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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谈话记(节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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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7年初夏)

反观现在的学校,多变成整套的机械作用,上课下课,闹得头昏眼花。进学校的人

大多数除了以得毕业文凭为目的以外,更没有所谓意志,也没有机会做旁的事。有志的

青年们,虽然不流于这种现象,也无从跳出圈套外,于是改造教育的要求,一天比一天

迫切了。我这两年来清华学校当教授,当然有我的相当抱负而来的,我颇想在这新的机

关之中,参合着旧的精神。吾所理想的也许太难,不容易实现,我要想把中国儒家道术

的修养来做底子,而在学校功课上把他体现出来。在已往的儒家各个不同的派别中,任

便做那一家都可以的,不过总要有这类的修养来打底子,自己把做人的基础先打定了。

吾相信假定没有这类做人的基础,那末做学问并非为自己做的。至于知识一方面,固然

要用科学方法来研究,而我所希望的,是科学不但应用于求知识,还要用来做自己人格

修养的工具。这句话怎么讲呢?例如当研究一个问题时,态度应如何忠实,工作应如何

耐烦,见解要如何独立,整理组织应如何洽理而且细密……凡此之类,都一面求知识的

推求,一面求道术的修养,两者打成一片。现世界的学校,完人偏在知识一方面,而老

先生又统统偏在修养一边,又不免失之太空了。所以要斟酌于两者之间。我最希望的是

在求知识的时候,不要忘记了我这种做学问的方法,可以为修养的工具;

而一面在修养的时候,也不是参禅打坐的空修养,要如王阳明所谓在事上磨炼。在

事上磨炼,并不是等到出了学校入到社会才能实行,因为学校本来就是一个社会,除方

才所说用科学方法作磨炼工具外,如朋友间相处的方法,乃至一切应事接物,何一不是

我们用力的机会。我很痴心想把清华做这种理想的试验场所,但照这两年的经过看来,

我的目的并未能达到多少。第一个原因,全国学风都走到急功近利,及片断的知识相夸

耀,谈到儒家道术的修养,都以为迂阔不入耳。

在这种雰围之下,想以一个学校极少数人打出一条血路,实在是不容易。第二件,

清华学校自有他的历史,自有他的风气,我不过是几十位教员中之一位,当未约到多数

教员合作以前,一个人很难为力的。第三件,我自己也因知识方面嗜好太多,在堂上讲

课与及在私室和诸君接谈时,多半也驰骛于断片的知识,不能把精神集中于一点。因为

这种原因,所以两年所成就,不能如当初的预期。

我对于同学诸君,尤其万分抱歉,大学部选修我的功课的,除了堂上听讲外,绝少

接谈的机会,不用说了,就在研究院中,恐怕也不能不令诸君失望。研究院的形式,很

有点道尔顿制的教育,各人自己研究各人的嗜好,而请教授指导指导。老实说我对于任

何学问并没有专门的特长,所以对于诸同学的工作中间也有我所知道的,我当然很高兴

地帮帮他们的忙,也许有我们同学的专门工作比我还做得好,这倒不是客气话。外研究

院中的教授,于很隘小范围内的学问,他真个可以指导研究,而除此隘小范围以外,他

都不管。而我今日在研究院中的地位,却是糟了。同学以为我什么都懂得,所以很亲密

的天天来请教我,而我自己觉得很惭愧,没有充分帮助。不过虽然如此,而我的希望仍

是很浓厚着,仍努力继续下去。什么希望呢?假定要我指导某种学问的最高境界,我简

直是不能,可以说,我对于专门学问深刻的研究,在我们同事诸教授中,谁都比我强,

我谁都赶不上他。但是我情愿每天在讲堂上讲做学问的方法,或者同学从前所用的方法

不十分对,我可以略略加以纠正,或者他本来已得到方法,可以为相当的补助。这一点

我在知识上对于诸同学可以说是有若干的暗示,也许同学得到我这种的暗示,可以得到

做学问的路,或者可以加增一点勇气。

还有一点,我自己做人不敢说有所成就,不过直到现在,我觉得还是天天想向上,

在人格上的磨炼及扩充,吾自少到现在,一点不敢放松。对于诸同学我不敢说有多少人

格上的感化,不过我总想努力令不至有若干恶影响到诸同学。诸同学天天看我的起居谈

笑,各种种琐屑的生活,或者也可以供我同学们相当暗示或模范,大家至少可以感觉到

这一点,我已有一日之长。五十余岁的人,而自己训练自己的工作,一点都不肯放过,

不肯懈怠,天天看惯了这种样子,也可以使我们同学得到许多勇气。所以我多在校内一

年,我们一部同学可以多得一年的薰染,则我的志愿已算是不虚了。

现在中国的情形糟到什么样子,将来如何变化,谁也不敢推测。在现在的当局者,

那一个是有希望的?那一个党派是有希望的?那末中国就此沉沦下去了吗?不,决不的。

如果我们这样想,那我们太没志气,太不长进了。现在一般人做的不好,固然要后人来

改正,就是现在一般人做的很好,也要后人来继续下去。现在学校的人,当然是将来中

国的中坚,然而现在学校里的人,准备了没有?准备什么样来担任这个重大的责任?知

识才能固然是要的,然而道德信仰——不是宗教——是断然不可少的。现在时事糟到这

样,难道是缺乏知识才能的缘故么?老实说,什么坏事情不是知识才能分子做出来的!

现在一般人根本就不相信道德的存在,而且想把他留下的残余根本去刬除。

我们一回头看数十年前曾文正公那般人的修养,他们看见当时的社会也坏极了,他

们一面自己严厉的约束自己,不跟恶社会跑,而同时就以这一点来朋友间互相勉励,天

天这样琢磨着,可以从他们往来的书札中考见,一见面一动笔,所用以切磋观摩规劝者,

老是这么样坚忍,这么样忠实,这么样吃苦有恒负责任。……这一些话,看起来是很普

通的,而他们就只用这些普通话来训练自己,不怕难,不偷巧,最先从自己做起,立个

标准,扩充下去,渐次声应气求,扩充到一般朋友,久而久之便造成一种风气,到时局

不可收拾的时候,就只好让他们这班人出来收拾了。所以曾、胡、江、罗一般书呆子,

居然被他们做了这伟大的事业,而后来咸丰以后风气居然被他们改变了,造成了他们做

书呆子时候的理想道德社会了。可惜江公、罗公早死一点,不久胡公也卒,单剩曾文正

公,晚年精力也衰了。继曾文正公者是李文忠公,他就根本不用曾、胡、江、罗诸人的

道德改造政策,而换了他的功利改造政策。他的智力才能确比曾文正公强,他专奖励一

班只有才能不讲道德的人物。继他而起的是袁项城,那就变本加厉,明目张胆的专提拔

一种无人格的政客,作他的爪牙,天下事就大糟而特糟了。顾亭林《日知录》批评东汉

的名节数百年养成不足,被曹操一人破坏之而有余,正是同出一辙呀。

李文忠公功名之士,以功名为本位,比较以富贵为本位的人还算好些,再传下去便

不堪设想了。其父杀人报仇,其子必且行劫。袁项城就以富贵为本位了。当年曾、胡、

江、罗以道德、气节、廉耻为提倡的成绩,遂消灭无遗。可怜他们用了大半世的功力,

象有点眉目了,而被李文忠公以下的党徒根本刬除,一点也不留,无怪数十年来中国的

内乱,便有增无遗了。一方面又从外国舶来了许多什么党,什么派,什么主义……。譬

如孙中山先生他现在已死了,我对他不愿有什么苛论,且我对于他的个人也有相当的佩

服——但是孙中山比袁项城总算好得多了,不过至少也是李鸿章所走的一条路。尤其是

他的党派见解,无论甚么的好人,不入他的党,多得挨臭骂;无论什么坏东西,只要一

入他的党,立刻变成了很好的好人。固然国民党的发达,就是靠这样投机者之投机,而

将来致命伤也都尽在这般人之中,这句话似乎可以断定吧。

现在既然把甚么道德的标准统统破坏无遗,同时我们解剖现代思想的潮流,就不出

这二股范围之外:一是袁世凯派,二是孙中山派。而一方面老先生们又全不知挽救的方

法,天天空讲些礼教,刚刚被一般青年看做笑话的资料,而瞧不起他。我们试看曾文正

公等当时是甚么样修养的,是这样的么?

他们所修养的条件,是什么样克己,什么样处事,什么样改变风气……先从个人、

朋友少数人做起,诚诚恳恳脚踏实地的一步一步做去,一毫不许放松。我们读曾氏的

《原才》,便可见了。风气虽坏,自己先改造自己,以次改造我的朋友,以及朋友的朋

友,找到一个是一个,这样继续不断的努力下去,必然有相当的成功。假定曾文正、胡

文忠迟死数十年,也许他们的成功是永久了。假定李文忠、袁项城也走这一条路,也许

直到现在还能见这种风气呢。然而现在的社会是必须改造的,不改造他,眼看他就此沉

沦下去,这是我们奇耻大辱。但是谁来改造他?一点不客气,是我辈,我辈不改造谁来

改造?

要改造社会,先从个人做人方面做去,以次及于旁人,一个、二个……以至千万个,

只要我自己的努力不断,不会终没有成绩的。江、罗诸公,我们知道他是个乡下先生,

他为什么有这样伟大的事业?在这一点上,我对于诸同学很抱希望,希望什么?希望同

学以改造社会风气为各人自己的责任。

至于成功么?是不可说的。天地一日没有息,我相信我们没有绝对成功的一日。我

们能工作一部分,就有一部分的成绩,最怕是不做。尤其我们断不要忘了这句话,社会

我们切不要随其流而扬其波,哺其糟而啜其醴。不然,则社会愈弄愈坏,坏至于极,是

不堪设想的。至少我有一分力量,要加以一分纠正,至于机会之来不来,是不可说的,

但是无论有没有机会,而我们改善社会的决心的责任,是绝对不能放松的。所以我希望

我们同学不要说我的力量太小,或者说我们在学校里是没有功夫的。实际上只要你有多

少力量,尽多少责任就得。至于你无论在什么地方,总是社会的一分子,你也尽一分子

的力,我也尽一分子的力,力就大了,将来无论在政治上,或教育上,或文化上,或社

会事业上……乃至其他一切方面,你都可以建设你预期的新事业,造成你理想的新风气,

不见得我们的中国就此沉沦下去的。这是对于品格上修养的话。

至于知识上的修养——在学问著述方面改造自己,那么因我个人对于史学有特别兴

趣,所以昔时曾经发过一个野心,要想发愤从新改造一部中国史,现在知道这是绝对不

是一个人的力量所可办到的,非分工合作,是断不能做成的。所以我在清华,也是这个

目的,希望用了我的方法,遇到和我有同等兴味的几位朋友,合起来工作,忠实的、切

实的努力一下。我常常这样的想,假定有同志约二三十人,用下二三十年工夫去,终可

以得到一部比较好的中国史。我在清华二年,也总可说已经得到几个了,将来或聚在一

块,或散在各方,但是终有合作的可能,我希望他们得我多少暗示的帮助,将来他们的

成绩比我强几倍归纳起来罢,以上所讲的有二点:(一)是做人的方法——在社会上造

成一种不逐时流的新人。(二)做学问的方法——在学术界上造成一种适应新潮的国学。

我在清华的目的为此,虽不敢说我的目的已经满足达到,而终得了几个很好的朋友,

这也是做我自己可以安慰自己的一点。

今天是一年快满的日子了,趁天气晴和时候,约诸同学在此相聚,我希望在座的同

学们,能完全明了了解这二点——做人做学问——而努力向前干下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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