑着,挺不自然,故意问小牛:“小鬼,你的大单位小单位都告诉了,不大不小的单位是什么?还没说呢。”羞得小牛咬着嘴唇,两手一捂脸,笑的活像个姑娘。
杜辉又问梁家龙:“你们不是背粮去了么?”
梁家龙答道:“可不是。背粮回来,又接到命令,就上阵地来了。”
“粮弹物资也上来了吧?”
“上来了,都上来了,给敌人预备的,给自己预备的。给自己预备的有鸡蛋粉、牛肉干、猪肉罐头……要啥有啥。先前饿得慌,眼时又撑得慌。小牛贪嘴,头一顿跟人打赌,生生塞下去十碗大米饭,撑得叫爷爷叫奶奶,半天走不动路。”
杜辉望着小牛哈哈笑道:“大米饭也没惹你,为什么跟饭拚命?留着命跟敌人拚去。现在我们吃得饱,喝得足,不怕碰破头的只管来吧。”
梁家龙慢慢笑道:“凭着志愿军这两条腿,还能落到鬼子后头?这一场仗,算打胜了。”
杜辉摇着头沉思说:“胜了么?我看还不是全胜,大仗还在后头呢。”便伏到高山河身边,拿起望远镜,默默观察着敌人的阵地。
敌人阵地横躺在黄橙橙的夕阳光里,乍看,也没什么可疑。细看一阵,便发现了破绽。敌人前沿显然扬出些新土,伪装的再巧妙,也瞒不过一个有经验的明眼人。工事多了,是为了防御?不对,你不见山上有运坦克用的急造军路?还有三三两两军官,弯腰曲背,偷着看地形。从这种种迹象看来,杜辉懂得:狂风暴雨就要来了。还记得前几天到军里开会,军长判断情况,指出敌人有全线进攻的企图。确定部署后,军长亲自斟满几杯祖国慰问的茅台酒,举起酒杯,只说:“喝杯酒吧,提提神,好打这一仗。”直到现在,一回味,杜辉还像刚喝下酒去,心头发热。党和人民交给我们的是多重的担子啊。能不辜负这种托付么?于是一种深沉的责任感压着他,杜辉的心情沉重起来。心情虽然沉重,嘴里却用一种轻松的口气向孙少武道:“孙连长,你看敌人敢不敢来?”
孙少武把两道黑扫帚眉往上一扬说:“要想找死,那还不敢来?”
杜辉笑着又问:“要是扑面子来了,你在这儿能报销多少敌人?”
孙少虎说:“三百五百,不算大价钱。”
“再来怎么闹?”
“再来再打,多多益善。”孙少武回答着,心里有点不舒服:怎么今天杜师长好像不大信任他?打仗也不是头一遭,他孙少武几时怯过阵?
杜辉沉吟着,又笑着问身边的高山河:“敌人来了,你说怎么办?”
高山河一拍冲锋枪说:“让‘黑老虎’抖抖威风。”
小牛拿起手榴弹,插嘴说:“给他美国点心吃。”
士气是旺的,杜辉的心情因而也轻松起来。只是从连长到战士,多少有点轻敌情绪。故意又问:“你们有把握么?”
小牛骨碌骨碌滚着眼珠说:“我们打蒋介石,好几百万都消灭了,美国鬼子又算老几?”
杜辉追问道:“你打过蒋介石么,吹牛吧?”把小牛问的一个大红脸,答不上言。杜辉接着道,“说几句大话,壮壮胆儿可以,可吹不倒敌人。”
小牛红着脸说:“师长,打起来你看吧。炮弹上也没写我的名字,就会找着我啦。我怕他老几?”
杜辉说:“炮弹来了,也不会说:哎呀!他这么年轻,还没娶媳妇——转个弯走了。打仗,不比儿戏,可不能轻敌大意,要用脑子才行啊。”说着,一眼瞟见高山河胳膊肘下压着个花红柳绿的东西,扯出来一看,是个荷包,上面绣着一枝粉红色的杏花。
杜辉有点不高兴,心想:怎么在最前沿阵地上,还摆弄这类小玩意儿分心!就笑着问:“这是爱人的表记吧?”
高山河的脸唰地红了。说实在的,高山河怀恨杏花,好几次想把荷包扯碎丢掉,可又舍不得,一直细心细意收藏着。有人不止一次看见他掏出荷包,里面不知装着点什么,私下倒出来玩。你要是一探头,高山河急忙把荷包藏到背后,怪不好意思说:“有什么好看的?”
马学文喜欢哼几句评戏,常说:梁家龙的口袋是个万宝囊,变戏法一样,什么都变得出来;高山河的口袋却像杜十娘的百宝箱,锁得溜严,不知几时才肯打开。
今天百宝箱里的宝贝竟落到杜师长手里。杜辉打开荷包,往外一倒,倒出来的原来是几粒小石子。杜辉把石子托在手心里晃了晃问:“你留这些做什么用?”
高山河拘拘束束说:“也没别的用处。这是过鸭绿江那晚上,我从江桥那头捡来的,留着好玩。”
杜辉不禁握住小石子说:“原来是祖国的石头啊!”
一提起祖国,在场的人都默不做声。每人都记起自己最爱的人,自己最留恋的生活。半晌,梁家龙说:“嗐!千里迢迢,越走离祖国越远了。”
杜辉仰起脸问:“你觉得远了么?”
高山河答言说:“可不是,把祖国撂到背后足有千儿八百里了。”
杜辉摇着头说:“不是撂到背后,是背到你身上来了。自从出国那一分钟起,祖国就把命运交给你了。请想一想:我们脚下是朝鲜,背上是祖国——多重的责任啊!”
这时夕阳缩到山后,暮色含着股焦糊的火药味,悄悄落到京畿山上。杜辉把小石子重新装进荷包里,交给高山河说:“藏起来吧。该贴胸口藏着,让你的心时时刻刻都贴着祖国。”又对大家说:“同志们,可得多加警惕呀。”
敌人的攻势竟一直拖延着,叫人捉摸不透。战士们白天黑夜蹲在山上,拿着镐,吭哧吭哧刨着工事。山上的石头又多,胳膊震麻了,夜晚拿东西,不知是圆的,还是方的。困了,便往嘴里填几口炒面,解解乏,继续刨。实在睁不开眼,才往掩体里一缩,睡一忽儿。一连滚了十多天,不洗脸,不洗手,个个人满身净泥,往哪儿一偎,也不用伪装,跟地皮一样颜色,光看得见两个黑窟窿眼,一口白牙。于是你叫我泥菩萨,我又叫你是“黑人牙膏”。终于等得不耐烦,有人急躁起来。小牛嚷得最响:“今儿准备,明儿准备,准备到几时是个头——打个样儿瞧瞧得啦。”嘴里这样说,心里可藏着个极秘密的希望:也许敌人不会来了,不来更好。
不料有一天黎明,梁家龙那班人正在阵地上挖工事,警戒哨猛然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