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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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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明一生言行,备见于遗书之中(所著有《王阳明先生全集》二十卷。崇祯间,四明施矅又刻《集要》,分《理学》《经济》《文章》三集,凡十五卷。门弟子各记所闻,又为《传习录》)。其所常言者,如“至善是心之本体”,“至善只是尽乎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良知即天理”,明白浅近,易知易行,如布帛菽粟,多少于人皆有益处。原书浩繁,或不易得其要领。为发凡于此,而又摘录要语如下,时时省览,可以自镜也。

问:“主一之功,如读书则一心在读书上,接客则一心在接客上。可以为主一乎?”曰:“好色则一心在好色上,好货则一心在好货上。可以为主一乎?是所谓逐物,非主一也。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

日间工夫觉纷扰,则静坐;觉懒看书,则且看书,是亦因病而药。

问:“圣人应变不穷,莫亦是预先讲求否?”曰:“如何讲求得许多?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

义理无定在,无穷尽,吾与子言,不可以少有所得,而遂谓止此也。再言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未有止也。

问:“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曰:

“是徒知养静,而不用克己功夫也。如此,临事便要倾倒。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

问:“人皆有是心,心即理,何以有为善,有为不善?”曰:“恶人之心,心失其本体。”

诸公近见时少问,何也?人不用功,莫不自以为己知为学,只循而行之是矣。殊不知,私欲望日生,如地上尘,日不扫,便又有一层。着实用功,便见道无终穷,愈探愈深,必使精白无一毫不澈,方可。

朋友观书,多有摘议晦庵者。曰:“是有意求异。即不是,吾认为晦庵时有不同者,为入门下手处,有毫厘千里之分,不得不辨。然吾之心与晦庵之心未尝异也。若其余文义,解得明当处,如何动一字?”

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地者必养其心。欲树之长,必于始生时删其繁枝;欲德之盛,必于始学时去夫外好。

大凡朋友须箴规,指摘处少,诱掖奖劝意多,方是。

问知行合一。曰:“此须识我立言宗旨。今人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发动虽是不善,然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发动处有不善,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了,须要澈根澈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

问:“先生尝谓善恶只是一物。善恶两端,如冰炭相反,如何谓是一物?”曰:“至善者,心之本体。本体上才过当些子,便是恶了。不是有一个善,却又一个恶来相对也。故善恶是一物。”

人但得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便是圣人。初时闻之觉甚易,后体验得来,此个功夫,着实是难。如一念虽知好善恶恶,然不知不觉又夹杂去了。才有夹杂,便不是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的心。善能实实的好,是无念不善矣;恶能实实的恶,是无念及恶矣。如何不是圣人?故圣人之学,只是一诚而已。

先生尝言,佛氏不着相,其实着了相;吾儒着相,其不着相。如佛怕父子累,却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却逃了君臣;怕夫妇累,却逃了夫妇。都是为个君臣、父子、夫妇着了相,便须逃避。如吾儒有个父子,还他以仁;有君臣,还他以义;有夫妇,还他以别,何为着父子、君臣、夫妇的相?

问:“心无恶念时,此心空空荡荡的,不知亦须存个善念否?”曰:“既去恶念,便是善念,便是心之本体矣。譬如日光被云来遮蔽,云去光已复矣。若恶念既去,又要存个善念,即是日光之中添燃一灯。”

一友常易动气责人。先生警之曰:“学须反己。若徒责人,只见得人不是,不见自己非。若能反己,方见自己有许多未尽处,奚睱责人?”

门人有言邵端峰论童子不能格物,只教以洒扫应对之说。曰:“洒扫应对,就是一个物。童子良知到此,便教去洒扫应对,就是致他这一点良知了。又如童子知畏先生长者,此亦是他良知处。故虽戏嬉中,见了先生长者,便去作揖恭敬,是他能格物以致敬师长之良知了。童子自有童子的格物致知。”

人生大病只是一傲字。为子而傲,必不孝;为臣而傲,必不忠;为父而傲,必不慈;为友而傲,必不信。诸君常要体此。人心本是天然之理,精精明明,无纤介染着,只是一无我而已。胸中切不可有我,有即傲也。谦者众善之基,傲者众恶之魁。

一日,市中哄而诟。甲曰尔无天理,乙曰尔无天理;甲曰尔欺心,乙曰尔欺心。先生闻之,呼弟子曰:“听之,夫夫哼哼,讲学也。”弟子曰:“诟也,焉学?”曰:“汝不闻乎?曰天理,曰心。”非讲学,而何曰既学矣焉诟?曰:“夫夫也,惟知责诸人,不知返诸己故也。”

【批评】

此章钞集《阳明语录》,皆以切于人生日用者为归,不渉高深之学理,欲人易知易行也。盖尝论之,共和国民,以人人有普通知识为急。子弟七八岁,父兄送之入小学,习一切教科书,以得普通之智识。顾有学焉而知识日进,志趣日高者;有学焉而知识不进,志趣日下,反不如一字不识之乡愚者。是何以故?夫人莫不饮食也。有饮食多而身体日健者,医者曰此其血液足以消化之也;有饮食多而身体反弱者,医者曰此其血液不足以消化之也。彼学而日进,或学而不进者,其理亦是如此。消化饮食者是血液消化,学问者是良心。此章所云皆消化学,问之要药学者,不可一日缺者也。

欲求姚江之学者,读其遗集;欲穷姚江之学之源委者,则有《明儒学案》,明季遗老黄宗羲之所著也。是书继宋元学案而作。合二书而观之,上下数百年间,哲学之流别尽于此矣。宗羲字太冲,别号棃洲,亦治姚江之学者。

黄氏论朱陆之学曰:“紫阳(即朱子)之学,则以道学问为主,谓‘格物穷理’,乃吾人入圣之阶梯。夫苟信以自是,而惟从事于覃思,是师心之用也。艾轩(即陆子)之学,以尊德性为宗,谓先立乎其大,而后大之所以与我者,不为小者所夺。夫苟本体不明,而徒致功于外索,是无源之水也。”

明施邦曜论朱王之学曰:“晦庵当五季之后,虚无寂灭之教,盈于天,患在不知穷理也,故宗程氏之学,揭主敬穷理之教,使人知所持循。文成当晦庵之后,辞章训诂之习,没溺人心,患在徒事见闻也。故明陆氏之学,揭知行合一之旨,使人知所返本。”朱、陆、王皆宋明间大儒,其学派相异而实相济也。观施、黄二先生之论,可见一斑矣。

王阳明一生的言行,都收录在他遗留下来的书稿里(其著作有《王阳明先生全集》二十卷,崇祯年间四明施曜又刻《集要》,分《理学》《经济》《文章》三卷,共十五卷。门下弟子各自听讲的记录,又刻印成了书,名为《传习录》)。他常常说的,如“至善是心之本体”、“至善只是尽乎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良知即天理”,明白浅近,容易认知容易实行,就如布帛、蔬菜、粮食等,无论多寡对人都有益处。原书内容广大、深邃,不容易得其要领。为了阐发王阳明心学的观点在此,又摘录重要的言语如下,常常可以省察阅览,可以当成镜子,自我对照。

问:“专注于一方面,比如读书就一心在读书上,接待客人则一心在接待客人上,可以称作‘专一’了吗?”答:“好色,就一心在好色上;好货,就一心在好货上,可以称作‘专一’吗?这是追逐物质,不是‘专一’。‘专一’是专注在一个天理上。”

白天感觉纷纷扰扰,就静坐;感觉懒得看书,就看书。这也是对症下药的道理。

问:“圣人面对千变万化的事情都能给予解答,是否预先研究了?”答:“如何能研究这么广博呢?圣人的心如同明镜,只有明亮,随感而应,没有照不见的。”

义理没有固定的范围,没有穷尽,我与你所说的道理不要因为稍稍有所收获,就止步不前。更进一步,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是没有止境的。

问:“心静的时候也觉得所讲的道理很好,一遇到事情,便觉得不能用上。这是怎么回事呢?”答:“这是只知道静心养性,而不能运用克己的功夫。这样,遇事便要偏离本心。一个人必须在处事中磨练才能立得住,才能达到心静的时候内心安定,行动的时候内心也安定。”

问:“人人都有这样的心思,心就是天理,为何有的做善事,有的做不善的事?”回答说:“恶人的心,失去了心的本体了。”

各位近日见面时很少提问,是什么原因?人不用功,都自以为已经知道做学问了,只是按着所学去做就可以了。殊不知,私欲每天都在增长,如地上的灰尘,一日不扫,便又有一层。着实用功的人,便知道修道是无穷无尽的,越探究越深广。必须达到精深、明了而没有一毫不透彻,才可以。

朋友看书,多有对朱熹批评指责的议论。王阳明说:“这是有意寻求差异。我认为与朱熹不同的地方,是入门下手的地方,有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差异,不得不加以辨析。然而我的心与朱熹的心没有差异。对于其余的文义,分析得很明白,怎么能改动一个字呢?”

种树必须培植树根,种地必须养农夫的心志。想让树长好必须在开始时就砍去它多余的枝杈,想要人的德行提高,必须从小学习的时候去掉他对物质的贪欲。

跟朋友相处,多告诫规劝,少互相指责,并且彼此多加引导扶持、褒奖劝说,这样的朋友才是真朋友。

问如何理解知行合一。王阳明说:“必须认识我立言的宗旨。现在的人做学问将知、行分作两件事,所以发动了一个不善的念头,却没有去做,便不去禁止。我今天说的知行合一,正是要人们知道发动一个念头的时候便是行了。起心动念有不善,就要把这不善的念头消除,必须彻彻底底,不使一个不善的念头潜伏在心中。这是我立言的宗旨。”

有人问:“先生曾说善恶是一体的。但善恶两端,如同冰炭一样截然相反,怎么能说是一体的呢?”回答说:“到了至善的程度,就是心的本体。本体上过当的便是恶,不是有一个善念,然后又有一个恶念来相对,所以善恶是一体。”

人只要做到好善如同喜欢美色,厌恶恶行如同厌恶恶臭,便是圣人了。这话刚听到时觉得很容易做到,但当体验以后,才知道这个功夫真的很难。比如,虽知道好善恶恶,然而不知不觉又夹杂了别的念头。有夹杂便不是好善如好美色、憎恶为恶如同厌恶恶臭的心。对善能够实实在在地喜好,是无念不善;对恶能够实实在在地憎恶,是无念有恶了,这如何能不是圣人呢?所以,圣人的学问,只是一个诚字而已。

王阳明曾说佛家不着相,其实着了相。儒家着相,其实不着相。如佛家怕父子累,却逃避了父子关系;怕君臣累,却逃避了君臣关系;怕夫妇累,却逃避了夫妇关系。都是因为怕君臣、父子、夫妇着相,便逃避这三个关系。比如我们儒家有父子关系,则以仁相待;有君臣关系,则以义相待;有夫妇关系,则规定各自的职责分工,这样就不必担心在这三个关系上着相。

有人问先生:“心里没有恶念时,这颗心是空空荡荡的。不知是否须存个善念?”先生回答说:“既然除去了恶念,便是善念,便是心的本体了。好比太阳被云遮蔽,云散后太阳光就又会恢复了。

如果恶念已经消除了,又要存个善念,这就像是在日光之中添了一盏灯。”

一个友人常常容易动气指责别人。先生警告他说:“做学问必须要反省自己。如果只是责难别人,只见别人的不是,不见自己的过失。如果能反省自己,看到自己又有很多没有做到的地方,哪里有闲暇去指责别人呢?”

门人中有人说,邵端峰认为童子不能格物,只应当教以洒扫应对。王阳明听后说:“洒扫应对就是一个物。童子良知在这点上,便去教他洒扫应对,就是致他的这一点良知了。又如童子敬畏先生、长者,这也是他有良知的地方。所以,即使是在嬉戏中,见到了先生、长者,他们便去作揖恭敬,是他们能格物以致敬师长的良知了。所以童子自有童子的格物致知。”

人生的大过患就在于一个傲字。为人之子傲慢,必然不孝;为人之臣傲慢,必然不忠;为人之父傲慢,必然不慈;为人之友傲慢,必然不守信。各位要常常体会这个道理。人心本是天然之理,精精明明,没有丝毫染着,只是一个无我而已。心中切不可有我,有便是傲慢。谦虚是所有善行的基础,傲慢是所有恶行的罪魁之首。

一日,街市上哄闹之中有两人互相责骂。甲说你无理,乙说你无理;甲说你欺心,乙说你欺心。先生听了,便对学生们说:“听着吧,听他们在讲学。”弟子说:“那是在责骂,哪里是讲学?”王阳明说:“你没听到吗?说天理,说心。”不是讲学,又怎么说是已经学了那些责骂的话?先生说:“人们只知道责骂别人,却不知道要多多反省自己啊。”

【评论】

这一章汇集的王阳明语录,都是以符合人生常用的为标准,不涉及高深的学理,希望人们容易知晓、容易践行。曾经有人论述过,共和国公民,以人人有普通知识为急。孩子七八岁的时候,父母兄长送入小学,学习一切教科书,为了得到普通的智慧学识。有人学习知识日进,志趣日高;有人学习知识不进,志趣日下,反不如一字不识的乡巴佬,这是什么缘故呢?人没有不饮食的。有饮食多而身体更加健康的,医生说他的血液足以消化食物;有饮食多而身体反弱者,医生说他的血液不足以消化食物。那些学而日进,或学而不进的,其道理也是如此。消化饮食靠的是血液。学问者靠的是良心。这章我说的都是消化学,学者不可一日缺少良心这个重要的药。

想研究姚江之学的,请读他留下的文集;想研究姚江之学渊源的,则请看《明儒学案》,这是明朝末年遗老黄宗羲所著。该书是继《宋元学案》而作。将两本书结合起来看,上下数百年间,哲学的流派尽在其中了。黄宗羲,字太冲,别号“棃洲”,也是姚江之学的研究者。

黄宗羲论述朱陆的学说,说:“紫阳(即朱子)的学问,以探究考察天地万物的妙理为主,主张‘格物穷理’,这是我们悟入圣道的阶梯。朱子的用心,其实是希望我们从内心相信,从而能够深思是效法心的作用。陆九渊的学问,以了悟心灵的本体为宗旨,主张先确立心灵的本体,而后万事万物都为所具备,就不会再存有是非人我、私心杂欲。假如本体不明悟,而枉费苦心向外界去索取,那将是无源之水。”

明朝施邦曜论述朱子和王阳明的学说说:“朱熹在五代以后,虚无寂灭之教充盈于天,忧患世人不知道穷理,所以承继程氏之学,揭示主敬、穷理的教法,使人知道所持循的学问。王阳明在朱熹之后,学者多讲求辞章训诂,使人心沉溺其中,弊端在于只注重表面见闻。所以显明陆氏之学,揭示了知行合一的宗旨,使人明白要回归根本。”朱熹、陆九渊、王阳明都是宋朝、明朝的大儒,其学派不同而实际上彼此贯通。看施、黄二位先生的论述,就可见一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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