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直到后半晌,才发现了敌情。堡子里的年轻男女一步挟着包袱,带上黄糕,毛糕,筱面饼子一类吃食,跑到南山脚下。这一块是个慢坡,上上下下,净是沟啊坎的,顶容易藏。有些沟曲拉拐弯的,打日本那时候,村里人顺着沟挖了许多小窑躲敌情,生人找都找不着。
河渠抱着枝大套筒枪,还是早两年村里民兵使的,爬在块土坎后,一瞭见敌人忙用胳膊弯子肘了赵璧几下。敌人离的少说也有三里地,像些小黑点,总有三十来个,接近大王疃村时,散开了,畏畏缩缩好一阵工夫,才进了堡子。河渠的眼冒出火来,觉得敌人好像走进他的心口,踩得他的心火辣辣地痛。他们在堡子里干些什么断子绝孙的事呢?不知道。足足闷了有两顿饭时候,才见又一个黑点闪出村,掩掩藏藏朝山根奔来,有人吓得说:“顽固军来啦!”慌得要跑。河渠抓紧枪,纹丝不动。一个半个敌人敢来,干脆就送他回老家!他瞪着黄眼珠,见那小黑点一会显在地面上,一会又没到洼地上,越来越近,看清楚不是敌人,倒是个本村人:穿着青棉袍,嘴巴下一把山羊胡子。
赵璧招着手叫道:“吴宝山,吴宝山,堡子里到底咋样啦?”
吴宝山提起大襟,几步奔到赵璧跟前,气也喘不匀,呼嗤呼嗤说道:“托村长的福,总算没遭害。我怕你焦急,不来送信不好,来吧,提心吊胆的,真叫人害怕。后来一想,村长为大家,出多大死力,我一条老命能值几个钱,就跑来了。”
赵璧皱了皱眉。吴宝山又连忙改口说:“村里平平安安的,行许不要紧。来的那帮人是城里保安队的,一进街这个嚷啊:八路来了,你们烧茶烧水,就不能给咱口凉水喝?我看看势头不对,挺着脖子出来支应吧,要啥给啥,说一不二,好歹压服下去啦。他们问我是不是干部,我说:“干部都跟八路走了。他们说:怕啥!都是中国人,回来露露名就行了。”
河渠冷丁问道:“蔡八翠回来没有?”问得吴宝山打了个冷闪,赶紧答道:“这个摸不清,反正我没碰见他。”
有的娘们挂着家,也赶到近前问道:“你看回家要不要紧?”
吴宝山说:“谁敢保险!不过村里倒没怎么糟蹋。”
娘们松了气,惦起家来。圈里的猪一天没喂了,鸡窝黑夜不盖严,别叫黄鼠狼给叼去。破家值万贯,哪摆得开?嘁嘁喳喳一商量,胆壮的就想回去。河渠怕受敌人骗,拚命拦挡也拦挡不住,零零星星走了几个。回去后果真挺安稳,也没出什么事。
赶三天头上,邹多喜拿起镰刀、绳子搭到肩上,望着河渠说:“老二,我也家去啦。撇下奶奶自个,我也不放心。”
赵璧急得插嘴道:“咱们可都分了地,地主又不是老绵羊,你不怕他倒咬一嘴!”
河渠也闪着眼说:“你怎么这样糊涂,回去不是明着找死!你就别想我肯放你走!”
多喜挠挠脖子道:“你说的!他们也不是老虎,还会吃人!”他一心只惦着老奶奶,便贵贱不听人劝,悄悄溜到一边去,瞒着河渠割了把柴,装做没事的样子背起来往回走。堡子围着道土墙,门口站着个保安队,穿的一身青,瞪了他一眼,也没多问。他心里挺胆虚,走到蔡八翠大门口,前脚刚迈进门坎,却见八翠老婆从厕所走出来,手捂着脑门子,哼哼哟哟地叫:“嗳呀!嗳呀!……”一眼望见多喜,脸刷地变了,手指着多喜,咬着牙骂道:“你这块阎王爷也不上帐的穷骨头,往哪瞎撞?别把丧气带到我家来!八路一滚,你当还是你们穷鬼的天下呢!”
骂得多喜哪敢吭声,慌忙退出去,走进旁边那个场院去。老奶奶听出他的脚步声,在小场屋里问道:“是多喜么?”一面焦急地走出来。
奶奶有七十了,高身量,腰板挺直,白头发脱的剩不几根,还在脑后挽了个小鬏── 一看就是个刚硬要强的人。她把多喜一把拉进屋去,关上门,指了指隔壁说道:“那主人又回来了!你来家做啥?你不知道奶奶心里多急!”
多喜吓了一跳,问道:“八翠回来了么?”
奶奶说:“不是那坏蛆是谁!前天领着保安队一块来的。眼时村里光许进,不放出,也不知安的啥心肠。那天一来。八翠老婆就把我撵出正屋来啦,打呀骂的,把咱们的东西扬得满院都是,摔碎好几个碗。我要搬粮食,八翠推了我一跤,也不叫搬。这两天,我就光咽土豆子了。别再耽误时候啦,你快走吧!”
说的多喜很慌,懊悔自己不该不听河渠的话,拔脚想走。正在这时,门砰地踢开,蔡八翠像个肉墩子,冷不防出现在门口。这家伙霎着两个小绿豆眼骂道:“你们这些侉属们,真恶透了!村里搅了个天昏地暗,都是你们侉子领头闹的!背后还说小话!怎么?这笔帐不该算算么?”一面迈进屋,点着多喜的鼻子骂得更凶:“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也得把心搁在当中,别搁在肋巴骨里。我哪点亏待了你?当初你们逃难过来,不是我养活着,早做了外乡鬼!你倒恩将仇报,斗争起我来!地分也就分了,我也不要了,可有一宗,你们得给我租子。”
老奶奶气得颤着头说:“秋天打的粮食,几大瓮,都叫你霸去了,你还要啥租子?“
八翠嚷道:“嘿嘿,是你霸去我的,还是我霸去你的!你们分了我六亩平川好地,赖年头,也能打两石,按三七分,二七一十四,你们得交我一石四斗租子,少一粒不行!”
老奶奶道:“你这不是逼人么?叫我到哪给你弄去?”
八翠上去打了老奶奶一个嘴巴子,骂道:“老白菜帮子,财敢撒泼!你不说理,我找人跟你说理!”一跺脚走了。
奶奶见八翠一走,赶紧推着多喜说:“你快跑吧,省得吃亏。我这条老命,豁出去算啦!”可是又哪跑得及?没到街上,八翠早把多喜堵住,指着他对两个保安队嚷道:“先拿住他!这些侉子最恶。”保安队便动手捆人。
老奶奶拉着多喜的胳膊叫道:“你们都钻泥了,坏了心了!要拿就拿我吧,我这条老命也不要啦!”
八翠双手把她一推,一推推了个脚朝天,冷笑道:“拿你做啥!你要孙子就使米来赎,不赎就准备棺材吧!”一面挥着手,叫保安队把多喜横拖竖拉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