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儿,吴天宝早拉着五○二次空车,平平安安返回本地大山洞子,下了“客店”。司炉刘福生铲几锹煤压上火,乘务员们每人把毛巾往脖子上一围,大衣一披,背上枪,就由山洞食堂管理员迎他们到食堂去了。
吴天宝乏是乏,通身上下可舒畅得不行,舌头也管不住自己,特别爱说话。想想那一列车大饼子,有多少大家伙张着嘴急等着吃,到底运上去了;再想想才刚往回开时,大天白日顶着风雪,这一阵飞跑啊,骨头肉都咕咚散了,真真热闹。
刘福生似乎还没过足瘾,直说:“这要是永远白天跑车,那有多妙!强似晚上瞎摸索,灯都不敢开,别扭死了!”
这个人长的样样都大,大得真玄。走到什么地方一站,像座影壁。手跟小簸箕似的,脚穿最大号球鞋还箝得脚痛。他的气力也真惊人,一手捽着大卡车的后尾,由你发动车子,怎么也开不走。据他自己说,他从十几岁就练武艺,才练得这样强壮。又能吃,吃豆包一吃二十几个。吴天宝常笑他说:“谁要当你爸爸呀,老骨头也叫你啃着吃了!”他可就有个毛病,爱唱京戏,还非唱小嗓不可。唱起来唧唧的,把人都唱得抽了风。
漫天还是飞着大雪,密密层层的,近处还能分出雪花,稍远一点,雪花织成匹雪纱,笼着山岭树木,迷迷糊糊像些影子。再远就是片又厚又重的雪雾了,白茫茫的,天连着地,地连着天,什么都看不见了。
管理员领大家来到山洞食堂,大家又跺脚,又抖身上的雪,好个闹腾。有些先来的乘务员早吃饭歇下去,睡得正香。厨房里有位朝鲜妇女,白衣白裙子,背上用旧花布兜子兜着个睡熟的小孩,已经替大家做好饭,光等着往桌上端了。
吴天宝从管理员手里接过盆水,脱下棉袄披到身上,像只喜鹊一样,扑喇扑喇洗着脸,盆里的清水转眼变成黑泥汤。
刘福生叫:“吓,吴大车,真浪!还穿红背心。”
吴天宝说:“有嘛!你别眼气,这是爱人给织的呢。”
又一个乘务员道:“小吴啊,你爱人长、爱人短的,你爱人究竟好不好?”
吴天宝用手巾转着耳朵眼,脸笑得像朵正开的墨菊花说:“可好啦,天底下难找,天外难寻,再没有第二个。”
刘福生啧啧着嘴说:“我看给你个麻子,赛似拉脚石,你也会看成赛天仙,还当是脸上特意镶的十大景呢。”说着,自己先咧着大嘴笑了。
旁人洗完脸,忽隆忽隆吃起饭来。刘福生也不管,抡着大巴掌,吭呲吭呲直往米袋子里劈,一面还说:“我这手铁沙掌,练上几天,管保能把美国鬼子一劈两半。”
管理员笑着问:“擦脸么,同志?”
刘福生说:“擦那个干啥?吃饭。有饭吃就行,要脸干啥?”
大伙塞着肚子,笑笑闹闹的,不想把个正睡着的司机吵醒了。这人叫边遇春,红漆面子,两只大眼显得又冷静,又傲气。他把大衣一揭坐起身,瞪了吴天宝等人一眼,点上支烟抽起来。
管理员立在廊檐下陪着笑问:“炕不凉吧?怎么不睡了?”
边遇春哼着鼻子说:“睡个鬼!吵翻了天,还睡得着?”
刘福生正箝菜,菜汤滴到旁人手上,那人一说他,刘福生把大嘴一瘪,没好气道:“你神气什么?管天管地,管不着拉屎放屁,你还挡得住说话啦!”
管理员听出边遇春和刘福生的话都不是味,怕彼此闹不团结,连忙对吴天宝笑着说:“同志们怕不认识老边呢?志愿军一过江,他就过来了,是来朝鲜的头一台机车,经历的事情可不少了,常给新来的人介绍个经验。”
边遇春眼望着天,颤颤着腿,也不答腔,怪自大的,似乎根本没理会人家讲些什么,实际什么他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
吴天宝喜得对边遇春说:“真的么?我们正愁跑车不摸底呢,也给我们谈谈吧。”
边遇春冷冷地说:“没什么好谈的。多来一天,多吃点苦头就是了。”他的脸色却变柔和了,说话的声调也变和气了。
边遇春初来朝鲜时,援朝大队还没来。那时候只是机车临时过轨给志愿军送食粮弹药,碰上敌人一炸,一定隔到哪块去。挨点冻倒不算事,发愁的是吃食。没油没菜,能从车站讨点盐泡咸盐水喝,就着下饭,便知足了。
边遇春做人精细,把旁人的心理揣摸得稀透。吃硬高粱米饭,他会比做蛋炒饭,咸盐水比做清汤,不好的,比做好的,大家就吃得特别香。连高粱米也吃光时,他领人到野地去拾敌人用汽油烧死在地里的糊庄稼吃。
除了敌机,最叫人头痛的莫过于钻山洞子。有一夜,边遇春那台机车穿过一带高山,前后要钻二十一个洞子,其中一个有三公里长。在穿这座最长的大山洞时,洞里满是黑烟,特别闷热,边遇春衣领上的风纪扣都发了热,一挨脖子,嗞啦地烫一下。当时边遇春还是副司机,胸口闷得喘不上气来,赶紧用湿手巾摀着嘴,不一会,毛巾便像滚开的水一样烫人,非另蘸冷水不可。司炉填着填着煤,突然熏倒了。火车正在上坡,煤火不能间断。边遇春立忙把司炉拖到旁边,接手烧火。他只觉着头发晕,直想吐,肚子里空空的,又吐不出东西来。忽然脑袋一阵刺痛,仿佛脑子转了个过儿,咕咚地栽倒,昏过去了。
赶他一醒,发觉他的头浸在水箱里。要不是这样,他也不会苏醒过来。抬起头一看,司机歪在一边,也晕倒了。火车像是匹脱缰的野马,已经钻出洞子,正顺着一条大坡道飞似的往下滑。下面是座桥,桥下是好几丈深的大山涧。这要是一滑到桥上,火车不翻到大山涧里才怪呢。
边遇春吓出一身冷汗,一头扑上去,下个死闸,刚刚来得及把火车在桥头上停住。
刘福生听他谈着这段事,忘了吃饭,惊得张着大嘴,瞪着大眼,哎呀一声问道:“人呢?没熏死吧?”
边遇春说:“熏死了,你就听不见我说话了。没死,也摸了摸阎王鼻子。当时我强挣着给司机司炉往身上泼冷水,才救活他们,一到站就送到朝鲜医院去,我自己也躺了几天才养好。”
刘福生一拍大腿说:“就是这个话!飞机我倒不在乎,钻山洞子真他奶奶要命,比从娘肚子往外钻都费力气。”
边遇春忍住笑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后来每逢过山洞子,我们先准备好凉水和湿毛巾,多吃点大蒜,多喝点醋,强得多了。”
吴天宝问:“你倒是说说对付飞机有什么巧法?”
边遇春望着屋梁,抽着烟,半天说道:“只要你别发慌就行了。有一回我们叫敌人粘上,横一梭子弹,竖一梭子弹,我也不管,照样开,一直开进山洞去,检查检查机车,打坏几处,都不重。后首遇见敌机,但凡能开,我就不停车。一停下车是死的,容易挨打,打得又重;跑起来车是活的,子弹打上力量也不大。”
吴天宝眯着眼笑起来:“一点不假。弄玄虚敌人可有一套。照明弹一挂一大溜,好几里长,灭一个,又挂上,灭一个,又挂上,初初看见,真会把你吓住了,谁还敢从照明弹底下走?”
边遇春说:“是呀。起初我也是想,人家有科学,借着这个鬼办法,必定能从上面看见机车,心里也是发慌。殊不知是吓唬人。只要飞机不在紧头顶上,你只管闯过去,屁事没有。现在乘务员倒盼着常挂个天灯了。一挂天灯,明晃晃的,宿营车上正愁没亮,大家正好借着亮洗衣服,看看新来的家信。”
刘福生把筷子一撂道:“管怎么说,反正我是干够这个挨打的活了。”
吴天宝问道:“怎么,想溜啦?”
刘福生瞪着眼大声大气说:“溜?我要上高射炮去。干等着挨打,气也把人气破肚子了。”
吴天宝说:“得啦。又顺着嘴开河,净说些四不沾边的话。要真叫你离开机车,又该哭了。”
饭一吃完,乘务员们衣裳也不脱,枕着自己的湿皮靴子,用棉大衣往脑袋上一蒙,挤着睡下去。
热炕头上蹲着只猫,闭着眼咕噜咕噜直念经,活像个老和尚。
刘福生骂:“你倒会享福!”一巴掌打跑猫,四腿扎撒躺下去,嘴里还说:“小吴,明儿过年,睡起觉后,可得来个娱乐会。”头一沾炕呼呼睡着了,打着挺响的呼噜,隔四五个屋子也能听见。
吴天宝想:过年了,是过年了,要不娱乐娱乐,难免有人要想家的。他天生有种本领,热闹事离不了他。从到朝鲜,乘务员的生活够苦的了。吴天宝怕人胡思乱想,情绪不高,变着方法引大伙高兴。他的方法也真多。路上拾个敌人扔的汽油弹空壳,咚咚一敲,领着乘务员扭秧歌。要不弄张破葫芦瓢,割得一小块一小块的,使香火炷上点,做天九牌顶牛玩,输了学驴叫。
刘福生曾经拿指头点划着吴天宝说:“我看你准是猴儿托生的,猴里猴气,满肚子心眼。”
刘福生说他是猴,不光指他会玩,指的是他整个人。吴天宝的举动就像猴。手脚灵俏得不行,专往高处爬。白天到树林子里玩,一个眼错不见,他就爬到树上,坐到横枝上,游荡着两条短腿,悠悠扬扬吹起口琴来。人们顶佩服他的是他关于月亮的一段事。
在战场上跑车,大家最头痛月亮。一有月亮,铮亮铮亮的,火车顶容易叫空中敌人发现。刘福生恨得没法,骂月亮是特务。
吴天宝笑道:“你骂月亮管什么用?天生没本事,有本事就应该能征服自然。”
刘福生乜斜着眼,嘴一瘪说:“你不用干喊!你能按住月亮的头,不让它出来?”
吴天宝头一扬,眯着眼笑起来:“出来你不会摘下它来,揣到怀里。要不挂上个帘,挡住它的脸,不让它露头。”
这原是笑话。那晚上吴天宝开车,大月亮地,敌人从空中来了,从后边追着扫射。吴天宝一急,打开风筒,让火车冒出这一阵大烟哪,搅得乌烟瘴气,使敌人左打右打也打不准。他真给月亮挂上帘了。
吴天宝能鼓起人人的兴趣,就是对那位朝鲜司机禹龙大没办法。
禹龙大现在派到吴天宝这台车上当线路指导。原因是中国乘务员对朝鲜线路不熟,夜晚又不能开灯,有个朝鲜同志守在旁边,上坡下坡,该快该慢,心里可以有数。
吴天宝一乍见禹龙大,实在吃不透这个人。你瞧他精瘦精瘦,脸像木头似的,眼神有点发狂,一愣一愣的,谁敢靠他做事。禹龙大做起事来可从来不出错,而且那个猛啊,海水也能淘干了。
后首另一位朝鲜司机告诉吴天宝说:“你没见他早先的样子,可活跃啦。自从新义州那场大火,他就变了。他一家人都烧到火里,尸骨没见,后来光从灰里扒出他儿子一顶小海军帽,旁的什么也没找到。他得到信后,跑到山上哭了一场,从此再不见他有一点笑脸了。”
吴天宝听见这话后,想尽方法接近禹龙大,想替他分分愁。他拉他去看乘务员跳舞,请他去听说故事。禹龙大明白吴天宝的好意,勉强到人堆旁边站一站,转身又走了,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到旁边,用旧报纸卷着黄烟末,默默抽着。
吴天宝挨着他坐下,拍拍他的肩膀说:“别愁了。光发愁,有什么好处?你该多想想将来呀。今天比昨天好多了,明天会比今天还要好。就让敌人毁了我们的家吧,还能毁了我们的将来?”
禹龙大低着头,在嗓子眼里说:“我不是愁,我是恨啊!我恨不能立刻让我到前线去,亲手杀死敌人,就是杀死一个也解恨!”
食堂的炕烧得好热火。旁人都躺下了,禹龙大又孤孤独独坐着,抽着黄烟。吴天宝喊他一遍不动弹,不再喊了。让他坐着多想想吧,仇恨是不应该忘记的。
吴天宝今天太兴奋,一时也是睡不着。几只蟑螂好大胆子,大模大样爬进他脖领子里,弄得他好痒痒。他翻了个身,仰脸躺着,望着屋梁。梁上怎么还题着中国字,写的是什么:“伐千山之佳木,造万世之宝,后世子孙满堂,富贵功名,应天上之三光,备人间之五福。”完全和中国老规矩一个样子。
吴天宝忽然想起姐姐的小屋。每逢过年,姐夫必得用红纸签请人写上一大串类似的喜庆话,踏着梯子贴到梁头上。但他不记得写的是些什么了。他不记得的事情多着呢。他从来不记得父亲,不记得母亲,只记得姐姐,姐夫。关于姐姐,姐夫,他记得的也很有限。有一件事却记的特别清楚。那是个高粱扬花节节拔高的时候,姐夫因为掩护抗日联军,叫日本鬼子绑走了,姐姐的小屋也叫鬼子放把火烧了。姐夫死在狱里,姐姐忧愁死了。都死了,从此只剩下他孤孤零零一个人,到处流落。
吴天宝是怎么长大的,他自己也说不清,反正是长大了。也许正是由于他从小得自己开辟生活,他长得才那么机灵,那么大胆。他替地主放过猪,五冬六夏披着件小补钉棉袄,十一二岁还光着屁股绕街跑。这个年龄,别的小孩连一步都离不开妈妈,他却一年四季,从早到晚,赶着群猪在深山野坡逛荡。
他是不会发愁的。他可以守着棵豆苗看上半天,看着豆叶慢慢展开,乐得笑了。又会学鸟啸,啸得那么灵巧,引得真鸟站在树枝上,歪着头听。春天柳条发嫩发柔了,他削一骨节,做个柳哨;秋天芦苇长高了,他又会做芦管吹着玩;要不随手摘片树叶,他也能吹出高低音,吹成曲调。
一到太阳落山,赶着猪群往回走时,他就愁了。他怕那个地主。地主要挨着个摸猪肚子,有一个不圆,就骂:“小兔羔子,你把我的猪都放死了,你不让猪吃饱,你也别想吃啦!”那晚上就不给他饭吃。
吴天宝气极了,常想:“几时等我长大就好了!”他盼着长大,希望快点长大,以为只要长大了,就没人敢欺负他了。
他到底长大了。从乡村流落到城市,从放猪到赶大车,从赶大车又学着开火车,每逢憋屈得没法,就想:“你等着吧,咱们看将来的!”他的将来十分渺茫,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怎样,直到遇见了^**,路子明了,方向清了,他才真正看见了自己的将来。
人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在吴天宝呢,自从靠上组织,头一回才算有了家了。
吴天宝矇矇眬眬的,半睡半醒。一只蟑螂爬到他头上,顺着他前额蓬起的那撮头发飞跑。他拍一掌,头一歪又迷糊过去。他的眼角朝下弯着,嘴角朝上弯着,睡相也是那么喜眉笑眼的。姚志兰的影子浮上他的心头。他模模糊糊想:她现时正做什么呢?明儿过年,愿她过个好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