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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湘认识孟志林,不只因为孟志林是抢修淮河大桥的出色功臣,当中还另有一段缘分。原来在东北解放本溪时,有一天,一个矿工找到大队部,要求参军。那人很年轻,长得细条条的,脸像黑锅底,衣服破成烂布绺了。问他来历,知道他是关里人,闹日本那时候,爷儿两个叫鬼子抓到矿山当劳工。老的年纪大,经不起折磨,病倒了,没等咽气,叫工头拿柳条裹着丢到野地去。他说,忍饥受气,总算熬到今天。李湘见他挺爽脆,留到大队当通讯员。衣服一换,脸一洗,还是个满秀气的青年——饱鼓脸,饱鼓眼,心眼也灵,做事十分精细,就是有点小毛病,譬方说初首上操,口令不熟,动作一错,脸忽的就红了。李湘心想:“怎么一个工人还像小资产阶级一样爱面子?”后首留神一看,看错人了。这个青年是又自觉又自强,无论什么事,不等人说,总是抢先做了。你要给他个任务,豁出命去也要完成。有一回送信,他认字有限,送错地方,难过得一顿饭没吃,从此永远揣着根半截铅笔,一有空找张碎纸便写起来。这正是强烈的革命自尊心。这种自尊心发挥起来,你看他在淮河桥上那个泼呀,抬道铁砸掉脚指甲,按上点土缠一缠,响都不响又干去了。修完桥他立了大功,提到连队当班长,还入了党。

那一晚上,乐得他怎么也睡不着,想起先前的日子,挨打挨骂,谁拿你当人待?眼前这样的光明社会,到哪儿去找呢?想着想着,好像对不起谁似的,又懊悔起来:“为什么我没更多做点事呢?下次更得卖力气了!”

不曾想一过江便砸伤了。

孟志林苏醒过来后,脊梁痛得要命,一点不能动。柳光给他打了一针,医生细细检查一遍,还好,脊梁骨没断,受点内伤也不太重。大队先一脚搭火车到了汀泗桥,又起早赶到湖南边境去,隔两天,卫生队也就从后边追上了大队。

孟志林像个瘫子,从早到晚躺在床上,要翻过,小肚子像刀绞一样。吃饭、喝水、吃药,不用说,都是柳光亲手照顾,就是拉屎撒尿,也下不了床。偏偏又赶上跑肚,半夜跑了一床。柳光没有半句怨言,慢腾腾地替他收拾干净,早晨又拿着脏裤子去洗。有人一扭脸说:“你也不怕臭?”柳光垂着眼皮,搓着衣裳说道:“臭什么,都是同志!在家靠父母,出外靠互助,谁断得了有个三灾两难的。”那人却起了疑心,背后乱吹风说:“柳光是不是和孟志林有关系了?怎么对他那样好?”

柳光听见风声,塑在那儿像个泥胎子,半天不动,委屈得直想哭。她言语迟,心地善,样子很怕事,像缺个心眼,免不了有那尖嘴嚼舌的人笑她道:“我看你真应了那句俗话——茶壶里煮饺子,一肚子东西掏不出来!”她笑一笑,也不还言,成天价替战士端汤送药,缝缝补补,十宿八宿不脱衣服睡觉,多会也不发牢骚。一看见病人掉泪,自己也掉泪,有时死了同志,一定亲自送到坟地去埋,难过得哭,一连几天吃不下饭。你说她脆弱吧,吃苦耐劳,可又不次于男人。胆量也大,死了人,黑夜总是她看死尸,一闹特务,还拿着枪站岗。

自从听见那些不三不四的话后,她对孟志林倒不大自然了,出出进进,眼睛老躲着他。一遭两遭,孟志林也多了心。有一回,柳光来量体温,孟志林盯着她道:“柳光同志,你给我提意见吧,我知道自己是不好!”

柳光愣了愣,没回过味来。孟志林接着说道:“我真恨我自己,年轻轻的,倒像是七老八十的棺材瓤子!人家同志们都在现场上,忙得透不过气来,我可好,躺在这等人伺候!”

柳光忍不住笑了,慢静静地说道:“别胡思乱想了,你是不对劲啊!躺倒的也不光你自己,咱们一个大队就病了七百多。”

孟志林瞪大眼问道:“什么病?是瘟疫么?”

柳光轻轻叹了口气道:“水土不服呗!”

乍一过江,北方的战士真不惯。天道热,人带三分病。一走道胳膊腿发酸,见了凉水就喝,不是拉痢,就是泻肚。闹得正凶,疟子来了,蚊子又多,一闹更没个完。闹到最后,一个连只有几十个人上现场,东倒西歪的,吹几遍哨子也不动。干活时,搬石头也好,扛道木也好,都没有劲。就爱下河泡着,可也泡不久。一会上来啦,跑肚;一会儿又上来啦,又是跑肚。疟子猛一下就缠上了人,冷得人抱膀直打哆嗦,过一阵又烧,烧得人滴溜嘟噜说胡话。现场的人越来越少,卫生队的人却一天多似一天了。

柳光分的病号多,格外忙。起早领黑,跑前跑后,喘气的工夫都没有。刚端起碗扒拉两口饭,便有人叫:“小大姐!”一个人这样叫,都跟着叫,不久,小大姐就变成柳光的称呼了。

孟志林见她累瘦了,心里过意不去,对她说道:“我已经能坐了,往后不用你多分心啦。”

柳光往耳朵后掠掠头道:“没什么,累不着。”照顾得更勤。

有一天正晌午头,晒得了不的,柳光给一个病人打完针,到孟志林屋里收拾吃饭家私。进屋一看,被单踢到旁边,床上空了。哎呀,人哪去啦?这个人近几天变得有点躁,老急着要回现场去,别是任性走了。心里一急,嘴里叫道:“孟志林同志!孟志林同志!”一面叫一面到外边去,围着房子找了一圈,却见他躺在往厕所去的道上,扳着肩膀摇了摇,眼也不睁。想背他回去,高低拉不动,招呼人帮一手吧,正睡午觉,也不愿惊动人。柳光便扒下去,用力拱到孟志林身底下,拱几步歇一歇,拱几步歇一歇,一点一点把孟志林拱回屋去,好歹拖上床,灌了几口水,又使湿手巾按在他的脑袋上。

孟志林乍一醒,左右望了望道:“糟糕,我怎么昏倒啦!”

柳光眼泪汪汪地说:“还说呢,可急死人啦!你怎么有事也不喊人家一声?”

孟志林难为情地笑道:“我寻思快好了,不愿多麻烦你,想走两步试试,谁知道这两条腿就不是我的了,脑袋里忽地一转,就晕过去啦!”

柳光垂着眼皮轻轻说道:“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糟坏身子,还不是革命的损失!我就是心太软,看见别人遭点罪,不由自己就……”说着掉下泪来,拿手背擦了擦,又道:“也许是我自己受的苦楚太多……不瞒你说,我从小卖给牡丹江一家人当童养媳,挨骂、罚跪,一天不定打多少遍,生生把我揉搓成这个窝攮样子!我寻了几回死,也没死成,末尾一回解放军来了,自己心眼笨,也不懂解放不解放,又投了江,幸亏一位同志捞出我来,把我送到部队的医院去。我见生病的同志为了革命受多大罪,一心一意只想留下照顾病号,也尽尽我一分心事,就留下了。……”

她还待往下说,只听见指导员在院里叫道:“柳光,柳光,又有病号来啦。”

柳光答应一声,扭身走了,不大歇提着背包,领着个人走进来。那人长得五大黑粗,挂着个脸,好像跟谁赌气似的。柳光把背包搁到一张空床上,帮他解着绳子,一面问着:“你吃饭没有?没吃我给你弄去。”

那人正没好气,也不答腔,一屁股坐到床上,嘴噘得挺高,高得能拴个大毛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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