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今取拿破仑遗事,以实吾《少年丛书》。吾知见者必滋以为异,以为拿破仑之为人,其对内则一专制之雄,共和主义之叛徒也。其对外则一穷兵黩武,扰乱世界之魔星也。是以得志不二十年,终至身败名裂,为大西洋孤岛之羁囚。吾辈处二十世纪平和民治之世界,方将悬此等人为政治家之厉禁,而深恶痛绝之不暇,而顾推波助澜,喋喋为述其历史何居?
应之曰:不然。为是说者亦未明法兰西革命时代之真相,与拿破仑所以与各国相持之故耳,请得分别论之。夫法兰西革命,固以民主立宪标榜于天下者,然国民无宪政之经验者。当其骤得政权之际,往往不善运用,而有举鼎绝脰之虞。试观法国革命政府成立以后,内讧迭起,党派纷歧。所谓吉伦德党(girondists)、哲哥宾党(jacobin)、哥特利党(cordeliers),莫不以杀人喋血,为攘夺政权之武器。及至罗伯斯比(robespierre)得政,史称“恐怖时代”(reign of terror)。而反动力亦日盛,至有以革命党人潜谋复辟,扬王党之死灰者。藉非拿破仑异军苍头特起,捐党人之虐政,收已失之人心,则布奔(boubon)朝之旧统虽绵延不绝可也。其后拿破仑得志而骄,虽亦创建霸朝,无以逃于私天下之讥。而其革除封建,编纂法典,裁抑教权,于革命之真精神。固皆保持勿失,吾辈尚论古人,当咎。法民之不善运用政权,而因引以自鉴,以杜枭杰利用之机。若但执专制二字为爰书,并拿破仑内治之功积而抹煞之,又宁得谓平情之论哉?
至拿破仑之与各国相持,则为功为罪,又当从欧洲当日之大势论之。盖当时欧洲各国,结同盟军以与法为敌者,以俄罗斯、奥地利、普鲁士、英吉利诸国为职志。之数国者,如俄则东方之半开国,内厉专制之政,而外张侵略之谋者也;如奥则以哈布士保(hapsburg)朝袭神圣罗马帝之尊号,国王以神权为护符,僧侣有无上之特权者也;如普则自腓特烈大王(frederick the great)崛起以来,虽以保护新教,与奥人争霸于中欧,然军阀制度、奴隶制度,其害民亦綦烈,未尝有立宪政治之基础也。惟英人以宪政先进国自豪于世,然当一千七百八十年之顷,则仍为贵族专制政治,其众议院之议员,则大地主之傀儡也。其改革宗之国教,则罗马教之变相也。要而言之,则是时欧洲各国,以君主、僧侣、贵族三者,垄断政权,其大多数国民,则彼等之刀俎鱼肉而已。而法之革命,独树民权自由之赤帜,将君主、僧侣、贵族之特权,一朝尽去之,又安怪其切唇亡齿寒之虑,皆欲甘心于法人乎?是以巴黎之乱一起,奥普二主,即合兵攻法。及路易十六(louis xvi)被杀,而英、俄、瑞典、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诸邦,亦相继加入。拿破仑以革命政府之委任,起而兴应敌之师,其衅固非自我开也。其后拿破仑战胜攻取,自不能不杂好大喜功之念,然日中必熭,操刀必割,拿破仑既自任,宣扬民权自由之使命,与各国之拥护旧制者势不两立。自亦非以兵力制胜,各国不克完成其使命,至其不能制胜。而终为各国所踣,则以旧制根柢磐,深非一手一足之烈,所能拔本塞源之故。而拿破仑要可告无罪于天下,不得谓其与各国相持,纯出乎穷兵黩武之私也。
且拿破仑虽败乎,实则其所宣扬之主义,至十九世纪皆一一见诸行事,使后人食报于无穷,亦安得谓之败者。如法人经七月革命(一千八百三十年七月,法王查理士十世,以敕令改正选举法,束缚言论出版自由,法民愤变。查理士出奔英,是为七月革命)、二月革命(一千八百四十八年二月,法民逐路易腓力,复建共和政体,以拿破仑第三为总统,是为二月革命)、普法战争(一千八百七十年,法帝拿破仑第三,为普鲁士所败,法国复建共和政体)之波折,卒能奠定共和,奏最后之胜利,其当归功于拿破仑固矣。即西班牙之自由运动(一千八百二十年)、比利时之永世中立(一千八百三十一年)、意大利之独立(一千八百五十九年)、日耳曼之统一(一千八百七十一年)、英吉利之宪法改革(一千八百三十二年)、瑞士之宪法改革(一千八百四十八年),亦何莫非以拿破仑为原动力者。盖拿破仑以战争传播民权自由之种子,凡被其征服或曾隶藩属之地,固因是改造其政治制度及社会组织。而同盟军之入巴黎,亦携此等种子以归,故发荣滋长。不及百年,而欧洲各国遂无专制政府存立之余地焉。此史家所以与华盛顿并称平民政治之开山,不以一时之成败,异其褒贬也,然则拿破仑可不谓之人杰也哉!
虽然吾非谓拿破仑之行事,可供今日少年取法也。彼席民党之地盘,而起而卒自建帝制,类乎狐埋狐搰者之所为,此其不宜取法者一也;彼欲以力征经营,握欧洲各国之大权,而不知民族独立国之范围,非武力所能破坏,此其不宜法者二也。庄子曰:“药也,其实堇也,桔梗也,鸡痈也,豕零也,是时为帝者也。”在拿破仑处新旧过渡时代,或者非大刀阔斧,不克奏改造世界之功。若非其时而妄效之,则谬矣。况乎拿破仑亦卒以此致败耶。惟拿破仑虽晚节不终,而其制度之恢张,经纶之展布。要非恒流所及,吾辈取其所长,而戒其所由致败之道,以勉力于正轨之事业,则固我国振衰起废之良药也,此则吾《拿破仑传》之所由作也。
我现在选取拿破仑的事迹,用以充实我的这一套《少年丛书》。我知道看见它的人肯定会惊异,认为拿破仑的为人,他对于法国来说,是独裁专制的雄主,共和主义的叛徒;对外联邦,他一直随意使用武力,不断发动侵略战争,成为扰乱世界和平的罪魁祸首。因此,他风光得意不到二十年的时间,最终身败名裂,被囚禁在大西洋圣赫勒拿孤岛之上,结束了自己的一生。我们生活在二十世纪国泰民安的世界环境中,正要将这等人列为政治家避忌的危险人物,厌恶、痛恨都来不及,然而却还从旁鼓吹,助长声势,这番喋喋不休地述说拿破仑的历史有什么意义呢?
对此,我认为并非如此。这样说拿破仑的人是不清楚法兰西革命的真相,这要和拿破仑与各国对立的原因分开而论。法兰西革命,是借民主立宪制的好名声宣扬于天下的,但国家和人民都没有过这种经历。当一个人或组织突然得到政权的时候,往往不能合理的利用,因而有了力不能及、不能胜任的忧虑。试看一下,法国革命政府自成立以后,内讧不断,党派之间意见分歧。所谓的吉伦德党(girondists)、哲哥宾党(jacobin)、哥特利党(cordeliers),谁又不是把血流成河、杀人如麻作为攘夺政权的武器呢?到罗伯斯比(robespierre)执政时,历史上称这一时期为“恐怖时代”(reign of terror)。然而反对派势力却愈来愈盛,甚至有革命党人悄悄谋划复辟,宣扬王党的人死灰复燃。这时候如果不是拿破仑从下层异军突起,清除执政党的暴虐施政,挽回了失去的人心,布奔王朝时期原有的统治者延续将不断出现。
后来拿破仑得意忘形,虽然创建了一个鼎盛时期,但是也没有逃过被天下人讥讽为独占天下的结局。然而,拿破仑当政时推翻旧的封建制度、编著法典、遏制教权,是真正的革命者才有的精神。这种精神一直保持没有丢失,我们这代人中保持这种精神的态度不如古人,当罚。法国人民不善于运用政治权利,没有因此引以为鉴,以此来杜绝枭雄豪杰利用政权的机会。如果仅仅就“专制”二字为供辞,一并将拿破仑治理国家的功劳全部抹杀,又哪里来的公允、公平之说呢?
至于拿破仑与当时各个国家对立,是对还是错,还是得从当时欧洲局势来论。当时的欧洲各国,互相结为同盟军与法国为敌的,以俄罗斯、奥地利、普鲁士、英吉利等国家为首。而这些国家,像俄罗斯在东方有一半的土地都是侵略而来,对内执行专制统治政策,对外主张侵略他国;又比如奥地利,则是以哈布士保(hapsburg)王朝沿袭神圣罗马帝国的尊号,国王以神权为护身符,僧侣有着无限大的特权;又辟如普鲁士自从腓特烈大王(frederick the great)崛起以来,虽然以保护新教的名义,与奥人争夺在中欧的霸主地位,然而军阀制度、奴隶制度,对人民造成的伤害也是很惨烈的,没有立宪政治的基础,只有英国以宪政的先进性骄傲地立于世界各国之林。然而,在1780年之后,他们却实行贵族专制政策,英国众议院的议员,只是大地主的傀儡罢了。
表面改革了宗旨的国家宗教,实则就是罗马教的一种伪装。总而言之,当时欧洲各国,以君主、僧侣、贵族这三种社会群体为主,垄断了大多数民众掌握政权的权力,人民处于任人宰割的地位。而法国革命,独树一帜地举起了民权与自由的红色旗帜,将君主、僧侣、贵族的特权,一朝全部摧毁,又怎么能怪他们有唇亡齿寒的忧虑,怎么甘心于让法国人呢?因此,巴黎大乱的时候,奥地利与普鲁士的国王马上联合攻打法国。当法国国王路易十六(louis xvi)被杀后,英国、俄国、瑞典、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和其他诸国联邦,也先后加入攻打法国的队伍。拿破仑接受革命政府的委任,号召并率领军队抗击敌人,政局的挑衅根本不是法国挑起的。后来拿破仑打了胜仗,自己不免有了一些好大喜功的杂念。然而他做事当机立断,毫不犹豫。他即位后宣扬民权自由的使命,与拥护传统制度的其他国家势不两立。拿破仑也不是全都以兵力取胜,其他国家不能完成他们的使命,以至于胜不了这一仗。最终法国又被各国联军打败,这是因为传统制度根深柢固,这绝对不是单薄的力量,就可以连根拔起的。然而拿破仑要说无罪于天下人,并不是所谓的与其他各国相对立,完全是他极其好战的私心罢了。
拿破仑最后虽然失败了,但实际上他宣扬的民主,一直到十九世纪都逐渐得到了实现,使后人受益无穷,又哪里来的所谓失败之说呢?比如法国人经历了七月革命(1830年7月,法王查理士十世,下令改正选举法,束缚言论出版自由,发过人民发动事变。查理士逃往英国,是为七月革命)、二月革命(1848年2月,法民赶走路易腓力,复建共和政体,以拿破仑第三为总统,是为二月革命)、普法战争(1870年,法帝拿破仑第三,为普鲁士所败,法国复建共和政体)的波折,才能奠定共和的基础,奏响最后胜利的乐章,这也应当归功于拿破仑。还有西班牙的自由运动(1820年)、比利时的永世中立(1831年)、意大利的独立运动(1859年)、日耳曼的统一(1871年)、英吉利的宪法改革(1832年)、瑞士的宪法改革(1848年),这些哪个不是以拿破仑思想为原动力的?因为拿破仑用战争的方式传播着民权与自由的种子,凡是被他征服或者曾经隶属于他的地方,肯定会因此而改变他们原来的政治制度与社会组织。然而,同盟军攻打巴黎,也携带了这样的种子回去,并且茁壮成长。不到一百年,欧洲各国就再也没有专制政府存在和立足之地了。因此,史学家们把拿破仑和华盛顿并称为平民政治的鼻祖,不以一时之间的成败,判断他的好坏,然而不得不说拿破仑真的是一位杰出的人物!
然而我并不是说拿破仑的行事风格,可供现在的年轻人取法学习。像现如今党派之间的地盘纷争,想自封为王的,就如同狐狸一样生性多疑,刚把东西埋下,又再把东西挖出来看看一样,这是不适合效法的其中一个原因。想要用武力征服和治理国家,掌握住欧洲各国经济大权,却不懂得民族独立是国家最后的底线,并不是只依靠武力破坏就可以的,这是不可效法的第二个原因。庄子说:“比如药材,就是乌头、桔梗、鸡头草、猪苓根等,这些药物轮换着做为主药,开出适合于各种病症的药方。”在拿破仑处于新旧过渡时期,或者如不是大刀阔斧的改革,就不能取得改造世界的功绩。如果不经过时间的验证而胡乱效仿,就是错误的了。况且拿破仑最终因此而失败了。拿破仑最后虽然晚年不得善终,但他建立的制度得到了恢宏张扬,筹划治理国家的才能和方法得到了发扬。只有经过长时间的沉淀,我们才能学习他有用之处,革除失败的原因。将这些用在正规发展途径上,那么就会成为我们国家振兴的一剂良药,这也就是我为拿破仑作传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