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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南赣平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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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之君子,得其时而仕,则泽加于民,声施烂然;不得其时而隐,则或抱守先儒之绝学,或阐明未发之新知,盖随处抱利济斯民之志也。阳明自正德五年,归自龙场,任庐陵县事者七月(今江西庐陵县),更历仕南北两京,皆居闲曹(旧时以京官事务不多,日为闲曹,犹言清闲之官也),无所藉手,故亦无所表见。宾从往来,无非讲学而已,所谓若仕若隐之时代也。

时陆甘泉傅白沙之学(陈献章,字公甫,广东新会之白沙里人。学者因称之为白沙先生,隐居教授弟子,身盛甚明,成化间大儒也),讲学京师,于阳明为先辈。阳明以后进之士,与之分主讲席,甘泉亦盛称之。两人学派,微有不同,盖甘泉犹守旧说,而阳明则多凭心得也。阳明曰“致良知”,甘泉曰“随处体认天理”。然天理即良知也,体认即致也,故两人之学同而异,异而实同。阳明在京任吏部主事,方献夫(字叔贤,南海人,谥文襄)为郎中。

正德之初,南中诸省,盗贼疯起,皆据地称王。陈金俞谏,先后讨之,数年不见功,起前南赣汀漳巡抚文森(字德华,太原人。谥恭襄)治之。森畏难不敢受命,称疾而去。于是寇盗滋多,民不聊生。兵部尚书王琼荐阳明,乃升为都察院左都御史,巡抚南赣汀漳。阳明以一书生,而受兵事,剿剧寇,人人皆以为危。乃阳明闻命即行,毫无畏死之状,独王思兴语人曰:“阳明此行,必立事功。”人问其何以知之,曰:“吾触之不动矣。”盖人能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谓之不动心。能不动心,则学养已到,可以出而任大事矣。王思兴能于此观人,则亦岂寻常之士也哉。

正德十一年冬,出京,赴赣州。道经万安,有贼数百,沿途劫掠,商船不敢进。阳明乃结数十船为阵势,扬气鸣鼓,如赴战状。贼惧,罗拜呼曰:“饥荒流民,乞求赈济。”乃令人谕之曰:“至赣后,即差官抚插,各安生理。毋作非为,自取戮灭。”贼皆散归。

正月至赣。二月,已平漳州之盗。四月,班师。九月,改提督南赣、汀漳等处军务。十月,平横水、桶冈(横水,隘名,在江西崇义县东。其南为十八面岭。桶岗,在崇义县西北,与湖南彬州接境)诸寇,贼首谢志珊就擒。阳明问之曰:“汝何得党类之众若此?”志珊曰:“亦不易也。平时见世上好汉,断不放过,必多方钩致之。或周其急,或逞其嗜好,待其怀德,与之谋,无不应矣。”阳明顾谓门人曰:“吾儒求友之切,亦当如是。”十二月,班师。正德十二年,正月,征三利(又名利头山,名有上、中、下三利,在广东和平县西北接江西龙南县界)。三月,平大帽、利头诸寇。四月,班师。六月,朝廷以平贼功,升右副都御史。

计自受命巡抚,仅一年有半,而江西、福建、广东、湖南等处,千余里之乱,次第削平。又复改定兵制,建筑城邑,疏通盐法,设立书院,举行乡约,治事之暇,更不废读书讲学。人至功夫成熟之后,出而治事,得心应手,左右逢源,其乐有如此者。

【批评】

语曰:“长袖善舞,多财善贾。”即曾子“诚于中而形于外”之意也。今人在学校一毕业,即想立功自见,此犹穷汉东拼西凑,有了些微资本,便想开设行铺,识者早知其必败矣。但买卖场中,犹有机会可乘。至于治国安民之大业,确确凿凿,做一件,是一件,断无侥幸可图。故学不足者,宁可忍饥数年,学成而求任事。

昔孔子弟子有漆雕开者,孔子使之出仕,漆雕开辞。曰:“吾斯之未能信。”言己之学问,未能自信,不能出任以求事功也。孔子赏之。今观阳明亦然。自成童授书,至二十八岁而通籍;四十五岁,出任大事,受之不辞者,此时学问,实能自信故也。热中之士,急于求用,人亦未必信其学行有素也,而美之曰“有经验”。上以是求,下以是应,此世事之所以日非也。呜呼!可不反其本哉?

人之所以到处觉得无乐趣者,正因未吃过一番苦。天下之至苦者,莫过于学而未成之时。孔子状学而未成时之意态,曰愤曰悱。愤者,心求通而未得之意。悱者,口欲言而未能之貌。及至豁然贯通,苦尽甘来,则又通身愉快,实有难以言语形容者。不学之人,未知苦,又焉知乐?其终身戚戚也固宜。

苏秦说秦王,秦王不用,穷困而归。发愤读书,夜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流血至足,其志亦卓矣。及观其求学之目的,则曰“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鄙陋至此,尚足谓之学乎?国策称之为“揣摩”。揣摩二字极当。苏秦胸中,知有揣摩而已,何曾知有学?揣摩成熟之后,攫取卿相之位,彼自以为乐矣。学道人之乐,固未尝梦见也。阳明之乐,方是真乐。滁州之游,清风明月,一片天机,此之谓名教中自有乐地。

古代的君子,时机成熟时便做官,因此能够施恩泽于百姓,声名大振;时机不成熟时就隐居世间,有的坚守古圣先贤的学说,有的就阐述前人没有讲述的道理,随时随地都抱着帮助国人、泽被苍生的志向。王阳明于正德五年从龙场回来,在庐陵县当了七个月的主事(今江西庐陵县),后来在南京、北京做了一段时间闲官,没有什么能拿来做大事的权柄,所以也没什么表现,所到各处不过讲学教人罢了,这段时间就是他半入世半隐居的时期。

当时陆甘泉秉承陈献章先生的学问(陈献章,字公甫,广东新会之白沙里人,学者因此称他为白沙先生。他隐居起来教导学生,享有盛名,是成化年间的大儒),在京城讲学,同王阳明对比,算是前辈了。王阳明作为后进的士子同他分别主讲一席,陆甘泉大为称赞他的才学。其实两个人的学派,也有一点不同,大体说来陆甘泉尚且固守着前人的说法,而王阳明多是凭借内心的体悟。王阳明提出“致良知”的道德修养方法,陆甘泉提出“随处体认天理”的道德修养方法。其实天理就是良知,体察、认知也就是所谓的实践达到,所以这两个人的学说至理相同而殊途同归,言辞各异而各立称谓(一个以本统末,一个由末归本,都是一道同风,一脉相承,同理同宗)。这段时间王阳明在京都主管吏部,方献夫(字叔贤,南海人,谥号为文襄)任郎中。

正德初年,南方诸省,强盗流寇急剧增加,都占据一方,自称为王。陈金俞进谏并先后去征讨,打了几年也没什么成效,朝廷打算让负责管理南赣汀漳的巡抚文森(字德华,太原人,谥号为恭襄)去治理。结果他畏惧困难不敢接受命令,假托生病逃跑了。故而这帮强盗更加猖狂,民众苦不堪言。兵部尚书王琼推荐王阳明担此重任,于是王阳明就被提拔做了督察院左都御史,替代文森做南赣汀漳巡抚,主管地方平定叛乱。本来是一介书生,但却接受了军事的调遣去平叛流寇盗贼,大家都为他这样做而感到危险。但他一接受命令就立马出发,完全没有露出胆怯怕死的样子。当时只有王琼跟别人说:“王阳明这一去,定然立下功劳。”有人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我去冒犯他,但他却毫不为我所动。”一个人如果能做到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这就意味着他达到了孟子所说“不动心”的境界了。人能做到这种地步,意味着他的学养已经纯熟,可以派出他去干大事了。王琼能凭借这个细节来观察别人,想来也并非常人吧。

正德十一年冬,王阳明离开京都前往赣州平乱,路上经过万安的时候有几百蟊贼一路劫掠,商人的船只都不敢通过。他集合了数十只船,结成阵势,大声击鼓,像是要去打仗的样子。这些蟊贼一见这样的阵势,立马心惊胆寒,连忙齐齐跪倒:“我等本是受着饥荒的流亡人,求大人您开恩救济!”于是王阳明派人对他们说:“等我到了赣州,就派官吏来安置你们,你们以后一定要各安生计,别再做这些扰乱社会的勾当,自取灭亡。”盗贼们都四处逃散而离去。

王阳明正月到了赣州,二月就平定了漳州的盗贼,四月份就班师回朝,九月份就改任提督,专管南赣、汀漳等地军务。十月份平定了横水、桶冈的匪患(横水,关隘名,在江西崇义县东,南面为十八面岭。桶岗,在崇义县西北,与湖南彬州接境),匪首谢志珊被活捉。王阳明问他如何聚集如此多的人众,他说:“这也不是什么容易事呀,平时一旦见到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好汉,断然不会白白放过他们,一定要投其所好。要么在危急关头帮助他,要么投其所好取悦他,等他心怀感激,那么同他谋划起事,就没有不响应的。”王阳明回头对门生们说:“咱们做学问的人访求同道,也要像这位贼首一样心切呀。”十二月班师回朝。正德十二年正月,王阳明征伐三利山(又称利头山,名字中有上中下三利,在广东和平县西北和江西龙南县交界),三月份平定大帽、利头等贼寇,四月份班师回朝。六月份朝廷因他平定匪患功勋卓著,擢升他做右副都御史。

从他接受巡抚的命令以来,才一年半的时光,而江西、福建、广东、湖南等南方千里之地的匪患已经被他依次平定。然后他又改定兵制,建造城池,梳理盐法,设立书院,订立乡规,管理公事的同时还没有荒废读书教学。一个人若是到了修养纯熟的时候,管理政事,就能得心应手、左右逢源,其中有如此大的乐趣。

【评论】

俗语说,“穿着长袖服装,跳舞更好看;钱多的人,更便于做买卖。”这也是曾子说的“一个人如果内心真诚,能在其举止中看出来”。现在的人从学校刚毕业,就想着建立功勋显露自己的能力,就好比是一个穷汉东拼西凑,出些微少的资本便想要开店,有见识的人一看就知道他肯定是要失败的。但是生意场中尚有机会可乘,治国安民这样的大事业,确确凿凿,做一件是一件,绝对没有侥幸可图。所以学业不精者,宁肯数年挨饿,等学问大成再谋求担当大事也不迟。

往昔孔子有个徒弟叫漆雕开,孔子叫他出去作官,他拒绝了。他解释说:“我对自己的学问还不大相信。”意思是自己的学问自己不相信,是不能出去作官以求功绩的。孔子对他大为欣赏,现在看来王阳明也是这样。王阳明自开蒙读书以来,二十八岁而精通典籍,四十五岁才开始担负重担。之所以接受大任却不推辞,是因为他这时的学问,已经能让自己坚信不疑了。热衷功名的人,急着作官被任用,别人也未必相信他的学识和行为,而美其名曰“有经验”。上级用这个来要求下属,下属也拿这个来糊弄上级,这也是之所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了。唉,怎么能不本末倒置呢!

人们之所以做什么都觉得没有乐趣,都是因为没吃过苦。天下最苦的事情,没有比得过钻研学问却没有成果的时候。孔子用“愤”、“悱”来描述这种状态。所谓”愤”,就是心中了解但未能通达。所谓”悱”,就是想说却不能恰当表达。等到突然明了,豁然贯通,那么苦尽甘来之际,那份浑身畅快的感觉,实在是无法对外人说道。不苦心钻研学术的人,没有那份痛苦,何来快乐呢?那么他们一生忧苦畏惧,也是应当的。

苏秦游说秦王,秦王不任用他。回来发奋读书,每晚苦读,困倦欲睡之际用锥子扎自己的大腿保持清醒,血一直流到脚下,他的志向确实坚定。但考察他求学的目的,却是“怎么有人去游说君王,却拿不到他的酬劳,坐不上他的相位呢”。见识浅陋至此,也能称他作学问吗?《战国策》把他的行为叫做“揣摩”,这两个字极为恰当,他的心里也只有揣摩而已,何曾知道有作学问这件事呢?等他揣摩到位了,就去夺取卿相的尊位,他倒是自以为乐了。但是修学大道者的快乐,他即使做梦也想不到的。王阳明的快乐,才是真正的快乐。滁州一游,清风明月,一片天赋之灵性,这便是所谓的名教中自有一片乐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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