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言宋儒太极说,断自周濂溪始。至彼之太极说中何者为因袭之成分,何者为新创之成分,姑置不问。
濂溪之言太极,具于所著《太极图说》及《通书·动静章》。二书皆经朱子注释,现行诸本悉附朱注。余往读朱注本《图说》,展卷辄苦茫味。近日思之,《图说》之所以难解者,囿于朱注也。何不效崔东壁读经之法,撇开朱注,直玩本文?如是为之,辄悟濂溪此处所讲者,只是粗糙之物理学,如希腊苏格拉底前爱奥尼亚派哲学之所讲者而已。其中并无理气之区分,亦绝无形而上学之意味。谓余不信,请读《图说》本文:
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通书·动静章》云:“水阴根阳,火阳根阴。五行阴阳,阴阳太极。四时运行,万物终始。混兮辟兮,其无穷兮。”可与《图说》参看。)
吾人若将所受于朱子之成见,悉加屏除,则知此处所谓太极者,只是万物之最后的原素,二气五行之所从出,而亦其所由以构成者而已。就其最原始,最究竟,而不可更推溯言,故谓之太极。就其浑一而无形状,无畛域,无质碍言,故谓之无极。太极与阴阳,五行,四时万物,乃是连续之四阶段,而非对立之两种存在(being),如朱子之所谓理与气也。
濂溪在《通书》中又言及所谓“神”者,其言曰:
动而无静,静而无动,物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神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非不动不静也。物则不通,神妙万物。
或以《通书》中神之动静释《图说》中太极之动静,而认为神即太极。是说也,予不谓然。窃意濂溪所谓太极相当于world stuff(世界原料),而其所谓神则相当于world spirit(世界精神)后一义,观于程明道对神之解释而益显。其言曰:
冬寒夏暑,阴阳也。所以运动变化者神也。天地只是设位。易行乎其中者,神也。
气外无神,神外无气。或者谓清者为神,则浊者非神乎。(以上并见《程氏遗书》十一)
“气外无神,神外无气”,何其与朱子“理外无气,气外无理”之言之相似也。然濂溪与程明道皆不谓神为理,或太极为理。
以太极为理者,在宋儒中殆始于李延平(见《延平答问》)而朱子述之。夫异于濂溪,以太极名理,无害也。惟以此义还释《图说》,则困难立生,盖理,就其本身之定义,不可以动静言。而若以理释《图说》中之太极,则势须言理有动静。濂溪不言太极为理,谓其动静可也。朱子言太极为理,谓其动静不可也。(或谓《通书》有一章以理性命标题,文云:“厥彰厥微,匪灵弗莹。刚善刚恶,柔亦如之,中焉止矣。二气五行,化生万物。五殊二实,二本则一。是万为一,一实万分。万一各正,小大有定。”所谓一即太极,文中不言理,而标题言之,暗示太极为理也,不知朱子已言“周子此章其首四句言性,次八句言命”。甚是。则周子不见得暗示一之为理。以一为理者,朱子之解释耳。)此之困难,朱子门徒,亦尝指问。而朱子之答复虽或能塞其门徒之口,实不能餍吾人之心。所问所答,具载《朱子语类》,今请验之。
问:太极图曰,无极。窃谓无者盖无气而有理。然理无形,故卓焉而常存〔有〕。气有象,故阖开敛散而不一。图又曰,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不知太极理也。有形则有动静。太极无形,恐不可以动静言。
(答)曰:理有动静,故气有动静。若理无动静,则气何自而有动静乎。且以目前论之。仁便是动,义便是静。又何关于气乎?
按朱子于此盖混“动静之理”与“理之动静”为一谈。而二者大相径庭也。有动静之理,而动静之理本身无所谓动静也。仁之理中有动之理而仁不动也。义仿此。谓有动静之理,故气有动静,可也;谓理有动静之态,故气有动静,不可也。门人所疑者理不能有动静之态,而朱子解以动静之理不能无。真所谓驴唇不对马嘴也。
朱子言太极之动静别有一义。《语类》载:
问:“太极者本然之妙,动静者所乘之机。”(按此语朱子常言之)。太极只是理,理不可以动静言。惟动而生阳,静而生阴。理寓于气,不能无动静。所乘之机,乘如乘载之乘。其动静者,乃乘载在气上,不觉动了静,静了又动。先生曰然。
又,
先生云:“动静者所乘之机。”蔡季通谓此语最精。盖太极是理,形而上者。阴阳是气,形而下者。然理无形,气有迹。气既有动静,则所载之理安得谓之无动静。
夫理之载于气,岂如人之载于舟车,能随之而俱动?谓某人慧,某人动而慧不动也。谓某人贤,某人动而贤不动也。质性有然,而况于理乎?且太极(总一切理)与气即全宇宙。谓太极与气动,是谓全宇宙动也,而全宇宙不能动者。盖凡动必有所自由所之。全宇宙既包全空间,复何所自,何所之,复何能动?
凡上所言非断断与朱子辨是非也。但以见朱子之太极观念,持释《图说》中若极实不可通,因以明二者之殊异耳。盖朱子与理气,自有所见,而强附《图说》以行,转为《图说》所拘,而陷于谬误。则甚矣经学之不可为也。
或问朱子与濂溪,时世甚近,且师说相承。以朱子述濂溪,何以能违牾若是?曰:濂溪之《图说》,盖载其所谓“罕言”之列。史称濂溪作太极图,独手授二程,他人莫得而闻,(《度正年谱》)。然二程遗文及语录中,绝不见太极之说,则濂溪曾以太极之绪论传于二程与否,尚未可必,朱子玩索于百余年后,既先有所见,而其理论的与传遗的兴趣又远过于其历史的兴趣,其不得濂溪真意,无足怪也。
原载《新动向》第1卷第2期,1938年1月
附:
与张荫麟先生辩太极说之转变
贺麟
寄来《宋儒太极说之转变》一文,我已细读过。我想周朱之太极说,容或有不同处,但必不是甲与非甲的不同,而乃有似源与流,根本与枝干的不同。治宋儒从周子到朱子一段思想,一如西洋哲学史研究从苏格拉底到亚理斯多德,从康德到黑格尔的思想,贵能看出其一脉相承的发展过程。不然,便是整个的失败。徒就平面或字面去指出他们的对立,实无济于事。朱子之太极说实出于周子,而周子之说亦实有足以启发朱子处。周子措辞较含浑,较简单,朱子发挥得较透彻,较明确。若谓周子之太极,纯是物理的气而绝非理,朱子的太极则纯是形而上之理,朱子强以己意传会在周说上,反使周说晦而难解,是则不唯厚诬朱子,且亦不能说明从周到朱之线索矣。
你似以为周子之太极既是气,则谓气有动静,生阴生阳,本自圆通。今朱子释太极为理,谓理有动静,则滞碍而不能自圆,是朱子愈解愈坏,陷入困难。但须知,安知周朱太极或理有动静之说,不是有似亚理斯多德“不动之推动者”之动静乎?亚氏之神,就其为unmoved言,静也,就其为mover言,动也。今谓朱子不可以动静言理或太极,则亚氏又何能以动静言神或纯范型乎?盖理之动静与气或物之动静不同。(周子《通书》亦说明此点)。物之动静,在时空中,是mechanical的,动不自止,静不自动。理或太极之动静是teleological的,动而无动,静而无静,其实乃显与隐,实现与不实现之意。如“大道之行”或“道之不行”,非谓道能走路,在时空中动静,乃指道之显与隐,实现与不实现耳。故你以太极有动静证太极是气,亦未必可以成立。至你对朱子“太极者本然之妙,动静者所乘之机”二语的批评,似亦有误会处。贤不动,慧不动,诚然。但贤慧之质之表现于人,有高下,有显隐。真理固是不动,但真理之表现于不同的哲学系统内,有高下,有显隐。所谓气之载理,理之乘机,如是而已。如月之光明,乃月之本然之妙也。月之有圆缺显晦,月之照山州原野,不照溪谷森林,是则其所乘之机也。月虽有圆缺晦明,时照此,时照彼,而月光本然之妙用,并不因而有缺限也。又如仁之表现于尧舜,仁之动也,仁不见于桀纣,仁之静也。而仁之本然之妙,则“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者也。
至周子所谓神,具有宇宙论上特殊意义,所谓神妙万物,鬼归也,神往也,是也,似不可认为与太极无关,而另释之为“宇宙精神”。宇宙精神(weltgeist),据我所知,乃黑格尔的名词。你既认周子之太极是物理的气,则他的神论又如何会如此唯心,如此近代呢?如谓周子之神,有似斯多噶派或布鲁诺所谓“宇宙灵魂”(world-soul;anima mundi),倒比较切当。因斯多噶及布鲁诺(bruno)皆泛神论者。大程所谓“气外无神,神外无气,清者神,浊者非神乎?”之说,尤与布鲁诺“物质神圣”(divinity of matter)的说法,有近似处。但照这样讲来,则神是内在的主宰宇宙,推动宇宙而不劳累,而无意志人格的理或道。故曰,“动而无动,静而无静”。故神乃太极之另一种说法或看法。换言之,就太极之为immanent cause of the world言,为神:不得以太极之外,别有所谓神也。斯多噶布鲁诺式之泛神论,上与希腊初期自然哲学家之“物活论”,下与黑格尔精神现象学或历史哲学中之世界精神,均不相侔也。
至《通书》理性命之“一”及“中”,陆象山认为均指太极而言,朱子则仅谓“一”指太极,而认“中”指刚柔适中之性,不指太极。殊不知,中和之性,亦就太极之赋于人者而言。总之,朱陆争论虽多,而认“一”指太极,则相同,今恐难以己意更作他解。又理性命章共十三句。刻朱注本《通书》不在身边,无从参考。但朱与陆书曾明言“首二句言理,次三句言性,次八句言命”。不知你何所据而言“朱子已言‘周子此章其首四句言性,次八句言命’。甚是”。竟将十三句注成十二句,误引朱子而误赞许之乎?且理一,分殊。气,物体可分,故多。理不可分,故一。一即理,理一即太极,至为显明。今既曰一,而一又指性命之理,非指洪濛之气,又何得谓一不指太极?又何得谓为性命之本源的太极而非理乎?如谓释一为理,乃朱子之主观解释或偏见,则应据尊意释一为气。如是则一,太极,气,三位一体。但宋儒只有阴阳二气之说,未闻有“太极一气”之说,只有“理一”,未闻有“气一”也。且“天命之谓性”,乃中国儒家关系性命之传统见解。照你之说,太极一气,如何能为性命之源乎?
你谓以太极为理,宋儒中始于李延平。就字面考证,此说或甚是。因我未细检典籍,一时寻不出反证。但确认理为太极之说,则至迟也起于伊川。伊川虽很少明用太极二字,但彼所谓理,实处于绝对无上之太极地位,实无可疑。理之为一,一理之散为万殊,复归于一,伊川中庸序说得最为明白。将理于气明白相提并论,似亦始于伊川(但未必即系二元)。大约周子与大程皆认宇宙为理气合一的有机体。是泛神的神秘主义的宇宙观,而非希腊的物理学。他们并未明言,太极是理,是气,或是理气之合一。其浑全处在此,其神秘乏形式处亦在此。但阴阳是气,乃确定无疑。今较阴阳更根本,而为阴阳之所自出,绝对无限的太极,当不仅是气,其有以异于气,高于气,先于气,亦无可致疑。故若释周子之太极为理气合一的整个有机的宇宙,当无太误。但在此理气合一的泛神的充塞体(continwum)中,理为神,妙万物,气为物,则不通。理不可见,气有迹。理形而上,气形而下。理先气后,理主气从。则进而认理为太极,认太极为理,乃极自然的趋势。且阴阳之气乃太极所生造,(生造乃内在的teleological,动而无动的生造),太极乃生造阴阳五行万物者。太极为“造物”(natura naturans),阴阳五行乃“物造”(natura naturata)。物造是形而下,是气,造物乃形而上而非气,亦可断言。且周子之提出无极,其作用本在提高或确说太极之形而上的地位,勿使太极下同于一物也。故释太极为理,是否完全契合周子本意,虽不可知,但要使周说更明晰,更贯彻哲学理论,求进一步发展周说,其不违反周子本意,其有补于周说之了解与发挥,当亦无可致疑。今谓朱说茫昧谬误,反使周说难解,欲离朱子而直解周子,或以西洋“粗糙之物理学”传会周子,有如去干求根,绝流寻源,不惟不足了解周子,且亦不足了解程朱也。且朱子去周子仅百余年,学脉相承,遗风不断,生平潜心研究周子,真诚敬仰周子,热烈倡导周学。今不从朱以解周,而远从千余年前,数万里外,去强拉与周子毫不相干之希腊自然哲学家言,以解释周子,谓能发见周子之真面目,其谁信乎?且七八年前,当我作朱子黑格尔太说比较一文时,我即指出朱子之太极有两义:(一)太极指总天地万物之理言,(二)太极指心与理一之全体或灵明境界言。所谓心与理一之全,亦即理气合一之全。(但心既与理为一,则心即理,理即心,心已非普通形下之气,理已非抽气静止之理矣。——此点甚难,以后将为文论之。)认理气合一为太极,较之纯认理为太极,似更与周子原旨接近。于此更足见朱子之忠于周子,忠于真理,而无丝毫成见,反足证兄之攻击朱子非偏见即成见也。且周子《通书》及《太极图说》,目的在为道德修养奠理论基础,为希贤希圣希天指形上门径。既非物理学(physics),亦非“后物理学”(meta-physics),而是一种“后道德学”(meta-ethics),或一种先天修养学,与毫无道德意味之希腊物理思想,岂可同日而语哉。
张南轩与吕伯恭书曰:“濂溪自得处诚浑全。元晦持其说句句而论,字字而解,未免流于牵强,亦非濂溪本意也。”似颇足为兄说张目。殊不知南轩本倾向神秘主义,其不欲朱子将周子神秘浑全之说,加以理性方式,系统发挥,亦属当然。且南轩亦并不以释太极为理为根本错误,有失周子本意,且亦并不认朱子之太极说与周子之太极说系根本对立,两不相容。朱子之失周子本意处,最多亦不过有如费希特之发挥康德学说,反为康德所不满而已。故南轩之周朱异同论,与你之周朱异同论——认周说为粗糙之物理学,朱说为形而上学,认周持混沌洪濛之气的本体观,朱持太极为理的本体观——实大不相同也。南轩似将周子之著作,当作浑朴的古诗去欣赏。原诗纵有含蓄费解处,但自有其浑全纯真之美,今逐字逐句,加以解释,即便不失本意,亦未免有失含蓄意趣,呆板而乏味也。而你之从物理学观点,以解释周子,同样使周说失掉含蓄意趣,呆板而乏味,当仍不免为南轩所指斥也。
原载《新动向》第1卷第4期,1938年8月1日
与张荫麟辩宋儒太极说转变之日记
贺麟
1938.6.14
因此论周朱之太极说及其异同,驳斥荫麟浅薄之唯物论,关系学术前途很大,须存稿也。写毕后,持与锡予一阅,彼对余论太极动静一段特别赞许。反〔返〕室后,复加一段论张南轩之周朱异同论,与荫麟之周朱异同论大不同。
1938.6.15
上午十一钟许,持荫麟论太极文及余与荫麟讨论周朱太极说信与冯芝生看。同时余亦在伊处翻阅彼之哲学史论周朱太极说部分。方知彼对太极动静与有限事物动静不同一点,已经提及,惟看得不深透。乃被荫麟批评:“太极是理,如何能动?”之后,立即附一小注,声明太极动静之说不通。且另释周子之太极为形而下之气,因而陷于错误。芝生头脑清楚,而气度甚好。彼所谈可略记如下:
(1)宋儒通认性者理也,荫麟谓理性命章只言性命,不言理,无济于事,益言性即言理也。
(2)荫麟谓“甚矣经学之不可为”,但朱之注周,并非汉学之注释,可发挥己见,不必完全对周负责,换言之,朱注非经学也。(贺按:冯此言不啻自取消其哲学史认汉至清末皆为经学时期的见解。因据冯对经学时期的看法,宋儒应属于经学时期,荫麟才说“经学之不可为”,“经学”二字实采冯意。今冯谓朱之注周非经学,则他便不能谓程朱属于“经学时期”。)
(3)荫麟以太极之理动何所自、何所之难朱子,殊不知,即以气释太极,太极之气即整个宇宙,亦不动,亦不能问何所自、何所之。如此言动,且亦陷周子于不通。(贺按:芝生此说亦自己推翻因不能解释理之动静而谓周之太极为气的说法。)
(4)荫麟释“神”为宇宙精神,将神与太极分开讲,决定不是。神字在周书仅一见,无释为精神之根据。神乃神妙不测之意。
选自贺麟:《与张荫麟兄辩宋儒太极说之转变》文后附释,收入宋志明编:《儒学思想的新发展——贺麟新儒学论著辑要》,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