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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是 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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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眨巴眼就是一九五二年的春天。春天永不吝惜把它最好的东西给人:繁华、幸福、生命,什么都肯带给人类。人间的幸福可不像漫地的野草,到时候会自己长出来的。要下血的种子。享受幸福的人时刻别忘了给我们幸福的人吧。

一个温暖的春夜,很晚很晚,武震还坐在灯下,研究着一堆材料。每逢远处火车轰隆轰隆响,不知不觉竖起耳朵,听上半天,直待听不见声了,才又翻着材料,有时又对着灯出神。秦敏要他把入朝以来的工作做个总结,许多过去的事不得不重温一遍。从前年冬里过鸭绿江那夜起,足足一年半,日子不算短了。这是条艰苦的道路,也是条走向胜利的大道。有些事回想起来,恍惚隔了几辈子。当时电话所没地方安,会安到稀泥烂浆的涵洞里,叫敌人的定时弹堵住了口。眼时你就是扔原子弹,也动不了我们一根头发。所有机关早挪进特意开凿的大山洞去。吃冰水拌炒面的事也变成古语。香肠、蛋粉,什么好东西都从国内送上来。还怕缺青菜吃,每人开了几畦地,种上小白菜、水萝卜、西红柿、茄子一类的东西。文化娱乐生活也特别活跃。乘务员玩起来,再不用敲汽油弹空壳扭秧歌了。到处有手风琴,有锣鼓、胡琴,随你喜欢什么就玩什么。

武震的眼落到份材料上。这是去年夏天一个美国空军发言人在东京说的无可奈何的话:

……在差不多一年来,美国飞机一直在轰炸^**的运输系统,但北朝鲜仍有火车在行驶。……共军不仅拥有几乎无限的人力,并且有相当大的建造能力。^**在绕过破坏了的铁路桥梁方面表现了不可思议的技巧和决心。……修理和建筑便桥的工作以惊人的速度完成。……坦白地讲,我认为他们是世界上最坚决的建筑铁路的人。

武震看到这儿,不觉从鼻子里笑了声,心想:“你看出我们拥有无限的人力,你可看不出我们拥有的是怎么的人。”于是他想起吴天宝,想起车长杰。

秦敏当时在表扬这两人的电报里写道:“他们这种勇于献身的行动,保证了前线的胜利。他们的精神将与天地共长久,与日月共光辉!”

事实正是这样。五次战役结束后,乘务员们听说我们的坦克在前线所发挥的威力,自自然然都想起吴天宝。他献出的是个人的生命,他用生命争得的胜利,却保全了无数和平人民的生命。

刘福生从吴天宝手里拿到了那张毛主席像,贴到宿营车上,蒙上玻璃纸。每个乘务员都怀着严肃的心情,对相片发了誓,誓死要做第二个吴天宝。又为了纪念这位英雄,军运司令部特意把那台机车命名做“吴天宝号”。吴天宝死了,更多像吴天宝这样的英雄却涌出来了。

武震又想起姚长庚。这个人真是把硬骨头。就拿头年春里的事来说吧,他后腰受了伤,医生一检查伤不轻,叫他回国去医治,他可怎么也不肯走。医生说急了,他干脆闭上眼装睡,不搭理你。后首还是武震一半规劝,一半命令,才走了。走了不到二十天,坐着火车又回来了。

武震问道:“老姚,你怎么又回来了?”

姚长庚怪不自然笑笑说:“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蹲在后边做什么?再说……”再说,他也惦着大家,不知怎么就是惦着,睡里梦里也忘不了队上的同志。可是说这些有什么意思?自己又不是老娘们,婆婆妈妈的多难为情。家里老伴,工会照顾得很周全,他也放心。这回姚大婶对他说:“只要你们在外头好好的,家里事一概不用操心,有空多来几封信就行了。”看起来,老婆的心路也宽了。

武震明白姚长庚的心情,让他留在前面养养也是一样。谁知养不几天,姚长庚又粘上武震说:“我的伤已经好了,再闲就闲疯啦。”

武震口气严厉地说:“不要急!你急什么?先去养伤。身子没复元以前,什么都不许提。”

姚长庚就不提。但他第二天又来了,也不进屋,脸朝外默默地坐在门坎上,一坐就是老半天。武震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坐就让他坐去吧。坐一天不要紧,第三天,第四天,天天来沤,不说话,比说话表示的意思都多。

到第五天,武震非问不可了。姚长庚麻搭着瞌睡眼,瞅着自己那双青筋暴起的粗手,哑着嗓子说:“不是我急,手要骂我呀!”

你看,一个四十上下岁的人,又不是孩子,你能申斥他一顿?他可活像个孩子,挂着脸,噘着嘴,就坐在你眼前,不声不响;跟你死沤。有什么办法呢?罢,罢,医生说他弱是弱点,能做事了。让他去好啦。武震便打发他回到原位子上去,一气坚持到而今。

这才是我们的人,我们的无限力量。还不止吴天宝、车长杰、姚长庚等人。武震又想起姚志兰、周海、刘福生、李春三、老包头,以及许许多多旁的人。这些人有思想,有政治热情,一年多来,在斗争里都提高了,都变强了,只要你引导得好,每人都施展开本领,想出各种巧妙办法跟敌人斗。记得去年秋天,敌人咋呼说要把中朝人民军队饿死、冻死、窒死,对我们后方运输线狂轰滥炸,进行所谓“绞杀战”,但终于被粉碎了。当时秦司令员去向志愿军司令部汇报工作,志愿军司令员做出了个结论说:“这是高度觉悟的人发挥了高度的智慧和勇敢。”真是一针见血的话。

武震一面思索,也没理会头上有飞机,忽然听见唰唰一阵响,一颗炸弹从头顶上落下来。可是没炸。别是细菌弹吧?武震立时打电话给金桥,吩咐他带着人搜索一下。这些卑鄙无耻的狗强盗,求上帝不灵,只好向苍蝇臭虫乞灵了!

不知怎么想起儿子。武震从抽屉匣里拿出李琳新来的信,抽出儿子的照片,对着灯看。好家伙,长的真大,不满一周岁,坐着像弥勒佛样!又胖,两只小手一包窝,扳着自己的大脚,小雀都露出来了。不害臊,还乐呢?你对着谁乐?不要紧,孩子,世界是咱们的,杜鲁门这群苍蝇活不长远。

武震把照片竖到一部《毛泽东选集》旁边,又埋头到材料里去。他写着提纲,记着要点,然后动笔写起总结来,一时忘了夜的深浅。忽然听见屋檐前唧唧叫了两声,推开窗一看,天亮了。屋檐底下两只燕子新絮了窠,一只燕子腾地飞出去,另一只跳到电话线上,歪着头,转着眼,啁啁唱了几句,也贴着地皮飞了。

武震熄了灯,穿着衣服歪到行军床上。他的左胳膊打防疫针打得有点胀痛,翻了个身,偏右躺着睡了。

春天一来,阿志妈妮正忙着建设家务。这天早晨,大乱帮她编篱笆,老包头骑在屋脊上,替她往屋顶上苫稻草。

太阳暖烘烘的,晒得好舒服。屋后菜地新翻了土,又湿又松。一只花母鸡趴在菜地里用爪蹬着土,蹬了个深窝,扁着身子偎在窝里晒阳阳,一眼看见只硃砂虫,用嘴一啄,咕咕叫着,小鸡崽唧唧喳喳跑上去,急着吃虫。

老包头唱起来了,哼哼呀呀的,只有他那一辈人才叫得出小曲的名字。

将军呢在当院仰着脸问道:“爷爷!爷爷!你唱歌怎么用胡子唱?”

大乱先不懂,再一看老包头,胡子扎撒的,嘴都护住了,唱的时候光见胡子一撅一撅的,不见张嘴,就嘻皮笑脸说:“包老爷,你倒是怪,怎么越长越年轻?”老包头丧谤说:“净说屁话,还有越长越老的?”

大乱嘻嘻嘻说:“你必是头朝下栽的,要不怎么倒长。”

老包头瞪着眼叫:“去去去!惹恼了我,塞你一嘴牛粪!”

阿志妈妮直一直腰笑了。乍起初,她见这两个顶嘴,自己又不懂话,惊得光发愣。一来二去,看惯了,话也明白几成,就想:这两人真有趣,别看斗嘴,可亲热得不行。”要是真生气,老包头那脾气,你逼他吭声都不吭声。

将军呢听着老包头和大乱一对一答,忽然抱住他妈的腿叹口气说:“唉!我玩得好伤心啊!”

阿志妈妮吃了一惊问:“好端端的,你伤的什么心?”

将军呢说:“我直长直长也长不大!志愿军爷爷告诉我说,大年五更捽着门栓打提溜,就拔高了。我天天去打,也拔不高,几时才能捞着扛上枪啊?”

大家哗地笑了,大乱说:“你老掉牙了,还愁不长。”

将军呢赶紧闭上小嘴,不敢说话。

大乱笑道:“不用闭,早看见了,当门掉了两颗牙。是不是淘气,叫牛屁崩掉的?”

将军呢一咧嘴想笑,又怕人看见牙,赶紧用小手捂着嘴叫:“你才是叫牛屁崩的!”扭头跑了。

阿志妈妮挺温存地望着儿子的后影悄悄说:“这孩子,活是他爹。”

大乱问道:“他爹有信么?”

阿志妈妮正编篱笆,忽然停下手不动,半天小声说:“没有——他在人民军里打仗呢。”她相信丈夫一定活着,一定在为朝鲜的自由战斗着。在她心里,丈夫将永久活着,永久战斗着,有信没信都是一样。

金桥领着伙人进了院,都带着防疫口罩,浑身上下蒙着尘土。姚志兰跟在尽后尾,裤子挂碎了,露出了肉。

大乱因为武震天亮才睡,忙对金桥摆手,不让进屋,又问:“你们这是做什么?急急惶惶的!”

一个女护士说:“你还做梦呢!敌人撒细菌了。……”接着告诉说他们分头找了多半夜,黑夜什么也看不见,直到天明才发现后山大松林里到处有传单,想起报上登的,传单上也带毒菌,就搜集到一堆点火烧了。后首又在橡子棵里找到条死鱼,将近一尺长,招的蝇子嗡嗡飞,不用说,也是敌人故意投的,赶忙掘个深坑埋了。

老包头坐在屋脊上骂起来:“有本领枪对枪刀对刀打呀,扔细菌就能吓倒人?”

金桥摘下口罩,浑身上下拍打着土说:“他就是没本领呢。前后五次战役都打趴趴了,势逼着开和平谈判,又怕和,净耍无赖,拖来拖去,可倒好,什么下流道都使出来了。”

正说着,武震惊醒,把金桥等人喊进屋去。姚志兰有点累,靠着木碓 臼没动地方。她变了。乍一看,还是那么细条条的,脖子后垂着两根小辫,两只水灵灵的眼睛翻啊翻的,没变原样。她脸上那种稚气可不见了,显得又庄严,又沉静。不用装大人,自自然然锤炼成大人了。她一时一刻没忘记吴天宝,但她不愿意提,从来也不哭。她将终身记着他,永远用战斗纪念着他。

屋里汇报完了,必是谈起姚志兰,武震喊了她声。姚志兰走进去。

武震端量着她说:“你累了,小姚!听说你工作太多,谁有病都是你替班,还抢着做这做那的——你也该照顾照顾自己呀。”

姚志兰不紧不慢说:“自己有什么要紧?又累不坏,多做点不吃亏。”

武震瞪着眼半真半假说:“再不听话,我要下命令了!你不顾自己是好的,我可有义务照顾你。”

姚志兰淡淡地一笑。

那个女护士一回眼望见《毛泽东选集》旁竖着张照片,笑着问:“哎哟!这是谁的大胖孩子?是你的么?”

武震露出得意的神气问你:“看像不像我?”

女护士笑道:“像,像,可像啦。两只眼又圆又亮,跟你一模一样——叫什么名字?”

武震应道:“叫和平。”说着,就像有只小手轻轻搔着他的心,怪痒痒的,嘴就咧开笑了。这是他有生以来初次经历的奇怪感情。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提起儿子就喜欢。好儿子!你是你爹的血,你爹的肉,你爹的化身。为了儿子的生活,儿子的将来,做爹爹的永远不惜站在第一线,保卫你——保卫“和平”!

半天空仿佛掀起阵雷风暴雨,哇哇好响,我们的“小燕子”又腾空了。一 架,两架,三架,四架……满天都是,数不过来了。嗒嗒嗒嗒!怎么还有空战?那不是两架敌机,飞得真笨,眼瞅着叫“小燕子”包围住了。又是一阵嗒嗒嗒嗒!一架敌机冒了黑烟,乱扑拉着翅膀往西海掉下去了。那一架还想钻呢。早叫“小燕子”咬住尾巴,横竖也挣不脱。

天空腾起更多“小燕子”,来往回旋,每架后尾都拖着道白烟。“小燕子”飞得太高,看不清了,光见满天无数道白烟,弯弯转转,划成许多烟环。大环套小环,外环套里环……烟环越来越宽,越来越淡,于是天空抹上层淡淡的云雾。

1952年6月4日写成在朝鲜定州郡山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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