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志兰是电话班长。那晚上分散时,是她爹带着人走了,周海带着人也要走,单单丢下群女电话员留在队部,急得她找到周海说:“我们是来工作的,也不是来晒干,留在后边做什么?我们也去。重活插不下手,做点零活还不行?强似闲着。”
周海张罗着要动身,没工夫多说话,一甩手说:“嗳,我的姑奶奶!队长叫你们留下就留下吧,别添麻烦啦。等电线架好,你们高兴落上去,唧唧喳喳叫一阵,倒还有趣。这工夫,谁有闲心陪你们玩。”
姚志兰噎得说不出话,两根小辫一甩,扭头走了。
这晚上,电话员们宿在深山沟一间空屋子里,地炕上乱堆着稻草、破胶皮小船鞋和纺了一半的线穗子等。炕当间倒着口缸,里面是小半缸泡白菜,撒了一炕酸水,冻成了冰凌。姚志兰拾起把稻草,拧成辫子,划根洋火点着了,照着亮领人把屋子收拾干净,铺上防空衣,大家将就着坐下。门是个空框子,也不行啊。刺骨头的山风忽地闯进来,打个转身又出去,出出进进由着意串,一点不客气。
小朱在黑影里说:“风这么大,炕又凉,一宿不冻成冰棍啦。”便摸到根麻秸点起亮说:“走!谁跟我到外头找东西挡挡门?”
一个长着大脑袋的电话员伸了伸舌头说:“外头有鬼,你敢去呀!”
小朱撮着小嘴说:“有鬼也是大头鬼,寻你来的。你不去有人去。”
又一个小胖子笑着戳了小朱的鬓角一指头说:“你听听她这嘴,真损!你死了非下割舌地狱不可,再叫你尖嘴嚼舌地笑话人!”
小朱跟小胖子笑着出去了。
天阴的很浓,门外黜黑黜黑。山风吹着小朱手里拿的麻秸火,火灰落下来,飞着一串火星。
姚志兰悄悄坐着,心想:“明儿是十月革命节了。”
人在雷风暴雨里,顶容易忘记日子。别人会忘,姚志兰不会忘;别的日子能忘,这一天可不能忘。姚志兰的好日子本来择的明天。大家的好日子看看过不成时,谁有心思只图个人眼前的欢乐?姚志兰嘴里这样讲,心里这样想,偏偏在心眼深处,有一丝感情缠绕着她,一空下来,就觉得像丢了点什么东西。她想天宝呢。不是,她是想妈。她也说不清到底想谁,也许谁都想。临走那天,吴天宝正在旁的线上跑车,没见着面。见不见着无关紧要,横竖人家想得开,不会恼她。
妈哭得太可怜了。姚大婶先是气,顶气男人。不说劝劝闺女,自己也拔腿就走,丢下她一个瞎老婆子怎么办?
姚大婶一屁股坐到锅台上,气虎虎说:“你当是就你们会走,我不会走!明儿我也拾掇拾掇回娘家去,守着这个破家做什么,我也不过了!”又指着女儿说:“你不用逞强!在家一天三顿饭,稀的是稀的,干的是干的,还挑肥拣瘦的,嫌不好吃。到那边啃石头子去吧!五天半不哭着回来才怪,有你丢人现眼的时候!”
气头一过,明知留不住,姚大婶哭了。一面哭,一面拿面瓢舀面,忙手忙脚地要做一顿顶好的饭给他们父女吃。一面忙着,一面又哭着说:“你们别当我是那劈不开的死牛头,什么不懂。这好日子是哪来的?我一辈子操心劳累,天亮忙到断黑,还不是为的你们!既然你们对,你们就走,也不用管我,也不用惦着我。要想我不惦着你们,除非是我两腿一伸,咽下这口气去!”
那天,妈一直送他们父女到大门口。姚志兰从来没听见爹对妈说句体贴话,这回可说了。她爹说:“难过什么?往后的日子,工会按时把节自然会照顾你,也不用愁。你家去吧,看风吹着,又该犯咳嗽病啦!”
走出好远,到拐弯的地方,姚志兰一回头,看见妈还倚在门上,望着他们。江风吹得她的脸发青,妈显得多老啊!
妈是好妈妈,就是心路窄,遇事想不大开。做闺女的又何尝不惦着你呀!姚志兰长这么大,几时离开过家门口。在家时,天天回去,一进屋先问:“妈呢?”妈在后院说:“死啦!”有时妈不答应,姚志兰就:“妈!妈!”屋前屋后叫着找,惹得妈没好声说:“看你像叫魂似的,烦死人了!也没见长这么大,还像尾巴根子一样,几时才离得开我的怀?”
今天她可离开妈的怀了。她离开了,就像春天的“平地一声雷”花草一般,东风一吹,从土里冒出头,经得住风,经得住雨,越在风雨里越透着新鲜。自从过江以来,姚志兰不怕风险,冷热无所谓,扑腾扑腾到这,扑腾扑腾到那,几时想过家?只是想:“你看,这不是打仗去啦!”倒觉怪有意思的。
今晚上不知怎的,弄得她有点心神不定。
小朱在隔壁骂起来:“这是谁这么缺德,拉屎往锅里拉,真是地方!准是美国鬼子干的。这不是,锅都砸碎了。”
半天,不知小朱打哪翻腾出张破席,拖回来钉到门上。
屋子冻得要命,怎么睡法?大伙只得把裤子褪下点,打个结,包住脚,大衣往头上一蒙,背贴着背,腿插着腿,糊弄着睡下去了。北风撒开了泼,围着小屋又吼又闹,吹得外头高粱秸叶子哗哗乱响。小屋一时好像只大风浪里的破船,东摆西晃,眼看就要鼓翻了。睡到后半夜,姚志兰冻醒了,腿抽了筋,痛得坐起来,咬着牙搓腿肚子。小朱忽然在她身旁哭起来,哭得那么伤心,吓了姚志兰一跳。
姚志兰摇着小朱问:“小朱,小朱,你怎么的啦?”
小朱呜呜哭着说:“我妈死了!”
姚志兰忍不住笑:“傻闺女,你是做梦啊!还不醒醒?”
小朱蒙蒙眬眬问:“我是做梦么?”
姚志兰说:“不是做梦是什么?白天看你那个泼,像个母夜叉,怎么也想起家来了?”
小朱不好意思说:“谁想家来?”
姚志兰说:“梦是心中想,不用哄我。”
小胖子缩了缩腿,睡梦里吧嗒吧嗒嘴。姚志兰悄悄说:“咱们别说话啦,看吵醒人家。”
夜晚表面很平静,连声狗叫都没有。山风带着股松脂油的香气,扑进屋里,吹得门上的破席忽搭一下,忽搭一下,好像是人掀的。远处响了声枪,竖起耳朵一听,又听不见了。
小朱推了推姚志兰小声问:“你睡着了么?”
姚志兰悄悄说:“睡不着,冻得慌。”
小朱说:“我也是睡不着。我才想,咱这几个人,过去东一个,西一个,有的连认识都不认识,哪寻思能碰上?眼时聚到一起,像亲姐妹样,也是缘分。最好一辈子能在一块,那有多好!”
姚志兰道:“傻丫头,又说痴话了。哪能一辈子不离开?等胜利了,就得分手了。”
小朱说:“一分开,多叫人难过,还不得哭。”
姚志兰笑着说:“那我先哭。”
小朱抢着说:“我先哭,我先哭,我得先哭。”
姚志兰搂着小朱嘁嘁喳喳说:“别瞎扯啦,那时候叫你哭也哭不出,光剩笑了。你想想,仗打胜了,我们又回到祖国,回到家里,见到自己的亲人,该多高兴啊!你还会哭?天快亮了,这回可该睡啦。”
一转眼,她俩亲亲密密拥在一起,互相拿身子暖和着,呼呼睡着了。
日子暂时可是艰难的呀!天还挺黑挺黑,姚志兰摇醒大家,一个个半睡半醒的,打着冷颤,摸摸索索摸到厨房里,二三十人抢一个小盆洗洗脸,然后往下塞苞米渣子。也没菜,每人手心里一捻盐花。吃了饭,还得钻到山沟去防空。山沟又潮湿,一踩一咕哧冰水。姚志兰想出个道,不知打哪捡到张断了齿的破铁耙,领着大家上山拾柴火。
五年的旧松针黄了,老了,落了一山坡,铺着厚厚一层。松树塔掉得满山坡都是。橡树叶子有巴掌大,叫霜打成紫色,干在棵子上。满地一片黄色里,冒出一撮一撮小绿缨,十分鲜嫩——这是刚发芽的小松树。
姚志兰领着头耙松针,一耙一大堆,拿棉大衣包回来可以烧炕。小朱鬼精灵,有时爬到松树上,两手抱着树一摇晃,陈年老针唰唰落下来,落得姚志兰满头满脖子都是,吓得她扑落着头跑开。
电话交换台一时安不起来,武震吩咐她们多和朝鲜女电话员联络联络,可以研究研究业务,彼此学学话。姚志兰只想多做点事,便发动女同志帮男同志洗衣服,补袜子,做些针线活。附近车站上抢修电线,她们就争着去干。深更半夜也不怕,常常几个人抬着多重的铁线,一脚泥一脚水的,摸着黑赶一二十里路,把铁线送到工地去。
说来也怪,不管环境多么困难,这群女孩子却总是那么欢欢喜喜的,不叫一声苦。小朱帮人洗衣裳,手常泡在水里,皴得裂了血口子,也不停手。她的花样又多,时常搓着搓着衣裳,想起来就囔:“来,咱们碰球。”便先说:“一球碰二球。”大脑袋在她身旁,接着笑道:“二球碰四球。”姚志兰占的地方数第四,赶紧笑着说:“四球叽哩咕噜碰一球。”小朱叫:“好,你找寻我!”赶紧说:“一球叽哩咕噜乒乓碰四球。”姚志兰用手背掩着嘴,又往空一拍,也顾不得再碰,笑得说不出话。小朱尖着嗓子吵:“嗳,你输了!”按着姚志兰就弹脑壳。姚志兰推开她说:“不和你玩这个,咱俩瞅眼,看看谁先笑。”绷着脸就瞅小朱。小朱立时把眼一瞪,眼皮动都不动,直瞪着姚志兰,倒把姚志兰逗笑了。
那个穿紫的胖乎乎的朝鲜姑娘和姚志兰在山洞里见过一面,再一碰头,亲热极了,时常到姚志兰住处玩。她挽着姚志兰的胳臂,在姚志兰耳朵边上轻轻说笑着,半说半比划,把她记得的中国字、苏联字都搜寻出来,好让姚志兰能听懂。姚志兰听不懂,也能猜出她的意思。一个眼色、一个笑脸、一个手势,尽足以表达感情了。关于她的事,姚志兰听出她叫康文彩,家在南面,大半家里有个老人下落不明,因为她直理胡子,理完胡子就用略微带斜的细眼凝视着远处,半天不做声。
有一天,周海从现场回来,满身油光光的,棉袄撕了几道大口子。小朱一见吓了一跳:“哎呀周科长,你怎么瘦成这样子?”
周海说:“没吃的呢。饥一顿,饱一顿,有时一两天水米不打牙,今儿就是回来领粮食。”
姚志兰叫他脱下棉袄,替他缝缝。
小朱抢着问:“小贾可好吧?上回他托人带话来,要双袜套,早缝好了,你给他带回去吧。”
姚志兰问:“谁是小贾,我怎么不认识?”
小朱说:“你忘 啦,那回从山洞子往这搬,替我背东西那个人。黑灿灿的,大眼睛——是咱们电务段的。”
姚志兰停下针线,拿针按着嘴唇,歪着头笑了。
小朱红着脸叫:“你笑什么?我知道你没好意。”
周海提着高嗓门笑道:“那小伙子,跟小朱真是一对,顽皮死了。连敌人他都耍着玩。有一回黑夜架线,我在高头一望,不知是谁存心找死,在河滩点起堆火,围着火坐了一圈人。恰巧美国飞机来了,好炸一气。我急得跑去一看,谁知都是小贾扎的草人。后来因为晚上做活慢,做得还腻味,都要白天做。有一天晌午我到车站去,老远望见小贾爬在电杆子上接线,敌机来了,好像没听见,还做他的。我急得对他囔,你猜人家呢,跟飞机藏起猫猫来啦!飞机从东来,他转到电杆子西面去;从西来,他又转到东面去。后首飞机开了枪,人家也乖,两手抱住杆子,出溜地不见影了。事后他还对人说:别看美国鬼子会飞,架不住我会坐电梯,看谁的本事大!”
姑娘们掩着嘴,唧唧嘎嘎笑起来。小朱说:“像这种人,才配称志愿军。要像那个姓郑的技术人员,光会卖嘴,一动真的就颓萎了,真不害臊!”
周海瞪着眼说:“技术人员也不是一个娘肚子爬出来的,好的还不有的是?”
小朱尖着嗓子说:“人家只是一句话,看把周科长急的,脸红脖子粗,像吵架一样,吓死人了!”
周海笑起来:“我这个脾性,你还不知道?可别记恨。”又问姚志兰道:“缝好了没有?上回临走,可把小姚得罪了,有意见吧?”
姚志兰笑了笑说:“有是有一点,也不大。我觉得男同志总有点小看我们,认为我们不行。这是什么时候,这是什么事情,还分什么男女?往后顶好别这样。”说着用牙齿咬断线,把衣服撂过来。
她说的一字一板,有根有梢,说着说着一翻眼皮,那种神气,使周海不由地想起张陈年百辈的年画。画上画着个大胖孩子,穿着他父亲的大马褂子和云头鞋,用墨抹着两撇胡,嘴里叼着根长烟袋,神气活现,可像个大人啦。
当天晚上,可巧武震要坐摩托车到前面去看线路,叫周海带上粮食一块走。姚志兰要帮着把粮食送到车站,周海摆着头说:“不用,不用。黑更半夜的,六七里路,你们背不动。”
姚志兰把头一扭说:“又来了!我们女同志天生不行嘛!怎么就背不动?非去不可。”
站上黑魆魆的,见不到一盏红灯绿灯。地面坑坑坎坎的,一脚高,一脚低,一步不留神就晃了踉跄。站口铁蒺藜拦着堆煤,不知烧了多少天,还冒烟呢。黑地里停着两列敞车,星星光里,只见上面蒙着雨布,布底下突出一根一根好粗好黑的玩意,硬挺挺地斜指着天空。
小朱最爱多嘴,拉拉姚志兰的后袄襟悄悄喊:“高射炮啊!真多!真多!”
对面有人用朝鲜话招呼道:“吆包!吆包!”
大乱高声问道:“干什么的?”
对面忽然乐得叫起来:“是你们啊!”忽隆忽隆跑上来,握住武震的手连连说:“你们来啦!你们来啦!”
武震一看是个志愿军伤员,左胳臂吊着绷带。他们谁也不认识谁,见面连姓都不问,握着手就亲的不行。认不认识有什么要紧,他们说的不是一种共同的语言?这种语言,在远离国土的时候,远远听见一句,即便听不真,光从音节语调上,就觉得特别亲切、特别好听,就会使你想起你的国、你的家、你的亲人——因为这是祖国的语言啊!
那伤员笑得闪着口白牙,自己说是从云山下来的,走了几天了。又回过头叫:“快来吧,碰见自己人了!”就又有两个黑影走到跟前,用拐杖支着身子,跟着笑。
他们挂了花,要回国去,打听今晚有没有火车往回开。武震不清楚,领他们到朝鲜铁路指挥所去问。
指挥所设在地下,就着原先的炮弹炕,挖深了,挖宽了,高头盖上板,堆起土,变成一座坚固的地下室。那个吊绷带的伤员瘦是瘦,精神可好,在荒山野坡滚了二十几天,看见什么都新奇。指挥所装起电灯,他一进去,指着叫:“嗳,这还有电灯!”站上喴地一声,他又叫“哎呀他妈的,又听见火车叫啦!快一个月没听见火车了!”
他很爱说话,等车的工夫,滔滔不绝地谈起前线的故事。根据他的说法:美国鬼子是个大气球,吹的个头挺大,给他一针,连个响屁都放不出,刺溜地就瘪窳了。他捉到两个俘虏,枪对到他们后心口了,人家还肚皮贴地趴在棺材大小的土坑里,铺着毛毯,手里捧着火炉,怀里揣着火炉,消消停停过冬天呢。
又有一次夺山头,他听见敌人左翼有挺机枪,叫得怪讨厌的,扑着枪音绕上去,不觉大吃一惊。机枪绑在树杈上,一个人没有,枪可在响。这不是有鬼啦!鬼出在条绑着扳机的绳子上。溜着绳子一找,好家伙,十来个枪手都藏在大土坑里,有板有眼拉着绳子。
也有真会替自己想办法的敌人。你一包围他们,他们赶紧揭开怀,衣服里上写着中国字:“请求放我回家!”
那伤员脸色发黄,头发很长,一套棉衣磨得稀破,说的可净这这类妙事,一句叫苦话都不说。只有当他知道武震是铁路上人时,才喜得说:“你们来了好极啦!前方就是没吃的,饿坏了!你给我们高粱米咸盐就行,打胜仗不成问题。”
武震瞪着眼望着周海说:“你听听前线对我们的要求!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到现在铁路还不到定州,电线也没架好,怎么对得起前线的同志?”
周海说:“再有两天管保架完。”
武震勉强笑笑说:“两天?你在哪说话呀?”
周海愣了愣说:“这不是指挥所?”
武震说:“你不是在被窝里说梦话?现在是打仗,不是平时,迟一分一秒都会影响战争——得抓紧时间哪!”
周海擦着鼻子尖上的汗,答不上言,转身走到电话机前,摇了一阵,忽然大声说:“武队长,通国内的总机线架好了,你要说话么?”
武震跳起来:“给我摇军运司令部,请秦司令员讲话。”
在电话上,他由秦司令员那儿得到个好消息:将有大量的人力器材补充上来,这是最需要的。也有个不大好的消息:敌人集结了在朝鲜的全部兵力二十多万人,发动了什么圣诞节前“最后结束朝鲜战争”的总攻势。
当夜,武震坐着摩托车往前去时,只听见我们的榴弹炮咔咔响,像打焦雷。黑糊糊的天边忽闪一亮,忽闪一亮,炮火又滚到清川江北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