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奇先生每年都要在湖上举行一次水上聚会。威利湖上有几艘游艇和几只舢板。客人们可以在宅院里的帐篷中饮茶,或在湖边停船房旁巨大的胡桃树荫下野餐。今年,请来了学校的教职员同矿上的官员们一起聚会。杰拉德和克里奇家的晚辈们对这种聚会并不那么感兴趣,无奈每年聚一次已成惯例。父亲喜欢聚欢,这是他唯一同附近的人一起乐一乐的机会。他喜欢给下人或比他穷的人带来快乐,但他的孩子们却喜欢和门当户对的人一起聚一聚,他们不喜欢比自己身份低的人,那些人显得谦卑,拘谨,还要露出感恩戴德的样子来,那副德行令他们生厌。
不过孩子们还是乐意参加聚会的,因为他们从小就每每这样聚会,更主要的是,现在父亲的身体健康情况太不好了,他们不忍心让他不痛快,否则他们就会感到些儿负疚。于是,劳拉高高兴兴地准备代替母亲作聚会的女主人,杰拉德则负责安排人们在水上游乐。
伯金给厄秀拉写信说希望在聚会上见到她。戈珍尽管鄙视克里奇家人居高临下的样子,但是,如果天气好的话也会陪父母光临盛会。
聚会这一天,晴空朗朗,阳光和煦,微微有点轻风。布朗温家的姐妹俩都穿着双绉绸衣,头戴柔软的草帽。所不同的是,戈珍腰上束了一条黑、粉红和黄色宽宽的三色彩带,袜子是粉红的,帽沿上也装饰着黑、粉、黄三种颜色的边儿,帽子稍稍往下压着一点儿。她胳膊上还搭着一件黄绸衣,那样子看上去着实出众,就象画廊里的画儿似的。她这副模样让她父亲心中不快,生气地对她说:
“你是否再点上一挂鞭炮放一放呀?”
不管怎么说,戈珍看上去就是漂亮,光彩夺目,她穿这身衣服纯属做出挑衅的姿态。人们盯着她在她身后窃笑时,她就抓住机会大声对厄秀拉说:“瞧瞧这些人!怎么这样少见多怪的?”她嘴里用法语叫着,回过头去看着那些窃笑的人们。
“真是的,太不象话了!”厄秀拉的声音很清晰。就这样,姐妹俩战胜了自己的敌手。可她们的父亲却为此越发生气。
厄秀拉穿一身雪白衣服,帽子是粉红色的,帽沿儿没有镶边儿,鞋子是深红色的,手上提着一件桔黄色的外衣,就这样,她们跟在父母身后向肖特兰兹走来。
她们在笑妈妈。妈妈今天穿了一件黑紫相间的条纹夏装,头戴一顶紫色草帽,拘谨地在丈夫身边走着,那样子比她的女儿们还腼腆。诚惶诚恐。丈夫象往常一样,最好的衣服穿在身上也是皱皱巴巴的,似乎他的孩子们还小,妻子自顾打扮却要他抱孩子。
“看看前面这对年轻的夫妻吧,”戈珍平静地说。厄秀拉看看她妈妈和爸爸,突然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两个姑娘站在路上笑得流出了眼泪,因为她们又一次看到这对腼腆、不谙世故的老夫妻在前面走着。
“我们喊你呢,妈妈,”厄秀拉叫着不禁追随父母前行。
布朗温太太转过身来,表情有点迷惑,不悦地问:“我有什么好笑的?我倒想知道。”
她不明白她的外表上有什么地方不顺眼。她对任何批评都报以十足的平静与漠然,似乎她与此无关。她身上的衣服总有那么点碍眼,不太整洁,可她穿着这些衣服总显得随随便便,心里觉得满足。别管穿什么吧,只要凑凑和和还算整洁,她就觉得没什么可挑剔的了,她天生就有贵族气。
“你看上去很端庄,就象一位男爵夫人。”厄秀拉望着母亲那天真、迷惑不解的样温柔地笑道。
“简直就是一位男爵夫人嘛!”戈珍说。此时,母亲变得傲慢起来,姐妹俩又叫喊起来。
“回家去,你们这一对儿傻瓜,嘿嘿笑的傻瓜!”父亲生气地喊着。
“——!”厄秀拉反感地拉长了脸道。
父亲的黄色眼睛开始冒火,真有些怒了。
“别理这些傻瓜,”布朗温太太说完转身走自己的路。
“咱们身后怎么跟着这么一对嘿嘿笑的傻孩子!”他报复地叫道。
看到他如此动气,姐妹俩禁不住靠在路边的篱笆墙上笑得更欢了。
“你怎么跟她们一样犯傻?看她们干什么?”见丈夫动了真气,布朗温太太也生气了。
“瞧那边有人过来了,爸爸,”厄秀拉逗乐儿似地警告他。他四下里扫了一眼,就跟上妻子一起气哼哼地前行。姐妹俩跟在他们身后,笑得快断气儿了。
人们打身边经过时,布朗温傻乎乎地大叫道:
“要是再这样我就回家去。在大庭广众之下拿我当猴儿耍,真该死,我可不干!”
他真发火了,听他这样歇斯底里地叫喊,姑娘们的笑声戛然而止,心为之一缩,很看不起他。她们不爱听他那句“大庭广众之下”。她们为什么要在乎什么“大庭广众”呢?戈珍和稀泥道:
“我们笑并不是要伤害你,”她的话虽然是在抚慰他,可说话的声调太粗鲁,让她的父母不舒服。“我们笑,是因为我们爱你。”
“既然他们这样爱生气,我们在他们前面走好了,”厄秀拉生气地说。就这样他们四人来到了威利湖畔——威利湖水边,阳光洒在斜坡草坪上,陡峭的山崖上覆盖着茂密的林木。小小的游船从岸边缓缓驶向湖里,船上坐满了人,传来阵阵-乃声。朝停船房远远望去,可看到一群衣着鲜艳的人聚在那儿。大路上,篱笆墙边站着些老百姓妒嫉地看着远处的聚会,那妒嫉样儿真象一些灵魂不被天堂接受的人。
“瞧啊!”戈珍压低声音道,“有那么一大群人呢!想想看,咱们要是挤进去会怎么样吧。”
戈珍对人群的恐怖令厄秀拉很紧张。“看上去很可怕。”她不无焦虑地说。
“想想那都是些什么人吧——想想!”戈珍仍旧压低嗓门儿烦恼地说,但她毫不犹豫地向前走着。
“我想,我们是否可以躲开他们。”厄秀拉不安地说。
“要是躲不开,我们可就进退两难了,”戈珍说。她对人群表现出来的极端厌恶与恐怖令厄秀拉很恼火。
“我们没必要呆在这儿。”她说。
“我当然是不会在那堆人中呆上五分钟的。”戈珍说。她们又朝前走了一程,直到看见了守在门口的警察。
“还有警察呢,把你围在里面!”戈珍说。“要我说这事儿可真有趣儿。”
“我们最好照看着爸爸和妈妈。”厄秀拉不安地说。
“妈妈可是完全能坚持到聚会结束的。”戈珍有点蔑视地说。
但厄秀拉知道父亲感到不舒服,他生气了,并不幸福,为此她深感不安。她们在门口等着父母的到来。高大,瘦削的父亲衣服皱皱巴巴的,象个孩子一样烦恼,气乎乎的,他就要参加这次的社交活动了。他丝毫不感到自己是个绅士,没什么别的感觉,他只是感到愤愤然。
厄秀拉站在他身边,他们把门票交给警察,四个人就并肩进门来到草坪上。父亲高高的个子,红光满面,细细的眉毛生气地紧锁着;他妻子肤色很好,人很萧洒,头发往一边梳着;戈珍则睁大了又黑又圆的眼睛,柔和的脸庞上毫无表情,几乎沉郁着脸,所以,尽管她是在往前走,但似乎却是在往后退着;厄秀拉则表情迷茫,每当她处于尴尬的处境时,她都露出这样的表情。
伯金可真是个天使。他做出上等人的优雅姿态,笑着迎上来,可这种姿态总有那么点做作。不过,他摘下帽子,对布朗温家的人投来了真心的笑,为此布朗温开怀笑道:
“你好啊?你病好了吧?”
“是的,好多了。你好,布朗温太太。我同戈珍和厄秀拉很熟。”
他笑着,眼睛里透着热情的目光。对于女人,特别是不太年轻的女人他表现出一种温柔,讨好的态度。
“对,”布朗温太太淡漠但满意地说,“我常听她们说起你。”
伯金笑了。戈珍感到自己被冷落了,就把头扭到一边去。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聚在一起,一些女人手中握着茶杯坐在胡桃树荫下,一位身穿晚礼服的侍从忙得团团转,几位手持洋伞的女孩子在傻乎乎地笑着,一些刚划完船上岸来的小伙子盘着腿坐在草地上,他们没穿外衣,只穿衬衫,袖子很有男子气地挽起来。手放在自法兰绒裤子上,考究的领带随着他们跟年轻女子调笑而飘荡着。
“怎么回事?”戈珍想,“他们难道不会穿上外衣,礼貌点吗?难道非要表面上做出这种狎昵之态吗?”
她看到头发向后披着,轻浮狎昵的年轻男人就害怕。
赫麦妮-罗迪斯来了,她身着一件镶白边的漂亮长袍,长长的围巾上绣着花朵,头上顶着一只素色的帽子。她看上去着实有点令人吃惊,几乎令人害怕。那米色的绣花围巾长长地在她身后拖着,一路拖过来,直垂到地上,显得她更高大了。浓密的头发盖住额头直垂到眼睛上方,苍白的长脸上表情奇特,周身闪烁着耀眼的色彩。
“她这样子真是莫名其妙!”戈珍听到身后几个姑娘在窃窃私语,她真想杀了她们。
“你好啊!”赫麦妮边走边和蔼地招呼着,并向戈珍的父母投去一瞥。这对戈珍是个难堪的时刻,把她气坏了。赫麦妮的阶级优越感太强了,她纯粹出于好奇心而结识别人,似乎人家是展览会上供人参观的动物。这种事戈珍也做得出来,可当别人这样对待她时她就受不了。
赫麦妮给布朗温家的人很大的面子,把他们领到劳拉-克里奇接待客人的地方。
“这是布朗温太太,”赫麦妮介绍说。身着挺阔的绣花亚麻衣的劳拉同布朗温太太握了手表示欢迎。然后杰拉德来了,他今天穿着白裤子,上身着一件黑棕两色的运动茄克,看上去很帅气。他也认识了布朗温夫妇,并跟他们攀谈起来,不过他把布朗温太太当作贵妇人对待,可没把布朗温先生当作绅士待,他的举止太分明了。他的右手受伤了,不得不用左手同别人握手,右手缠着绷带插在茄克衫的兜儿里。戈珍没见有人问起他的手怎么回事,心里暗自庆幸。
游艇徐徐驶来,船上音乐声大作,人们在甲板上兴高彩烈地向岸上的人打着招呼。杰拉德去照顾人们上岸,伯金在为布朗温太太端茶,布朗温已经同学校的人们聚到一起了,赫麦妮坐在布朗温太太身边,两个姑娘到码头上去观看靠岸的游船。
游船响着汽笛欢快地驶来,然后轮桨停止了转动,船员把绳子抛上岸,船一头撞上了岸。游客们你拥我挤地开始上岸。
“等一下,等一下嘛!”杰拉德扯着嗓子命令着。
他们得等绳子拴紧,跳板搭好才能上岸。都准备好后,人们就潮水般鱼贯而出,吵吵嚷嚷着,好象刚到美国去了一趟似的。
“太好了!”姑娘们叫着,“太妙了。”
船上的侍者手提篮子跑进停船房里,船长则在小桥上闲逛着。看到一切都安全,杰拉德这才朝戈珍和厄秀拉走来。
“你们不想乘下一班船玩玩儿,在船上吃吃茶吗?”他问。
“不,谢谢。”戈珍冷漠地说。
“你不喜欢湖水吗?”
“湖水?我很喜欢。”
他审视地看着她。
“你不喜欢坐坐游船吗?”
她一时没有回话,然后才慢吞吞地说:
“不,我不能说我喜欢。”她的脸红了,似乎正为什么事生气。
“人太多了。”厄秀拉解释说。
“是吗?”他笑道,“是太多了点。”
戈珍转身神采奕奕地问他:
“你在泰晤士河上坐过汽船吗?从威斯特敏斯特大桥一直坐到里士蒙。”
“没有,”他说,“我无法说我坐过。”
“噢,那可真是一种讨厌的经历,从来没有这么恶劣的事儿。”她红着脸激动地说,吐字快极了。“简直就没坐的地方,没地方。头顶上一个男人一路上都在唱什么‘在海的摇篮里摇呀摇’。这人是个瞎子,带着一只手提风琴,他弹唱是要人们付钱的,你可想见那情景如何了。下面总往上冒午饭味儿和机油味儿。这船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好几个小时。岸上一些调皮的男孩子一直追着我们的船跑,他们在泰晤士河岸上的泥淖中奔跑,泥水没到腰部,他们把裤子抛在身后,在泥水里跑着,脸一直冲着我们,就象一群污烂的尸体,他们叫着‘呜,先生们,呜,先生们,呜,先生们’,真象一群烂臭的尸体,十分下流。甲板上的男人们看到孩子们在泥水中奔跑,就大笑着,时时扔半个基尼给他们。如果你看到钱扔出去时,孩子们是如何眼盯着钱跳进泥水中,你会觉得连秃鹫和豺狼做梦都不会接近他们。我再也不想坐游船了,再也不了。”
杰拉德一直盯着她,目光闪烁着。倒不是她说的话令他激动,而是她本人令他心动。
“是啊,”他说,“每个文明的躯体内都有害虫。”
“为什么?”厄秀拉叫道,“我体内就没有害虫。”
“这还不算,我说的是整个事情的性质——男人们笑着把这些孩子当玩物,向他们扔钱,女人则摊开肥胖的膝盖吃啊吃,没完没了地吃。”戈珍说。
“是啊,”厄秀拉说。“倒不是说这些男孩子们是害虫;大人们自己才是害虫,正象你说的那样,这是个整体的问题。”
杰拉德笑了。
“没什么,”他说,“你们不坐船就算了。”
听到杰拉德的指责,戈珍立即绯红了脸。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杰拉德象一位哨兵一样监视着人们走上船。他长得很漂亮,性格上又很有节制,可他的头发却象武夫的头发一样威武,令人看了心烦。
“你打算在这儿用茶还是到房子那边用?那边草坪上有一座帐篷。”他说。
“咱们划一只舢板出游吧。”厄秀拉说,她总是这样说话不假思索。
“出游?”杰拉德笑问。
“你看,”戈珍听了厄秀拉的直言,红着脸说:“我们不认识这儿的人,几乎全然是生客。”
“哦,不过我可以马上介绍几个熟人给你们。”他轻松地说。
戈珍盯着他,想看看他是否心怀歹意。然后她对他笑道:
“你知道我们的意思。我们能不能上到那儿去,看一看湖边的景致?”她说着,手指指向湖边草坪那边山上的林子,那片林子着实美。“我们甚至可以在那儿沐浴,那儿的光线是多么美啊!真的,那儿就象尼罗河流域中的一段,你可以想象那是尼罗河。”
对戈珍那种对远方景物表现出的做作的热情,杰拉德报之一笑。
“你觉得那儿够远吗?”他调侃地说完又补上一句:“是的,如果我们有一条船,你就可以去那儿了,那儿似乎显得远离尘世。”
说着他环视了一下湖面,数着湖上停泊的船只。
“那可太美了!”厄秀拉心驰神往地说。
“你们不要喝茶吗?”他问。
“好吧,”厄秀拉说:“我们喝一杯就出发。”
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笑了。他有点不高兴,但仍然开玩笑道:
“你会划船吗?”
“当然,”戈珍冷冷地说,“划得很好。”
“对,是的,”厄秀拉说,“我们俩都划得很好。”
“可以吗?我有一条独木舟,我怕别人驾驶它会淹死,就没推出来。你认为你也可以划独木舟吗?安全吗?”
“哦,一点问题都没有!”戈珍说。
“真了不起!”厄秀拉叫道。
“可别出事儿啊,为我想想,可别出事儿,我是负责水上游览的。”
“当然不会出事。”戈珍保证说。
“再说,我们都会游泳。”厄秀拉说。
“那好吧,我让他们安排一下,带上一篮茶点,你们可以野餐这主意如何?”
“太好了!要是能这样可真让人高兴!”戈珍红着脸叫道。戈珍对他的依恋表现得很微妙,这依恋中掺入了感激的成分,杰拉德深深地感到激动。
“伯金在哪儿?”他目光闪烁着问,“他可以帮我一把。”
“你的手是怎么回事?伤着了?”戈珍默默地问,似乎是在避免什么亲昵的表现。她还是第一次提起他的手受伤的事。她如此奇怪地绕开这个话题,令杰拉德重又感到些慰藉。他把手从衣袋里抽出来看看,手上缠着绷带,然后又把手揣进衣袋中去。戈珍看到裹着的手,不禁感到一阵颤抖。
“哦,我一只手也可以拉船,那只独木舟鸿毛一样轻。”他说,“还有卢伯特呢——卢伯特!”
伯金离开他的岗位,朝他们走来。
“你这只手是怎么伤的?”厄秀拉终于关心地提出这个问题。
“我的手吗,”杰拉德说,“它给卷到机器里去了。”
“天啊!”厄秀拉说,“伤的重吗?”
“重,”他说,“当时很重,现在慢慢好起来了。手指头粉碎了。”
“噢!”厄秀拉似乎痛苦地说,“我讨厌那些自己伤害自己的人。我都感到疼。”说着她的手都抖了。
“你打算怎么办?”伯金问。
两个男人抬来棕色的独木舟,放入水中。
“你确信你乘这船安全吗?”杰拉德问。
“当然了,”戈珍说,“要是有一点怀疑,我就不会要这船了,我才没那么下作呢。我曾在阿兰代尔划过独木舟,请放心,我会很安全的。”
说着话,她象男人一样下了保证,然后就和厄秀拉踏上纤小的船,悄然划去。两个男人站在岸边看着姑娘们。戈珍在划船,她知道男人们盯着她,搞得她划船速度慢了,动作也笨拙了许多,脸涨得象红旗一般。
“太感谢了,”她在水上冲他说。“太妙了,就象坐在一片树叶上一样。”
对她的怪念头他报之一笑。她的声音颤抖着,很奇特,一直从远处传来。他看着她把船划远了。她身上很有一股孩子气,她对别人的话很容易相信,对人也恭敬,就象个孩子一样。他一直看着她划船。对戈珍来说,扮演成一位依赖杰拉德的孩子气女人是一件真正快活的事,他站在码头上,穿着白衣,那么漂亮,精干,再说,此时此刻,他是她认识的最重要的男人。对站在杰拉德身边的伯金,尽管他目光柔和地闪烁着,但她一点也没注意他,他不过是个模糊不清,摇摇摆摆的人影儿罢了。她的注意力全让一个人吸引去了。
小船沿着湖边悠悠行进着,一路上经过了草坪上沿柳荫架设的帐篷,再顺岸边划下去,可见到夕阳照耀下斜草坪泛着金光。别的船只在对岸岸边树荫下航行,远处传来船上人们的欢笑声。但戈珍却朝金光照耀下的树丛划去。
姐妹二人发现有个地方有一股涓涓细流淌入湖中,小溪口上长着芦苇和红柳丛,岸边铺着砾石。她们在这儿下了船,脱掉鞋袜,悄然推着船向草丛移过去,把船靠了岸,然后兴高采烈地四下里张望着。她们在这荒无人烟的小溪口感到甚是寂寞。身后的小山丘上长满了树丛。
“咱们洗个澡,”厄秀拉说,“然后吃茶点。”
她们向周围打量一番,发现没有人能看得见她们或靠近这里。不一会儿工夫,厄秀拉就甩掉衣服赤着身子下了水。朝湖里游去。然后戈珍也游上来了。她们就围着小溪口静悄悄但却是兴致勃勃地游了好一会儿,然后她们就爬上岸重又钻入林子中,那样子真象居住在山林泽国中的仙女儿。
“自由了,真美啊,”厄秀拉光着身子在树林中飞快地东奔西跑,头发飘飘欲仙。林子里生长着的是山毛榉,高大健壮的树干,灰色的枝丫盘根错节,绿色的枝条四处伸展着,朝北看去,可看到远方的景物虚无缥缈,树丫似乎搭成了一扇窗口。
两个姑娘又跑又跳了一阵,把身上的水都抖干了,然后迅速穿上衣服坐下来品着茗香。她们坐在小树林的北面,沐浴着金色的阳光,对面是绿草茵茵的小山,这儿可真是个僻静,很有野味儿的去处。茶很热,很香,还有夹着黄瓜,鱼子酱的小三明治和酒饼。
“你高兴吗?”厄秀拉高兴地看着妹妹问。
“厄秀拉,我太高兴了。”戈珍望着西斜的太阳声音低沉地说。
“我也一样。”
当姐妹二人一起做些喜欢做的事时,她们的世界就是一个完整的,属于自己的世界。这一时刻太美好了,自由,欢乐,一切都象孩提时代的冒险一样美妙,快活。
吃完茶点,两位姑娘默默地坐得出神。厄秀拉有一副漂亮的嗓子,这时她开始轻柔地唱起《安金-冯-萨罗》。戈珍坐在树下听着,这歌声激起了她的向往。厄秀拉一个人自我陶醉着,那么安祥、满足,自然而然地哼着歌儿,自我感觉很好,她这样子让戈珍感到受了冷落。戈珍总感到自己脱离了生活,是个局外人,而厄秀拉则是个参与者,为此戈珍很痛苦。她感到自己被否定了,不得不要求别人注意自己,与自己建立联系,这让她十分难受。
“我来跳达克罗瑟,你唱,好吗?”戈珍嗫嚅道。
“你说什么?”厄秀拉抬起头惊讶地问。
“你唱支歌儿,我跳达克罗瑟,好吗?”戈珍痛苦地重复道。
厄秀拉绞尽脑汁想着。
“你跳——?”她不明白地问。
“跳达克罗瑟舞,”戈珍说,她让姐姐问得很难受。
“哦,达克罗瑟!我一时想不起来这个名字了。跳吧,我很喜欢看你跳。”厄秀拉象孩子一样惊喜地大叫,“那我唱什么呢?”
“唱你喜欢的任何曲子都行,我按照曲子的节奏跳。”
可厄秀拉怎么也想不起该唱什么来。但她还是戏谑地笑着唱起来:
“我的爱人——是一位高贵的妇人——”
戈珍开始伴着歌声以和谐的舞姿跳起来,她跳得很慢,似乎有看不见的链条拴住了她的手脚。她伸开双臂做飞翔状,脚步缓缓移动着,手和胳膊做出有规律的动作。然后张开双臂,高举过头,款款地分开下来,微微昂起头。她的脚一直在踢打着拍子,和着歌曲游动,象什么奇妙咒语一般。她着白色衣服的身躯四处荡来荡去,做着奇特、狂烈的动作,似乎随一阵咒语似的风上升起来,又迈着小碎步儿震颤着跑开。厄秀拉坐在草地上唱着歌儿,笑着,似乎这是一个大玩笑。在金色的阳光照耀下戈珍做着复杂的颤动,飘舞与荡漾的动作,只见她伴着跳动的节奏毫无意识地缩成一团,在某种催眠作用下表现出一种坚强的意志,这一切令厄秀拉产生了宗教仪典的联想。
“我的爱人是一位高贵的妇人,她是一位黑美人”厄秀拉嘲讽地边笑边唱,戈珍则越舞越快、越狂,她用力跺着脚,似乎要甩掉什么束缚。只见她甩着胳膊、跺着脚,然后昂起头、袒露着漂亮的脖颈、微闭着双目奔跑起来。金黄的夕阳正在西沉,天上漂浮起一圈淡淡的月影。
厄秀拉正沉浸在自己的歌声中,突然戈珍停止了舞步,轻声地、调侃地叫道:
“厄秀拉!”
“哦?”这声呼唤把厄秀拉从沉迷中惊醒。
戈珍伫立着,脸上挂着嘲弄的笑容,手指着边上。
“噢!”厄秀拉突然惊叫着站起身来。
“它们没什么嘛。”戈珍讥讽道。
左首儿有一群高地牛,晚霞晖映着它们的身躯,色彩斑斓,皮毛亮闪闪的。它们的角伸向空中,口鼻嗅着想了解周围发生的一切。它们的眼里闪烁着光芒,裸露的鼻孔下全是阴影。
“它们不干点什么事吗?”厄秀拉害怕地叫道。
戈珍平日里很怕牛,现在却摇摇头,将信将疑、露出嘲讽的样子,嘴角上带着一丝儿笑说:
“厄秀拉,这些牛看上去不是很漂亮吗?”那声调很高,很刺耳,就象一只海鸥在叫。
“漂亮,”厄秀拉抖着声音说,“可是它们不会对咱们怎么样吧?”
戈珍再一次不可思议地看看姐姐,摇摇头。
“我敢说它们不会的,”她说,那话音,既象是在说服自己,又似乎表明她坚信自己有某种秘密力量,她要检验一下这股力量。“坐下接着唱吧,”她声音又高又刺耳地说。
“我害怕,”厄秀拉望着牛群叫着。只见这群粗壮的牛默立着,黑色的眼睛露出刻毒的光芒。最终厄秀拉还是以原先的姿式坐了下来。
“它们不会怎么样的,”戈珍高声道,“唱点什么吧,你唱唱就没事了。”
很明显,戈珍满怀激情,要在这些粗壮、剽悍的牛跟前跳舞。
厄秀拉开始用假嗓子颤抖地唱起来:
“通往田纳西的路上——”
厄秀拉的声音很紧张。戈珍不管这些,舒展双臂,昂起头,剧烈颤抖着向牛群舞过去。她着了魔似地冲着牛群耸起身体,似乎有点疯狂地跺着脚,她的双臂、手和手腕伸开又放下,放下又伸开。她向牛群高高颤抖地挺起胸,喉颈也似乎在某种肉欲中变得兴奋起来。她毫无意识地荡过来,那不可思议的白色躯体在狂喜中向着牛群冲撞过来,把正低头等待的牛吓得躲到一边去。牛着了迷似地看着她,光光的牛角高耸着,任这女人白色的躯体缓缓地抽搐着冲撞。戈珍可以触摸到面前的牛了,她感到牛的胸膛里放射出一道电流直冲向她的手掌。她抚摸着它们,真正地抚摸,一阵恐惧与喜悦的热流传遍全身。厄秀拉则一直着了迷似地高声唱着与这无关的歌,那尖细的声音象咒语一样刺破了夜空。
戈珍能听到牛沉重地呼吸着,它们无法控制自己,既对这歌声着迷,又感到害怕。哈,这些苏格兰公牛,皮毛光滑,野性的公牛!突然一头牛打了个响鼻儿,低下头向后退着。
“呜——呜!”林子边上突然传来一声大叫。牛群立即自动地散开向后退去,然后向山上跑去,它们身上的毛随着它们跑动火一样地闪烁着。戈珍呆立在草地上,厄秀拉站起身来。
原来是杰拉德和伯金来找他们,是杰拉德大叫一声驱走牛群的。
“你们这是干什么呢?”他有点恼火地高声叫道。
“你们来这儿干什么?”戈珍生气地叫了起来。
“你知道你们做的这是什么事吗?”他重复道。
“我们做韵律体操呢。”厄秀拉颤抖着笑道。
戈珍漠视着他们,黑色的大眼睛里透着不满,盯了他们好一会儿。然后她随着牛群向山上走去,牛群这时已经在山上聚作一团。
“你去哪儿啊?”杰拉德冲着她的背影喊道,随后也随她上了山。太阳已落到山后去了,阴影渐渐向地面压下来,天上尽是晃动着的夕霞。
“那支歌儿伴舞可不怎么样。”伯金脸上透着嘲笑对厄秀拉说。说完他又喃喃地自唱自跳起来,那舞姿很奇怪,四肢和全身都放松了,双脚疾速地踢蹋着。他的脸象平时一样苍白,身体象影子一样松驰、颤动着。
“我觉得我们都疯了。”她有点恐惧地笑道。
“很可惜,我们无法更疯狂,”他边舞边说。突然,他向她倾斜过身子,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手指,脸对着脸凝视着她,苍白地笑了。她感到受了侮辱,向后退去。
“被我冒犯了?”他调侃道,一下子变得缄默、拘谨起来。
“我觉得你喜欢轻微怪诞的东西。”
“可并不象那样啊,”她迷惑不解地说,几乎象受到了辱没一样。可她的内心处,有个地方被他萧洒、震颤着的躯体所吸引。他全然放纵自己,起伏、晃动着,他脸上挂着微微嘲讽的表情。尽管被他吸引着,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躲避着他。
一个平时言谈举止那样严肃的人今天这种举动似乎有点下流。
“为什么不象那样呢?”他打趣道。说完他又跳起那种莫名其妙的舞,他身体荡着、晃着,舞得很快,眼睛不怀好意地看着她。他就这样时跳时停,离她愈来愈近,脸上露着嘲弄的笑和莫名其妙的表情向她凑过来,如果她不向后躲的话,他还会再次吻她。
“不,别这样!”她真正怕了,大叫一声喝住他。
“不管怎样,你仍是一个科迪丽娅1,”他调侃道。她被这句话刺痛了,似乎这是对她的污辱。她知道他故意这样说,这样做,真令她难堪——
1莎士比亚《李尔王》中李尔王最小的女儿,她真心爱父亲。
“那你呢?”她回敬道,“你为什么总要把你的心挂在嘴边上?”
“这样我就可以更容易地把它吐出来呀,”他对自己的反唇相讥很满意。
此时杰拉德-克里奇正全神贯注地跟在戈珍身后大步流星地追上山去。斜坡上那群牛正俯视着他们:身穿白衣服的男人在追赶身着白衣的女人,那女人正缓缓地朝它们这儿走上来。她停下来,先回头看看杰拉德,又看了看牛群。
她突然高举起双臂,直向那群头上矗着长角的公牛扑过去。她脚步微颤着跑了一程,然后停下来看看它们,继而又张开双臂直冲过去。公牛们吓得喷着响鼻儿让开一条路来,抬起头,飞也似地消失在暮霭中,远远望去,身影愈变愈小,但仍在飞奔。
戈珍仍然凝视着远去的牛群,脸上露出挑战般的神情。
“你为什么要让它们发疯?”杰拉德追上来问。
她把头扭到一边去不理他。
“这样不安全,你知道吗?”他坚持说,“它们要是转过身来,可凶狠了。”
“转身,转到哪儿去?转身逃走吗?”她讥讽道。
“不,”他说,“转过身来对付你。”
“对付我?”她嘲弄道。
他弄不清她这话的意思。
“不管怎么说吧,反正那天它们把一位农夫的母牛给顶死了。”
“我管那些干什么?”她说。
“可我得管,”他说,“因为那是我的牛。”
“它们怎么成了你的?!你并没有把它们吞到你肚子里去。
给我一头好了。”她伸出手说。
“你知道,它们在那儿呢。”他指指山头说,“如果你要一头,以后可以送一头给你。”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问:
“你是不是以为我怕你和你的牛?”
他阴郁地眯起眼睛,脸上堆起霸道的笑容。
“我为什么那么想呢?”他说。
她细小的黑眼睛睁得大大地盯着他,身体微微前倾。挥动着手臂。她用手背遮住眼睛,透过指缝看他时,发现他脸上闪烁着一道光芒。
“就为那个。”她打趣说。
她心里涌上一股强烈的欲望,要跟他狠斗一场。她排除了一切恐怖与惊慌,要按自己的意愿做事,她什么都不怕。
他脸上的光泽变钝了,脸色苍白,眼里升起一团可怕危险的烈火。一时间他说不出话来,只感到怒火中烧,心都要迸裂开来,他无法控制自己汹涌的感情洪流。似乎黑色情感的水库在他内心崩塌、淹没了他。
“这可是你先出击的。”他压低嗓门儿,柔和地说,那声音似乎是她心中的一个梦,而不是外界传来的话音。
“我还会打最后一拳,”她自信地说。他沉默了,没有反驳她。
她站立着,漫不经心地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到远处。在她意识的边缘,她在问自己:
“你为什么表现得如此无礼、如此可笑?”但她阴郁地把这个问题从头脑中打发掉了。可她又无法彻底摆脱掉这个问题的纠缠。
杰拉德面色苍白,专注地凝视着她,他的眼睛里聚着凝重的光芒。她突然转身冲他叫道:
“是你让我这样的,你心里明白。”她的话里有话。
“我?怎么了?”他问。
她转过身朝湖边走去。山下,湖水上亮起了灯光,薄暮中淡淡的灯光在水上流曳。夜象黑漆一样在大地上涂抹着,天空倒显得苍白,樱草花儿和湖水看上去也是那样苍白。浮码头那边,薄薄的暮色中点点灯火连成了串儿在水上流泻,游船上一片灯光辉煌。四下里阴影开始聚拢过来。
杰拉德身着白色夏装,象一个白色的精灵一样随着戈珍走下草坡。戈珍等待着他跟来。等他上来以后,戈珍伸出手触到他,柔声地说:
“别生我的气。”
他只觉得心头一热,懵懵懂懂打着磕巴说:
“我并没生你的气呀,我爱你。”
他失去了理智,他要抓住什么东西以此来拯救自己。她响亮地发出一声嘲笑,不过这笑声很能抚慰人心。
“这也是一种解释。”她说。
可怕的眩晕象沉重的负担压着他的头脑,他失去了一切控制,他无法忍受了,于是一把揪住她,他的手象铁爪一样。
“这样很好,是吗?”他说着抱住她。
她看着面前镶着一双凝眸的脸,血液变冷了。
“是的,这样很好,”她的声音很轻柔,象服了麻醉药一般,象个巫婆在低吟。
他毫无意识地在她身边走着。越往前走,他的意识愈有所恢复。他太痛苦了。他小时候曾杀害了自己的弟弟,象该隐那样。
他们发现伯金和厄秀拉坐在船边谈笑着。伯金在逗厄秀拉。
“你嗅出这片沼泽地的味道来了吗?”他吸一吸鼻子问。他的味觉很灵敏。
“有一种很好闻的味儿。”她说。
“不,”他回答,“要提防着点。”
“为什么要提防?”
“它在呼吸,不停地呼吸,是一条黑暗的河,”他说,“这儿生长着百合花,也有毒蛇出没,总在滚动着鬼火。我们从没注意过,鬼火总在向前滚动着。”
“怎么会有鬼火?”
“有一条河,一条黑色的河。我们总注意银色的生命之河在奔流,推动着世界走向光明,走向天堂,奔向一个光辉灿烂的永恒世界,一个聚集着天使的天堂。可只有另一条黑色的河才是我们真正的现实——”
“什么样的另一条河?我从来不知道还有什么另一条。”厄秀拉说。
“它是你的现实,”他说,“那是死亡的黑色河流,你可以看到它就在我们体内流淌,如同其它河流一样地流着——黑色的腐烂河流。而我们的花朵是出生于大海的女神阿芙洛狄特,她代表着我们今日的现实,是闪着磷光的十全十美的白色花朵。”
“你的意思是说,阿芙洛狄特代表着真正的死亡?”厄秀拉问。
“我的意思是,她是代表死亡过程的神秘花朵,是的,”他说,“当整个造物主的河流消逝以后,我们发现自己处在倒退的过程中,我们成了毁灭性创造的一部分。阿芙洛狄特是在整个世界消亡的第一次振颤中出生的——然后是蛇、天鹅和荷花这些沼泽花朵——戈珍和杰拉德也出生于毁灭性创造中。”
“你和我呢?”她问。
“很可能也是,”他说,“在某种程度上说当然如此。至于是否全然如此,我说不准。”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是死亡的花朵——恶之花了?我并不觉得我是这种花朵。”她抗议说。
他沉默了片刻。
“我并不觉得我们完全是,”他说。“有些人纯粹是黑色的腐烂花朵——百合。但也会有一些火一般热烈的玫瑰。你知道赫拉克利特说过‘枯干的灵魂最美妙’。我很理解他指的是什么。你呢?”
“我不太肯定,”厄秀拉说,“可是,如果人们都是死亡之花——不管他们是不是花,那又怎么样呢?死亡之花与花有什么不同呢?”
“没什么不同——但又完全不同。死一直在持续,如同生一直在持续一样。”他说,“这是一个进步的过程,它的终极是整个宇宙的无——世界的末日。为什么世界的末日同世界的开端不同样美好呢?”
“我认为就是不一样。”厄秀拉生气地说。
“当然一样,最终是一样的,”他说。“它意味着新的一轮创造又开始了——当然不是指我们。世界的末日,我们是末日,是恶之花。如果是恶之花的话,我们就不会是幸福的玫瑰。”
“可我觉得我是,”厄秀拉说,“我觉得我是幸福的玫瑰。”
“天生的吗?”他嘲弄地问。
“不,是真正的。”她回答,感到受到了伤害。
“如果我们是末日,我们就不会是开端,”他说。
“不,我们是开端,”她说,“开端是从末日开始的。”
“是在它之后,而不是从它本身产生。是在我们之后,而不是从我们本身产生。”
“你是个魔鬼。你知道,真的。”她说,“你要毁灭我们的希望。你想要我们都死。”
“不,”他说,“我只想让我们知道我们是怎么一回事罢了。”
“你说的很对,”夜幕中传来杰拉德柔和的声音。
伯金站起身。杰拉德和戈珍走上前来。沉静中大家都开始吸烟,伯金为大家逐个儿点上烟,薄暮中亮起了火柴的火星,他们几人静静地在水边吸着烟。湖面变得暗淡下来,湖周围的陆地罩上了夜的帷幕,湖上的亮光渐渐隐去了。周围的空气神秘莫测,不知何处传来班卓琴一类的音乐声。
天上金色的光芒褪去了,明月升上来了,似乎微绽着笑靥。对岸黛色的林子隐入黑夜中去了。黑夜中,时而流曳着几道光线。湖面上,远远地闪烁着魔幻般的几缕光芒,象苍白的珠光,淡绿、淡红、淡黄三色兼而有之。随着游船驶进巨大的阴影中,随着灯火的闪动,光芒四射的船上奏出的乐曲声,远远飘过来。
一切都让灯光照亮了。这边,那边,无论是在朦胧的水面上还是在湖的尽头,都闪着灯光。湖水在白日的最后一缕光线照耀下呈现出奶白色,没有一丝阴影,只有从看不见的船上流泻出的孤独、细弱的灯光。没有桨声,小船悄悄地从惨淡的光线下驶入丛林笼罩下的黑夜中去,船上的灯笼似乎要燃起大火来,红朴朴、圆圆的,煞是可爱地悬挂在船头。湖水中映出点点跳跃着的灯光。水面上,到处都倒映着这些无声的流火。
伯金从大船上取来几只灯笼,四个人凑上去点亮它们。厄秀拉打起第一盏灯笼,伯金划亮火柴,从红色的灯笼口探进去,点亮了底部的蜡烛。灯笼亮了,大家都后退一步,观看从厄秀拉的手边垂下的绿色的灯笼,象一盏绿色的月亮在闪光,灯光辉映着她的面庞。灯光摇曳着,伯金弯腰凑到灯笼口去察看,灯光映得他的脸象幻影一样,没有意识,象魔鬼的脸。厄秀拉暗淡的身影靠近了伯金。
“挺好的,”她柔声地说。
说着她举起灯笼,灯光惊动了一群鹳,群起飞离黑——的大地,飞掠过深蓝色的天空。
“真美。”她说。
“好可爱呀,”戈珍附和道。她也想优美地打起一盏灯笼。
“给我点一盏,”她说。杰拉德无能为力地站在一旁。伯金点亮了她举着的灯笼。她的心焦虑着等待看灯笼的风姿。这是一盏樱花草色的灯笼,上面插着高高的花朵,花朵衬着墨绿色的叶子,蝴蝶在清纯的灯光中围着花儿盘旋。
戈珍激动地大叫道:
“太美了,啊,真是太美了!”
她的心确实陶醉在美之中了,她高兴得无法自己。杰拉德倾斜过身子,探进灯光中来,似乎是要看灯笼。他靠近她,挨着她,同她一起观赏着灯笼。她的脸转向他,灯光晖映着他们肩并肩站在一起,为他们的身影罩上了一层光圈,别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伯金朝旁边看看,走过去为厄秀拉点燃第二盏灯笼里的蜡烛。这盏灯笼底部是浅红的,绘着螃蟹和海草的图案,灯光照耀着螃蟹和海草在透明的海水中缓缓蠕动,似乎要上到熊熊的红色光焰中来。
“你既有了天,又有了海水。”伯金对她说。
“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大地。”她望着他照管灯火的手说。
“我一看我这第二盏灯笼就气得要死,”戈珍声音刺耳地叫道,那腔调似乎要把大家都吓跑。
伯金走过去点燃这只灯笼。它涂着可爱的深蓝色,底座是红色的,一条白色的大墨鱼正卷起细小的白色浪花儿来。墨鱼正从烛光中神情专注地漠视外面。
“真是太可怕了!”戈珍害怕地大叫起来。她身边的杰拉德忍不住轻声笑了。
“就是太可怕了嘛!”她惊叫道。
杰拉德又笑道:
“跟厄秀拉换换,换那只螃蟹的。”
戈珍沉默了一会儿说:
“厄秀拉,你能要这个吓人的东西吗?”
“我觉得这种颜色很好看。”厄秀拉说。
“我也是这么想,”戈珍说,“可是,你能把它甩到你船上去吗?你不想立即毁掉它吗?”
“哦,不,”厄秀拉说,“我不想毁了它。”
“那你拿那只螃蟹的换这一盏行吗?你真地不介意吗?”
戈珍说着上前来交换。
“不介意,”厄秀拉说着就让出了自己的灯笼,换回了那只绘有墨鱼的。
可是,对于戈珍和杰拉德流露出来的优越感她很反感。
“来,”伯金说,“让我把灯笼挂在船上。”
说着他和厄秀拉就向大船移过去。
“卢伯特,你要把我送回去。”杰拉德在黑暗中说。
“你不同戈珍一起划独木舟吗?”伯金说,“那更有意思。”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伯金和厄秀拉提着晃来晃去的灯笼站在水边的阴影中。整个世界象一个幻影一般。
“这样行吗?”戈珍问杰拉德。
“对我来说很合适,”杰拉德说,“可是你行吗?会划吗?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拽我?”
“为什么不行呢?”戈珍说,“我拽你跟拽厄秀拉是一样的。”
从她的语调中他听得出来,她想坐独木舟,在独木舟里她就可以独自占有他了,人和船都得听她指挥。他莫名其妙地顺从了戈珍。
她把灯笼递给他,然后把灯笼上的竹杆固定在船尾。他随她上船,背冲着摇曳的灯笼站着,在四周投下重重的阴影。
“吻我一下再走,好吗?”他温柔的声音来自阴影中。
她对这话着实吃了一惊。
“为什么?”她问。
“你说为什么?”他反问。
她凝视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她倾过身体,长久、富有韵味地吻了他,双唇在他的唇上逗留了好一阵子。在他仍然神魂颠倒、浑身各个骨节都燃着火的时候,她从他手中拿过了灯笼。
他们抬起独木舟放到水中,戈珍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杰拉德撑船离了岸。
“你划船手不疼吗?”她关切地问,“其实我划得也很好。”
“我不会让手疼的,”他压低嗓音柔和地说,那声音让她感觉到一种难以形容的美。
他靠近她坐着,离她非常近,就坐在船尾,他的腿伸过来,脚碰到了她的脚。她摇着橹,摇得很慢,很悠然自得,她启望着他对她说几句意味深长的话。可他却一言不发。
“你喜欢这样吗?”她温柔关切地问他。
他微微一笑。
“咱们当中隔着一个空间,”他低沉、默默地说,似乎不是他在说话,而是他身上什么东西在说。她似乎凭着什么魔力感觉得出,他和她是若即若离地坐在独木舟上。她理解他,为此很高兴,神魂颠倒。
“可我离你很近啊。”她愉悦地说。
“可是有距离,有距离啊。”他说。
她心中高兴,沉默了一阵子才回答,声音又细又尖。
“可是我们是在水上,不能有什么变动呀。”她的话给了他神奇、微妙的慰藉,显得很怜惜他似的。
湖面上有十来只船在划行,船上玫瑰色和月亮一样白亮的灯笼贴近水面闪烁着,灯光倒映在水里,恰似水中燃着一团团火苗儿。远处,那条汽船呜呜驶过,汽轮卷起些儿水花,船过之处,但见水上亮起一串彩色灯光。时而船上鞭炮、罗马焰火喷射,天上群星闪耀与灯光交相晖映,照得湖面一片火红、明晃晃的,借着亮光,可看到数只小船缓缓漂荡着。然后又是一片黑暗,只有灯笼细微的光线柔和地眨动着眼睛,湖上只留下一片低缓的-乃声与悠悠的音乐声。
戈珍毫无知觉地摇着桨。杰拉德可以看到前面不远处厄秀拉的绿灯笼和玫瑰红灯笼相挨着摇曳,伯金在摇船,那彩虹色的尾光转眼即逝。他同样可以意识到,他自己船上微弱的灯光也在他身后撒下一片温柔的影子。
戈珍停下橹,朝四周观望了一下。独木舟随着潮水涌来微微起伏。杰拉德的膝盖离她很近。
“这太美了!”她轻柔、崇敬地说。
她看看他,他身子正向后面微微闪光的灯笼靠去。尽管他的脸只露出一个轮廓,但她能看得清这张脸,它被夜光笼罩着。她心中对他充满了激情,他那么象男子汉般地沉稳、神秘,这给他凭添了几分英气。他身上洋溢着一股子阳刚之气,那刚柔兼备的身躯侧影散发着这种气韵,那完美的身姿令她兴奋、激动、陶醉。她喜欢这样看他。现在她还不想抚摸他,还不想认识他那活生生的血肉之躯,还不想从他的实体中获得进一步的满足。他实在难以捉摸,可他又近在咫尺。戈珍的手漠然地搭在桨上,她一个心眼儿要看他,他象一个透明的影子,她要触到他的实际存在。
“是的,”他应付道,“是很美。”
他正在倾听附近细小的声音:水花儿从桨上滴落,身后的灯笼相互碰撞着发出声响,还有时不时戈珍的长裙发出的——声,真象另一个世界里的声音。他的意识在下沉,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神落魂,对外界的事物全神贯注起来。以前他总能够集中精力,不让自己失态。可现在他却放松了自己的意志。不知不觉中与外界溶为一体了。这真象一场纯粹的睡眠,是他生命中第一次伟大的睡眠。他一生中太固执又太警觉了。可是现在,却有了这样的休眠、安宁与完美的放松。
“把船摇到码头去好吗?”戈珍充满渴望地问他。
“哪儿都行,”他说,“任它漂吧。”
“那你说,要是碰触到什么东西怎么办?”她沉静、不无亲昵地说。
“有灯光照着,没事。”他说。
于是他们就默默地任船儿漂流。他需要纯粹的安宁,可她却很不安,想说点什么、想得到点什么保证从而不再担心。
“没人记挂你吗?”她急切地要同他交流思想。
“记挂我?”他重复道,“不会的!为什么?”
“我想或许会有人找你。”
“他们为什么要找我呢?”说完他又想起对她应该有礼貌,于是又说:“或许,你想回去了吧?”
“不,我不想回去,”她说,“你放心好了。”
“你觉得这样没什么吗?”
“很好,这样极好。”
他们又沉默了。游船鸣着汽笛,船上有人在唱歌儿。突然一声大叫划破了夜空,随之水面上一片混乱,传来轮机倒转、剧烈搅动湖水的可怕声音。
杰拉德坐起来,戈珍害怕地看着他。
“有人落水了,”他气愤、绝望地说。然后他警觉地扫视着夜幕笼罩下的水面问:“你能划过去吗?”
“去哪儿?到码头吗?”戈珍紧张地问。
“是的。”
“如果我无法直线划过去你就提醒我。”她仍旧紧张、恐惧地说。
“保持船身平稳。”他说。独木舟径直朝前驶去。
可怕的叫喊声和响声仍旧穿过夜幕从水面上传过来。
“发生这事儿不会是老天注定的吧?”戈珍不无恶意地嘲弄道。可他压根儿没听见她的话。戈珍回过头看路。半明半暗的水面上流泻着好看的灯光,游船似乎离这里不远了,船上的灯光在水面上飘摇。戈珍尽力摇着橹。可现在看起来事关重大了,为此她心里没把握,手也就跟着笨了,怎么也划不快。她瞟了他的脸一眼,发现他警觉地凝视着夜色,那样子很独特。她的心一沉,似乎要死了。“其实呀,”她自语道,“不会有人淹死的,当然不会的。那也太耸人听闻了。”可一看到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她的心就发凉,那样子看上去似乎他天生就属于死亡与灾难,他又成为以前的那个他了。
这时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尖叫声:
“迪,迪,迪,迪,哦,迪,哦,迪!”
戈珍只觉得自己身上的血都凉了。
“是迪安娜,就是她,”杰拉德嘟哝着,“这个小猴子,她真会耍把戏。”
说着他又瞟了一眼船橹,船行得不太快。戈珍在如此紧张的情况下划船,感到无所适从了。她一直在尽最大努力。远处仍旧传来叫喊声和回答声。
“在哪儿呢,哪儿呢?在那儿,对,是那儿。哪个?不,不,不。该死的东西,这儿,这儿——”数条小船从四面八方急匆匆向出事地点划去,但见各色彩灯笼贴近水面摇曳着,留下一串串倒影在涟漪中起伏。汽船不知何故又鸣起了汽笛。
戈珍的独木舟也加快了速度,船灯在杰拉德身后飘摇着。
那孩子又高声尖叫起来,这次的叫声中带着哭腔,有点不耐烦了。
“迪,哦,迪,哦,迪,迪——!”
这可怕的叫声穿透黑夜传了过来。
“温妮,你最好上床去睡吧。”杰拉德自言自语道。
说着他弯下腰去解鞋带,脱掉鞋,然后把头上的软帽摘下甩到船底。
“你的手上有伤,你不能下水。”戈珍恐怖地说,忍不住大喘着气。
“什么?没事儿。”
他挣掉夹克衫,把它扔到脚下。现在,他光着头,全身都穿着白衣服。他用手摸摸腰带。他们现在靠近码头了,码头影影绰绰耸立着,码头上五光十色的灯在阴影笼罩下的黑色水面上投下一片片红、绿、黄的色块,既可爱、又丑陋。
“把她弄出来!噢,迪,亲爱的!噢,把她弄出来,噢,爸爸!爸爸!”孩子发疯般地呻吟着。有人抓着救生圈跳进水中。两条小船划近了,船上的灯照来照去一点都不管用。其余的船也围上来了。
“嘿,在那儿——罗克利!嘿,在那儿!”
“克里奇先生!”船长恐怖地叫道,“迪安娜小姐落水了。”
“有人下去救她吗?”杰拉德厉声问。
“年轻的布林德尔医生下去了,先生。”
“在哪儿呢?”
“看不清,先生。大家都在找,可眼下什么也看不见。”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似乎有什么不祥的征兆。
“她在哪儿落水的?”
“我觉得是在那儿,”那人不明确地说,“就是亮着红绿灯的那条船。”
“往那儿划。”杰拉德平静地对戈珍说。
“把她救出来,杰拉德,哦,救出她来,”那孩子焦急地叫着。但他并不在意。
“再往后靠靠,”杰拉德站在摇摇晃晃的船上说。“船不会翻的。”
说话间他一下子跃入水中。戈珍在船里剧烈地晃动着,翻滚着的水波中荡漾着灯光,她知道那是月光,他死了,他很可能死了。一阵绝望感袭上心头,令她失去了感觉和意识。她知道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世界还照旧,可没有他了。黑夜似乎很空旷。灯笼晃来晃去,人们在游船上和小船上窃窃私语着。她听见温妮弗莱德在呻吟:“哦,一定要找到她,杰拉德,找到她呀,”好象还有人在安慰她。戈珍划着船在湖上东摇西晃,毫无目标,这可怕、冷漠、无边无际的湖水让她感到说不出来的恐怖。他不会再回来了吗?她感到她也应该跳进水中去,亲身领略一下水中的恐怖。
听到有人说“他在那儿”,她不禁一惊。她看到他象一只水老鼠一样在水中游着,就不由自主地向他那边划过去。尽管他这时离一艘大船很近了,但她仍然向他划过去,她一定要靠近他。她看到他了,他就象一头海豹。他象海豹一样抓住了船眩。湿漉漉的头发从头上披下来,他的脸看上去很柔和。她可以听到他在大口地喘息。
他爬进船舱。噢,他往船上爬时,腰部的肌肉在用力,白皙皙地闪着光,真美呀,她看到这腰真想去死、去死。闪光、美好的腰臀,他的肩背浑圆又柔韧,啊,这景象对她来说可太刺激了,太美妙了。她知道,这是对她命运的宣判。可怕的,无援无助的命运,多美呀,这么美!
在她看来,他不是一个人,他是一种生命的化身。她看到他抹去脸上的水,看着自己手上的绷带。她意识到这没什么好,她无法超越他,对她来说他是生命的终极。
“把灯熄了,这样反倒看得更清楚些。”他的声音突兀、生硬、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她简直难以相信有一个什么男性世界。她斜过身子,把灯熄灭了,这些灯笼是很难熄灭的。除了游船两侧的彩色灯影以外,别处的灯火全消失了。蓝灰色的夜渐渐弥漫开来,月上中天,到处都有船影在晃动。
随着一阵击水声他又潜入水底中。戈珍心烦意乱地坐着,面对宽广、凝重、死静的水域,她心里着实怕,她跟脚下这平缓、毫无生气的水在一起,感到很孤独。这还不是什么孤单的问题,这是一种可怕的分离、可怕、冷酷的悬念。她就高悬在可恶的现实之上,直到她也沉入底层为止。
然后,她又听到人们在喊,于是她知道他爬出了水面上了船。她坐等着与他取得联系。隔着水面上巨大的空间,她仍然认为她与他有联系。可她的心却承担着难以忍受的孤独,任什么也无法穿透这包围着心的孤独。
“让游船靠港吧。让它停在那儿一点用也没有。准备好缆绳拉船。”传来了决定性的命令声。
“杰拉德!杰拉德!”温妮弗莱德发疯般地叫着。杰拉德没有回答。游船慢慢笨拙地绕了一个圈子然后悄然靠岸,隐入黑暗之中。轮机的旋转声减弱了。戈珍的小船一阵摇晃,她不由自主地把橹插入水中以保持船身平衡。
“是戈珍吗?”厄秀拉问。
“厄秀拉!”
姐妹二人的船相会了。
“杰拉德在哪儿?”戈珍问。
“他又跳进水里去了。”厄秀拉抱怨说,“我觉得,他的手伤成那样,就不该下水。”
“这次我可要把他送回家了。”伯金说。
汽船驶过,掀起的浪头使得小船又晃起来。戈珍和厄秀拉一直在寻找杰拉德。
“他在那儿呢!”厄秀拉的眼尖,看到了他。杰拉德在水下并没呆多久。伯金把船向他划过去,戈珍也划船跟上。杰拉德慢慢游过来用伤手扒住船舷,手一滑,人又落下水去。
“你怎么不帮他一把?”厄秀拉厉声问。
杰拉德又游了过来,伯金弯下身拉他上了船。戈珍又看到他往船上爬了,可这一次他显得迟缓、沉重,象一头水陆两栖动物那样笨拙地爬了上来。月光朦胧地洒在他白皙湿淋淋的身体上,照耀着他弯曲的背和健壮的腰臀。可这具肉体现在看上去却是一副惨败相儿:他爬上来,缓缓地、笨重地倒了下去。他象一头痛苦的动物那样喘着粗气。他瘫坐在船里,纹丝不动,他的头象海豹那样僵硬地挺着,他整个儿看上去不成人样,令人无法理解。戈珍不由自主地划船跟在他们那只船后面,一个劲儿打寒颤。伯金一言不发地把船划向码头。
“你往哪儿划?”杰拉德如梦初醒般地突然问。
“回家,”伯金说。
“噢,不!”杰拉德急切地说,“他们还在水中,我们怎么能回家呢?往回划,我要找到他们。”女人们让他的声音吓坏了,那语调太专横、可怕,几乎是疯狂的声音,让你无法反驳。
“不,”伯金说,“你不能去了。”他的话中流露出强迫的意思。杰拉德沉默了,心里在斗争着。似乎他要杀了伯金才算拉倒。可伯金依旧平缓地划着船,并不回答他的话,心里自有自己的招术。
“你凭什么干涉我的事?”杰拉德仇视地问。
伯金没回答,直朝岸边划去。杰拉德沉默地坐在船上,象一头聋哑动物喘着粗气,牙齿打颤,胳膊僵住了,头象海豹的头一样僵直。
他们来到了码头。杰拉德浑身水湿,象个裸体人一样沿台阶往上走。他父亲就立在那儿。
“爸爸!”他叫道。
“哦,我的儿。回家去,换换衣服吧。”
“我们救不了他们了。”他说。
“还有希望,我的儿。”
“我看怕不行,不知道他们在哪儿。怎么也找不到他们。
湖里还有一股刺骨的寒流。”
“我们将把水排干,”父亲说,“回家去安顿一下。卢伯特,帮助照看照看他。”他又不痛不痒地补了一句话。
“爸爸,真对不起,对不起,这是我的错儿。可无法挽回了,我已尽了最大努力。我还可以再潜下水,不过没什么用了。”
他光着脚在木制地板上走了几步,踩到了什么尖东西。
“你没穿鞋呀。”伯金说。
“他的鞋在这儿呢!”戈珍在码头下面说,边说边加快速度划过来。
杰拉德等别人把鞋带过来。戈珍把鞋递给他,他接过穿上了。
“如果你死去的话,”他说,“死了就算了。干吗又要活过来?水下有藏身的地方,可以容几千人呢。”
“两个人就够了。”她喃言道。
他穿上另一只鞋。他浑身颤抖着,说话时牙齿都打颤了。
“是的,”他说,“也许是吧,可奇怪的是,那儿的藏身之地太大了,那是一个大世界。那儿象地狱一样阴冷,你在那儿孤立无援,好象你的头被人砍掉了一样。”他颤抖得太厉害,几乎说不出话来。“你可知道,我们家有个特点,”他继续说:
“一旦什么事出了差错就再也无法矫正过来了。我这一生一直注意着这一点——一旦什么事出了差错,你就无法纠正它了。”
他们说着话穿过公路向家中走去。
“你可知道,一下了水,那儿是何等阴冷,跟水面上大不一样,深不见底。你可以想想,咱们怎么没死,上到岸上来了。这就走吗?我送送你,好吗?那,再见,谢谢你,太谢谢你了。”
两个姑娘又等了一会儿看是否还有希望。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空中,亮得出奇,水面上聚集着小船,各种各样的声音汇在一起,有人在压低嗓门儿喊话,都是些没用的话。伯金一回来,戈珍就回家了。
伯金奉命打开水闸把湖里的水放干净。威利湖在大路附近设了一个水闸,从而它就成了一个水库,在急需的情况下为远处的矿区供水。“跟我来,”他对厄秀拉说,“等我做完这件事我陪你一起步行回家。”
他来到管水员的屋里,要来水闸的钥匙。然后他们穿过路旁的一座小门来到水站的水头,下面是一个蓄水的石坑,还有一条台阶路直通向水底。石级头上的门就是水闸。
夜色呈现出银灰,若没有一阵阵焦虑的喊声,这夜晚该是十分安宁的。银灰色的月光洒在湖面上,影影绰绰的船只在一片-乃声中漂动。可厄秀拉的头脑却僵住了,她觉得什么都不那么重要,都不真实。
伯金抓住水门的铁把手,用力扭起来。齿轮开始慢慢松动了。他扭啊扭,象个奴隶在劳作,白色的身影变得明晰起来。厄秀拉扭头向旁边看去。她不忍心看着他沉重地扭动,又弯腰又直腰地象个奴隶一样扭动铁把手。
真正让她吃惊的是,路那边堵满了树木的洞口哗哗涌出水流来,这哗哗的流水声随即变成怒吼,然后只听得隆隆的水柱降落下来,沉重地砸下来。这巨大的水流充溢了整个黑夜,隆隆轰鸣着,一切都随之沉没、消失了。厄秀拉似乎在为自己的生命挣扎着。她用手捂住耳朵,眼睛却看着高挂中天的一弯月亮。
“咱们可以走了吗?”她冲站在台阶上的伯金喊着,伯金正在那儿观察水位下降的情况。他对此似乎着迷了。他看看厄秀拉点了点头。
一艘艘小船驶近了,人们挤到大路上的篱笆前好奇地观望着。伯金和厄秀拉带着钥匙进屋去,不再观望湖水了。厄秀拉走得很快,她不敢听那水流落下时发出的可怕轰鸣声。
“你觉得他们死了吗?”她大声问。
“是的。”他说。
“这不是太可怕了吗!”
他并不在意她的话。他们走上山去,远离这嘈杂的声音。
“你怕吗?”她问他。
“我并不怕死人,”他说,“既然死了就死了。最麻烦的是,他们缠着活人不放!”
她思忖着。
“是啊,”她说,“死并没什么,不是吗?”
“是的,”他说,“迪安娜-克里奇是死是活有什么关系?”
“真的吗?”她吃惊地说。
“没关系,为什么要这么举足轻重呢?她最好是死,那才更真实些。在死亡中她是个实在的人,而在生活中她是个没用的东西。”
“你这人很可怕。”厄秀拉喃言道。
“不!我巴不得迪安娜-克里奇死。她活着是一个错误。至于那年轻小伙子,可怜的东西,他会尽快死去的。死挺好,没比死更好的了。”
“可你并不想死。”她逗他说。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他用一种吓人的声调说:
“我愿意结束这一切,死了算。”
“是吗?”她紧张地问。
他们在树下沉默着走了一程,然后他似乎有些胆怯地说:
“有一种属于死的生,也有一种不属于死的生。人对前一种生都厌烦了,我们的生即是这样。只有天知道这种生是否已经结束了。我需要一种爱,它象睡眠,象再生,象一个刚刚降世的婴儿。”
厄秀拉听着他说话,一边认真听一边试图不把他的话往心里去。她似乎刚刚抓住一点他话中的线索就回避了。她想听他的话,可又不想介入。他想让她屈就他,但她很不情愿,不愿意接受这种身份。
“为什么爱要象睡眠一样呢?”她沮丧地问。
“我不知道。那样的话它就如同死亡一样了——我是想以一死而告别这种生活的——这比生活更丰富,从而一个人就象一个赤裸的婴儿一样被接生出母腹,故有的保护和原来的躯体都不存在了,他被一层新的空气所包围,他以前从来没有呼吸过这种空气。”
她倾听着,要弄明白他的意思。她知道,他也知道,语言本身并不能表达什么意思,语言不过是我们打出的手势,就象其它哑剧一样。她似乎是通过自己的血液来领会他的手势,尽管她有扑向前面的欲望但她还是后退了。
“但是,”她严肃地说,“你是否说你需要某种不是爱的东西——某种超越爱的东西。”
他变迷惑了。说话时总有迷惑的时候,可又不吐不快。不管你走哪条路,只要你是往前走,你就得冲破点什么,冲出自己的路来。而理解、讲话就是要冲破牢狱的大墙,就象分娩时的婴儿奋力冲破母腹的墙一样。如今,不打破旧的躯壳,不刻意通过追求知识寻找出路就不是什么新的运动。
“我不需要什么爱,”他说,“我并不想了解你。我想脱离自身,而你也要失去你的自我,我们的区别就在于此。当你疲惫、可怜不堪时,就不要说话。一个人要学哈姆雷特,那似乎是在说谎。只有当我表现出一点健康的骄傲和散淡时你再相信我,我厌恶我严肃的样子。”
“你为什么不严肃呢?”她问。
他里忖了一会儿才阴郁地说:
“我不知道。”然后他默默前行。有点话不投机。他感到迷惘。
“你不觉得奇怪吗,”她突如其来地怀着挚爱的感情把手放到他的胳膊上,“我们怎么总是这样交谈呢!我想我们的确相爱着。”
“是的,”他说,“很爱。”
她几乎是兴高采烈地笑了。
“你是想按自己的方式去爱,是吗?”她打趣说,“你是不会随便接受别人的爱的。”
他转而温和地笑了,站在路当中转身抱住了她。
“对的。”他声音柔和地说。
说着他带着一种细腻的幸福感、缓缓地、轻柔地吻她的脸和眉毛,这让她吃惊不小,一时手足无措了。这是些温柔但盲目的吻,吻得很实在,美妙极了。可她却躲着他的吻。这吻真象一些奇怪的蛀虫,非常柔和、安宁地落在她的脸上,她在冥冥中承受着它们。她感到不安、躲开了。
“是不是有什么人过来了?”她说。
他们向黑乎乎的路上扫视过去,然后又回头向贝多弗走去。为了向他表明她不是浅薄、假装正经的女人,她停住脚步抱住他,紧紧地抱住他,满怀激情地在他脸上布下一个个狠命的重吻。他顾不得什么另一个自我,只觉得满腔的热血沸腾起来。
“不是这个样,不是这样。”他喃喃自语着。她把他拉过去时,激情立时充溢了他的四肢,他涨红了脸,随之他进入了一种完美的温柔与睡眠的状态。他变成了一团火,对她充满了激情和欲望。可在这烈火的中心,却有一个不屈、愤怒的东西。现在,就连这东西也失落了,他只是需要她,这极端的欲望就象死亡一样不可避免、无可置疑。
他满足了但也粉碎了,充实了但也被毁灭了,离开她,向家中走去,在黑夜中行,又投入了激情之火中。远方,在远方,黑暗中似乎有一丝小小的悲愁之情。可这又有什么了不起呢?除了这至高无上,凯旋般的肉体激情以外——它象生活的新咒语一样在燃烧——还有什么别的更重要的呢?“我现在变成了一个会说话的行尸走肉,仅此而已,”他极为蔑视他的另一个自我,可他的另一个自我却远处在游荡着。
他回来时,人们仍在排放湖中的水。他站在岸上,听到杰拉德的说话声。水声仍旧隆隆作响,月光银白,远方的山峦神秘莫测。湖水在下降,晚上的空气中散发着湖岸上阴冷的气息。
在肖特兰兹,窗口中透着灯光,似乎没有人入睡。码头上站着那位老医生,他儿子失踪了,他就这么默立着等儿子回来。伯金也站在这里观察着,这时杰拉德划着一条船过来了。
“你怎么还在这儿,卢伯特?”他说,“我们无法把他们捞上来,湖底的坡太陡了,两个斜坡之间全是水,还有许多小水沟,天知道会把你冲到哪儿去,这可跟平底不一样啊。随着湖水往外排,你都弄不清你自己的位置。”
“那你还在这儿做什么?”伯金说。“去睡觉不是更好吗?”
“去睡?天啊,天啊,你认为我应该去睡吗?找不到他们我哪儿也不去。”
“可是没有你别人也会找到他们的,你何必还呆在这儿呢?”
杰拉德看看他,然后充满感情地拍拍伯金的肩膀说:
“别管我,卢伯特。如果说有谁的健康需要关心,那就是你的,而不是我的。你感觉如何?”
“很好,可你,你是在毁你自己的生命,是在浪费你自己。”
杰拉德沉默了一会儿说:
“浪费?不这样我能怎样呢?”
“别做这事儿了,好吗?你强迫自己干这些可怕的事,给自己留下残酷的记忆,走吧。”
“残酷的记忆!”杰拉德重复道。然后他再一次很有感情地拍拍伯金的肩膀说,“你也说话太生动了,卢伯特,真是天晓得。”
伯金的心一沉。他讨厌别人说他说话生动。
“离开这儿,到我那儿去,好吗?”他象催促一个醉汉一样催他。
“不,”杰拉德搂着伯金的肩哄他的。“谢谢你,卢伯特。明天我会去的,行吗?你明白,不是吗?我想把这件事干完。不过,我明天一定会去的。哦,我最喜欢跟你聊天了,它比我做什么事都更有趣儿。会的,我会去的。你对我来说很重要,卢伯特,你对此也许没有意识到。
“我何以对你来说很重要?”伯金有点气恼地问。他异常敏感地意识到杰拉德的手放在他的肩上,不过他并不想跟他吵,只想让他摆脱目前这种痛苦状态。
“我下次会告诉你的。”杰拉德哄他道。
“跟我走吧,我要你来。”伯金说。
一阵沉寂,紧张但又真实的沉寂。伯金不明白自己的心何以跳得这样沉重。杰拉德的手指紧紧掐入伯金的肩,似乎在表白什么。
“不,我要把这件事做完,卢伯特。谢谢你,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没什么不舒服,咱们都没什么不舒服。”
“我或许没什么,可我敢说你在这儿胡言乱语一定是病了。”说完伯金走了。
直到黎明时分,死者的尸体才找到。迪安娜双臂紧抱着那年轻人的脖子把他憋死了。
“她害死了他。”杰拉德说。
月亮斜落下去,最终沉没了。湖水只剩下四分之一了,阴凉的泥岸裸露出来,散发着腐朽味儿。东边的山后微微露出黎明的晨曦。湖水仍旧轰鸣着从水闸中泻落。
清晨,鸟儿发出第一声鸣啭,荒芜湖畔上的山峦笼罩在雾霭中时,一队散乱的人群开始向肖特兰兹走去。人们用担架抬着死者的尸体,杰拉德走在一旁,两位花白胡子父亲默默地跟在后面。家里的人都坐在屋里等待着。母亲坐在自己屋里,自会有人禀报她。那位医生还偷偷地巴望着儿子回来呢,儿子没等回来,人早就疲惫不堪了。
星期天的早晨,整个矿区变得死一样沉寂。人们似乎觉得这灾难是直接发生在自己头上的,说实在的,即便是他们自己的人遭了灾难他们也不会这么惊恐。肖特兰兹发生了这么悲惨的事儿,这矿区里的大户人家出了这样的事儿!他家的一位小姐非常任性,坚持要在游船的屋顶上跳舞,同那年轻医生一起落水淹死了!星期天的早上,矿工们都议论着这桩惨事,奔走相告着。星期天,人们饭桌上似乎纠缠着一个奇特的幽灵,似乎死亡的天使离人们很近了,天空中游荡着某种超自然的感觉。男爷们儿们露出惊恐的脸色,女人们看上去很沉郁,不少人都哭了。一开始,孩子们觉得这种惊恐场面极好玩儿,空气中弥漫着紧张感,几乎有点魔力。人们都觉得这好玩儿吗?都觉得这种刺激好玩儿吗?
戈珍大胆地设想去安抚杰拉德。她编造着最好听的话想去安慰他。她很是惊恐,但她对此毫不在乎,一个劲儿想着该怎么在杰拉德面前表现得恰如其分:扮演自己的角色。这才是最令人惊恐的事——她如何扮演自己的角色。
厄秀拉现在爱伯金爱得极深,很有激情,但她又是个对什么都无能为力的人。对于湖上的事件,别人怎么议论她都无动于衷,那冷漠的态度真让人不舒服。她只会一个人干坐着,渴望见到伯金。她想要他来家里,除此之外她没有别的办法,他必须马上就来。她在等他,整天都在屋里徘徊,等他来敲门。每隔一分钟她都会机械地朝窗户望去。他会出现在那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