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悲,孰有悲于国亡者?天下之恨,孰有恨于坐困者?激昂慷慨,国亡与亡,亦足快意。如文山者,身幽敌寨,国未亡,不能援手;国已亡,不能引决,其抑郁难言之苦,较之断头绝腕,为尤甚焉。逆知元既灭宋,则必驱己北上。与其受辱于敌人,不如先死。乃从容作家书,处置后事。时为二月朔日,距宋亡十日矣。
或劝文山曰:“今二王在外(谓吉王、信王,在闽广也),国事尚有望,可以无死。”文山乃止,随元军登舟北行。公前募富阳兵,令其守卫京师者,今已退趋婺(今安徽婺源县)、处(今浙江处州)等州,皆愿为效死,欲以道中劫公,而不得间。文山之从者,亦百计谋遁,皆不可。行行重行行,则去钱塘,过吴门。观禾黍之离离,顾云树之茫茫,大好江山,将一别而不可再见矣。立马踌躇,欲前反却。真所谓“此中日夕,惟有以泪洗面耳”(陈后主语)。
行十一日,至京口(公以德祐二年二月初八日在临安行十八日至京口。京口,今镇江)将渡江。时从行者十有二人。中有余元庆者,真州(今仪征县)人也。有一故人,为北军管船。贿银千二百两,令其觅一舟,其人曰:“吾为大宋脱一丞相,事成,岂止白金千两哉?”强委不受,为具舟以待。北军之监押文丞相者,为王千户,居河岸上沈颐家,坐以相随,顷刻不离。十九日之夕,从者托言“明日渡江,直达北庭。我辈南人,将永与故乡长别矣。不可不置酒为欢,以作纪念”。监者许之,因醉王千户及主人(即沈颐)。伺其熟寝,启门出。又从沈氏先识巡夜者杜某,强与之饮,而宿之酒楼,得其官灯。文山变服,一小卒提官灯导行,至半途,以银与小卒,令其回营,始以来日至某处来相候。遂至甘露寺下(在镇江城外北固山。清康熙帝南巡改名超岸寺),则有一小舟相待。既登舟,见北船运亘十数里,几为巡夜者所获。幸彼舟搁浅,逃舟风便幸脱,竟达真州城下。此三月朔日事也。
真州守将苗再成,延文山入城。此时交通不便,临安与真州,相去不过数百里,而临安亡已二月,真州犹未知也。文山至,始知近状,无不感愤流涕,皆谓两淮兵力,本可兴复。惜制使李庭芝,怯不敢进,与淮西夏贵,又有嫌隙,不能协力勤王。今丞相北来,幸得疏通情意,联为一气,不一月间,连兵大举,江南可传檄定也。文山问计将安出,再成曰:“为今之计,先约夏公,提兵出江边,如向建康(今江宁府)之状,以牵制敌人。此则以通泰(今江苏之南通、泰兴)军政攻湾头,以高邮、淮安、宝应军攻杨子桥,以扬州大军向瓜州;再成与刺史赵孟绵,以舟师直捣京口,同日并举,使敌人首尾不能兼顾。湾头扬子守兵,弱而无斗志,王师一到,必解甲来降。然后以淮东军入京口,淮西军入金陵。敌在两浙,无路可出,其大帅可坐致也。”文山闻之,称善者再。
文山出虎口,得投两淮,方幸兴复之机,尚未绝也。不意事变之来,又有未可知者。先是扬州有自元军逃归之卒,密言于李庭芝,谓元遣一丞相,往真州说降。庭芝亦疑文山并十二人,无得脱理,此必为元人赚城来也。因密谕苗再成,亟杀文山以自白。不然,将移兵击之。再成不忍,给文山出视城壕,使王陆二都统,导之出城,示以制司文书。文山方惊叹间,两都统急鞭焉入城,门已闭矣。此时四海虽宽,竟无容身之地;茫茫歧路,何处可归,其穷困为何如哉?
从者亦悲愤交集,欲投城壕以死。忽有二人自城来,自言苗安抚遣送丞相者,且问所向。文山云:“今惟往扬州,见李制使,自白些心,庶几见信,共图恢复。否则从通州浮海归闽(时益王在闽也)。”二人故谓扬州欲杀丞相,丞相万不再往。文山决意不从。即云:“安抚已具船,今江行归扬州,或归通州,俱听丞相便。”文山至此,始恍然曰:“如此则安抚亦疑我矣。”二人方吐实云:“安抚犹在疑似之间,令某二人便宜从事。某见丞相忠义如此,何敢加害?既决欲往扬州,当相送。”于是遂行。
时江北随处有元兵驻守。行时,军弁遥指某处瓜州也,某处扬子桥也(二处皆已属元),相距不远。逼近扬州,所见敌骑益多。行至暮,彼二人者,先辞去,留二十卒送扬州。二十卒者,又行十数里,勒取白金,亦辞去不可挽。文山不识路,扬州有商贾,以马载物,夜窃行于途,曰马垛子。不得已乃随马垛子行。
【批评】
此一章书,记文山国亡后之冒险,处处惊涛骇浪,时时恨雨愁风,可谓极人世之不幸矣。愁肠寸结,精神未免不舒,虑事不能周密。而文山胸中,洒洒落落,一无杂念,惟有一片救国之心。方其趦趄于淮扬之时,喟然曰:“予之得至淮也,使予与两淮合。北虏悬军深入,犯兵家大忌,可以计擒,江南一举而定也。天时不济,人事好乖,一夫困顿不足道,而国事不竞,哀哉。”读此数言,可以见其浩然之气矣。
金宋相持之时,金将乌珠以舟师轻入,将犯临安。韩世忠、岳武穆扼之于京口,金人大败于黄天荡而返。可见北兵南下,当海道未通之时,必先得两淮,而后进可以战,退可以守。今元人冒险进师,虽得临安,亦不能守。以两淮尚为宋守,可以扼元人之吭,而断其归路也。文山逃至真州,本可资以兴复,以李庭芝之见疑,致失机会。自慨云云,自是当时实情,而非故作大言也。
人之上流与下流,当以人格定之,不当以职业定之。如北军管船人等,皆非士大夫。而危急之中,不为利动,奋身相救,过于宋季之宰相多矣。
宋廷大臣,为元军所迫,驱而至北者,不止丞相一人。及至京口,言笑自若,无一人与丞相同志者。冒死救国,惟见一人。此忠臣义士之所以可贵也。文山与诸人之至留远亭也,贾余庆辈,方约北帅,置酒为欢。余庆骂坐,毁本朝人物无遗者,以此献媚北庭。刘岊且挟村妇以为乐,吕文焕稍有天良,指两人曰:“国家将亡,生出此等人物。”呜呼,是可耻矣。
亡国,本就是天下最可悲的事情;坐困敌营,失去自由,尤其是天下最可恨的事情。如果真能慷慨激昂,与国同亡,倒也未尝不足以快意。但是文天祥身陷敌寨,国家未亡,却不能救援;国已亡时,又不能自杀,他心里的郁愤和难言之苦,真比断头绝腕,还要痛苦呢!他知道元既灭宋,必定要把自己押往北方,与其受敌人的侮辱,还不如先死了的爽快。于是从容不迫地写好家书,处置后事。其时为二月初一,距宋朝灭亡,已经十天了。
当文天祥正预备自杀的时候,有人劝他道:“现在二王(吉王、信王在闽广)在外,国事还有希望,可以不必死。”这几句话提醒了他,便暂时把自杀的念头搁起,跟着元军登舟北行。他从前所募集的守卫京师的富阳兵勇,其时已经退到婺源(今安徽婺源县)、处州(今浙江处州)等地,都情愿为他效死。他们想在路上劫取文天祥却没有机会。文天祥的随从,也千方百计地想逃走,都不能如愿。于是行行重行行,随着元兵离开了钱塘,经过了吴门,眼看着路旁的禾黍、天边的云树、大好山河,将从此一别而不能再见了。于是他立马踌躇,想向前却反而不由自主地后退着,真所谓是“此中日夕,惟有以泪洗面耳”(陈后主语)啊。
走了十一天,到了京口(京口即现在的镇江。文天祥于德祐二年二月初八日在临安起行,十八日到京口),此时从行的有十二人,将渡江的时候,从行的人中,有一个真州人名叫余元庆,他有一个朋友,为元军管船,他以白银一千二百两贿赂他,叫他代找一只船。这个人道:“我为大宋放脱一位丞相,事成之后,岂止白金千两呢?”强意委赠他却不肯受,却预备了一只船,在江边等侯他们。元军监押文天祥的人是王千户(千户,元时的官名),他押着文天祥住在河岸上一个人名叫沈颐的家里,坐卧相随,顷刻不离。十九日的晚上,文天祥的从人托辞“明天渡江之后,便可直接到达北朝。我们都是南方人,从此将和故乡长别了。不可不置酒为欢,以作纪念”。监押的人许可。他们便把王千户和主人沈颐都灌醉了,等他俩睡熟的时候,便开门出去。他们又从沈氏处认识巡夜的人杜某,也把他在酒楼中灌得烂醉如泥,睡在酒楼里,像死去一般,他们得着他的巡夜的官灯。文天祥改装变服,一个小卒提官灯在前引导。到半路上,给钱与小卒叫他回营,骗他明日到某处来等候。他便到了甘露寺下(在镇江城外北固山,清朝康熙皇帝南巡的时候,改名为超岸寺),果然有一只小船,在江边等待,他便上了小船。一望元军的兵船,互连十几里,他差点被巡夜的人捉住。幸而元军的船大水浅,行动迟缓,幸亏他的小船轻快,又是顺风,才得逃脱,一直到真州城下。这是三月初一日的事情。
真州的守将名苗再成,他把文天祥请进城去。这时交通不便,临安和真州相去不过几百里,而临安亡了将近两个月,真州竟还没有知道。文天祥到了,大家方才明白,个个都感愤流涕,说:“两淮的兵力,本可以恢复失地,只可惜李庭芝胆怯不敢进兵,而且他和淮西的夏贵有嫌隙,不能协力勤王。现在丞相北来,可以疏通情意,联为一气,不须一个月便连兵大举,江南不用攻战,但用文书传布各地,便可降城得地了。”文天祥问他们有什么好计。苗再成道:“为今之计,先约夏贵,带兵从江边走,假装向建康(前清江宁府)的样子,以牵制敌人。这里以通泰(今江苏之南通和泰兴)军攻湾头,以高邮、淮安、宝应军攻扬子桥,以扬州大军向瓜州;再成和刺史(官名)赵孟绵以水兵直捣京口,同日并举,使敌人首尾不能兼顾;湾头和扬子的守军,懦弱而无斗志,王师一到,必定解甲来降;然后以淮东军入京口,以淮西军入金陵,敌人在两浙无路可出,我们可以坐在这里把他们的大帅捉来。”文天祥听了他这个计划,连声称好。
文天祥得脱虎口而到两淮,才庆幸兴复宋室的机会还没有绝望,不料事情变化的发生,往往出人意外。当时有一个从元军逃归的小卒,秘密告诉李庭芝,说元人遣一丞相到真州去说降。李庭芝也疑心文天祥共有十二人之多,决不是逃脱出来的,这必定是元人用计骗城的了。因此他就秘密通知苗再成,叫他赶快把文天祥杀掉,以表自己清白,不然他就移兵来攻打他。苗再成不忍杀害文天祥,便骗他出去察看城壕,使王、陆两个都统引导他出城,然后把李庭芝的文书给他看。文天祥正在惊叹的时候,王、陆两都统已急急地驱马入城,把城门关闭了。这时天下虽大,竟无他容身之地。茫茫歧路,何处可归?当时文天祥的困苦艰辛,是多么的可悲啊!
跟从他的人,也都悲愤交集,想投城壕自杀。这时忽然有两个人从城里出来,自己说是苗再成派来送文天祥的,问文天祥想到什么地方去。他道:“现在惟有亲身到扬州去见李制使(李庭芝),表明自己的心迹,希望他可以见信,共图恢复,不然便从通州浮海到闽。”二人听了故意说:“扬州要杀丞相,丞相万不能再去。”文天祥决计不从。于是二人又说道:“安抚已经预备了船,现在归扬州或归通州,全听丞相之便。”文天祥到这时才恍然大悟道:“这样看来,安抚也疑心我了!”二人这才吐实话道:“安抚还在疑似之间,叫我们二人便宜从事。我们看见丞相如此忠义,怎敢加害?丞相既决计要到扬州,我们便当送去。”于是大家一同向扬州进行。
这时江北方面,到处都有元兵驻守。走的时候,看见军弁们遥指远处道:“某处是瓜州,某处是扬子桥(二处都已属元)。”两地相距不远。愈走近扬州,所见敌骑愈多。走到傍晚,相送的二人先辞去,留下二十名兵卒送他到扬州。走了几十里,二十名兵卒勒索银钱,又都辞去了,不能挽留。文天祥不识路,不知道如何走法。当时扬州有商人以马载物,夜里偷偷地在路上走,叫做“马垛子”。文天祥无可奈何,只得跟着马垛子前行。
【评论】
这一章节,主要讲文天祥在宋亡之后的冒险,处处惊涛骇浪,时时恨雨愁风,可以说是遭受了人世间最不幸的事了。人在愁肠寸结时,精神可能会不济,考虑事情不能周密。但是文天祥的心中,却洒洒落落,没有一点杂念,只有一片救国之心。在他犹豫前往淮扬之时,他喟然长叹道:“如果我能到达淮扬,与两淮之军汇合,北虏元兵孤军深入,犯了兵家大忌,定可以用计擒获,从而使江南一举而定。然而天时不济,人事好乖,一人受困不足以称道,而国事不顺,真是悲哀呀。”读了他这几话,其浩然之气足可感受到了。
金宋相持之时,金将乌珠以舟师轻易入侵,将要侵犯临安。韩世忠、岳武穆等将他阻挡在京口,金人因此在黄天荡大败而归。可见北兵想要南下,当海道没畅通之时,必定得先夺取两淮,而后才进可以战,退可以守。现在元人冒险进师,虽攻占了临安,也是无法守住的。因为两淮之地尚在宋军手中,可以扼制元人的咽喉,而断绝他们的归路。文天祥逃到真州,本来可借此机会兴复宋室,但因为被李庭芝怀疑,以致错失了机会。他的自我感慨之词,便也是当时的实情了,而不是他故意做作夸大。
区分人是否为上流人还是下流人,应当以人的人格来确定,不应当以职业来区分。如北军的管船人等,都不是士大夫,但在危急之中时,他们不为利动,能够奋不顾身相救,比南宋末年的那些宰相强多了。
南宋朝廷的大臣,被元军强迫到达北方敌国的,不止丞相文天祥一人。等到了京口后,他们言笑自若,竟然没有一人与丞相有相同的志向,想冒死救国的只有文天祥一人。这就是忠臣义士之所以可贵的原因吧。文天祥与众人至留远亭后,贾余庆等人刚约了北方敌军统帅,摆酒为欢。贾余庆乘酒性骂坐,将宋朝的众人骂了个遍,以此来计好献媚元朝。刘岊更是拉着村妇取乐。只有吕文焕稍有天良,指着两人道:“国家快亡时,竟然生出了你们这等人物。”呜呼,真是可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