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自由毋宁死!”斯语也,实十八九两世纪中,欧美诸国民所以立国之本原也。
自由之义,适用于今日之中国乎?曰:自由者,天下之公理,人生之要具,无往而
不适用者也。虽然,有真自由,有伪自由,有全自由,有偏自由,有文明之自由,有野
蛮之自由。今日“自由云自由云”之语,已渐成青年辈之口头禅矣。
新民子曰:我国民如欲永享完全文明真自由之福也,不要不先知自由之为物果何如
矣。请论自由。
自由者,奴隶之对待也。综观欧、美自由发达史,其所争者不出四端:一曰政治上
之自由,二曰宗教上之自由,三曰民族上之自由,四曰生计上之自由(即日本所谓经济
上自由)。政治上之自由者,人民对于政府而保其自由也。宗教上之自由者,教徒对于
教会而保其自由也。民族上之自由者,本国对于外国而保其自由也。生计上之自由者,
资本家与劳力者相互而保其自由也。而政治上之自由,复分为三:一曰平民对于贵族而
保其自由,二曰国民全体对于政府而保其自由,三曰殖民地对于母国而保其自由是也。
自由之征诸实行者,不外是矣。
以此精神,其所造出之结果,厥有六端。(一)四民平等问题:凡一国之中,无论
何人不许有特权(特别之权利与齐民异者),是平民对于贵族所争得之自由也。(二)
参政权问题:凡生息于一国中者,苟及岁而即有公民之资格,可以参与一国政事,是国
民全体对于政府所争得之自由也。(三)属地自治问题:凡人民自殖于他土者,得任意
自建政府,与其在本国时所享之权利相等,是殖民地对于母国所争得之自由也。(四)
信仰问题:
人民欲信何教,悉由自择,政府不得以国教束缚干涉之,是教徒对于教会所争得之
自由也。(五)民族建国问题:一国之人,聚族而居,自立自治,不许他国若他族握其
主权,并不许干涉其毫末之内治,侵夺其尺寸之土地,是本国人对于外国所争得之自由
也。(六)工群问题(日本谓之劳动问题或社会问题):凡劳力者自食其力,地主与资
本家不得以奴隶畜之,是贫民对于素封者所争得之自由也。试通览近世三四百年之史记,
其智者敝口舌于庙堂,其勇者涂肝脑于原野,前者仆,后者兴,屡败而不悔,弗获而不
措者,其所争岂不以此数端耶?其所得岂不在此数端耶?试一述其崖略:
昔在希腊罗马之初政,凡百设施,谋及庶人。共和自治之制,发达盖古。然希腊纯
然贵族政体,所谓公民者,不过国民中一小部分,而其余农、工、商及奴隶,非能一视
也。罗马所谓公民,不过其都会中之拉丁民族,而其攻取所得之属地也,非能一视也。
故政治上之自由,虽远滥觞于希腊,然贵族之对平民也,母国之对属地也,本国人之对
外国也,地主之对劳力者,其种种侵夺自由之弊,亦自古然矣。及耶稣教兴,罗马帝国
立,而宗教专制、政治专制乃大起。中世之始,蛮族狸披,文化蹂躏,不待言矣。及其
末也,则罗马皇帝与罗马教皇,分司全欧人民之躯壳灵魂两界,生息于肘下而不能自拔。
故中世史者,实泰西之黑暗时代也。及十四五世纪以来,马丁·路得兴,一抉旧教藩篱,
思想自由之门开,而新天地始出现矣。尔后二三百年中,列国或内争,或外伐,原野餍
肉,谿谷填血,天日惨淡,神鬼苍黄,皆为此一事而已。此为争宗教自由时代。及十七
世纪,格林威尔起于英;十八世纪,华盛顿兴于美;未几而法国大革命起,狂风怒潮,
震撼全欧,列国继之,灵[云]湅*水涌,遂使地中海以西,亘于太平洋东岸,无一不
为立宪之国,加拿大、澳洲诸殖民地,无一不为自治之政,直至今日,而其机未止。此
为争政治自由时代。自十六世纪,荷兰人求脱西班牙之轭,奋战四十余年,其后诸国踵
兴,至十九世纪,而民族主义磅礴于大地。伊大利、匈加利之于奥大利,爱尔兰之于英
伦,波兰之于俄、普、奥三国,巴干半岛诸国之于土耳其,以至丙今波亚之于英,菲律
宾之于美,所以死亡相踵而不悔者,皆曰“非我种族不得有我主权”而已。虽其所向之
目的,或达或不达,而其精神一也。此为争民族自由时代。(民族自由与否,大半原于
政治,故此二者其界限常相混。)前世纪(十九)以来,美国布禁奴之令,俄国废农傭
之制,生计界大受影响,而廿卅年来,同盟罢工之事,所在纷起,工厂条例,陆续发布,
自今以往,此问题遂将为全地球第一大案。此为争生计自由时代。凡此诸端,皆泰西四
百年来改革进步之大端,而其所欲以去者,亦十之八九矣。噫嘻,是遵何道哉?皆“不
自由毋宁死”之一语,耸动之,鼓舞之,出诸壤而升诸霄,生其死而肉其骨也。於戏,
璀璨哉自由之花!於戏,庄严哉自由之神!
今将近世史中争自由之大事,列一年表如下:
一五三二年旧教徒与新教徒结条约许信教自由——宗教上之自由
一五二四年瑞士信新教诸市府始联合行共和政——同
一五三六年丁抹国会始定新教为国教——同
一五七○年法国内讧暂熄新教徒始自由——同
一五九八年法国许新教徒以参政权——同
一六四八年荷兰与西班牙积四十年苦战始得自立——民族上之自由亦因宗教
一六一八年~一六四八年——西班牙、佛兰西、瑞典、日耳曼、丁抹等国连兵不止,
卒定新旧教同享平等权利——宗教上之自由
一六四九年英民弑其王查理士第一,行共和政——政治上之自由
一七七六年北美合众国布告独立——同(殖民地之关系)
一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起——同(贵族平民之关系)
一八二二年墨西哥独立——同(殖民地之关系)
一八一九至一八一三年南美洲诸国独立——同
一八三二年英国改正选举法——同
一八三三年英国布禁奴令于殖民地——生计上之自由
一八四八年法国第二次革命——政治上之自由
同年奥国维也纳革命——同
同年匈加利始立新政府,次年奥匈开战——民族上之自由
同年意大利革命起——同
同年日耳曼谋统一不成——同
同年意大利、瑞士、丁抹、荷兰发布宪法——政治上之自由
一八六一年俄国解放隶农——生计上之自由
一八六三年希腊脱土耳其自立——民族上之自由
同年波兰人拒俄乱起——同
同年美国因禁奴事南北相争——同
一八六七年北德意志联邦成——民族上与政治上之自由
一八七○年法国第三次革命——政治上之自由
一八七一年意大利统一功成——民族上与政治上之自由
一八七五至~一八七八年——土耳其所属门的内哥、塞尔维亚、赫斯戈伟讷等国皆
起倡独立——民族上与宗教上之自由
一八八一年俄皇亚历山大第二将布宪法,旋为虚无党所弑——政治上之自由
一八八二年美国大同盟罢工起,此后各国有之,岁岁不绝——生计上之自由
一八八九年巴西独立,行共和政——政治上之自由(殖民地之关系)
一八九三年英国布爱尔兰自治案——民族上之自由
一八九九年菲立宾与美国战——同
同年波亚与英国战——同
一九○一年澳洲自治联邦成——政治上之自由
由此观之,数百年来世界之大事,何一非以“自由”二字为之原动力者耶?彼民之
求此自由也,其时不同,其国不同,其所需之种类不同,故其所来者亦往往不同,要其
用诸实事而非虚谈,施诸公敌而非私利一也。试以前所列之六大问题,覆按诸中国,其
第一条四民平等问题,中国无有也,以吾自战国以来,即废世卿之制,而阶级陋习,早
已消灭也。其第三条属地自治问题,中国无有也,以其无殖民地于境外也。
其第四条信仰问题,中国更无有也,以其无殖民地于境外也。
其第四条信仰问题,中国更无有也,以吾国非宗教国,数千年无教争也。其第六条
工群问题,他日或有之,而今则尚无有也,以其生计界尚沈滞,而竞争不剧烈也。然则
今日吾中国所最急者,唯第二之参政问题,与第四之民族建国问题而已。此二者事本同
源,苟得其乙,则甲不求而自来;苟得其甲,则乙虽弗获犹无害也。若是夫吾侪之所谓
自由,与其所以求自由之道,可以见矣。
自由之界说曰:“人人自由,而以不侵人之自由为界。”夫既不许侵人自由,则其
不自由亦甚矣。而顾谓此为自由之极则者何也?自由云者,团体之自由,非个人之自由
也。野蛮时代,个人之自由胜,而团体之自由亡;文明时代,团体之自由强,而个人之
自由减。斯二者盖有一定之比例,而分毫不容忒者焉。使其以个人之自由为自由也,则
天下享自由之福者,宜莫今日之中国人若也。绅士武断于乡曲,受鱼肉者莫能抗也;驵
商逋债而不偿,受欺骗者莫能责也。夫人人皆可以为绅士,人人皆可以为驵商,则人人
之自由亦甚矣。
不宁惟是,首善之区,而男妇以官道为圊牏,何其自由也;市邑之间,而老稚以雅
片为菽粟,何其自由也。若在文明国,轻则罚锾,重则输城旦矣。诸类此者,若悉数之,
则更十仆而不能尽。由是言之,中国人自由乎,他国人自由乎?
顾识者楬橥自由之国,不于此而于彼者何也?野蛮自由,正文明自由之蟊贼也。文
明自由者,自由于法律之下,其一举一动,如机器之节腠,其一进一退,如军队之步武。
自野蛮人视之,则以为天下之不自由,莫此甚也。夫其所以必若是者何也?天下未有内
不自整,而能与外为竞者。外界之竞争无已时,则内界之所以团其竞争之具者亦无已时。
使滥用其自由,而侵他人之自由焉,而侵团体之自由焉,则其群固已不克自立,而将为
他群之奴隶,夫复何自由之能几也?故真自由者必能服从。服从者何?服法律也。法律
者,我所制定之,以保护我自由,而亦以钳束我自由者也。彼英人是已。天下民族中,
最富于服从性质者莫如英人,其最享自由幸福者亦莫如英人。夫安知乎服从之即为自由
母也。嗟夫!今世少年,莫不嚣嚣言自由矣,其言之者固自谓有文明思想矣,曾不审夫
泰西之所谓自由者,在前此之诸大问题,无一役非为团体公益计,而决非一私人之放恣
桀骜者所可托以藏身也。今不用之向上以求宪法,不用之排外以伸国权,而徒耳食一二
学说之半面,取便私图,破坏公德,自返于野蛮之野蛮,有规语之者,犹敢然抗说曰:
“吾自由,吾自由。”吾甚惧乎“自由”二字,不徒为专制党之口实,而实为中国前途
之公敌也!
“爱”主义者,天下之良主义也。有人于此,汲汲务爱已,而曰我实行爱主义可乎?
“利”主义者,天下之良主义也。有人于此,孳孳务利已,而曰我实行利主义可乎?
“乐”主义者,亦天下之良主义也,有人于此,媞媞务乐己,而曰我实行乐主义可乎?
故凡古贤今哲之标一宗旨以易天下者,皆非为一私人计也。身与群校,群大身小,诎身
伸群,人治之大经也。
当其二者不兼之际,往往不爱已,不利已,不乐已,以达其爱群、利群、乐群之实
者有焉矣。佛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佛之说法,岂非欲使众生脱离地狱者耶?
而其下手必自亲入地狱始。若是乎有志之士,其必悴其形焉,因衡其心焉,终身自栖息
于不自由之天地,然后能举其所爱之群与国而自由之也明矣。今世之言自由者,不务所
以进其群、其国于自由之道,而惟于薄物细故、日用饮食,龂龂然主张一已之自由,是
何异箪豆见色,而曰我通功利派之哲学;饮博无赖,而曰我循快乐派之伦理也。《战国
策》言:“有学儒三年,归而名其母者。”吾见夫误解自由之义者,有类于是焉矣。
然则自由之义,竟不可行于个人乎?曰:恶,是何言!团体自由者,个人自由之积
也。人不能离团体而自生存,团体不保其自由,则将有他团焉自外而侵之、压之、夺之,
则个人之自由更何有也!譬之一身,任口之自由也,不择物而食焉,大病浸起,而口所
固有之自由亦失矣;任手之自由也,持梃而杀人焉,大罚浸至,而手所固有之自由亦失
矣。故夫一饮一食、一举一动,而皆若节制之师者,正百体所以各永保其自由之道也,
此犹其与他人他体相交涉者。吾请更言一身自由之事。
一身自由云者,我之自由也。虽然,人莫不有两我焉:其一,与众生对待之我,昂
昂七尺立人间者是也;其二,则与七尺对待之我,莹莹一点存于灵台者是也。(孟子曰:
“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物者,我之对待也,上物指众生,下物指七尺即耳目之官,
要之,皆物而非我也。我者何?心之官是已。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惟我
为大,而两界之物皆小也。小不夺大,则自由之极轨焉矣。)是故人之奴隶我,不足畏
也,而莫痛于自奴隶于人;自奴隶于人,犹不足畏也,而莫惨于我奴隶于我。庄子曰:
“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
吾亦曰:辱莫大于心奴,而身奴斯为末矣。夫人强迫我以为奴隶者,吾不乐焉,可
以一旦起而脱其绊也,十九世纪各国之民变是也。以身奴隶于人者,他人或触于慈祥焉,
或迫于正义焉,犹可以出我水火而苏之也,美国之放黑奴是也。独至心中之奴隶,其成
立也,非由他力之所得加;其解脱也,亦非由他力之所得助。如蚕在茧,著著自缚;如
膏在釜,日日自煎。若有欲求真自由者乎,其必自除心中之奴隶始。
吾请言心奴隶之种类,而次论所以除之之道。
一曰,勿为古人之奴隶也。古圣贤也,古豪杰也,皆尝有大功德于一群,我辈爱而
敬之宜也。虽然,古人自古人,我自我。彼古人之所以能为圣贤、为豪杰者,岂不以其
能自有我乎哉?使不尔者,则有先圣无后圣,有一杰无再杰矣。臂诸孔子诵法尧舜,我
辈诵法孔子,曾亦思孔子所以能为孔子,彼盖有立于尧舜之外者也。使孔子而为尧舜之
奴隶,则百世后必无复有孔子者存也。闻者骇吾言乎?盍思乎世运者进而愈上,人智者
浚而愈莹,虽有大哲,亦不过说法以匡一时之弊,规当世之利,而决不足以范围千百万
年以后之人也。泰西之有景教也,其在中古,尝不为一世文明之中心点,逮夫末流,束
缚驰骤不胜其敝矣。非有路得、倍根、笛卡儿、康德、达尔文、弥勒、赫胥黎诸贤,起
而附益之、匡救之,夫彼中安得有今日也!中国不然,于古人之言论行事,非惟辨难之
辞不敢出于口,抑且怀疑之念不敢萌于心。夫心固我有也,听一言,受一义,而曰我思
之我思之,若者我信之,若者我疑之,夫岂有刑戮之在其后也。然而举世之人,莫敢出
此。吾无以譬之,譬之义和团。义和团法师之被发、仗剑、踽步、念念有词也,听者苟
一用其思索焉,则其中自必有可疑者存,而信之者竟遍数省,是必其有所慑焉,而不敢
涉他想者矣;否则有所假焉,自欺欺人以逞其狐威者矣。要之。为奴隶于义和团一也。
吾为此譬,非敢以古人比义和团也,要之,四书六经之义理,其非一一可以适于今日之
用,则虽临我以刀锯鼎镬,吾犹敢断言而不惮也。而世之委身以嫁古人,为之荐枕庶而
奉箕帚者,吾不知其与彼义和团之信徒果何择也。我有耳目,我物我格,我有心思,我
理我穷,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其于古人也,吾时而师之,时而友之,时而敌之,
无容心焉,以公理为衡而已。自由何如也!
二曰,勿为世俗之奴隶也。甚矣人性之弱也!“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
广袖,四方全幅帛。”古人夫既谣之矣。然曰乡愚无知,犹可言也,至所谓士群子者,
殆又甚焉。
当晚明时,举国言心学,全学界皆野狐矣;当乾嘉间,举国言考证,全学界皆蠹鱼
类。然曰岁月渐迁,犹可言也,至如近数年来,丁戊之间,举国慕西学若膻,已庚之间,
举国避西若厉,今则厉又为膻矣。夫同一人也,同一学也,而数年间可以变异若此,无
他,俯仰随人,不自由耳。吾见有为猴戏者,跳焉则群猴跳,掷焉则群猴掷,舞焉则群
猴舞,笑焉则群猴笑,哄焉则群猴阋,怒焉则群猴骂。谚曰:“一犬吠影,百犬吠声。”
悲哉!人秉天地清淑之气以生,所以异于群动者安在乎?胡自污蔑以与猴犬为伦也!夫
能铸造新时代者上也,即不能而不为旧时代所吞噬所汩[汩]沈,抑其次也,狂澜滔滔,
一柱屹立,醉乡梦梦,灵台昭然,丈夫之事也。自由何如也!
三曰,勿为境遇之奴隶也。人以一身立于物竞界,凡境遇之围绕吾旁者,皆日夜与
吾相为斗而未尝息者也。故战境遇而胜之者则立,不战而为境遇所压者则亡。若是者,
亦名曰天行之奴隶。天行之虐,逞于一群者有然,逞于一人者亦有然。谋国者而安于境
遇也,则美利坚可无独立之战,匈加利可无自治之师,日耳曼、意大利可以长此华离破
碎为虎狼奥之附庸也。使谋身者而安于境遇也,则贱族之的士礼立,(英前宰相,与格
兰期顿齐名者,本犹太人。犹太人在英视为最贱之族。)何敢望挫俄之伟勋;蛋儿之林
肯(前美国大统领,渔人子也,少极贫)何敢企放奴之大业;而西乡隆盛当以患难易节;
玛志尼当以窜谪灰心也。吾见今日所谓识时之彦者,开口辄曰:阳九之厄,劫灰之运,
天亡中国,无可如何。若所以自处者,非贫贱而移,则富贵而淫,其最上者遇威武而亦
屈也。一事之挫跌,一时之潦倒,而前此权奇磊落、不可一世之概,销磨尽矣。咄,此
区区者果何物,而顾使之操纵我心如转蓬战?善夫,《墨子.非命》之言也,曰:“执
有命者,是覆天下之义,而说百姓之谇也。”天下善言命者,莫中国人若,而一国之人,
奄奄待死矣。有力不庸,而惟命是从,然则人也者,亦天行之刍狗而已,自动之机器而
已,曾无一毫自主之权,可以达已之所志,则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英儒赫胥黎
曰:“今者欲治道之有功,非与天争胜焉不可也,固将沈毅用壮,见大丈夫之锋颖,强
立不反,可争可取而不可降。所遇善,固将宝而维之;所遇不善,亦无慬焉。”陆象山
曰:“利害毁誉,称讥苦乐,名曰八风。八风不动,入三摩地。”邵尧夫之诗曰:“卷
舒一代兴亡手,出入千重云水身。”吵兹境遇,曾不足以损豪杰之一脚指,而岂将入其
笼也。自由何如也!
四曰,勿为情欲之奴隶也。人之丧其心也,岂由他人哉?
孟子曰:“向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
是亦不可以已乎!”夫诚可以已,而能已之者百无一焉,甚矣情欲之毒人深也。古人有
言:心为形役。
形而为役,犹可愈也;心而为役,将奈之何?心役于他,犹可拔也;心役于形,将
奈之何?形无一日而不与心为缘,则将终其生趄瑟缩于六根六尘之下,而自由权之萌蘖
俱断矣。吾常见有少年岳岳荦荦之士,志愿才气,皆可以开拓千古,推倒一时,乃阅数
年而馁焉,更阅数年而益馁焉。无他,凡有过人之才者,必有过人之欲;有过人之才,
有过人之欲,而无过人之道德心以自主之,则其才正为其欲之奴隶,曾几何时,而销磨
尽矣。故夫泰西近数百年,其演出惊天动地之大事业者,往往在有宗教思想之人。夫迷
信于宗教而为之奴隶,固非足贵,然其借此以克制情欲,使吾心不为顽躯浊壳之所困,
然后有以独往独来,其得力固不可诬也。日本维新之役,其倡之成之者,非有得于王学,
即有得于禅宗。其在中国近世,勋名赫赫在人耳目者,莫如曾文正,试一读其全集,观
其困知勉行厉、志克已之功何如?天下固未有无所养而能定大艰成大业者。不然,日日
恣言曰吾自由吾自由,而实为五贼(佛典亦以五贼名五官。)所驱遣,劳苦奔走以借之
兵而赍其粮耳,吾不知所谓自由者何在也?孔子曰:“克己复礼为仁。”己者,对于众
生称为己,亦即对于本心而称为物者也。所克者已,而克之者又一己,以己克己,谓之
自胜,自胜之谓强。自胜源,强焉,其自由何如也!
吁,自由之义,泰西古今哲人,著书数十万言剖析之,犹不能尽也。浅学如余,而
欲以区区片言单语发明之,乌知其可?虽然,精义大理,当世学者,既略有述焉。吾故
就团体自由、个人自由两义,刺取其浅近直捷者,演之以献于我学界。世有爱自由者乎,
其慎角毒自由以毒天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