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夜特别尖冷。阴历初四、五的月牙,像条小船弯在西山头上,肉皮上有些看不见的东西刺人:是下霜呢。大队出发以前,武震怕队伍懒散,带上自己用了六七年的七星子手枪,早早到了集合场去。黑糊影里,只见工人们披着草帘子,满头插着草,哗哗啦啦走来了。说话都嘁嘁喳喳的,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武震心里一闪:“怯了!”故意高声笑着说:“哈哈!孙悟空有七十二变,你们也有一变,都变成刺猬精了。”
他说得那样轻松,就有人笑着问:“武队长,你看我们伪装得好不好?”
伪装得倒好,着装可是个邪门。背包多半打得鼓鼓囊囊的,吊在后脊梁上,干粮袋往肩膀上一搭,拖得多长,一走一打后屁股。
武震笑起来:“同志,你们要唱界牌关么?这样拖肠带肚的,像个啥呀!”拿起干粮袋挂到他们脖颈子上。
武震属于这类人:和平环境里,心里也许有些小波浪,不大如意;一上战场,什么不如意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只有一个想头——应该胜利。他手下的干部很使他满意。姚长庚报名后,上级分配他当了工务科长,自然是好的。电务科长叫周海,电工出身,名符其实是员闯将。这人身量很矮,两只眼睛跟龙灯似的,滴溜骨碌透活。性子有点急,一急,鼻子尖就出汗。说起来也怪,矮人高嗓子,十个里有九个是这样。周海人不高,说话可像打雷,咕喽咕喽没个完。他嫌人到得迟,正在发急。
武震笑道:“你不用慌,先查查人数,谁没来,派人去联络一下。那些电话员怎么样?”
周海说:“那些女孩子倒省事,处处要强,没一个愁眉不展的,就怕落在男同志后头。你听,那不是唧唧咕咕笑呢。”便吆呼着问:“你们一天到黑嘻嘻什么?”
小朱高声笑着说:“怎么能怨人笑呢?你看小姚,什么都带来了,就是忘记带盐,急头赖脸往回跑,跑两步才想起来,盐拿在手里呢——真是骑着驴找驴!”
话音没落,山坡上叮当叮当的,一路乱响。只听场子外头笑着囔:“闪开,闪开,包老爷来啦。”
包老爷是炊事员老包头的绰号。他原是沈阳的一个抬煤工,大老远赶到援朝大队来报名,人事主任看他胡子扎撒的,五十开外了,想打发他回去。老头子急得脸红脖子粗说:“抗美援朝还分岁数,这是谁定的规矩?”
人事主任想了想说:“你做饭行不行?”
老包头说:“行!啥都行,就是叫我回去不行。”
说实话,他哪会做饭。不是串烟,就是糊,净给人半生不熟的饭吃。人家指给他个道,教他怎么做,他丧着脸说:“有吃的还不知足,挑什么眼?要是美国鬼子打来了,你啃地皮去吧。”说是说,他可慢慢地照着旁人教的道把饭做好了。他就是这么个戆眼子:你说是,他偏说不,你说好,他偏说坏,还专喜欢讲丧气话,什么不好听讲什么。人们摸熟他的脾气,也爱逗他,越逗,他越噪儿巴喝的,整天不住嘴。
武震走上去,想瞧瞧是什么叮当响。原来老包头背着口行军锅,锅上挂的又是菜刀,又是铲子,又是杓子。走一步路,铁器碰的叮零当啷响,热闹得不行。
武震帮老包头整理好,忍不住乐。他喜欢老包头,也喜欢每个工人。
看看眼前这些人吧,他们有家有业,吃得饱,睡得暖,有的姑娘正要结婚,他们却抛开这一切,在这漫漫的冬夜里,冒着风霜,冒着寒冷,站在祖国的边沿上,再过一刻,就要离开国,离开家,离开他们祖辈父辈生养劳动的土地,跨到另一块国土上。那块国土有火,有烟,有痛苦,还有死亡。工人们谁计较过一句生死,谁计较过一句自己?
武震望着眼前一片黑糊糊的人影,知道他们一生从来没闻过火药,乍上战场,样样事都不摸门。他得好好爱护他们,应该嘱咐他们几句话,便又简单扼要谈了些军事常识,做了次政治动员,而后上了桥。
江桥衬着背后火光,大花栏的黑影都刻出来,轮廓分明。白天江心落了几颗定时弹,桥新炸坏一段,只剩下光溜溜的钢梁。武震紧紧鞋带,骑着钢梁出溜过去,后面的人忽忽都跟着爬。
当地修桥的工人悄悄说:“不行啊,照点亮吧。”便点起盏灯,却被人一口吹灭。
只有一件损失:老包头背的行军锅掉下去了。
老头子急得懊懊躁躁说:“真倒霉,往后不用吃饭了!”
回想一下每人头一脚踩在朝鲜国土时,心里都会悄悄喊:“朝鲜了!这是朝鲜了!”似乎朝鲜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该是另一样。你不能不回头,回头望望你的祖国。祖国却落远了,一步一步落远了,望得见的只有渡口三三两两的渔火。
武震望望天,月牙落了。天上是北斗七星,脚下是黄土,这和祖国是一样的天,一样的地,可又不是那个天地了。
满眼是红烫烫的大火,净火堆,一刮风,火星子乱滚。车站烧得溜平,有一处火堆前蹲着个朝鲜人,伸着两手烤火,望见大队搓着手迎上来。这是朝鲜车站特意派来接头的。那人浑身上下没一丝棉絮,嘴里喷着挺重的酒气,也不多说话,领着武震去找个姓崔的站长。
武震走着问:“车站搬远了么?”
那人摇摇头,说话来到一带土坡后。紧靠土坡有两间屋子,又矮又小,上头苫着大披肩似的稻草顶,夜里看起来像是窝棚。那人不走前门,绕到房后,拉开扇板门,招呼武震跟他进去。
武震往里一走,头擦着房檐,弄了头灰,差点迷了眼。屋里洼下去一尺来深,飘散着淡淡的松柴香味。原来是间厨房。厨房右首有座洋灰台,跟锅灶平连着,上边摆满草鞋。那人迈上高台,又开开一扇门,一股暖气扑到武震脸上——这才是正屋。
武震脱了鞋走进屋去。那屋子也不分地,不分炕,可着屋子是一条地炕,铺着苇席。炕头上并排躺着四五个年轻轻的人民军,睡得呼呼的。炕当中有张小桌,点着盏铜灯,灯苗摇摇摆摆的,有蚕豆大。
武震靠着小桌坐下去,一回眼看见那盏铜灯有四寸高,很像敌人飞机打的机关炮壳改装的,擎起灯座看了看,底下果然刻着外国字母。他不知道,点的汽油还是敌人仍的汽油筒,没耗干,从里头舀出来的。
门吱地开了,一个人带着股冷风,满脸是笑冲进来,握住武震的手紧摇晃说:“哎呀,来啦!够呛!够呛!”
这人年纪有四十几岁,白净脸,戴着眼镜,上身穿着件蓝布偏襟短棉袄,衲成一道一道长格子。不用说是崔站长了。
崔站长握过了手,热呼呼地望着武震,光是笑,想了想提笔写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武震笑起来。看样子崔站长不大会中国话,可懂古文,这怪不怪。金桥走进来了。金桥真是桥,每逢语言不通,武震便要叫:“过不去河啦,搭桥啊!”有金桥在场,谈话便顺利了。
武震奇怪崔站长古文根基那样深,说破了也不稀奇。原来三十年前,朝鲜也有私塾,念的净是《论语》、《孟子》、《千字文》、《百家姓》一类书。他们过端午、过中秋,也过旧年。直到而今,许多中国古代的风俗、习惯、语言、服装,在朝鲜还看得见。
崔站长又笑着写:“中国、朝鲜,兄弟之邦也。”
大家又说了一回,武震打听起朝鲜铁路的情形。崔站长两手一摊,摇着头苦笑说:“炸的厉害呀!三天两天通一次车,机车又缺。你往前走时看看吧,沿路车罗着铁,铁罗着车,数不清有多少炸弹坑。铁路就绕着炸弹坑弯来弯去,活像耍龙。美国鬼子是真歹毒,你看把朝鲜毁的,什么都没有了——我们有的却是股刚气。”说着,他的眼光变得特别柔和,望着武震微笑说:“何况我们还有你们,还有世界上特别勇敢的中国兄弟和我们一道。我们还怕什么?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灯影一晃,武震看见他的眼闪着亮光。兴许是眼镜的反光,也兴许眼睛发了潮。
崔站长又像陪罪似的笑着说:“说了你别见笑,我见了中国同志,就是亲,亲的礼貌都忘了。你们千里迢迢来到朝鲜,没有茶待客,连杯白开水也没有?我们朝鲜人向来只喝凉水和温水,也不记得给客人烧开水——等我去烧一锅来。”
武震拉住他说:“你别忙乎了,我只求你一件事。”
崔站长忙道:“别说一件,一千件也好办。”
武震歪着头说:“今晚上开趟车,把我们弄到宣川——行不行?”
崔站长连声答应说:“行!行!这还不行?我们早就准备了。现在九点正,至迟十点可以开车。你先休息休息,我到站上去看看。”
武震呀了一声说:“我的表慢了,才八点!”
金桥说:“不慢,朝鲜时间早一点钟。”
崔站长一走,武震惦着大队,也出来了。工人们靠着土坡蹲了一溜,悄没声的。也有困的,一仰一合打着盹儿。
武震摇摇睡觉的人说:“别睡了,看冻着。”
武震不愿意撇下大家,回到暖屋里去,便拣个背风地方蹲下去。他明白有他在场,可以叫大家定心,也便于掌握队伍。霜下得正浓,不大一会,他的帽子湿了,衣裳挂上层百霜。
远处一闪一闪的,净志愿军汽车的灯亮。灯亮一闪,蹭蹭蹭不断有红火球飞到天上。有人悄悄喊:“信号弹!信号弹!特务这样多!”这山头哞哞的,那山头哞哞的,到处是牛叫。必是主人牵着牛逃难逃到山上,深更半夜牛抗不住冷,冻得叫唤。
约莫一点钟后,崔站长招呼大家上了平板车。临开车,不知和武震握了几回手。车上漫着大霜,大家都脱下披的草帘子,垫着坐好。
机车想是打伤了,有点煞气,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也跑不动。武震翻起大衣领子,原想一路多看看朝鲜,光见两面全是黑魆魆的高山,火车顺着一条大沟往前爬。这光景,倒像自己当年打游击时,来往活动的山地。当年那些相亲相爱的战友都在哪呢?他想起那些战士,想起那些战友。他记得当年几次远征察绥,老战士走在平绥路上,回想着几年的历史,曾经唱着:
东八里练过兵,
大同城外防过空,
五回岭上掉过队,
绥远城外受过罪!
想想那些年月呀!在苦寒的大草原上,在风雪漫天的长城线上,他们共同爬大山,吃冰饭团,枪冻得拉不开栓,还在进行着惨烈的战斗!谁能忘记那些艰苦的年月呢!谁能忘记那些吃尽千辛万苦创造胜利的人呢!现时在他眼前的只有大乱一人了。这孩子从眼泪里爬出来,在战斗里站起来,一天一天长大了。当年的老战友远是远了,新战友却拥到周围,于是他像在总攻时刻听见头一声炮响,轻轻舒口气想:“战斗开始了!”
武震有点困,直发迷糊。迷迷糊糊当中,不知不觉想起李琳那副文静的笑脸。李琳在他走时,替他打点着行李,悄悄叹口气说:“你走自然是好事,可惜我不能一道去。不过我也明白,你心里从来没有我。”
有。谁说没有呢?只是不占顶重要的分量。顶重要的是党和人民的事业,其次才是你——我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