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西汉豪族的发展
中国两晋及南北朝是阀阅统治时期。阀阅在政治上包办高级官吏,与君主“共天下”,在经济上领有大的庄园,庇荫着许多“佃客”及“衣食客”,对政府都免却课役。阀阅中人不与庶民同婚姻,而且一举一动,都不屑与庶民接触,说是“士庶之际,实自天隔”(《宋书》卷四二《王弘传》)确非虚语。
这些阀阅的势力,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他们有个很长的孕育时期,在两汉,尤其是在东汉。他们的前身是汉代的豪族。
汉朝的创立是大流氓刘邦。他打败了先秦贵族的最后余孽项羽。这一场战争的结果,应当使从战国就兴起的一般非贵族的富商地主满意。因为在旧的氏族社会之中,阶级是生下来就固定的。这般新兴人物,虽是经济上的权威者,政治上还没有地位。无论他们怎样富,总是属于“小人”阶层,上面还有很多已经穷了的“君子”(自然这种层在战国时已经显得不很明朗)。现在有了平民出身的天子,把旧日身份,一扫而空。大家都在一人之下,应徭纳税,万民平等。哪怕是丞相的儿子,轮到戍边也不能逃脱。
汉朝初年,又接连有功臣、外戚及宗室之乱。中央只得专心对付。这些变乱实际上也没有真心打几仗,富人们正好乘机发展他们的工商农业。在这三条路上,依《史记》卷一二九《货殖列传》的记载,有种种投资方法,收入都可以与千户侯相等,即每年二十万钱。还有一位大“子钱家”,在七国乱时,借钱给政府征发出去抵御的长安列侯封君因此取得十倍的利息。
直到汉武帝时候,内部问题,大体上都已解决,才大举向西北两方面发展,用费很多。黄河又大闹水灾,政府穷困。富人们则一面得以入钱入谷入奴婢给官家“买复”(买成复民,免除徭役),一面凭借他们的资产,迫蹙小民。连一般受封的公主列侯,也因为收入减少,钱不够用,要向他们低头仰给。
武帝想不出解决经济问题的办法,只好起用东郭咸阳、孔仅等一般大盐铁家。这般人物虽说很富,从来没尝过做官滋味。这一下子大概是得意忘形,为保持自己及其朋友的禄位,居然不惜出卖本阶级的利益,就提出通货膨胀、盐铁专卖等办法,一一实行。其中最给富商大贾以直接打击的是税商人资产的“缗钱”制度。商人所有的资产,都要自己报价(即所谓占),隐匿不报及报价不实的没收。到官报告的人分他一半。此外又令商人不得兼有田地,否则没收他的田地及奴隶。这一来取得人民的“财物以亿计,奴婢以千万数,田大县数百顷,小县百余顷,宅亦如之”(《史记》卷三○《平准书》,《前汉书》卷廿四下《食货志》同)。商人们气得很,有些就大讲究其吃和穿,不肯多存钱了。
推想此时必有许多人弃商就农去作大地主。因为缗钱之税不及于田地,而汉朝田税,普通是三十税一。地主则能取佃户十分之五,大概全西汉都差不多。武帝时董仲舒曾说:“或耕豪民之田,见税什五。”王莽诏书也说:“豪民侵陵,分田劫假,厥名三十,实什税五也”(俱见《汉书》卷廿四上《食货志》)。这种情形,对地主非常有利,此后通汉代的最大问题,即是土地问题,大地主兼并问题。可知此时富人的投资倾向,必是趋重农业了。
汉朝另有一种打击富豪的办法,就是迁徙。这方法是秦朝传下来的。秦始皇曾“徙天下豪富于咸阳十二万户”(《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汉朝的办法是班固《两都赋》上所说“三选七迁,充奉陵邑,盖以强干弱枝,隆上都而观万国”。所谓三选,是“选三等之人,谓徙吏二千石及高赀富人及豪桀并兼之家”(《后汉书》卷七○下《班固传注》),但是“自元帝以后不迁”(同上),所以只是七迁,即高惠文景武昭宣。这七代都是政府强盛的时候,尤其全盛的武帝时候迁徙特多。元帝以后,中央衰弱,就无力再作了。汉初同后来的迁徙也有些不同。高帝所徙,重在六国遗族。刘敬说:“臣愿陛下徙齐诸田楚昭屈景燕赵韩魏后及豪桀名家居关中,无事可以备胡,诸侯有变,亦足率以东伐”(《史记》卷九九《刘敬列传》)。高帝就听了他。武帝时六国遗族多已零落,这迁徙的办法就用来打击新豪族了。
但武帝一时的打击,并不能阻住富豪的发展。昭宣以后,政府渐渐无力,大地主更得痛施兼并。因此到成哀之际有师丹的限田之议。师丹在哀帝时建言:
今累世承平,豪富吏民,訾数巨万,而贫弱逾困。盖君子为政,贵因循而重改作。然所以有改者,将以救急也,亦未可详,宜略为限。(《汉书》卷廿四上《食货志》)
话说得很婉转。后来大臣们拟定的办法是:
诸侯王列侯皆得名田国中,列侯在长安,公主名田县道,及关内侯吏民名田皆毋过三十顷。诸侯王奴婢二百人,列侯公主百人,关内侯吏民三十人。(同上)
限三年达到此种标准,也似乎不算严,但地主名田逾限的很多,闻讯都急急出卖,一时田宅奴婢价为减贱。有些在朝的地主则极力反对。尤其与哀帝有断袖之情的董贤,他的赐地就有二千余顷,更不高兴师丹老头子这个主意,不久哀帝又下诏“且须后”(同上),这一后就后得无踪无影了。
当时大地主的经济势力已经根深蒂固,而且趋势是要凭着经济地位取得政治地位。所以师丹的改革计划,虽很温和,仍旧行不通。不料又出来一位“动欲慕古,不度时宜”的王莽,硬要彻底的来一个“土地王有”。他在篡位之后,下了一道诏书说:
汉氏减轻田租,三十而税一。常有更赋,罢癃咸出。而豪民侵陵,分田劫假,(师古曰:分田谓贫者无田而取富人田耕种共分其所收也。假亦谓贫人赁富人之田也。劫者富人劫夺其税,侵欺之也)。厥名三十,实什税五也。富者骄而为邪,贫者穷而为奸,俱陷于辜,刑用不错。今更名天下田曰王田,奴婢曰私属,皆不得买卖。其男口不满八而田过一井者,分余田与九族乡党。犯令,法至死。(《汉书》卷廿四上《食货志》)
他能看到根本的所有关系,可称卓见。但是这样大的改革,决非一道诏书所能收效。当时政府力量不够,官吏品行更差,“制度不定”,“吏源为奸”,结果弄得天下骚然,人人叫苦。王莽见事不好,过了三年,只得下令许人民买卖王田私属,改革从缓。但是王莽这个人物,只会胡思乱想,手下官吏一味贪污,加上匈奴入寇,天下旱蝗,“富者不能自保,贫者无以为存”,纷纷起来革命,王莽的政权终于被地主军与农民军合起来推翻了。
二、东汉豪族政权的树立
在新莽的革命中,地主的活跃很可注意。成了功的光武帝即属于地主阶级。
光武帝家在南阳郡内。南阳包有汉代一大都会的宛,大富豪非常多。当时南阳荒饥,光武家里,还有许多谷运到宛去出卖,《东观记》说:“时南阳旱饥而上田独收”(《后汉书》卷一上《光武本纪》注引),可见他的田必是好而且多,所以能有余谷,因为旱天不会单找刘秀的田落雨。也许这是谅辞,那就应该是光武囤积了许多谷,待价出售。在天下荒乱的时候,地主们都是善于趁火打劫的。
光武的外祖樊家,更是大地主,《东观记》说他家里可以“闭门成市”,《后汉书》卷六二《樊宏传》记得比较详细:
其营理产业,物无所弃,课役童隶,各得其宜,故能上下戮力,财利岁倍。至乃开广土田三百余顷。其所起庐舍,皆有重堂高阁,陂渠灌注。又池鱼牧畜,有求必给。尝欲作器物,先种梓漆。时人嗤之。然积以岁月,皆得其用。向之笑者,咸求使焉。
富豪是要与富豪通婚的。光武的姊丈邓晨,历代作二千石,也非常有钱。后因随光武起事,被抄了家。宗族骂他说:“家里本来富足,为什么跟着媳妇家里人去下热汤锅”(《后汉书》卷四五《邓晨传》)!
当时地主起事,所领的基本军队,是宗族宾客。宾客就是战国食客一类人,多半是无业游民投靠富豪,替他作点事,找碗饭吃。主人用到他们的时候,比如要杀人报仇,对他们还优待一二,平时大概有点像高等听差。宾客普通是目无法纪的。比如光武的同族刘玄为报仇结客。他很优待他的宾客,让他们陪他请来的游徼(乡里掌捕盗贼的官)饮酒。客喝醉了就唱:“朝烹两都尉,游徼后来,用调羹味”(《后汉书》卷四一《刘玄传》)。游徼听了大怒,把客缚起来捶了几百下,还不肯干休,要找主人刘玄算账。刘玄吓得逃走。吏又把刘玄的老太爷捉住。后来亏得刘玄藏起来装死,才放他父亲出来算了事。
宾客没钱用的时候,会仗着主人的势力胡作非为。天下乱了,他们还出去作小盗。各家宾客多数如此。光武就因为哥哥刘的宾客劫了人,避吏走开。据《后汉书》卷一○七《董宣传》,光武“为白衣时,藏亡纳死,吏不敢到门”。势头不小,本应该不怕吏,这时想是宾客闹得太不像话,所以只好带他们出走,顺便到宛县卖谷。也许是在交易场中罢,他遇到宛县大富豪、“世以货殖著姓”的李通。通告诉他“有谶说:‘刘氏复兴,李氏为辅’,也许应在我们俩人的身上”。二人说得投机,就会同率领宗族宾客起兵。
起初光武势力尚小,就与一支农民军共奉刘玄来合作。这支农民军,包有盗贼亡命流氓,其中大概也有少数豪族,但以饥民为主。原起于荆州绿林山,后来分成两支,一支西去南郡,叫下江兵;一支北入南阳,叫新市兵。另外有一支起自平林的农民军。光武初与新市、平林合兵,奉刘玄为更始将军,后又立更始为天子。刘玄虽然是光武的族兄,大概是早已衰落的皇族;虽结过客,大概自己也同客一样带流氓气。他只能做农民军的领袖。光武的地主兵同他合不来。光武的哥哥又被他杀掉。光武就离开他北渡黄河,在河北平定了与赵国大豪同起事的卜者王郎,得了北方大都会邯郸。更始则同他的臣子由洛阳西入长安。
更始的兵,只晓得掳掠。更始遇到从外面走来的诸将,也只就问他们“抢了多少东西,发了多少利市”。看见汉家宫殿的威仪,吓得不敢抬头。他封的大臣,多是“群小贾竖,或有膳夫庖人”,长安人就造出一套口号:“宠下养,中郎将;烂羊胃,骑都尉;烂羊头,关内侯。”
更始究竟被另一支农民军赤眉所败。
赤眉,起于山东。他们的情形见于《后汉书》卷四一《刘盆子传》:
以困穷为寇,无攻城徇地之计。众既寝盛,乃相与为约:“杀人者死,伤人者偿创。”以言辞为约束,无文书旌旗部曲号令。其中最尊者号三老,次从事,次卒吏。
三老等都是乡里小官,地位同前面说所的游徼差不多。最尊的才叫三老,可知赤眉本无大志。他们向西攻过淮水流域,到洛阳投降了更始刘玄。后来赤眉中的山东哥们都要回家,赤眉的首领怕他们散了,就领他们离开刘玄,西行入关大掠,立了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子刘盆子为帝。这时更始已经衰弱,只好反回来投降赤眉。更始为刘盆子所杀。赤眉又为光武所平。
当时不但农民军劫掠,地主军的残暴也可与他们媲美。光武的兵,劫掠稍少,比较最受欢迎。平赤眉后,又平定了山东江淮等地的其他豪强军队,最后经营西方。西方的割据首领有隗嚣、窦融、公孙述,都是豪强地主。光武费了很大力气,与他们时战时和,又结交了大牧畜主兼地主马援,才把他们平下来。马援的经济势力在北地,有马牛羊数千头,谷数万斛,役属着归附的宾客达数百家。由此可知宾客之依附豪族是可以以“家”为单位的。
史书上记载常称饥民流氓为“盗贼亡命”,称强宗富族则为“豪杰”,起事者的阶级可以由此看出。饥民流氓,没有组织,亦无大志。当时若专凭他们,恐怕不能够打倒王莽。但强宗富族,也照样反对新朝,一同发难。在到处残破之后,刘秀这支地主军能收拾天下安定人心,政权稳稳地就落到他们手里。
在这次革命中,有一件事可注意。即是赵翼《廿二史劄记》所说“王莽时起兵者皆称汉后”。上面说过的刘秀、刘玄、刘盆子都因姓刘而被拥起。王郎自称是成帝的儿子刘子舆。公孙述初起兵时,也“使人诈称汉使者,自东方来,假述辅汉将军蜀郡太守兼益州牧印绶”(《后汉书》卷四三《公孙述传》)。诚然这是“人心思汉”,但不见得是思刘氏,实在是思汉的制度。《后汉书》卷一一○《索卢放传》,记太守索卢放对更始(刘玄)说:“今天下所以苦毒王氏归心皇汉者,实以圣政宽仁故也。”王莽时有句童谣说:“黄牛白腹,五铢当复。”五铢是西汉经济制度的一部分,后来光武真把来恢复了。
光武更恢复了一种有利大地主的制度,即是田租三十税一。但他并不完全放纵豪族的发展。功臣外戚不能不封,却不封给太多的土地。只使他们享受富裕的生活,却不肯多给他们政权,美其名曰“保全”,实则是温和的压制。他本身虽是地主,但为保持自己特别优越的地位,决不愿其他地主作无限制发展,所以是“政在抑强扶弱”,希望“朝无威福之臣,邑无豪杰之侠”(《前汉书》卷二三《刑法志》)。他屡次下诏提高奴婢的待遇,又诏免青、徐、陇、蜀、益、凉等州人民被掠卖为奴婢的平民(由此可以看出在动乱中豪族曾收买许多奴婢)。纠弹公主的强项令董宣,因为一句话点明了为天子与为一般豪族之不同,竟得免死,且得赐金。
光武帝为确定土地所有权,曾下诏检覈田亩。但官吏度田不实,农民横被侵夺,起来暴动。光武也肯惩治一点贪官污吏以谢天下。关于度田不实,有个很有趣的故事,见于《后汉书》卷五二《刘隆传》:
(建武中)是时天下垦田多不以实,又户口年纪,互有增减。十五年,诏下州郡检其事。而刺史太守多不平均,或优饶豪右,侵刻赢弱。百姓嗟怨,遮道号呼。时诸郡各遣使奏事。帝见陈留吏牍上有书,视之云:“颍川弘农可问,河南南阳不可问。”帝诘吏由趣。吏不肯服,抵言于长寿街上得之。帝怒。时显宗为东海公,年十二,在幄后言曰:“吏受郡敕,当欲以垦田相方耳。”帝曰:“即如此,何故言河南南阳不可问?”对曰:“河南帝城多近臣,南阳帝乡多近亲,田宅逾制,不可为准。”帝令虎贲将诘问吏,吏乃实首服,如显宗对。于是遣谒者考实,具知奸状。明年,隆坐征下狱,其畴辈十余人皆死。
由这件事可以看出两种情形。一是近臣近亲田宅逾制,至于十二岁的小皇子都晓得,可知是多逾得利害。二是东汉对大地主的所有田宅,是有所谓“制”,而且光武有意维持这“制”。但光武对整个大地主的态度是半推半就下不即不离。这种态度,是当时情形下开明君主所必须采取的。只是这种态度,最难维持。而且开明君主不能常有。所以只东汉初两三代君主真能掌握大权。以后政权落到外戚宦官手中,可算是转入豪族自由支配时期了。
三、东汉豪族概述
在详细说明东汉豪族在政治经济两方面的发展以前,先概括地把他们考察一下。
所谓豪族,并不是单纯的同姓同宗的集团;是以一个大家族为中心,而有许多家许多单人以政治或经济的关系依附着它。这样合成一个豪族单位。
有些豪族,是先有了政治地位,然后建树起经济势力。有的则是先有了经济势力,再取得政治地位,这政治地位又帮助了经济势力的发展。
光武帝的建国,是地主政权即豪族政权的确立。他的左辅右弼,云台二十八将,差不多都是豪族出身。举例如:
寇恂,上谷昌平人,“世为著姓”,从光武,“所将皆宗族昆弟”。(《后汉书》卷四六《寇恂传》,以下各人只写本传卷数)
岑彭,南阳棘阳人。曾“将家属”又“将宾客”。(卷四七)
吴汉,南阳宛人。虽家贫尚有宾客。后来“以贩马自业,往来燕蓟间,所至皆交结豪杰”(卷四八)。想是发了点财。
耿弇,扶风茂陵人。先世以吏二百石被徙。(卷四九)
祭遵,颍川颍阳人。“家富给”,曾结客报仇。(卷五○)
刘植,钜鹿昌城人。“率宗族宾客,聚兵数千人”。(卷五一)
耿纯,钜鹿宋子人。“率宗族宾客二千余人”。(卷五二)
其他不在二十八将之数的如马援、李通、邓晨,都是豪族,上面已经提及了。这些豪族,虽然有些本己作过官,但开国以后封侯受邑,更为得意。概括地说,可算是豪族用经济势力取得政治地位的大成功。
东汉的豪族,可分成两大类。一类是凭借中央势力而突然得意的,即宗室、外戚与宦官。一类是自己渐渐发展起来的,即一般高官及地方豪族。
宗室封王或公侯。王的诸子不能袭爵的封王子侯。依据钱大昭的《后汉书补表》,诸侯王可考知的共六十一人,王子侯三百四十四人。数量虽说不少,势力并不见大。他们普通只能衣食租税。光武初年,禁网疏阔,诸侯王多交结宾客,培植势力。后来因为沛献王辅的宾客,替更始的儿子刘鲤杀了刘盆子的哥哥刘恭,来报刘盆子杀更始的仇。光武帝知道了,就下诏令郡县捕王侯宾客,坐刑罚而死的数千人。这时是建武二十八年(公元52年),以后诸侯王都不敢再放纵。虽有很富的如济南安王康“奴婢至千四百人,厩马千二百匹,私田八百顷”(《后汉书》卷七二《武十王列传》),但不等他造反,就先被削了五县。到明帝封诸子为王,则租入限于几千万,自说吾子不敢与光武诸子相比(《后汉书》卷八○《明帝八王列传》)。再以后封王的事情也就很少了。
外戚,许多本来已经是豪族。东汉“采女”的制度是:
汉法,常因八月算人。遣中大夫与掖庭丞及相工,于洛阳乡中阅视良家童女年十三以上二十以下姿色端丽合法相者,载还后宫。择视可否,乃用登御。(《后汉书》卷一○上《皇后纪序》)
这些中大夫掖庭丞相工等很容易与豪族联络,或受贿赂。《皇后纪》所载诸后及贵人,十九出于豪家,还有许多是公主的女儿。如明帝马后,是马援女。章帝窦后,是窦融曾孙女,泚阳公主女;章帝梁贵人是舞阴长公主侄女。献帝伏后是阳安公主女。只灵帝何后,家里本是屠者,以金帛贿遗主者,得以当选入宫,想来何氏必很有钱。
如光武帝阴后,即阴丽华。素有美名,光武在未纳她之前,常自叹说:“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阴氏在西汉已有几代很富。宣帝时候有位阴子方,大概是阴后的曾祖。从他起就“暴至巨富。田有七百余顷,舆马仆隶,比于邦君”(《后汉书》卷三二《阴识传》)。阴后的前母兄阴识,有子弟宗族宾客千余人。阴氏既为外戚,封侯者凡四人。
据钱大昭《后汉书补表》,外戚恩泽侯凡八十九人。外戚在东汉政治上势力之大,远过于宗室。如窦氏、梁氏,都两度选后,尤为贵盛,这两族的详细情形,后面再说。
宦官成为豪族,是东汉后期的事。宦官封侯,始于和帝时候首谋诛梁冀的郑众。顺帝阳嘉四年(公元135年)“初听中官得以养子为后世袭封爵”(《后汉书》卷六《顺帝纪》)。养子有时是乞来的,有时是卖来的。桓帝延熹八年(公元165年)刘瑜上疏:“今中官邪孽,比肩裂土。皆竞立胤嗣,继体传爵。或乞子疏属,或卖儿市道。”(《后汉书》卷八七《刘瑜传》)
顺帝之许养子,恐怕只是已成事实之公认。因为安帝元初元年(公元114年)郑众死去,众的养子闳就嗣封了。
宦官的势力,如桓帝时候的曹节、王甫等:
割裂城社,自相封赏。父子兄弟,被蒙尊荣。素所亲厚,布在州郡。或登九列,或据三司。不惟禄重位尊之责,而苟营私门,多蓄财货。缮修第宅,连里竟巷。盗取御水,以作鱼钓。车马服玩,拟于天家。郡公卿士,杜口吞声,莫敢有言。州牧郡守,承顺风旨,辟召选举,释贤取愚。故虫蝗为之生,夷寇为之起。(《后汉书》卷一○八《曹节传》)
灵帝时候,张让、赵忠等十常侍,“封侯贵宠。父兄子弟,布列州郡,所在贪残,为人纛害”,竟成为引起黄巾之乱的直接原因。当时有人上书说:
窃惟张角所以能兴兵作乱,万人所以乐附之者,其源皆由十常侍多放父兄子弟婚亲宾客典据州郡,辜榷财利,侵掠百姓。百姓之冤,无所告诉,故谋议不轨,聚为盗贼。宜斩十常侍悬头南郊,以谢百姓;又遣使者布告天下,可不须师旅而大寇自消。(《后汉书》卷一○八《张让传》)
亲身篡汉的曹氏,正是中常侍曹腾、曹嵩之后,可知宦官的势力,足以亡汉。依《后汉书补表》,宦者侯凡七十九人。
高级官吏同地方豪族,很难分开。如前面举出的二十八将,都可为此类豪族的例。
豪族的所在地域,差不多遍及全国。陶希圣《中国政治思想史》第三册列举了不少:
北海有大姓公孙丹。河东有大姓马氏。清河有大姓赵纲。渔阳有大姓阳球。京兆世族张纯第五伦。汝南名族袁闳。颍川著姓韩稜。家世衣冠如郭躬。上党雄豪陈龟。弘农世族杨震。犍为公子张纲。山阳豪族王龚。洛阳有财三千万之种嵩。下邳有历世著名之陈球。敦煌有家世二千石之盖勋。太原有世为冠盖之王允。“赵魏豪右,往往屯聚”。
此外我们可以补充的还有很多。如“西州豪右并兼”见于《陈宠传》(《后汉书》卷七六),左雄“稍迁冀州刺史,州部多豪族,好请托”(《后汉书》卷九一《左雄传》)。又如:
王丹,京兆下邳人也。哀平时仕州郡。王莽时,连征不至。家累千金。……前将军邓禹西征关中,军粮乏。丹率宗族上麦二千斛。(《后汉书》卷九一《王丹传》)
赵熹……后拜怀令。大姓李子春先为琅邪相。豪猾并兼,为人所患。熹下车闻其二孙杀人,事未发觉,即穷诘其奸,收拷子春,二孙自杀。京师为请者数十,终不听。时赵王良疾病将终。车驾亲临王问所欲言。王曰:“素与李子春厚。今犯罪,怀令赵熹欲杀之。愿乞其命。”帝曰:“吏奉法律,不可枉也。更道它所欲。”王无复言。既薨。帝追感赵王,乃贳出子春。(《后汉书》卷五六《赵熹传》)
可知大姓之力足以交通侯王,为他乞命。
豪族有的历数百年不衰,如:
廉范,字叔度。京兆杜陵人。赵将廉颇之后也。汉兴,以廉氏豪宗,自苦径徙焉。……范世在边,广田地。积财粟,悉以赈宗族朋友。(《后汉书》卷六一《廉范传》)
廉范是明帝时人,上距廉颇三百余年。又如江东陆氏,在三国时候有吴丞相陆逊,以连营一炬破刘备著名。逊的儿子抗,为吴大司马荆州牧。抗的儿子陆机、陆云在晋以文学显。朱、张、顾、陆,并为大族。陆氏在光武时候,已是豪族,见《陆续传》(《后汉书》卷一一一):
陆续,字智初。会稽吴人也。世为族姓。祖父闳,字子春,建武中为尚书令。美姿貌。喜著越布单衣。光武见面好之,自是常敕会稽郡献越布。
陆续的孙陆康,是陆逊的从祖,即是怀橘遗亲的陆续的父亲。从陆闳到陆逊,也二百多年了。
又如涿郡崔氏,章帝时候有崔骃,被大将军窦宪辟为掾属,与其他故刺史二千石相比。骃的高祖父崔朝昭帝时官到侍御史。朝的儿子舒,历任四郡太守。舒的儿子发,在王莽时官到大司空。发是骃的伯祖父。骃的儿子瑗,是大政论家崔寔的父亲,官到济北相。《后汉书》卷八二《崔瑗传注》引《华峤书》:
瑗爱士,好宾客,盛修肴膳。或言其太奢。瑗闻之,怒敕妻子曰:“吾并日而食,以供宾客。而反以获讥,士大夫不足养如此。后勿过菜具,无为诸子所蚩。”终不能改,俸禄尽于宾飨也。
可知当时一般人并不特别优待宾客。崔寔这一支并不富,但寔的从兄崔烈,在灵帝公开卖官爵的时候,以五百万钱买得司徒。灵帝后来还说“悔不小靳,可至千万”。崔烈曾历位郡守九卿,到此落了个“铜臭”的名儿。崔氏若从昭帝时崔朝算起,到汉末也约有三百年。
四、豪族与经济——小民之困顿
豪族的依附有政治的与经济之别。
经济的依附很早就有,依照东汉初桓谭的话,当时已经有自由人依附豪商及高利贷者而为他们奔走了!
今富商大贾,多放钱贷。中家子弟,为之保役。趋走与臣仆等勤,收税与封君比入。(同上,《崔骃传》)
依附大地主的更多,如前面所说役属宾客数百家的马援,就是好例。重要的依附恐怕还是这种因为比上述的中家子弟更像臣仆了。自由人所以不得已而依附地主的情形,桓帝时候,有前面举出的豪族崔寔,作了一部《政论》,其中有一段说得很详细:
始暴秦隳坏法度,制人之财,既无纲纪,而乃尊奖并兼之人,乌氏以牧竖致财,宠比诸侯;寡妇清以攻丹殖业,礼以国宾。于是狡猾之萌,遂肆其意。上家累钜亿之赀,户地侔封君之土。行苞苴以乱执政,养剑客以威黔首,专杀不辜,号无市死之子。生死之奉,多拟人主。故下户踦岖,无所踌足,乃父子低首,奴事富人,躬率妻孥,为之服役。故富者席余而日炽,贫者蹑短而岁踧。历代为虏,尤不赡于衣食。生有终身之勤,死有暴骨之忧。岁小不登,流离沟壑,嫁妻卖子。其所以伤心腐藏,失生人之乐者,盖不可胜陈。(《全后汉文》,崔寔)
自由农生活的困苦,是从战国以来就如此的。《汉书·食货志》引有李悝为农夫作的预算:
令一夫挟五口治田百亩,岁收亩一石半,为粟百五十石。除什一之税十五,余百三十五石。食,人月一石半,五人终岁为粟九十石,余有四十五石。石三十,为钱千三百五十,除社闾尝新春秋之祠用钱三百,余千五十。衣,人率用钱三百,五人终岁用千五百,不足四百五十。不幸疾病死丧之费及上赋敛,又未与此。此农夫所以常困,有不劝耕之心,而令粜至于甚贵者也。
总之是入不敷出。西汉的情形,《食货志》又引文帝时晁错的话说:
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无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来,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政暴虐,赋敛不时,朝令而暮改。当具,有者半价而卖,无者取倍称之息,于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债者矣。
照旧是入不敷出。元帝时候,兼并更甚,农夫更苦。贡禹说:
农夫父子,暴露中野,不避寒暑,捽草把土,手足胼胝。已奉谷租,又出槀税。(师古曰:槀,禾秆也。)乡部私求,不可胜供。(师古曰:言乡部之吏,又私有所求,不能供之。)故民去本逐末,耕者不能半。贫民虽赐之田,犹贱卖以贾。(师古曰:卖田与人而更为商贾之业。)穷则起为盗贼。何者?末利深而惑于钱也。(《后汉书》卷七二《贡禹传》)
东汉以后,小农困苦的情形如故。崔寔祖父崔骃,和帝时与班固、傅毅齐名,作了一篇《博徒论》。其中有博徒讥笑农夫的一段,很生动,也很凄惨:
博徒见农夫戴笠持耨,以芸蓼荼,面色骊黑,手足胼胝,肤如桑朴,足如熊蹄,蒲望陇亩,汗出调泥,乃谓之曰:“子触热耕耘,背上生盐,胫如烧椽,皮如领革,锥不能穿,步行狼跋,蹄戾胫酸。谓子草木,支体屈伸;谓子禽兽;形容骸人。何受命之薄,禀性不纯!”(《全后汉文》,崔骃)
农人要比于草木禽兽了。但是劳苦如此,还没有活路,只好另打主意。上面贡禹指出来的两条路:一条,卖了地业商,对于小农,这是梦想,地卖掉还不够还债呢。另一条,为盗贼,这倒容易,只是被捉时受不了,地方上官吏很多。非到万不得已,这条路也不能走。小农走的,是另外两条道路,一是投附豪家,一是作仰赖官家廪给的流浪者,就是作盗贼的预备军。
通汉代流民都很多,大半都是遭遇天灾人祸而离村的农民。政府没有办法,只好给他们饭吃,即所谓廪给;或设法送他们回本乡。西汉时候,据《汉书·石奋传》的记载,武帝元封四年(公元前107年),关东流民有二百万口之多。东汉如桓帝永兴元年(公元153年)流民有数十万户(《后汉书》卷七《桓帝纪》)。
而且从章帝起,就下诏实覈受廪人。诏中说:
流民欲归本者,县其实廪令足还到。听过止官亭,无雇舍宿。长吏亲躬,无使贫弱遗脱,小吏豪右,得容奸妄。诏书既下,勿得稽留。刺史明加督察,尤无状者。(《后汉书》卷三《章帝纪》)
由此可知廪给有种种私弊。此后诸帝常有廪给流民的诏书。如和帝诏:
流民所过郡国,皆实廪之。其有贩卖者,勿出租税。又欲就贱还归者,复一岁田租更赋。(《后汉书》卷四《和帝纪》)
我们要知道章、和两帝还是东汉盛时,流民已成为诏书上的大问题了。就区域说,仅和帝一朝所赈贷的已达数州数十郡。和帝在位共十七年,据《后汉书·和帝纪》,赈贷凡下列各地:
永元五年,遣使者分行贫民,举实流冗。开仓赈廪三十余郡。
永元六年,遣谒者分行廪贷三河、兖、冀、青州贫民。
永元八年,诏赈贷并州四郡贫民。
永元十二年,赈贷敦煌、张掖、五原民下贫者谷。
永元十四年,赈贷张掖、居延、敦煌、五原、汉阳、会稽流民下贫谷各有差。
永元十五年,诏赈贷颍川、汝南、陈留、江夏、梁国、敦煌贫民。
地域几遍天下,此外未注明地域的赈贷尚有多次。但是流民有加无减。和安以后,据王符《潜夫论·浮侈篇》所记,洛阳的“虚伪游手”,人数百倍于农夫。其中有技术的能作些手工艺术品,或作些小儿玩具泥车瓦狗之类。这些人大半是离村的农民,所营的生业都非久计。大概比待廪的流民差不甚多。后来在黄巾的大暴动中,流民演着很重要的角色。司徒杨赐至于认为“简别流民,各护归本郡,以孤弱其党,然后诛其渠帅,可不劳而定”(《后汉书》卷八四《杨赐传》)。可以为证。
五、豪族与经济——豪人之富奢
小农的第二条路,是依附豪族。
被依附的豪族,仲长统称作“豪人”,在他所著的《昌言》中,描写豪人生活很详细:
井田之变,豪人货殖,馆舍布于州郡,田亩连于方国。身无半通青纶之命,而窃三辰龙章之服;不为编户一伍之长,而有千室名邑之役。荣乐过于封君,势力侔于守令。财赂自营,犯法不坐。刺客死士,为之投命。至使弱力少智之子,被穿帷败,寄死不敛,冤枉穷困,不敢自理。虽亦由网禁疏阔,盖分田无限,使之然也。(《损益篇》)
豪人之室,连栋数百。膏田满野,奴隶千群,徒附万计。船车贾贩,周于四方,废居积贮,满于都城。琦赂宝货,巨室不能容;马牛羊豕,山谷不能受。(《理乱篇》)
所谓“而有千室名邑之役”、“徒附万计”,都是来投靠的家族或个人。
小农单独生产,结果虽是入不敷出。但把土地集合到大地主经营之下,而由依附的小农耕种,结果便不相同。因为田广人多,可以有种种生产及分配上的便利。耕牛种子,都不至于缺乏。又可依照土地之宜选择作物。如崔寔《四民月令》(《全后汉文》有辑本)所记大地主的情形,作物除了黎稷稻麦等以外,有胡麻、大小葱、苜蓿、芜菁、瓜、瓠、葵、豆、蓼、芥、蓝、韭等数十种。树木有竹漆桐梓松柏杂木。他们可以试用种种新耕作方法,如赵过的代田法,氾胜之区种法等。又在魏晋以后,水碓的地位非常重要,这种新生产工具在东汉或已发明,可惜书阙有间,不能详考。只在《太平御览》八二九引《桓谭新论》有这么一段:
宓牺之制杵舂,万民以济。及后人加功,因延力借身重以践椎,而利十倍杵舂。又复设机关,用驴骡牛马及役水而舂,其利乃且百倍。
桓谭是东汉开国时人,那么东汉的大地主一定是利用水碓。又《后汉书》卷一一七《西羌传》“因渠以溉,水舂河漕”。章怀太子贤注“水舂即水碓也”。亦可为证。
大地主更有一桩便宜事,是可以农而兼商。汉朝虽禁二业,实际恐怕无甚结果,上引仲长统的两段话可以看出大地主不但兼大商人,且与大牧畜主为三位一体。在《四民月令》中,亦记有大地主囤积货物买贱卖贵的方法:
二月,可粜粟黍大小豆麻麦子等。
三月,可粜黍买布。
四月,可粜穬(大麦之无皮毛者)及大麦、敝絮。
五月,可粜大小豆、胡麻,籴穬大小麦,收敝絮及布帛。
六月,可粜大豆,籴穬小麦,收缣缚。(本条见唐鸿学辑本《四民月令》)
七月,可粜大小麦豆(唐辑本作粜大小豆,籴麦),收缣缚。
八月,粜种麦,籴黍。
十月,卖缣帛敝絮,籴粟豆麻子。
十一月,籴杭(编者注:今作粳)稻粟豆麻子。
一年中有九个月要做生意。交易的都是衣食必需品。夏天收布絮缣帛,冬天卖出,自然是大赚钱,粮食在春天大宗卖出,四月麦一熟立刻买进来。他家里自己也织布帛,田地的农产物一定有很多剩余,大概都加入出卖。
农地的耕作,大概以地主家的男子及依附的小农为主。奴隶多数只作手工业,如织布帛等,恐怕只有少数参加农事。上引《昌言》“奴隶千群,徒附万计”,千万两字不可泛泛看过,从事手工业及服役家事的奴隶在量上是不及从事农作的徒附的,也许有十倍之差罢。奴隶是完全不自由人,可以买卖;徒附则是半自由人。
富豪役使着奴隶徒附,得到很多的收入,自然要享受很丰富的生活。自己家里是“妖童美妾,填乎绮室,倡讴伎乐,列乎深堂”(《昌言·理乱篇》)。“且其徒附仆妾,皆服文采”(《潜夫论·浮侈篇》)。至于成为风俗。蔡邕《女诫》:
而今之务在奢丽,志好美饰。帛必薄细,采必轻浅。或一朝之晏,再三易衣;从庆移坐,不因故服。(《全后汉文》,蔡邕)
衣服穿得如此讲究,食住自然都与此相称。此外人生大事的嫁娶送终,也都尽奢华之能事:
其嫁娶者,车骈数里,缇维竟道。骑奴侍童,夹谷并引。(《潜夫论·浮侈篇》)
谢承《后汉书》记东京大族袁氏嫁女,正是如此:
送女奢华。奴婢百人,皆被罗縠。辎光路。
送终的更不得了:
今京师贵戚,郡县豪家,生不极养,死乃崇丧。或至金缕玉匣,檽梓楩柟。良家造茔,黄土致藏。多埋珍宝偶人车马。造起大冢,广植松柏。庐舍祠堂,务崇华侈。(《潜夫论·浮侈篇》)
崔寔《政论》有同样说法:
法度既堕,舆服无限。婢妾皆戴填揥之饰,而被织文之衣。乃送终之家,亦大无法度。至用檽梓黄肠,多藏宝货。飨牛作倡,高坟大寝。是可忍也,孰不可忍。而俗人多之,咸曰健子。天下跂慕,耻不相逮。(《全后汉文》,崔寔)
“飨牛作倡”是宰了牛请倡优来歌舞,这种风俗,西汉已有(见《盐铁论·散不足篇》);东汉恐怕更甚,至于遭受县令的禁止,如应劭作营陵令时,曾下令申约吏民“不得杀牛,远迎他倡,赋会宗落,造设纷华”(《风俗通·怪神》)。
六、豪族与政治——门生故吏
豪族虽然过着富裕的生活,在政治上不一定就有地位。他们虽可破费些财产,把自己买成“复民”他们所主有的奴隶,庇荫的徒附,仍旧不能免除对国家的义务。这在他们像是损失,很想取得政治地位,更来帮助他们经济的发展,比如后来晋朝允许萌客免课役的办法,正是他们所期望的。但在汉朝的统治未推翻之前,制度自然不能大改。豪族只好先交结官府,运动选举,来争取政治地位。
取得政治地位,就是做官。汉朝入仕途的方法主要的大概有下面三种:
1.选举 有各种科目,如贤良方正,孝廉,茂才(即秀才,避光武讳改),是前汉就有的。“中兴以后,复增敦朴,有道,贤能,直言,独行,高节,质直,清白,敦厚之属”(《后汉书》卷九一《左雄传论》)。
选举可分固定的不固定的两种。固定的如孝廉,依郡国人口多少规定每年应举人数:
凡郡国……岁尽遣吏上计,并举孝廉。郡口二十万举一人(《后汉书》卷三八《百官志本注》)。
(和帝永元四年)时大郡口五六十万举孝廉二人;小郡口二十万并有蛮夷者,亦举二人。帝以为不均,下公卿会议。鸿与司空刘方上言:凡口率之科,宜有阶品,蛮夷错杂,不得为数。自今郡国率二十万口,岁举孝廉一人,四十万二人,六十万三人,八十万四人,百万五人,百二十万六人;不满二十万,二岁一人;不满十万,三岁一人。帝从之。(《后汉书》卷六七《丁鸿传》)
永元十三年,诏曰:幽、并、凉州,户口率少,边役众剧。束修良吏进仕路狭。抚绥夷狄,以人为本。其令缘边郡口十万以上,岁举孝廉一人;不满十万,二岁举一人;五万以下,三岁举一人。(《后汉书》卷四《和帝纪》)
又茂才,据《后汉书·百官志》注,郡太守“状州中吏民茂才异等,岁举一人”,不知是否亦依照人口增减。
其他科目,多半是不固定的,在君主认为必要的时候,就可以下诏令公卿大臣察举。例如:
(建武七年)诏曰:“比阴阳错谬,日月薄食。百姓有过,在予一人。大赦天下。公卿司隶州牧举贤良方正各一人,遣诣公车(公车,门名,公车所在,因以名焉。《汉官仪》曰:公车掌殿司马门,天下上事及征召,皆总领之),朕将览试焉。”(《后汉书》卷一《光武帝纪》)
(安帝永初元年)诏公卿内外众官郡国守相,举贤良方正有道术之士,明政术达古今能直言极谏者各一人。(《后汉书》卷五《安帝纪》)
被选举的人,不一定是布衣,常常原已做过小官,然后被选。他们无论是否固定的选举,大概都必须经过考试,以定等第。普通考后,可以做“郎”。东汉取士,孝廉最多。我们随便找几个东汉人的碑志,很容易发现“举孝廉除郎”几字。郎是一种候补官,好的能补郡国首相,次等补县的令长丞尉。
考试有时候由皇帝亲自主考,所谓“遣诣公车,朕将览试”的便是。普通考试孝廉,选任郎官的责任,有时归于尚书,有时归于三公。因为可以拔擢任用很多人,所以这两方面常争取这种权力,而且争得很利害。比较起来,以权在尚书的时候为多。
2.辟除 汉时各公府同州郡衙门里都有许多“曹”,分掌各项职务,像现今的“科”一样。公府有十二曹,即西曹、东曹、户曹、奏曹、辞曹、法曹、尉曹、贼曹、决曹、兵曹、金曹、仓曹。州郡只有十曹,即除去十二曹中的东西曹。曹各有“掾”,像现在的科长或主任。下面有史及令史,则像科员。
这些掾史,都由公府或州郡自己辟除,即自己选任。汉朝初年,还要“上言”,即报告一下。后来连报告也免掉了。有时朝廷也令三府辟召某人,那就要有尚书的敕(《后汉书》卷九六《陈蕃传》)。
州郡辟除,不过做地方小吏,不一定有多少希望。被公府辟召,则上司是中央大员,位高言重,自己只要得到垂青,一帆风顺,立刻可以转任大官。所谓公府,有二府、三府、四府、五府等。二府是太尉府、司徒府;加司空府为三府;再加大将军府为四府;加太傅府为五府。很有些人曾被四府或五府一同辟召。
3.任子 这有点像荫袭。西汉初就有“任子令”。办法是二千石以上在职满三年的,可以任子或同产(兄弟)一人为郎。想来利用此项特权的一定为数不少。东汉如安帝时候,曾下诏“以公卿校尉尚书子弟一人为郎舍人”(《后汉书》卷五《安帝纪》),是重申前令。舍人即太子舍人,位置比郎低一点。有时候三公的孙子,得拜童子郎。可知依恃父兄甚至祖父的地位,都可以与选举所取的人,一同为郎。
这几种制度,造成政治上的依附,即“门生故吏”的盛行。
选举的人,同被选举的人,常常因选举之恩而发生关系。比如太守举孝廉,在送孝廉应选之前,太守常对他们表示好意,如宴请赠送之类。三国名将周瑜,他家里在东汉就是豪族。瑜的从祖父景,景的儿子忠,都做过汉朝的太尉。东汉末党祸中的名流陈蕃、李膺、荀琨、杜密、朱寓,都在周景为刺史时被辟召为别驾或从事。《三国志》卷五四《周瑜传》注引张璠《汉纪》载有周景连络所举孝廉的情形:
景历位牧守,好善爱士。每岁举孝廉,延请入上后堂,与家人宴会。如此者数四。及赠送既备,又选用其子弟。常称曰:“移臣作子,于政何有!”先是,司徒韩縯为河内太守,在公无私。所举一辞而已,后亦不及其门户,曰:“我举若可矣。不令恩偏称一家也。”当时论者或两讥焉。(《后汉书》卷七五《周景传》略同。但只说“举吏”没有说明举孝廉。论者即应劭,见《风俗通·十反》)
被举的孝廉同牧守,普通大概算是有君臣之谊。但周景要移臣作子,看待得同儿子一样亲密。韩縯则全然不理。一个太过,一个不及,所以论者两讥。可知当时多数太守与孝廉都有相当的连络,宴会虽不必数四,想也该有一两次。
至于在某一长官之下作过掾史的,则一定有君臣之谊。将来长官虽改任或去职,他们仍算是他的“故吏”,在这个名义下面继续保存着隶属关系。长官死后,故吏常集起来出钱替他立碑,并刻上自己的爵里名姓,以为关系的证据。故吏有为长官服丧的,多者至于三年。据《廿二史劄记》“东汉尚名节”条:
太原守刘瓆以考杀小黄门赵津下狱死。王允为郡吏,送瓆丧还平原,终三年乃归。(允传)……李恂为太守李鸿功曹而州辟恂为从事。会鸿卒,恂不应州命而送鸿丧归葬,持丧三年。(恂传)乐恢为郡吏。太守坐法诛。恢独行丧服。桓典以国相王吉诛,独弃官收葬,服丧三年,负土成坟。(典传)袁逢举荀爽有道,爽不应。及逢卒,爽制服三年。(爽传)此感知遇之恩而制服从厚者也。
两汉时候,为父母服丧,还没有定制。为长官却已经有服三年丧的,可知君臣之谊很重。但这不过是一个起头,据《廿二史劄记》“长官丧服”条:魏晋以后,长官丧服,反有定制。普通服斩,过葬而除。北魏孝文帝改定为齐衰三月,可见为长官服丧是君主所不禁的。
三府及州郡所辟召,没有谒署的,普通不得称故吏。但到后来为依附的方便,虽未就也愿称故吏甚至肯为举主服丧,如上引的荀爽就是。这样既表现自己清高,又不断绝隶属关系,真是一举两得。到东汉末这种情形想已很多,孔融就引据经传来上书请求“三府所召,虽未就职,便为故吏”了。
另外有门生,也是一种依附。并不一定受业,只是假借名义,与有力者造成隶属关系,希图任用。在东汉门生已有为师长服丧的,见于《隶释》的证据很多。又有弟子、门童,意思大略相似。《集古录》说:“亲受业者为弟子,转相传授为门生。”《隶释》说:“以久次相传授曰门生,未冠曰门童。总而称之,亦曰门生。”这都是专就意义异同说明的。顾炎武、赵翼则能阐释“门生”的依附的意义。顾在《日知录》中说:
《后汉书·贾逵传》“皆转逵所造弟子及门生为千乘王国郎”,是弟子与门生为二。汉人以受学者为弟子,其依附名势者为门生。《郅寿传》“时大将军窦宪以外戚之宠,威倾天下。窦常使门生赍书诣寿有所托”。《杨彪传》“黄门令王甫使门生于京兆界辜权财务七千余万”。宪,外戚,甫,奄人也,安得有传授之门生乎。
赵翼《陔余丛考》:
汉时门生非弟子之称,《后汉书·杨厚传》“门生上名录者三千余人”,曰上名录,则不必亲受业,但习其学即是也。《郑康成传》“康成没。门生相与撰其问答诸弟子之词,依《论语》为《郑志》”。以弟子问答之词,而门生撰述之,盖如《论语》所谓门人受业于弟子者也。《李固传》“固下狱,门生王调、贯械上书证其枉。及固死,陈尸于路。固弟子郭亮,负铁锧乞收固尸”。曰门生,曰弟子,又可见门生之非弟子也。惟其不必亲受业,但为其学者皆可称门生,于是依势趋利者,并不必以学问相师,而亦称门生。盖即后世拜门生之陋习也。
徐干《中论·谴交篇》说得更清楚:
桓灵之世,其甚者也。……有策名于朝而称门生于富贵之家者,比屋有之。为之师而无以教弟子,亦不受业。然其与事也,至乎怀丈夫之容而袭婢妾之态,或奉货而行赂,以自固结,求志属托,规图仕进。
到两晋南北朝,门生地位,已经下同僮仆,称所依附的人为“主人翁”,为他奔走服役。《日知录》同《陔余丛考》,都讲论很多。
东汉的豪族,如汝南袁氏,弘农杨氏,都是四世三公,门生故吏满天下。只就杨氏的门生说,杨震做太尉,被谮罢免回本郡时,有许多门人还追随着。在震气愤饮鸩自杀之前,门人与诸子同听遗嘱。死后有门生二人“诣阙追讼震事,朝廷皆称其忠”(《后汉书》卷八四《杨震传》)。
震大概有四子(《隶释·太尉杨震碑》,本传则说有五子)。牧、让、秉、奉。牧的儿子统,让的儿子著,官都不大。只秉子赐,赐子彪,都做太尉。后来曹操嫌忌这个大族,就杀了彪的儿子杨修。说是忌修之才,恐不尽然。杨秉一支做太尉的,自然都有门生。杨统虽是小官也有门生。杨震的碑就是统的门人所立。门生不止是一个人的门生,并且是一家人的门生。不但要替师的祖父立碑,还有时替师的儿子立碑。如《隶释·童子逢盛碑》,就是门生所立的。杨著官到高阳令,他的碑阴题名有“后公门生”同“沛君门生”。《隶释》说:
沛君,沛相统也。后公,太尉秉也。杨震拜于前,故以秉为后。沛君者,著之从兄;后公者,著之季父。
大概杨家这几代人,没有门生的很少。这正是杨氏所以为“东京名族”的一大理由。
七、豪族与政治——选举请托
经济上的依附,只要富了就有人来;政治上的依附,则非贵不可。所以富而未贵的豪族就运动选举,让自己贵起来;已经贵了的要让自己更贵并依附者也都贵起来,这样大肆运动,结果从东汉初就闹“选举不实”。
选举不实,西汉武帝时已有,《前汉书》卷一七《功臣表》记元朔五年山阳侯张当居“坐为太常择博士弟子故不以实完为城旦”,但数量不多。到元帝时候,诏言始有“二千石选举不实”的话,见《前汉书》卷七一《于定国传》。
东汉第二世皇帝明帝,刚一即位,就下诏说:
今选举不实,邪佞未去。权门请托,残吏放手。……有司明奏罪名,并正举者。
此诏所说实是光武帝时的情形,这正是东汉初豪族势力已经深入政治的证明。明帝虽有意纠正,实在未生效力,我们看章帝即位后一年的诏书就可明白:
朕既不明,涉道日寡。又选举乖实,俗吏伤人。官职耗乱,刑罚不中,可不忧欤。……夫乡举里选,必累功劳。今刺史守相,不明真伪,茂才孝廉,岁以百数。既非能显而当授之政事,甚无谓也。每寻前世,举人贡士,或起圳亩,不系阀阅。敷奏以言,则文章可采;明试以功,则政有异迹。文质彬彬,朕甚嘉之。(《后汉书》卷三《章帝纪》)
和帝初即位时,窦氏专政。即位四年,诛窦宪等。所以第五年才下诏:
选举良才,为政之本。科别行能,必由乡曲。而郡国举吏,不加简择。故先帝明敕在所令试之以职,乃得充选。又德行尤异不须经职者,别署状上。而宣布以来,出入九年,二千石曾不承奉,恣心从好。司隶刺史,讫无纠察。今新蒙赦令,且复申敕。后有犯者,显明其罚。在位不以选举为忧,督察不以发觉为负,非独州郡也。是以庶官多非其人,下民被奸邪之伤,由法不行故也。(《后汉书》卷四《和帝纪》)
由这次诏书可以看出章帝也没有能够改良。而且有一桩弊病可注意的,是选举多取年少,希望他将来贵显可以报恩。这种情形也发生得很早。光武的表兄弟樊儵(即大地主樊宏之子)在明帝初即位时,就上言:
郡国举孝廉,率取年少能报恩者。耆宿大贤,多见废弃。宜敕郡国,简用良俊。(《后汉书》卷六二《樊儵传》)
这些选举不实的情形,经过几代,都不能改。到顺帝时候,有一位名臣左雄,提出“限年试才”法,才算遇到一度整顿。
左雄时候,政治已经十分腐败了。左雄等一派士大夫实在看不过,所以要挺身而出,他上书给顺帝,痛陈时弊:
汉初至今,三百余载,俗浸雕敝,巧伪滋萌。下饰其诈,上肆其残。典城百里,转动无常,各怀一切,莫虑长久。谓杀害不辜为威风,聚敛整辨为贤能,以理己安民为劣弱,以奉法循理为不化。髡钳之戮,生于睚眦;覆尸之祸,成于喜怒。视民如寇雠,税之如豺虎。监司项背相望,与同疾疚。见非不举,闻恶不察。观政于亭传,责成于期月。言善不称德,论功不据实。虚诞者获誉,拘检者离毁。或因罪而引高,或色斯以求名。州宰不覆,竞共辟召,踊跃升腾,超等踰匹。或考奏捕案,而亡不受罪,会赦行赂,复见洗涤。朱紫同色,清浊不分。故使奸猾枉滥,轻忽去就,拜除如流,缺动百数。乡官部吏,职斯禄薄,车马衣服,一出于民。廉者取足,贪者充家。特选横调,纷纷不绝。送迎烦费,损政伤民。和气未洽,灾眚不消,咎皆于此。(《后汉书》卷九一《左雄传》)
皇帝很感动,但因为宦官擅权不能照他的话改革。后来他又提出改善选举制度,说:
郡国孝廉,古之贡士。出则宰民,宣协风教,若其面墙,则无所施用。孔子曰“四十而不惑”。礼称“强仕”。请自今孝廉年不满四十,不得察举。皆先诣公府,诸生试家法,文吏课笺奏,副之端门,练其虚实。以观异能,以美风俗。有不承科令者,正其罪法。若有茂才异行,自可不拘年齿。(同上)
当时也有人反对,如胡广等上疏说:
盖选举因才,无拘定制。六奇之策,不出经学(陈平所出)。郑(子产相郑)阿(晏婴化东阿)之政,非必章奏。甘(甘罗十二为秦上卿)奇(子奇年十八主齐东阿)显用,年乖强仕。终(终军年十八说降南越)贾(贾谊十八为博士)扬声,亦在弱冠。(《后汉书》卷七四《胡广传》)
虽然举出许多典故,顺帝早已听了左雄。胡广等因为顺帝先已下诏应许,又让他们参议,还引经据典,发了许多怨言,说皇帝不该这样不慎重。顺帝看了,想是更不高兴。后来胡广作济阴太守,竟因举吏不实免黜。
顺帝下诏的第二年,就有人因为诏书末尾注有例外,想来偷巧。有广陵孝廉徐淑,不够四十岁。典选举的尚书郎很奇怪,就诘问他。徐淑说:“诏书上说有如颜回、子奇,不拘年齿,所以我来了。”尚书郎不能屈他。还是左雄,不愧为尚书令(尚书郎的首领),问他:“从前颜回闻一知十(见《论语》),孝廉你闻一知几呢?”徐淑没话说。于是左雄骂了一顿,叫他回去。从此威风大振,选举从严。以前是“茂才孝廉,岁以百数”,现在只汝南陈蕃、颍川李膺等三十余人得拜郎中。“雄在尚书,天下不敢妄选,十余年间,称为得人”(《后汉书·左雄传论》)。
陈蕃等都是后来在党锢之祸中反对宦官的要人。左雄又征举海内名流为博士,奖励有志操的弟子,因此来京师就学的极众。左雄实在已经像一位党人领袖。他这“限年试才”的一炮足使宦竖胆寒。顺帝以前选举实在太荒谬,《后汉书》卷八六《种嵩传》有个故事可以为证:
(种嵩)始为县门下史。时河南尹田歆外甥王湛名知人。歆谓之曰:“今当举六孝廉,多得贵戚书命,不宜相违;欲自用一名士,以报国家,尔助我求之。”明日,湛送客于大阳郭,遥见嵩,异之,还白歆曰:“为尹得孝廉矣,近洛阳门下史也。”
六个孝廉之中,有一个不受请托,便算难得。当时豪族势力之大,可以想见。这种势力,决非左雄等一时的纠正所能阻止。
豪族不但请托地方,而且请托中央。左雄以后,中央的势力,不在外戚,就在宦官。外戚宦官本身是大族,地方豪族与他们结纳。选举的情形更坏,东汉末的情形,如王符的话:
群僚举士者,或以顽鲁应茂才,以桀逆应至孝,以贪饕应廉吏,以狡猾应方正,以谀谄应直言,以轻薄应敦厚,以空虚应有道,以嚣应明经,以残酷应宽博,以怯弱应武猛,以愚顽应治剧。名实不相副,求贡不相称。富者乘其财力,贵者阻其势要。以钱多为贤,以刚强为上。(《潜夫论·考绩》)
《抱朴子·审举篇》引当时人的口号说:
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懦如鸡。
如此选举,如此官吏,当时政治之腐败可想。小民固然受苦,一般比较循规蹈矩的豪族——大都是财力较差的——及希望通经致仕的士子,在政治上都得不到出路,他们就结合起来,先于小民而向腐败的政府抗争。
八、外戚豪族、宦官豪族的专政
东汉末的政权在外戚同宦官手里。
外戚与宦官,是两种豪族。他们的势力与中央政府关系特密。如外戚,普通原来已是豪族,因取得中央政权而突然特别发展。如宦官,本来多不是豪族,得势之后,有许多人来依附,再发展,也就成为特别大的豪族。
外戚与宦官,都是所谓“幸进”。尤其宦官的发展,是一步登天的突然发展。他们多数是不学无术,父兄们“攀龙附凤”不需要读书;子弟们生下来就娇纵,也不会读书。他们没有政治眼光,更没有政治经验。不明白逆取顺守的道理。只晓得要这突然的发展再更迅速的扩大开来。这样,他们除掉剥削小民以外,更要打击其他豪族,夺取他们的资财官爵。这对外戚宦官的发展非常方便,因为大鱼吃虾米总不及吃小鱼养料丰富。
外戚宦官的急进,引起保守派豪族的不满。保守派豪族有许多在朝大臣,是一般士大夫的领袖。他们读过书,懂得孟子“数罟不入污池,鱼鳖不可胜食”的道理。所以除掉因为急进派豪族不肯与他们共存共荣而自危之外,并反对急进派的“竭泽而渔”政策。他们晓得任急进派干下去汉朝的政权要动摇了,于是忠义之心油然而生。合并了为公为私两种动力,他们就起来抗斗。
急进派与保守派的划分,并不很显明,也不是突然就显出的。他们所以能够各自团结,就因为宗亲宾客门生故吏等等关系,原已造成许多豪族。豪族因为共同利害而渐渐团结起来争斗,争斗越紧张,团结就越密切。
有人认急进派与保守派的争斗为中央豪族与地方豪族的争斗。这有些道理,但不能包括。因为外戚宦官虽是中央豪族,也不能一口都吞下一切地方豪族。他们对地方豪族的一部分也有联络。他们联络与自己相类的豪族而吞并异己的,这是很自然的情形。
外戚宦官的性质,是“富而甚无知”;其他士大夫,则是“不甚富而有知”。这两种性质的豪族渐渐的分化开来。但外戚并不全是“富而甚无知”,有时也与士大夫结合,所以不便称为外戚宦官与士大夫的斗争。士大夫常以“清”自许。我们可以称“不甚富而有知”(即保守派)者为“清流”,而称“甚富而无知”者(即急进派)为“浊流”。清浊渐渐分的显明,政争就日趋激烈。
浊流之所以有地位,是因为能把握住君主。君主之所以有力量则因为光武以后的中央集权。中央集权,并非始于光武,我们可以说从西汉武帝即已实行,但光武更把制度确定了。光武集权的因果,仲长统说得很明白:
光武帝愠数世之失权,忿强臣之窃命,矫枉过直,政不任下。虽置三公,事归台阁(即尚书)。自此以来,三公之职,备员而已。……权移外戚之家,宠被近习之竖。(《昌言·法诫》)
集权中央实在是一把两面锋利的刀,在君主精明的时候,可以利用它来压制豪族;在君主黯弱的时候,仍旧要被豪族取去,反来劫制君主。
两面锋利的刀,在君主自己无力执掌的时候,自然要找极可靠的人来托付。在无知的君主想来,自然是亲戚最可靠。在东汉许多皇帝都不永年,又少子嗣。每每需要外藩入继,太后因为外藩不是自己亲生儿子,不肯相信,常是选立幼君,自己临朝听政,把大权交给自己娘家人才算放心。这样大权自然而然的就落到外戚手里。
外戚平时多受赏赐,本已很富。此刻得到政权,更要大大的搜括一下,以便挥霍。如和帝时候的窦宪以外戚专权。窦氏,在西汉有文帝窦后,已经是外戚,后来历代都做二千石。因为是豪族,宣帝时,被迁徙到关中。光武中兴时候宪的曾祖父窦融,割据在河西甘肃一带。势力很大。后来投降光武,入京师的时候,“官属宾客相随,驾乘千余两,马牛被野”(《后汉书》卷五三《窦融传》)。皇帝更加恩遇,窦氏同时有一公两侯三公主四二千石。祖孙三代,都作大官。“官府邸第,相望京邑。奴婢以千数。与亲戚功臣中,莫与为比”(同上)。
窦融的儿子窦穆,因为要发展自己的地盘,假作诏书,后来又赂遗小吏而被诛,窦宪的父亲,即窦穆的儿子窦勋也因而被杀。但这不过是东汉初压制豪族的一番动作。实际上汉与窦氏仍是若即若离。窦宪的妹妹作了章帝的皇后,窦宪又得宠幸,竟仗势夺公主的园田,被章帝骂他是臭老鼠。稍微敛迹。和帝继位,窦太后临朝。宪遂执掌大权,计无不从。宪带兵大破匈奴之后,封大将军,位在三公之上。宪有许多爪牙心腹,“刺史守令,多出其门”。也延揽一般文人,如班固、傅毅之类,置之幕府。他的“奴客”都倚势欺人,强夺财货,妻略妇女。后来窦氏居然图谋篡弑。和帝只好与“谨敏有心几”的宦者郑众定谋,出其不意,发守卫京师的兵,闭城收捕窦氏党羽,又把窦宪等逼死。宗族宾客仗窦宪作官的一概罢免。郑众被封为乡侯,食邑一千五百户。这是宦官参政的第一声。
安帝时候,宦官势力更大,有时与外戚联络,有时与外戚斗争,总之是欺骗君主,夺取政权。
安帝之后的顺帝,封梁商的女儿为后。桓帝即位,梁太后临朝。梁商的儿子梁冀做大将军辅政。梁氏又是豪族。西汉时候,梁氏因为资产在十万以上,曾被迁徙。梁商的曾祖父梁统,为酒泉太守,与窦宪的祖父窦融一同起兵。后归光武。梁统的儿子梁松,得尚光武的女儿舞阴长公主。因为“数为私书,请托郡县”,下狱而死,作了豪族压制政策下的牺牲者。
但梁冀作大将军时的权威,又有过于窦宪。宪只封二万户,冀则封三万户。冀妻孙寿也被封阳城君,岁入五千万。梁氏可算是浊流豪族的典型。虽已富倾天下,还要设计吞并其他豪族。他派出去的官吏,都使宾客登记所属各县富人,诬陷他们下狱,讨钱来赎。出钱少的就被杀或徙边。梁冀自己也会这些办法。当时有个家产一亿七千余万的富豪,叫士孙奋,非常吝啬。梁冀送他四匹马,向他借五千万。士孙奋也不识高低,只肯借给他三千万。梁冀大怒,就告到郡县,说士孙奋的母亲原是他家的“守藏婢”,偷了白珠十斛紫金千斤逃跑;现在找到了。郡县就收拷士孙奋,兄弟都死在狱中。收没士孙奋的家财,除了先前要借的五千万以外,另外一亿二千余万也都归了梁冀。
梁冀在朝廷上势力也极大,目无君主。朝中十九都是他的党羽。桓帝被梁氏欺压得利害,实在不平,只得也袭用和帝的故智。在厕所里同单超、具瑗、唐衡、左悺、徐璜五宦者合谋。也用中央卫兵,围住梁冀府,逼他夫妇自杀。诸梁及孙氏中外宗亲大小都弃市。其他连带死的公卿、列校、刺史、二千石,共数千人。故吏宾客被免黜的三百余人。朝廷因此显得空虚无官。冀的财产斥卖了,还得三十多万万。国库得此一笔大收入,遂减收天下租税之半。梁氏这一大豪族,又算断送在宦官手中。
宦官虽然打倒外戚,自己也不是清流。单超等五人同日都得封侯,因此被称为“五侯”,比郑众的乡侯又高一级了。单超二万户,徐璜、具瑗各万五千户;赐钱各千五百万。左悺、唐衡各万三千产,赐钱各千三百两万。单超不久即死。其余四侯,都很专横,天下称他们“左回天、具独坐、徐卧虎、唐雨堕”(《后汉书》卷一○八《单超传》作唐两堕,此从注所谓“诸本”)。回天是力可以旋转乾坤,独坐是骄贵得无人敢比,卧虎想是威猛如虎,卧着都可怕,雨堕许是流毒天下、如雨之密的意思。他们没有后代,就“养其疏属,或乞嗣异姓,或买苍头为子,并以传国袭封。兄弟姻戚,皆宰州临郡。辜较百姓,与盗贼无异”(同上,《单超传》)。
《后汉书》卷一○八《宦者列传》序说他们势力:
府署第馆,棊列于都鄙;子弟支附,过半于州国。南金和宝冰纨雾縠之积,盈仞珍藏;嫱媛侍儿歌童舞女之玩,充备绮室。狗马饰雕文,土木被缇绣。皆剥割萌黎,竞恣奢欲。构害明贤,专树党类。其有更相援引,希附权强者,皆腐身熏子(韦昭曰:古者腐刑,必熏合之),以自炫达。同敝相济,故其徒有繁。
他们虽没有血缘的子孙,却有许多依附,可算是变态的豪族。这些人更没有知识,所以浊得利害。清流与他们不能两立,就合起来攻击他们。他们固然是“专树党类”,清流也有“门生故吏”的依附。清浊正面冲突,就造成两次的“党锢之祸”。
九、清流豪族的挺起
前面已经讲过,清流是“不甚富而有知”。他们的经济势力,不及浊流。但他们虽不能给予人很多的“利”,却能于利之外,同时给人以“大名”,所以依附的人也正不少。
东汉确是有所谓“清议”,清议的发出者正是清流,即小康的知识分子,如太学生之类。章炳麟说汉时地方上有“议民”:
成哀之末,纲纪败于朝,吏理政于府。至于元始,户口最盛矣。其县邑犹有议舍。槀长蔡湛碑阴曰,贱民议民,与三老故吏处士义民异列。议民者,域外以为议员,良奥通达之士,以公民参知县政者也。贱民者,西方以为私人,厮役扈养,不及以政,不得选人,亦不得被选者也。(《检论·通法》)
这话未必可靠,或是太炎要提倡议会政治,因此托古改制。议民二字,在别的汉碑,还没有见到。不过“义民”两字,很有几处见到。义民的解释,金石家说法不一。但我据《后汉书》卷一一六《南蛮传》记程包的话:
板楯(一种蛮)七姓,射杀白虎立功。先世复为义人(义人二字,《华阳国志》卷一,作义民)。
然则义民,即是复除徭役的复民。议民的意思,或亦相类。假如是发出议论的人,那亦一定是有特殊地位的。可惜此碑阴只著录于《金石录》,全文未见,不能详考了。
选举与乡里的议论既有关系,有些人就会矫情作伪来求名誉。其中有的成了功,如许武已举孝廉,因为两个弟弟还未成名,就分家,故意少分给两弟。人都称两弟能让,因此俱得选举。武又说明夺产苦心,把自己的产业全分给两弟,一无所留。人又大称赞他(《后汉书》卷一○六《许荆传》)。有人则成功而又失败,如赵宣葬亲,不闭墓道,自己就住在坟里,行服二十余年。乡邑都称他的孝,州郡屡次礼请。但后来陈蕃查出他在服中生了五子,把他痛骂,还治了罪(《后汉书》卷九六《陈蕃传》)。
有人需要批评,就产生出批评家,如东汉末年汝南许劭为本郡功曹。功曹正是执掌选举的一科。他同从兄许靖,都有高名,喜欢评论乡里人物。每月发表一次,叫作“月旦评”。曹操还没有抖起来的时候,曾卑辞厚礼,求许劭批评。许劭看不起曹操,不肯答应。曹操找了个机会逼他,他不得已只好说,“君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虽然捧中带骂,曹操已经大喜而去。但许劭同许靖有些不睦,劭仗着自己是功曹,排挤许靖,不肯选他。许靖穷得仗着马磨给人磨粮食为生,他一定大说许劭的坏话。别的批评家因此看轻许劭。
许劭也因为常爱说人坏话,得罪人多。所以后来被人看轻。另外一位批评家郭太,与他齐名称“许郭”的,则谨慎得多。郭太是太学生首领。当时太学生厌倦经书;多数喜欢游谈,又常臧否人物评论政治。郭太特别会奖拔人物,专说人好,不说人坏。他在太学里名气极大,当时清流领袖河南尹李膺,非常看重他。有一次郭太从洛阳回家,衣冠儒者送到河上的有车数千辆。郭太独与李膺同舟过河,大家看了羡慕,以为神仙。
三公辟召,常征询到批评家。与许郭同时又有两位批评家,一个汉中晋文经,一个梁国黄子艾,二人倚恃才智,到洛阳来炫耀。假称养病,卧在家里,不见宾客。好些公卿大臣都派门生去问病,在门口坐候,还不得见。三公要选举某人时,命掾属去访问他们,随他们的批评来作决定。同时太学生符融师事李膺。李膺极赏识他,每次见面,就谢绝别的宾客,专听符融谈论。谈到好处,李膺每每捧手叹息。郭太之结识李膺也是符融的介绍。这时符融看晋、黄二人,派头虽大,并不像很高明的,就到太学里对李膺及众太学生说:“他们两人没有什么德行事业。不过弄些宾客徒从来摆架子,竟能骗得大臣的信用,这种人要不得!”话传开去,两人名誉一天天衰减,来访的人也少了。不过十几天,都惭愧逃走。这两人后来果然成为所谓“轻薄子”,都因罪废弃。黄子艾,名允,他的轻簿行为见于《后汉书》卷九八《郭太传》:
司徒袁隗欲为从女求姻,见允而叹曰:“得婿如是足矣。”允闻而黜遣其妻夏侯氏。妇谓姑曰:“今当见弃,方与黄氏长辞。乞一会亲属,以展离诀之情。”于是大集宾客三百余人。妇中坐,攘袂数允隐匿秽恶十五事。言毕,登车而去。允以此废于世。
符融的话被证实,符融的名气就更大起来了。
太学原是一条仕进之路。从西汉武帝为博士置弟子五十人,都得复免徭役。弟子由太常选择,或郡国荐举。每年课试一次,及格的补文学掌故缺,优等高第可以补郎中。后来弟子员额渐增,元帝时增到三千人。平帝时,增加元士(六百石)之子,可以与博士弟子一同受业,但不必计算到三千人内,是额外又有增加。此时每年课试,甲科四十人为郎中,乙科二十人为太子舍人,丙科四十人补文学掌故。
东汉初诸帝,都奖励经术,承袭西汉的制度。安帝以后,渐渐忽略。博士不讲书,弟子也怠散。太学破坏,成为菜园,还常有牧儿樵童跑来。顺帝听了大臣的话,才重修太学。共造二百四十房,一千八百五十室。增加课试甲乙科各十人。此后游学增盛,至有三万余学生,为西汉时的十倍。
多数太学生之来,恐怕不是为读经而是为作官。当时经学确是太琐碎了,解说经上几个字,动辄用数万言,其中恐怕无甚兴趣。所以太学生多数不讲章句,只尚浮华,重谈论,务交际。他们也可算是一种议民,常常批评政治,讲论人物。公卿有的怕他们贬议,至于亲自到门来同他们结交。太学生乐得藉此交通权贵,于是或为朋友,或称门生。如郭太、贾彪等乃率领三万余太学生,与李膺等互相褒重。太学生把他们所称誉的人造出七字句来唱为口号,如称李膺“天下模楷李元礼”,第四字同第七字叶韵,这是当时的习惯。
这样太学生与清流大臣就结成了党,后来因为同宦官斗争而被禁锢。不过党锢的事情,并不始于东汉,至迟在王莽时候已经有过一次。《前汉书》卷六七《云敞传》:
云敞,字幼孺,平陵人也。师事同县吴章。章治尚书经为博士。……章为当世名儒,教授尤盛。弟子千余人。莽以为恶人党,皆当禁锢,不得仕宦。门人尽更名他师。(师古曰:更以他人为师,讳不言是章弟子。)
后来宦官们也许正是师王莽的故智罢。
东汉开始有党,大概始于甘陵郡的南北部。甘陵周福,在桓帝为侯的时候给桓帝讲过书。桓帝即位,拔擢他为尚书。同时同郡河南尹房植在朝很有名。植的乡人为他们造出两句口号说:“天下规矩房伯武,因师获印周仲进。”对周福有些不敬,从此周、房两家的宾客互相讥揣,各自连结朋徒,渐渐结了仇隙。于是甘陵有了南北部的对立。部就是党的意思,可知党的分子中,宾客朋徒非常重要。
东汉结交宾客的风气非常盛。宾客还有战国传下来的任侠风气,对主人真肯卖命。门生故吏也都一样。结交宾客的情形,如徐干所说:
桓灵之世其甚者也。自公卿大夫州牧郡守,王事不恤,宾客为务。冠盖填门,儒服塞道。饥不暇餐,倦不获已,殷殷沄沄,俾夜作昼。下及小司,列城墨绶,莫不相尚以得人,自矜以下士。星言夙驾,送往迎来,亭传常满。吏卒传问,炬火夜行,阍寺不闭。把臂捩腕,扣天矢誓,推脱恩好,不较轻重。文书委于官曹,系囚积于囹圄,而不遑省也。(《中论·谴交》)
门生故吏,受了恩,也就同主人周旋于死生患难之间,如赵翼所说:
是时(东汉)郡吏之于太守,本有君臣名分。为掾史者,往往周旋于死生患难之间。如李固被戮,弟子郭亮负斧锧上书,请收固尸。杜乔被戮,故掾杨匡守其尸不去,由是皆显名(固、乔二传)。第五种为卫相,善门下掾孙斌。种以劾宦官单超兄子匡,坐徙朔方。朔方太守董援,乃超外孙也。斌知种往必被害,乃追及种于途。格杀送吏。与种俱逃以脱其祸。(《廿二史劄记》)
李、杜都因触犯梁冀被陷害,当时梁冀气焰熏天,并且严令禁止人看他们的尸首,郭亮等居然敢冒死前去。这种精神足可使身在清流的主人有所依恃。清流与浊流既难并立,清流又有部党的支撑,名誉的鼓励,自然要挺身而起与势倾朝野的浊流相抗,造成轰轰烈烈的政争。
十、豪族内争——第一次党锢
前面说过,桓帝因诛梁冀,而封宦官五人为侯。五侯之中,单超先死。剩下回天、独坐、卧虎、雨堕四侯,十分骄横。另外有中常侍侯览,非常佞猾,假托有诛梁冀之功,也得封侯。览与小黄门段硅都有田地产业近济北(国)界。他们的仆从宾客,侵犯百姓,劫掠行旅。济北相滕延,是个清流,都把来收捕,杀了几十人,陈尸在大道上。览、珪大怒,诉于桓帝,把滕延罢免。侯览的哥哥参为益川刺史。人民有丰富的,他都诬以大逆,诛杀而收没财产,前后所得以亿计。太尉杨秉,即杨震之子,是清流领袖,参奏侯参,槛车运京。参在路上自杀。检查他的车三百多辆,都是金银锦帛珍玩。因此侯览也被免职,但不久又得复官(《后汉书》卷一○八《侯览传》)。
同时,司隶校尉韩縯奏“左回天”。左悺同悺兄左称“请托州郡,聚敛为奸。宾客放纵,侵犯吏民”。悺称害怕都自杀。縯又奏“具独坐”。具瑗的哥哥沛相具恭赃罪,微恭到廷尉定罪,具瑗贬为乡侯。其他宦官,也有很多贬爵的。浊流的势力,为之一挫(同上,《单超传》)。这时是延熹八年(公元165年),太尉杨秉死了,陈蕃为太尉。
在前几年,李膺做河南尹,早已与廷尉冯绲、大司农刘祐等有了清流的结合。“共同心志,纠罚奸幸”(同上,《李膺传》)。这时有个浊流宛陵大姓羊元群由北海罢官回家,臧罪狼籍,又因为郡舍厕所里有些奇巧的设备,也载了回去。李膺表奏要治他的罪。羊元群向宦官行赂,李膺反倒得罪。正巧冯绲因为杀了宦官的兄弟,刘祐因为没收宦官的田业,都被了罪。三人同时输作左校(作苦工)。幸而司隶校尉应奉上疏说“绲前讨蛮荆,均吉甫之功;祐数临督司,有不吐茹之节;膺著威幽并,遗爱度辽。今三垂蠢动,王旅未振。易称雷雨作解,君子以赦过宥罪。乞原膺等以备不虞”(同上,《李膺传》)。一捧一吓,桓帝方赦免了他们三个。
第一次党锢是在延熹九年(公元166年),那时李膺新做司隶校尉。李膺到官十日,就杀了宦官张让的弟弟张朔。朔原做野王令,贪残无道。野王正是司隶所属。朔听说李膺的利害,就逃回洛阳,藏在张让家里的合柱中。膺知道了,不肯放,率领吏卒破柱取朔,交付洛阳狱,审问后就杀了。张让诉给桓帝。帝召膺来责问。但膺答得有理,桓帝只好放他出去。此后诸黄门常侍都鞠躬屏气,虽休沐也不敢出宫。桓帝怪问他们,都叩头流泪说:“怕李校尉!”
同时,汝南太守宗资委任功曹范滂,南阳太守成瑨委任功曹岑晊。范滂作事非常正直。滂的外甥李颂,为人很差,滂不用他。颂转托“唐雨堕”唐衡请宗资用他。宗资就用他为吏。但范滂是功曹,他给压下来不去召用。宗资知道了迁怒而捶打书佐朱零。零说:“范滂的办法是对的。你打死我我也不能去。”宗资自己信托范滂已久,也没办法。当时人说“汝南太守范孟博,南阳宗资主画诺。南阳太守岑公孝,弘农成瑨但坐啸”。郡守如此信托掾属,其关系之密,可想而知。实在当时冒犯浊流是出生入死的事,没有这样的优遇谁肯去呢(《后汉书》卷九七《范滂传》)。
岑晊的公正也有表现。宛县有富贾张汎,是个工艺家,最会雕镂玩好之物,常送些给宦官,因此得到显位,用势纵横。岑晊劝成瑨捕他。不久遇赦,但岑晊竟诛死他。一并收杀汎的宗族宾客二百余人。杀后方奏闻。这种遇赦先杀的办法,是清流所常用的。太原太守刘瓆就在赦后杀了贪横放纵的小黄门赵津。又名士张俭做山阳太守翟超的督邮,因为宦官侯览大起坟墓,张俭举奏他“前后请夺人宅三百八十一所,田百一十八顷。起立第宅,十有六区。……制度重深,僭类宫省。又豫作寿冢,石椁双阙,高庑百尺。破人居室,发掘坟墓。虏夺良人,妻略妇子”(《后汉书》卷一○八《侯览传》)。得不到回复,俭竟自破坏他的家宅,收没财物。“徐卧虎”徐璜的兄子宣为下邳令,抢了故汝南太守李嵩的女儿,给射杀了,把尸首埋在衙门里。东海相黄浮正管着他,听到报告,就收宣的家属拷打。掾史劝他,他说:“徐宣是国贼,今天杀他,明天就因此而死,我也瞑目。”竟把宣杀了(《后汉书》卷一○八《单超传》)。
这几案都发生在延熹八九年间。宦官们纷纷向桓帝告发。成瑨、刘瓆、翟超、黄浮同时得罪。有司承奉宦官的意思瑨、瓆定为“弃市”,超、浮则“髡钳输作左校”(《后汉书》卷九六《陈蕃传》)。太尉陈蕃等屡次上疏营救,无效。
延熹九年秋天,成瑨、刘瓆都死在狱里,冬十二月,司隶校尉李膺等二百余人受诬为党人,下狱(《后汉书》卷七《桓帝纪》)。告发人名叫牢脩。大概是延熹八年,李膺还做河南令的时候。有河南张成,善说风角。据他推占不久要大赦,就教他儿子去杀人。李膺派人收捕,果然遇赦。李膺大怒,竟把他们杀了。张成原仗着风角交通宦官,连桓帝也有时候请教他(这恐怕是他杀人遇赦的真正原因)。此时被杀,宦官正不高兴,李膺又升官作司隶校尉,杀了张让的弟弟。宦官们受不住,就叫张成的弟子牢修上书诬告膺等“养太学游士,交结诸郡生徒,更相驱弛,共为部党。诽讪朝廷,疑乱风俗”。桓帝大怒,下诏郡国逮捕党人李膺等共二百余人,有逃走的,悬赏追寻。此案经过三公府,太尉陈蕃说:“要考案的都是海内人所称誉忧国忠公的臣子,此等人虽以后十代有罪,都该赦宥。现在罪名不彰,岂可就收掠他们呢?”他不肯连署。桓帝更怒,把李膺等都下了狱。陈蕃又谏,不听。桓帝说他辟召不得其人,把他免职(《后汉书》卷九六《陈蕃传》)。
下狱的人,有汝南功曹范滂在内。入狱时,狱吏告诉他们入狱的都祭皋陶。滂不肯,说:“皋陶是直臣,要知道我无罪,必到天帝处为我洗刷。我若真有罪,祭也无用。”于是别人也都不祭。范滂为人非常义气,见同囚的多在害病,在狱吏拷打时,常请先受打。后来桓帝使宦官王甫审问他们为何结党。滂大概是因为官小,在后面,越次而对,说:“要使好人同好人在一起显得更好。联合起来一同把恶人除掉。”王甫问他们究竟为什么。滂说:“古人为善,自求多福。今人为善,身陷大戮。我死之后,请埋我在首阳山旁。我是清白的。上不负皇天,下不负夷齐。”王甫在宦官里要算好的,听了很是感动(《后汉书》卷九七《范滂传》)。
清流之中有一派很谨慎的,看党祸不解,连累很多,只得出头。如颍川贾彪就到洛阳请城门校尉窦武、尚书霍諝等上疏说情。窦武是外戚,比较有力。同时李膺等多攀引宦官子弟,说是同党。宦官们怕起来。也就请求桓帝,说天时宜赦。第二年,即永康元年(公元167年),赦天下。党人都放归田里,书名三府,禁锢终身。禁锢即是不许作官的意思。第一次党祸就这样结束。
十一、豪族内争——第二次党锢
第一次党锢不过是一个序幕,清流浊流的正面大冲突还在后面。
就在永康元年,桓帝死了,没有子嗣。陈蕃、窦武等,定计迎立幼主灵帝,窦太后临朝。
窦武是窦融的玄孙。窦氏这一族在窦宪被诛时虽曾受一大打击,余势仍旧存在。武的姊姊立为桓帝皇后。常受赏赐,窦武都把来散给太学生。太学生在党锢之前,最称誉李膺、陈蕃、王畅三人。后来最尊的天下名士,为三君,即窦武、刘淑、陈蕃。君是一世所宗的意思。三君的口号是:
天下忠诚窦游平。天下义府陈仲举。天下德弘刘仲承。(袁山松《后汉书》,丁福保《全汉三国晋六朝诗》卷五引)
窦武这时封大将军,陈蕃为太傅。刘淑是宗室,桓帝时对策为天下第一,很得信用,名气极大,窦武、陈蕃等又起用李膺、王畅等,其他名士,有许多也都得着作官。
太学生等所标榜的名士,三君之下,还有八俊,俊是人之英的意思。八俊的口号:
天下模楷李元礼(长乐少府李膺)。天下英秀王叔茂(司空王畅)。天下良辅杜周甫(太仆杜密)。天下冰凌朱季陵(司隶校尉朱寓)。天下忠贞魏少英(尚书魏朗)。天下好交荀伯條(沛相荀昱)。天下稽古刘伯祖(大司农刘祐)。天下才英赵仲经(太常赵典)。(袁山松《后汉书》)
其次有八顾,是郭林宗、宗慈、巴肃、夏馥、范滂、尹勋、蔡衍、羊陟。袁山松书没有范滂,有刘儒。每人也有一句赞,都是天下什么,与八俊相同。例如“天下和雍郭林宗”。顾是能以德行引人的意思。再次有八及,是张俭、岑晊、刘表、陈翔、孔昱、苑康、檀敷、翟超。袁书没有翟超,有范滂。每人一句赞,是海内如何如何,例如“海内贵珍陈子麟”、“海内謇谔范孟博”。及是能导人追宗的意思。再次是八厨,即度尚、张邈、王考、刘儒、胡母班、秦周、蕃向、王章。袁书没有刘儒,有刘翊。每人一句海内什么,同八及一样。例如“海内珍奇胡毋季皮”。厨是能以财救人的意思。四八三十二加三君共三十五位。除去郭林宗一个“有道”,其余都是作官的。差不多越在前面的官越大。
陈蕃、窦武等既为三十五位清流的领袖,得到太学生的拥护。又身居显位,自然该有所表现,努力铲除浊流。但这般清流,与浊流政见虽然不同,也是为争地位。现在已经大体得手,窦武尤其得意,兄弟父子,并封三侯,旬月之间,积财以亿计,办事就不免迟钝。陈蕃因同宦官结了深仇,屡次力劝窦武根本铲除宦官,告诉武“我以八十老年,还想替将军除害,你很可以下决心了”。武入宫奏知太后。太后也不主张全废掉宦官,所以事情久未发动。
这时还是灵帝建宁元年(公元168年)。窦武、陈蕃决意要诛宦官,走漏了消息。宦官曹节、王甫等在夜里就先下手,逼着十二岁的灵帝升殿。劫了太后的玺绶,矫诏收捕窦武等。
陈蕃闻变,率领属官诸生(是门生吧)八十余人,都拔刀突入承明门。同王甫等对骂一阵,蕃被围数十重,大打一阵,终于被捉下狱,即晚被害死。
窦武没有接受伪诏书,骑马跑去召集一部分京师卫兵,有数千人。到天明,王甫也领一部分卫兵,约千余人与他相抗。王甫又利用方才回京的护匈奴中郎将张奂,与他合兵,势力也很盛。就在宫前对垒。但窦武的卫兵向来怕宦官,这时王甫又告诉他们先降的有赏,就纷纷倒戈。窦武见势不好,要跑,被众兵围住,只好自杀。窦氏的宗族、宾客、姻属都定了罪。窦武及陈蕃的家属都被迁徙。门生故吏,都被禁锢,这是第二次党锢的开始,窦、陈两豪族先被牺牲。
建宁二年(公元169年),接着有人奉承侯览的意思,告发张俭与同乡二十四人,“别相署号,共为部党,图危社稷”。其中张俭是八俊的首领,次有八顾八及[1]。因为当时已经都知道太学生所称美的三十五人,这是另外一回事,所以说“别相署号”。“图危社稷”同现在“危害民国”的意思相似,是当时宦官苦心想出来加给党人的罪名。灵帝问他们为何收捕党人的时候,他们也拿这四个字作答复的。
灵帝下诏收捕张俭等,同时曹节授意有司奏捕前次已赦的党人虞放、李膺、杜密、朱寓、荀昱、巴肃、魏朗、翟超、刘儒、范滂等百余人下狱。诏书下来,有人劝李膺逃走,李膺不肯,竟拷死在狱中。膺的门生故吏都被禁锢。当时老师收门生都有名籍登记。侍御史景毅的儿子,师事李膺,但名籍上漏脱了。宦官是据名籍找人的,景毅因此未被罢免。但景毅因为佩服李膺,竟自己声明,免官而去。
受命捕范滂的人到县,不肯下手,抱着诏书不公布,自己闭门哭泣。范滂听了说:“一定是为我。”就自己去投案。县令劝他逃走。他说不愿连累老母及县令,不肯。滂的母亲来同他诀别说:“你现与李膺、杜密齐名,死又何恨,既享令名,又想长寿,哪能够呢?”滂拜受教,回头同他的儿子说:“我要使你为恶,恶不可为。要使你为善,可我要没有作恶呀!”路人听了为之流涕。滂等百余人都死在狱中。
张俭与李、范不同,亡命逃走。许多人都重他声名,破家相容。辗转北逃,走出塞外。宦官追捕。凡他所经历的人家,被诛杀的有数十,宗亲都灭绝。郡县为之残破。夏馥(八顾之一)不赞成他这样逃法,说是“一人逃死,祸及万家”,就是逃活了又有何意思?自己剪须改装,逃入山去。
党祸的牵连,虽很利害,废禁的达到六七百人。但仍有谨慎的清流未曾被祸。如郭林宗听到党人死亡,只在暗地悲叹,并不发表言论,他平日就不肯得罪人,所以无人诬陷,虽然名列八顾,竟自漏网。也许因为他没有作官,用不到禁锢罢。
现在清流的余党只有太学生了。太学生参加政治运动,已有很久的历史,至迟在西汉末已经有一次。
鲍宣……哀帝时为司隶,坐拒使者下廷尉,博士弟子济南王咸等举幡太学下,“欲救鲍宣司隶者会此”。诸生会者千余人。(《前汉书》卷七二《鲍宣传》)
鲍宣为官清正,据《列异传》,宣及子永、孙昱,三世都做司隶,只乘一匹骢马。京师人为他作歌说:鲍氏骢,三入司隶再入公。马虽瘦,行步工。
假如当时已有清流与浊流的分别,他一定是清流。
东汉第一次太学生运动是在桓帝永兴元年(公元153年)即第一次党锢前十三年。当时清流有冀州刺史朱穆,因为奏劾贪污,被宦官诬害,论输左校。太学生刘陶等数千人上书为辩理,并称愿替他作苦工。结果圆满,桓帝放了朱穆(《后汉书》卷七三《朱穆传》)。
第二次是延熹五年(公元162年)即第一次党锢前六年[2]。平羌名将皇甫规入朝。规在边时曾奏免交通宦官的贪污官吏。入朝后宦官徐璜、左悺向他求财货,他不肯给。宦官也诬他以罪,输作左校。太学生张凤等三百余人上书为他申冤。恰巧遇赦。又算成了功。第一次党锢时因被害的都是天下名士,皇甫规耻于自己未得参与。上书称自己是党人,就以太学生曾营救他为证。但皇帝正需要他对付羌人,竟自放过不理(《后汉书》卷九五《皇甫规传》)。
但这两度禁锢中太学生遭难的似乎不多,大概是太学生领袖郭太(林宗)、贾彪(伟节)为人都很谨慎,所以太学生没有大举起来做运动。也许是他们所追宗、所敬佩的人都遇了害,自己不敢出头。也许与陈蕃同入承明门死难的八十余人里有太学生,不过数目不算多。
太学生虽然没有举动,心里总是不平。这情形宦官也知道。窦太后从陈、窦遇难,就被软禁。到此是建宁三年(公元170年),太后忧病而死。不久,有人在朱雀阙上写“天下大乱,曹节、王甫幽杀太后。常侍侯览多杀党人。公卿皆尸禄,无有忠言者”(《后汉书》卷一○八《曹节传》)。诏书搜捕,结果太学生被系的千余人,这是太学生受了一次大牺牲,作了党祸的结尾。
此后替党人说话的,都不得好结果。宦官等一派浊流,十分得意。宗亲宾客,布满州郡,宰杀天下。人究竟不是鱼,不能听人杀尽,黄巾的暴动于是起来。
直到中平元年(公元184年)才有一位明白点的宦官吕强,劝灵帝开禁,以免党人与黄巾合伙。灵帝就下诏大赦党人。诛徙之家,都归故郡。这时黄巾已起事一年了。
总看这前后二十余年的党争。情形虽很复杂,只是清流浊流两个豪族集团争取政治地位的殊死战。两方面都有宗亲宾客故吏门生。死难的人诚然可称忠义。但这忠义对君国的成分少,而对长官对老师的成分多。道德的涵义也随时代改变了。他们能够争斗,正表示他们能够团结,也正表示豪族的势力已很雄厚。豪族的团结,在东汉末到东晋初几番变乱中,更表现出力量。他们一面自保,一面乘机发展。如在汉末之乱:
初平之元,董卓弑主鸩后,荡覆王室。是时四海既困中平之政,兼恶卓与之凶逆,家家思乱,人人自危。山东牧守咸以春秋之义,卫人讨州吁于濮,言人人皆得讨贼,于是大兴义兵。名豪大侠,富室强族,飘扬云会,万里相赴。兖豫之师,战于荥阳;河内之甲,军于孟津。卓遂迁大驾,都于长安,而山东大者连郡国,中者婴城邑,小者聚阡陌,以还相吞灭。(曹丕《典论·自序》)
时袁绍盛于河朔;而汝南绍之本郡,门生宾客布在州县,拥兵自守。太祖忧之,以(满)宠为汝南太守。宠募其服从者五百人率下二十余壁。诱其未降渠帅,于座上杀十余人,一时皆平。得户二万,兵二千人,令就田业。(《三国志·魏志》卷二六《满宠传》)
许褚,谯国人也。……汉末聚少年及宗族数千家,共坚壁以御寇。(《三国志·魏志》卷一八《许褚传》)
西晋末,永嘉之乱,胡人横行中原,这时豪族结有庄坞,屯聚流民:
永嘉之乱,百姓流亡,所在屯聚。(苏)峻纠合得数千家,结垒于本县。于时豪杰所在屯聚,而峻最强。(《晋书》卷一○○《苏峻传》)
永嘉之乱,(郭)默率遗众自为坞主。以渔船抄东归行旅,积年遂致巨富。流人依附者甚众。(《晋书》卷六三《郭默传》)
曹魏时候,政府允许公卿有免疫的“客户”:
魏氏给公卿以下租牛客户各有差。自后小人惮役,多乐为之。贵势之门,动有百数。(《晋书》卷九三《王恂传》)
西晋就详细规定了荫客的制度,到东晋数目更有增加。豪族的特权得到法律的承认,两晋南北朝的阀阅统治于是开始。
(原载《清华学报》,11卷4期,1936年10月)
【注释】
[1]原文如此。——编者注
[2]原文时间如此。——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