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发寒热时,董长兴的神智挺清醒,只是不能动,更懒得说话。深更半夜不合眼,夜夜听见大群的狼嗥,抢着吃山沟的死人,吃红了眼,有时大月亮地,也敢闯进工人区里,前爪扑上窗,把嘴伸进工人的家来。越到夜静,左邻右舍的大人小孩唧哇乱叫,一会就有女人一声天一声地的哭着亲人。董长兴不禁要想到自己的身世,离乡背井,拉家带口的,眼前病得下不来炕,万一有个好歹,剩下他们娘俩怎么弄?一个老人家,受苦受难,心上磨得起茧,归期落得这样惨,思前想后,忍不住一阵心酸,籁籁地淌下泪来。
起初,一早一晚,贾二旦也不让他安生,常在窗外尖着嗓子骂道:“真背幸,辛辛苦苦一个月,到头分不到钱,还得喝西北风!组里也不像个组了,东倒西歪的,简直是jiba毛炒韭菜,乱七八糟!别拿死降着人,又不是什么宝贝,有鼻子有眼的人,天下还不有的是!要死快死,好倒地方给旁人!”
一来二去,慢慢地不大骂了。董长兴幸喜没人噪聒,心里可寻思道:“那个刻薄鬼莫非是吞了浆糊,粘得张不开嘴?”
殷冬水招着庆儿娘迈进门时,董长兴又在流泪,一时有点难为情,拿鸡爪子似的黑手抹干净泪,苦笑道:“你看我越老越不成材了!也不知怎的,动不动就好哭!”
殷冬水拿右手揪住肩膀上的米袋子,一哈腰撂在地上,拿胳膊往低脑门子上一擦说:“他娘的,剩下一只手,做事到底不灵了。”一回身又说:“大叔,你也不用过意不去,这袋米是买给你和我兄弟的。我孤人一个,这两年勒紧肚子,好歹攒下几个钱,今天总算用得着了。”
董长兴一阵感激,背过脸说不出话,他女人小声哭道:“多亏大哥操心啦!人到这地步,也说不出旁的了。这也是天数,赶上这个灾难,只好听天由命吧!”
殷冬水揪着破袄襟擦擦胸膛上的红汗,又忽打忽打地搧着风,亮开大嗓门说道:“什么天数?我再不信这一套了!你就是说的黄河水倒流,我也不信了!要说是天数,为什么日本人不死,偏偏就是咱们出苦力的该死!依我的歪看法,这都是几年来肚里无食,身上无衣,劳累过分,一下洞子再受些阴寒,才熬出这场大病大灾,旁的都是假话!”
董长兴闭着眼,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冬水,你说的是……我一辈子做事,一步迈出去两个脚印,心胸放的正,几时亏过人?不该把我往死路上挤!……”
殷冬水一歪身坐到炕沿上说:“大叔,放宽心吧!人往高处想,水往低处流,等你病好了,咱们回家去。……”可是又即时改口悄声道:“不过我真等不及了,打算就走呢。”
董长兴从枕头上抬起头道:“他们放你走么?”
殷冬水把大嘴一闭,又压着嗓子说:“腿是我的,他们管得着么?丢了一只手算了,不能把命再丢在这。组里有些人,也都想跑。”
董长兴颤颤哆嗦地伸出手,使劲抓住殷冬水的手背,好半晌才颤着声说:“跑吧,趁着翅膀没断,赶早跑吧!……你大叔算是完了,再不能活着见到家乡人啦!……记着我的好处,忘了我的坏处,咱们二位这世有缘,来世见吧!”
殷冬水心里好惨,咽了口唾沫,不能出声。
已经是晚半天,工人下了班,只听贾二旦在外面尖着嗓子叫道:“埋人去啦!‘老虎科’叫埋死人去啦!”
殷冬水便骂道:“这小子,太没人味,病人死活不管,光知道顶着死人的名字,报虚名,吃空钱,下自己的腰包。”
贾二旦又在外面指着名叫道:“殷冬水,殷冬水,埋人去啦!──这家伙,也不言语一声,就旷半天工,钻到他娘的肚子里去了不成?”
殷冬水提起嗓子回骂道:“你吃了屎不成,满嘴不干不净的,混骂大街!老子就在这,别当我也怕你!”一边气虎虎地往外走,可是个子大,忘记低头,一下子碰到门框子上,痛得直揉头。这一下倒想起件事,连忙回过身说:“他娘的,正经事没办,倒气昏了!这有两粒牛黄解毒丸,刚给大叔他们掏换的,人家说治这个病顶灵,留着吃吧。”
说着从怀里摸出个纸包,递给庆儿娘,一掉腚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