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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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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绿了。在朝鲜那三千里江山上,漫山漫坡开着野迎春、金达莱。金达莱一大片一大片的,鲜红娇艳,一朵花一朵青春,每朵花都展开眉眼,用笑脸迎着春天。

正是一九五一年四月尾,太阳偏西,一辆吉普车带起一溜滚滚黄尘,扑着清川江飞似的开去。公路两旁有许多朝鲜妇女用白铁盆顶着土,辛辛苦苦垫着路基。吉普车一过,那些年轻妇女招着手喊:“志愿军万岁!”跟着车跑了几步,抛上一捧一捧盛开的野丁香花。

车里坐的是武震。他沉着脸,默默地盯着前面。吉普车开得四只轱辘不沾地,他还只管嫌慢,单好一步迈到桥上。

日头平西,车子开到姚长庚的住处。村边上有些工人提着篮子,拿着小锄,正剜野菜。也有人在栗子树的横枝上系着草绳子,吊了架秋千,大家围着悠荡着玩。

姚长庚一见武震,吃了一惊。他怎么大白天坐着车行动起来?必是有什么急事。

武震是有急事,一来便召集干部开会。

干部到齐,武震坐到亮处,从挎包里掏出张译好的密电,用指头一弹说:“这是秦司令员来的命令,我先念给你们听听。”就念道:“四月三十号晚上将有一批巨大货物通过清川江桥,你们必须保证桥梁不出事故。”

干部们一听,忘了桥梁,光顾你一言我一语的,猜测着那大家伙是什么东西。有说是高射炮的,也有猜是榴弹炮的。……一连几个月,前线的消息太鼓舞人了。四次战役敌人吹唬说是“消耗战”,结果连麦克阿瑟都像支大蜡给消耗掉了。敌人气没喘匀,我们紧接着发动了五次战役。敌人叫得这个慌啊:“共军(中朝人民军队)飞机像火箭一样飞来!”“临津江上一座独木桥,一夜之间共军过来十万人,人山人海!”这些大家伙一运上去,更有热闹看了。

武震用指头敲着小炕桌说:“唉,唉,别胡猜啦。这是军事秘密,出去不许乱囔囔。先研究研究桥是正经的。”

姚长庚皱着眉头,正在盘算。桥基不牢,经不住这重的分量,必得加固。今儿是几时?二十九号了。样样事明儿白天得搞好,晚间好过车。应该连夜动手把每个枕木垛翻修一次才行。

他这人思虑事情,总是又稳又准,好比会走长路的人,不紧不慢,不跑不蹦,一步一步迈着脚,早早倒到了。当下他说出自己的意见,众人讨论一下,武震便根据他的意见做了决定,连夜动员人上桥去了。

只有一件事叫武震不放心:难免临时不发生空袭。好在桥头有高射炮。

第二天,武震先到高射炮营部联络一下,说明今儿晚间的任务,然后上桥去。路过临时指挥所时,只见野地上摆着门高射炮,也没挖阵地,光披着张绳网算是伪装。

武震已经听到许多关于炮手的事情。他们跟工人是一瓣子心,又不是一瓣子心。敌机几天不来,工人睡得又香,吃得又饱。高射炮手可要急坏了,一天要晚像害相思病似的叨叨咕咕说:“怎么不来了?给你预备下刚出笼的开花馒头,也不来吃。”要不干脆骂骂咧咧说:“他妈的,飞机丧主顾了,不来拉倒!”

他们就是盼着飞机来。飞机一来,他们的眼也尖,还听不见声,肉眼先瞧见了,就要喜得拍着明光锃亮的大炮说:“伙计,你又开荤啦!”一起头开荤指的是大炮,日久天长,不知怎么成了种制度:打下飞机吃饺子,打不下吃高粱米——人也开荤了。炮手们索性叫敌机是饺子,常常一面迎击,一面笑着喊:“饺子来了!饺子来了!”

他们“吃饺子”的办法也真多,还会打游击。别看炮笨重得要命,炮手能推着炮到处转。兴许转到山头上,也背不住转到平地上,神出鬼没,敌人永远料不到会在什么地方叫人当饺子吃了。

现在这门炮不知怎么打游击打到指挥所旁边来。炮手们围着炮坐在草地上,消消停停的,正逗着条白尾巴尖的黑伢狗玩。那狗两只耳朵朝后抿抿着,像个兔子,撒着欢跑来跑去。

武震走过去问:“有动静没有?”

炮车长笑笑说:“连蚊子哼哼也没有,晒干吧。”

专管瞄准的一炮手眼前堆着些嫩柳条,从从容容编着柳圈,一面编一面拖着长音说:“你别急,包子有肉,不在褶上。李奇微正动员他的驾驶员呢。起飞吧,给你加钱。平常一趟十块美金,今儿礼拜,给你二十块。这还不行?我豁出去赔帐,老本都贴上了,加你双倍,三十块好不好?驾驶员叫真理感动了,流出鼻涕。”

明明是真事,一炮手却当笑话说。明明是逗笑,一炮手却绷着脸,说得一本正经。这人带着种神气,仿佛世界上什么事他都看透了,什么事他都满不在乎。

武震连笑带问:“噢?美国鬼子也有真理?”

一炮手瞟了二炮手一眼,也不望武震,又编着柳圈说:“怎么没有?有钱使得鬼推磨,美国老板开天辟地就信奉这一条。头三月打下架飞机,驾驶员跳了降落伞,叫我们一个通讯员抓住。人家驾驶员身上都有护身符,才不怕呢。你猜是什么?一张纸,上面印着中文、朝鲜文,还有英文,写的是什么:‘送我回去,重重有赏。’我们通讯员得了宝贝,还有不送的?一路好好保护着,单怕委屈了他。赶送到地方一看,那家伙傻了眼:原来是我们团部。事后那家伙直摇脑袋说:‘奇怪,中国人怎么不爱财?’”

说得旁人都笑了。一炮手笑都不笑,也不看人,从从容容编好柳圈,摘了些黄的紫的红的花草插上去,悠悠闲闲立起身说:“明儿 ‘五一’ ,也该装扮装扮咱孩子。”就把花环套在炮筒上,又拍拍炮口问:“你说我的话对不对?”

武震眨着眼想:“这个人怎么懈里懈怠的,像个油子?”

一炮手却像猜透他的意思,瞟了他一眼,手打凉篷望着灰蒙蒙的大江说:“今儿桥上好紧,准是有事。咱们可得说定:炮在桥在,我们保桥不保命。”

江上春雾腾腾,水又清又蓝,下游浅滩上立着几只仙鹤,雪白雪白的,动都不动,有时长嘴往水里一伸,等见鱼了。从夜来晚间起,满江光听见锤子打、钉子响,紧赶着翻修枕木垛。要照明,就有人脱下小褂,蘸上油做了火把。每逢空袭,火把往泥里一插,人就趴在原处不动。忙到眼下,只差干岸上一只桥脚了。

武震来到桥上,正赶着有群人往桥脚扛枕木。有个人干得真泼,独自个扛三根,呼哧呼哧走在尽头前。

武震大声说:“干得好!”

姚长庚一瞅是车长杰。车长杰从肩膀上摔下枕木,憨笑着,显得怪害臊的,想说什么,拿胳膊擦了擦满脸的大汗珠子,什么没说就走了。

姚长庚瞅着车长杰宽宽的背影说:“这个人,可是厚道啦。别看他蔫头蔫脑的,一千锥子扎不出血来,心肝五脏可是琉璃做的,里外透明。”

桥下一猛子插上句话:“嗯,是块材料,表面不起眼,够作梁的。”说话的人是李春三,从水里钻出来,浑身的腱子肉一棱一棱的,紫里透红。

武震的脾性,心里一高兴,不分上下好开个玩笑,还爱故意说个反话:“不像你吧?绣花枕头一个,表面好看,内里是个草包。”

李春三笑道:“绣花枕头咱这儿倒有一个,可不是我。”就朝桥上一呶嘴。

李春三指的是郑超人。郑超人立在桥上,正指挥人拨正起平全桥的钢轨。他的脸晒得新上了色,不那么苍白了,显得结实得多。

姚长庚道:“说句良心话,人家也不像先前了。他的话,你听十句,可以信八九句了。就是有点冷热病,毛病一来,蒙着头睡大觉,无缘无故就不高兴。”

武震慢声慢气说:“同志啊!人嘛,又不是泥捏的,哪能一下子完全改好?思想改造是长期的,慢慢地来。”他记起姚长庚早先汇报说,大家上头浸在汗里,下头泡在水里,累得喘不过气来。郑超人可妙,站在干岸上,望着西海口云彩脚下露出的晚霞发愣。才几个月,像他这种人也变了样了。

大乱忽喇忽喇跑上来说:“秦司令员的电话。”

武震永远觉得秦敏的大手在抓着他,一时一刻不许他松懈。他觉出这种力量,很喜欢这种力量,而且抓得越紧,他越高兴,就是挨了骂也痛快。

他在电话里先向秦敏报告了桥上的情形,然后说:“明天是‘五一’ 节,同志们情绪都很高,准备用今晚间的胜利来迎接这个节日。”

秦敏的声音又清楚,又明确,像在眼前:“好,好,替我向同志们祝贺。”忽然笑起来,又说:“听到前线的消息么?杜鲁门向上帝叫救命了!我们用无数尖刀部队插进敌人心脏,分割围歼,消灭了大量敌人。告诉同志们这些消息,让大家明白我们流的每滴汗的意义。好吧,下次来电话,我等着听你们的好消息。”

武震放下电话,且不动弹,眼睛望着后门外。门外是一带碧绿的山坡,几棵杏花正闹囔囔地开着。坡上有群妇女,正在集体春耕。壮健的有的拉犁,有的把犁。一个穿红的媳妇跟在犁后,提着篮子,扬着手撒种。尽后尾是一溜妇女,后脊梁背着小孩,背着手,踏着像舞蹈似的碎步,用脚培着土,曼声哼着小曲。

武震望着眼前这光景,心里却在盘算桥上的事。他充分体会到今晚任务的重要,不允许有半点疏忽。正寻思着,那群妇女忽然撂下犁,散到四处树荫里去,满天乱望。武震的心一沉,立刻猜透原因。他料到会有这一着,这一着终于来了,于是走出临时指挥所,往桥上赶。

黄海那方向早出现了敌机,一队四架喷气式,顺着山沟钻进来。鬼东西,挨揍挨怕了,贴着沟溜,不飞到跟前听不见声。

桥头响了高射炮,咚咚咚咚,一闪一朵白烟,一闪一朵白烟,一连串七朵白烟,织成了包眼,又是个包眼。……

敌机腾到高空,躲着弹烟往旁边飞,绕到武震头顶上。武震蹲在条长满水芹的小沟里,估计野地上那门高射炮该开火了。可是奇怪,那门炮竟像个哑巴,响都不响。武震急了,伸着脖子一瞭,只见炮手们都在炮位上,像局外人似的,仰着头看天,根本没有开炮的模样。飞机从头上转过去了。一炮手才转动方向盘,掉过炮口,指着武震头顶那块天。天空漫着层淡淡的春雾——天晓得打的什么!

那架领航机盘旋几圈,弄清我们的高射炮阵地,开始领头对江桥俯冲了。它选定一条最空虚最安全的俯冲路线,不见一点高射炮火——恰恰是武震头顶上。瞧它尾巴拖着股黑烟,呜呜叫着,从高空猛扑下来,这个得意啊。就在这一刻,高射炮口猛一亮,半空红光一闪,那架领航机忽然在半天空爆炸了,炸得粉碎,尾巴、翅膀,零七八碎地满空乱飞。

原来那位从容不迫的一炮手在瞄准时,从镜子里看见敌机直冲下来,炮车长喊:“放!”他在镜子里光见个喷气式吸气的大窟窿,才喊了声:“好!”二炮手一打,炮弹不偏不歪,滴溜溜钻进喷气口去,打了个巧。

后边那三架飞机一见这情形,也顾不得俯冲,拉屎似的往江面乱撂炸弹。江上冒起几团黑烟,冲的多高。黑烟里穿出一群受惊的白鹤,搧着翅膀,忽扇忽扇往西海飞去了。

大乱忽然在武震身后囔:“又掉了一架!”

可不是,又一架飞机中了弹。驾驶员准是慌了,操纵着驾驶杆,猛往上蹿,想要跳伞。但是来不及了,飞机一路哀号着,从天空直摔下来,就摔到武震前几箭地的麦田里,一头钻进泥里,轰的一声,把地面炸个大坑。

坑里泛出半人深的水,油汪汪的,漂着汽油。坑沿上四处飞着碎铝片子,窝的满是褶纹。

几个高射炮兵立时跑上去,脸色兴奋得发红,蹲到坑边用镢头从水里捞东西。先捞出一团乱电丝,接着又捞出一挂肥渍渍的白物件,类似猪肚子里的网油,上面还带着黄毛。

那条白尾巴尖的黑牙狗正围着坑乱闻,摇着尾巴跑上去,鼻子一沾到那挂肉上,喷一下鼻子,摆摆头,转身跑了。

武震惦着的只是他的人,他的桥,奔着江桥跑去。

江上烟落了,桥炸坏几孔,枕木垛散了花,崩得七零八落。

姚长庚挂花了,车长杰的伤势更重。

飞机一出现,姚长庚立在桥头指挥防空,自己迟了一步,来不及躲,只得趴在桥面上。炸弹落下来时,他的帽子震飞了,土迷住了眼睛。睁开眼一看,净黑烟,什么也看不见。他觉得后腰有点发木,伸手一摸,一手血,才知是弹皮崩进他后腰去了。就忍着痛,用手剥出弹皮,捂着伤口爬起来,想看看江桥破坏的情形。烟一过,只见车长杰躺在桥下,身上落了一层土,满头是血。

姚长庚忘了痛,连忙跑上去,把车长杰抱在怀里,替他往头上缠绷带,一面问:“你留在桥下做什么,怎么不躲?”

姚长庚不问,也明白是怎么回事。还不是和头回一样?

头回从祖国来了大批羊肝丸,车长杰吃了些,雀蒙眼病慢慢好了,三番两次对人说:“你看看祖国人民,哪件事不为咱操心啊!”

当夜在桥头挖土,空袭很频,车长杰躲都不躲,照样挖他的。姚长庚喊:“你还干!”车长杰怕再挖,姚长庚要说话,便撂下镐,悄悄拿手挖,把手磨起好几个大血泡,也不住手。有那刻薄嘴的说他傻,车长杰也不生气,蔫不咭说:“咱得对得起祖国人民的心意呀!”

这回必是他又赶着做活,摸摸索索不离地方。姚长庚抱着他,定睛瞅着他那张痛苦的脸,心里暖烘烘的,觉得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比车长杰更可亲了。

车长杰的喉咙发响,气要断,拉着姚长庚的手恋恋地说:“姚科长,这个现场我捞不着干了,以后见吧!……望你告诉我家里一声,我多会也忘不了你的好处。……”便拉着姚长庚的手闭上眼睛。

活着的时候,他悄悄活着;死的时候,他悄悄死了。报纸上不见他的姓,传记上不见他的名,但在他悄悄的一生中,他献给人民的是多么伟大的功绩啊!

姚长庚的心火辣辣的,像烫了一样。十年前,他两个儿子叫日本鬼子抓劳工卖给炭矿,他经历过同样的心情。他轻轻放下车长杰,立起身瞅了工人们一眼,哑着嗓子喊:“你们都听见他的话了吧?天狗吃不了日头,烂了青山烂不了太阳!今儿黑夜桥要不修好,东西要不过江,我们就对不起祖国,对不起人民,对不起我们死难的阶级战友!我们就不配算个中国人!”

姚长庚说着一挥手,工人们都奔上桥去。直到这时,武震才发现姚长庚的后袄襟崩得稀碎,血湿透了一大片,掖在后腰那支七星子手枪都崩坏了。要不是这支枪,姚长庚早踢蹬了。

武震吃惊道:“你受伤了!还不绑一绑?”

女护士便忙着给姚长庚绑伤。姚长庚却说:“擦破点皮,管什么事!”

但他究竟大两岁,负了伤,人又过分紧张,累得馒头是汗,脸色苍白得可怕。武震立刻命令绑副担架,抬他回到住处上药。

姚长庚麻搭着瞌睡眼说:“我不去,就有点浮伤,又不怎么的,这时候离开现场,像什么话!”

女护士说:“队长叫你回去你不回去,怎么不听话?”

姚长庚固执道:“我的腰坏了,嘴也没坏,我还不能说话指挥?”

旁人也劝道:“你看,就是你年纪大点,再磕着碰着也不好。”

这个说,那个劝,好说歹说,任凭你说得黄河水倒流,姚长庚眼皮也不抬,只是不响。最后武震向他破解说,他走了,有武震在场指挥,用不着挂牵。姚长庚知道应该服从命令,从地面捡起根柞木棍子,拄着走了。担架绑好喊他上去,他也不要。还坐担架呢!那多寒伧。我怎么来的,怎么回去。害得担架跟在他的大身量后尾跑。

……不知不觉天晚了。头一颗星星掉进江里,转眼大江心里落满了星斗。月亮地里老远一望,江上气腾腾的,浮着层白雾。这不是雾。今天武震拿出他往日冲锋的精神,正指挥人突击那座桥梁。都脱了军衣,一律穿着小白布衫,人多,呵的气重,头顶又冒热气,只见大江上雾蒙蒙的,仿佛是春天平野上蒸发的地气。

为的是那些大家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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