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阔如佚文《漫话江湖 万象归春》
江湖者,如江湖之水,能通三江,可达五湖,周流天下,无窒碍,无壅滞,无有一人,不被其泽。人若被人称为江湖,是其技能,如江湖之水,畅行天下无阻也。江湖人自称“老合”,这两个字的意义即是:以人家之意见,他们都能合作,随人之意而进,事无不成了。江湖人,又自称“搁(gé)念”。这两个字的意义是:他们江湖人,都得百行通,才能吃得开;如若哪行行不通,就有阻碍,搁住必念了。什么人都是江湖呢?五花八门的人物,就是江湖者也。五花八门又是什么呢?偷窃的小绺(xiáo liu),是“老荣”;贩卖人口的,是“老渣”;捕盗捉贼的,是“老柴”;使腥赌的,是“老月”;走闯江湖的,是“老合”。这五老,即是江湖中的五花。什么是八门呢?算卦相面的,是“金门”;卖药的,是“皮门”;变戏法的,是“彩门”;打把式卖艺的,是“挂门”;说书的,是“评门”;说相声的,是“团(tuǎn)门”;卖各样假东西的,是“调(diào)门”;唱曲的,是“柳门”。这就是八门。此外尚有六扇门里、六扇门外,阴阳两面的朋友,都在其中。这五花八门的人物,在我国的社会中都有一种特殊的技能,特别的势力。说起这些行来,亦很复杂,非三言两语可能说尽。先以他们最重视的“包袱儿”为题,我说一回“万象归春”。
江湖人以“包袱儿”为重 有荤、素、响、闷之别
什么是包袱儿呢,哪又是万象归春呢?这两句是江湖人的调(diào)侃儿。包袱,这日中所用的一种物件,烂七八糟的东西都往里包,使用完了,必须得把包袱抖搂一下,是什么东西,亦都抖搂出来了。江湖人有一种极幽默的特别技能,如若使出这种方法,就能把人逗乐了!江湖管这种逗笑的方法调(diào)侃儿就叫“抖搂包袱儿”。那笑料儿就是包袱儿里边的东西。可是抖搂包袱儿,仍有“响了”、“闷了”之别。什么叫响了呢?如若江湖人用一种逗笑的话料说给众人听,如能把人逗乐了,调侃儿就叫“包袱儿抖搂响啦”。如若他们的笑料向听众说完了,听众都没“咧瓢儿”(江湖人管人笑了调侃儿叫咧瓢儿。瓢儿即是人的脑袋,如能咧了,便是笑啦。如若人没笑哪,调侃儿就叫没咧瓢儿),那就是“包袱儿抖搂闷了”。包袱儿抖得最好,调侃儿叫“哄堂”。其意义是,全场的听众都乐了,哄堂大笑也。江湖人以包袱儿抖搂响了为荣,以抖搂闷了为耻!有了哄堂的时候,抖搂包袱儿的江湖人,认为莫大之荣幸!江湖人对于抖搂包袱儿之重视,亦可想见矣。包袱儿亦不同,有“荤包袱儿”,有“素包袱儿”。什么是荤包袱儿呢?凡是妇女不可听的笑话,就算荤包袱儿。什么是素包袱儿呢?俗不伤雅,男女老少都可听的笑话,就算素包袱儿。江湖中的人物,能抖搂包袱儿的,极不易得,人才亦是有限哪。
江湖中能抖包袱儿的艺人与艺术之调查
大戏的角色,分为生旦净末丑。小丑儿,不论文武,以能逗笑当场抓哏为美。银幕上的电影明星,最难得的人才是能逗笑的滑稽角色。近些年来,只有陆克、贾波林(即卓别林),能有声价,有人欢迎。江湖中的滑稽人才亦是难得。早年的随缘乐、人人乐、张三禄、徐永福、德寿山、老张麻子、小张麻子、老万人迷、小万人迷、卢伯三、冯昆治、袁桂林、徐狗子、双厚坪、焦德海、陈大官等百数十个,与现在的张寿臣、侯一尘、常连安、小蘑菇、老倭瓜、架冬瓜、山药蛋、吉评三、大茄子、陶湘如、刘德治、高玉峰、谢瑞芝、华子元、安青山、恒永通、老云里飞、小云里飞、大兵黄等数百余人,都是江湖中滑稽中的人才。别看他们都能抖搂包袱儿,艺术是不同的:笑料有高有低;形容有优有劣;干的行当又不一样;他们做艺的地方,有上中下之分别;受人欢迎,亦有上中下之别;他们的艺术人品、魔力,都有研究的价值。按着万象归春的意思,分门别类,逐段写出来,阅者诸君,茶余酒后,消遣解闷。我的东西写在报上,是骆驼的下巴颏儿——耷拉嘴儿,六指儿挠痒痒——伸个小手儿。
穷不怕首创“单春” 有“攥弄(zuàn nong)活儿”(自己会编相声)的特长
我这段“万象归春”,五花八门的人物之技能都得说说。以哪个江湖人作为首谈哪?先以穷不怕作为首谈,然后再按五花八门,一种一类地往下谈。穷不怕是三十年前的江湖艺人,他是久做“单春”的老合。什么叫单春哪?说相声的行当,调(diào)侃儿叫“春口”。一个人的相声,调侃儿叫“单春”;两个人的相声,调侃儿叫“双春”。以这两样而论,是单春难说。两个人的相声,一捧一逗,显得火炽,一装巧,一装愣,凭说凭逗,都容易引人发笑。一个人的相声显着冷,又不火炽,把人逗笑了实在不易。据相声行人说,他们这行使单春的人才最少,以穷不怕为第一,可以称为“单春大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实是他们行中空前绝后的人物。穷不怕姓朱,名叫少文,满清的时代,汉军旗人。早年读书,博学强记,学识深渊,心思敏捷。曾以舌耕为业,心志不遂,愤而投入江湖的门户,改说相声。向不搭伙伴,从未与人“联穴(xué)”(两个人合作说相声调侃儿叫联穴),独树一帜。可惜他生不逢时,那年月的相声不似今日之盛,社会的人士对于滑稽艺术尚未公认,实在没有“拱开”(社会的人士对于什么玩艺儿公认了,即是拱开),虽有高尚的玩艺儿,亦难登大雅之堂。他若生在今日,“滑稽大王”的头衔就归不了万人迷了!
穷不怕做艺,向来是“撂地”(凡是在露天地做艺的,都说撂地),还是用平地,低洼地不相宜。他以地皮为纸,白沙当墨,戳朵儿圆粘(nián)儿。这是什么话呢?江湖人对于写字调侃儿叫戳朵儿,对于引人围观调侃儿叫圆粘儿。凡是江湖的玩艺儿,都得有人围观,才能挣钱,其圆粘儿之法是江湖人初步基础的技能。至于圆粘儿的方法,各有不同。变戏法的以敲锣击鼓,把人招来圆粘儿。他们是武粘儿,有响动,圆着容易。像穷不怕,夹着一把笤帚,手拿小布袋,舀着白沙末子,往地上写字圆粘儿,那够多难!敲锣打鼓圆粘儿,是有耳朵的人(聋子不算)都能招引来,不在乎识字不识,招的人界限很宽。穷不怕写字招引人,不识字的人吸不住。有这层关系,他圆粘儿更难,招的人界限亦窄。在早年是说相声的人,都会写地皮上的白沙子字,可是写得好歹,大有分别。穷不怕的字,横平竖直,字儿端正,人家的手写不弱于用笔。不论大小字,皆有字体,愈写大的,愈有帖气。可是别人只能写字圆粘(nián)儿,围上人,还得说相声挣钱。穷不怕的特长是写字圆粘儿,随写随柳。什么是“柳”哪?江湖人对于唱调(diào)侃儿叫柳。他随写随唱,写完了一遍,连说带唱,随唱随抖搂包袱儿,临完了,惹人一笑!所有一切科诨笑话掌故之类,皆由字义内抖搂出来。
现今说相声的,都以“火”做;唯有穷不怕,专以“水”做。什么是水,什么是火哪?江湖人以穿着阔绰调侃儿叫火,以衣履缺残调侃儿叫水。穷不怕虽然水做,他的玩艺儿可是高尚极了,向来不“团(tuǎn)钻钢”(江湖人对于撒村骂人调侃儿叫团钻钢)。他腹有诗书,能戳朵儿(江湖人对于识字的人调侃儿叫朵儿),知识高尚,心思敏捷,所说的玩艺儿谐而不厌,雅而不村,“果食码子”、“抖花子”都能听(江湖人对于妇人调侃儿叫果食码子,管姑娘叫抖花子),纯粹是档子文明玩艺儿。别的艺人学什么玩艺儿,都是口传心授的死套子活,怎么学来的怎么卖,绝不能更改。穷不怕可不是套子活,他的本领是能“攥弄(zuàn nong)活儿”(江湖人对于会编段子调侃儿叫攥弄活儿)。每逢上地做艺的时候,就能随唱各样歌词。先以字意儿说吧,他有“容”字,由写“人”字唱:“写上一撇不像个字,添上一笔念个人。人字头上添两点儿,念个火。火字头上加宝盖儿,念个灾。火到临头灾必临,灾字底下添个口,念个容。劝众位,得容人处,且得容人。”他这个字唱完了,还是以让劝人。最奇的是他以五百出戏名编了一段曲儿,当初很有人欢迎,我把他这个曲儿在纸上再唱一回。
穷不怕编的《五百出戏名》曲儿
穷不怕的《五百出戏名》曲儿,以“殷家堡”为主,唱:
昔日有一人姓殷,名叫《殷家堡》,家住在《文昭关》城西,《五里碑》的《四杰村》。居住的这日正月十五,《武当山》赴《英雄会》,身穿《打龙袍》,腰系《乾坤带》,足蹬《借靴》,头戴《封冠》,上安着《海潮珠》、《庆顶珠》,腰别《断密涧》,马棚拉出《盗御马》。《殷家堡》上马出了《四杰村》,进了《文昭关》东门,出西门,路过三座山:《青石山》、《百草山》、《翠屏山》,来到武当山顶《金顶山》,山上有两杆《盗旗》,上写《赐字》。《殷家堡》下马,上了高山,《山门》洞上写《法门寺》。《殷家堡》进《山门》,见有三座庙:《灵官庙》、《关王庙》、《八蜡庙》。他掏了香钱,在《关王庙》磕个头求保佑,《天官赐福》。磕罢了头将站起,来了看庙的一个老道,将他让进了《五福堂》。小老道拿过《落马湖》放下《搜(来的)杯》。《殷家堡》正要喝茶,又来个小老道,拿过文房四宝,叫《殷家堡》写个布施。他掏出了《花子拾金》,老道是哈哈笑。《殷家堡》一出庙门,做买卖的真不少,《卖绒花》、《卖饽饽》、《卖胭脂》,《三进士》、《四进士》、《张三跑马》《大卖艺》,《河粮会》、《湘江会》、《金莲会》。《殷家堡》正往前走,抬头看,见有他盟弟《五人义》,骑着一匹《五名驹》,他二人一同去喝茶。往西不远有个《铁弓缘》,母女开茶馆,门前列着《两把弓》。他们进了茶馆正喝茶,《殷家堡》问《五人义》:“兄弟要往哪里去?”《五人义》说:“我到你家去《探母》。”《殷家堡》说:“不必《回令》。”
他二人出了《铁弓缘》,往回走,路过《白良关》、《牧虎关》、《陈塘关》,出了《赶三关》,路过四条吊桥:《清河桥》、《洒金桥》、《太平桥》,还有《断桥》,来在《渭水河》边。有《钓金龟》钓鱼,有《打柴训弟》,《跑坡剜菜》,《母女拣柴》。走过《探寒窑》,《双别窑》前下了马,渴得咴咴叫。《苦水井》有贫婆汲水,名叫《罗衫计》。他们将马饮完,哥儿两个没钱给,取出《一匹布》送与贫婆,贫婆一见《心欢乐》。哥儿两个上马过了几个镇店,《清风岭》、《蜈蚣岭》、《金沙滩》。《三家店》在《二龙山》,山南有个《辛安驿》,有许多过路人《指路观山》,《打马起解》,《小放牛》,《大金钟》,《大锯缸》,全都不看。《快活林》跑出《花子骑驴》,手拿《演火棍》,来到跟前《打杠子》,要他们的买路钱。《殷家堡》说:“杀他还不如《杀狗》。”吓跑了《打杠子》的。
他们到了《高平关》,哥儿两个上前《叫关》把城进。《十字街》前《悦来店》,他们住在店中,天气晚,伙计摆上《七星灯》。哥儿两个落座,问:“掌柜的贵姓?”掌柜的说:“姓梁,叫《梁子峪》。”言说吃面没别的饭。哥儿两个正然用饭,来了两个姑娘,一个叫《凤仪亭》,一个叫《宇宙锋》,怀抱琵琶就要唱。《殷家堡》问她们都会唱什么曲儿,这个姑娘说会唱《夜宿花亭》,那个说会唱《洪武放牛》。两个姑娘唱完了曲儿,哥儿两个无钱就《赠珠》。次日早晨出了《高平关》,路过三座洞:《金丝洞》、《无底洞》、《五花洞》。他们到了《恶虎庄》,天气阴沉下了一阵《梅绛雪》。《五人义》说天气冷,《殷家堡》马后就《赠袍》。过了《云罗山》,《走雪山》,才到《文昭关》。进东门,出西门,回到《四杰村》。
哥儿俩门前下了马,外边有个《倒厅门》。上前《拜门》,里边有人把门开放。《殷家堡》说:“贤弟入府,我这府亚似《十王府》。府门洞上挂《逛灯》,上写《金马门》。家里还有三座楼:《黄鹤楼》、《坐楼》带《跪楼》。”哥儿俩逛了《黄鹤楼》,上摆几凳,凳上《忠义侠》《哭灵牌》。《双官诰》《听琴》《挂画》《观棋》《盗书》,这叫琴棋书画。还有四张图:《百寿图》、《铁冠图》、《八义图》、《四美图》。哥儿俩落座,家人看过《落马湖》,放上《对银杯》。哥儿俩正喝茶,《殷家堡》吩咐家人,《九龙峪》上摆《九龙杯》。四个碟子都是炸食,《铡判官》、《铡包勉》、《铡知县》、《铡陈世美》。又上四个大碗,一碗《拿黄龙基》,一碗《斩蔡阳》,一碗《黄一刀卖肉》,一碗《偷曼倩》。哥儿俩吃了一个饱。
《五人义》要教学,《殷家堡》门外贴个帖,言说有个盟弟会教学。这里《教子》,那里《送学》,那里《训子》,《五人义》楼上教学。《殷家堡》的媳妇长得美貌,白里套红,红里套白:白是《白水滩》,红是《洪洋洞》。身穿《借衣》,腰系《和凤裙》,足蹬绣鞋,头戴《采花》,两耳挂定《赐环》,一只胳膊上带《点翠镯》,一只胳膊上带《拾玉镯》,脸上搽《汾河湾》,嘴抹《胭脂血》,名叫《遗翠花》。《五人义》见她长得好看,就得《相思寨》。《殷家堡》病送被褥《三疑计》。《五人义》不到两月就死了,《殷家堡》《哭丧计》,《葬灵》买了《大劈棺》。《殷家堡》的媳妇,因为和《五人义》到不了一处,《三世修》《三上吊》。
《殷家堡》死了媳妇,他来了个《火焰驹》,将家烧得片瓦无存出了外。《当锏卖马》,《借当》《卖水》,《卖画儿》来在《坐窑》,找个《乌盆记》要饭。他要的东西吃不饱,有个朋友送他俩钱,教他把买卖做。他买了个扁担,买个斧子,上山打柴。打了三天,得了《温凉盏》。《殷家堡》去《进宝》,皇上封他《状元谱》,换《斩黄袍》《宫门带》,赐给他两口印:一口《双合印》,一口《血手印》。明天《算粮》《大登殿》。第二天《夸官》碰见西宫娘娘,他《砸(了)銮驾》。《殷家堡》到公馆,修表下书这就《辞朝》。皇上不准他跑了,有一吏部天官《忠保国》《赶黄袍》。
《殷家堡》《过江》上了船,过得江走了一箭远,有《扇坟》,有《碰碑》,上写该死该死《殷家堡》。他一怒,《碰碑》撞死了。《忠保国》《大回朝》,说《殷家堡》是个《忠烈臣》。《十里亭》《祭江》,西宫娘娘接皇上,她说《忠保国》有欺君之罪,讨了《假金牌》,要斩《忠保国》。四外闻听全反了,《反延安》,《反西凉》,《反唐》《大闹翠花宫》。皇上急了亦《逼宫》,文武大臣上殿,《打金砖》《骂杨广》《上天台》,《紫微星》亦归了位。
他这段《五百出戏名儿》,亦没准词儿,唱的时候亦常更改。穷不怕“攥(zuàn)柳”(江湖人对于戏通经调[diào]侃儿叫攥柳),梨园行人都佩服他。在这段玩艺儿之外,还有些个关系戏剧的玩艺儿,不过失了传,亦无人知道了。他还有一段儿《百家姓》,很有意思,现在还有人唱,总算没失传。
穷不怕的玩艺儿,随便换辙。他有诗唱《五百出戏名儿》,还用幺调(即遥条)辙。那段辙口是:“我唱一回《天官赐福》雨顺风调,《卸甲》封王在唐朝。这位爷戴着一顶《遇龙封官》帽,上镶着《海潮珠》、《庆顶珠》放光毫。腰中紧系《乾坤带》,身穿一件《斩黄袍》。《借靴》一双蹬足下,《秦琼卖马》上了鞍鞒。今日我一到《八蜡庙》,为的佛会把香烧。《进香》为的是阴诰与阳诰,保佑我一家《三娘教子》《长生乐》来《太平桥》……”这段是要钱的玩艺儿。
小段儿是垫场活,我再把他的小段儿写一段。他唱的有《一面黑》:“霸王生来一面黑,摆上酒宴请李逵。上座坐着是王翦,下首李刚又把客陪。牛皋按着兀朮(zhu)打,直急得侯公泪双垂。惹祸本是包文正,只皆因周仓去做贼。三个人商量去偷焦赞,盗的是郑子明衣甲与头盔。敬德(děi)闻听失了盗,招惹得姚期往西追。一追追到西山后,瞧见了猪八戒王彦章灶王爷他去拉煤。”这段玩艺儿是灰堆辙。说书、唱曲和唱大戏,讲究音韵,十三道大辙。没本领的江湖艺人所唱的玩艺儿,都是师父向徒弟口传心授的,死套子活,有辙口儿都不敢改。江湖的艺人十有八九都“不钻(zuǎn)朵儿”(管不识字调[diào]侃儿叫不钻朵儿)。穷不怕“朵儿上清头”(管识字通文理调侃儿叫朵儿上清头),他的玩艺儿都是活的,能够随便拆改。
穷不怕的对子和其他小段儿
穷不怕的对子,极有趣味。我说他几个对子:“北燕南飞双翅东西分上下;前车后辙两轮左右走高低。”“南大人向北征东灭西退;春掌柜卖夏布秋收冬藏。”“道傍蔴叶伸绿手要甚要甚;池内莲花攥绯拳打谁打谁。”“风吹荷叶如卷饼;雨打菱角疙瘩汤。”“船载货物货重船轻轻载重;丈量地土地长丈短短量长。”“书童研墨墨抹书童一目墨;梅香添煤煤爆梅香两眉煤。”“羊入杨林羊吃杨叶芽;草庐驼草草压草庐腰。”这些个对子还不算好,他有个倒念正念的对子:“画上荷花和尚画;书临汉字翰林书”。这对子倒着由底下往上念,还是一样的音韵,不过字儿不同:“画尚和花荷上画;书林翰字汉临书。”此外还有三个字,同是三点水,草字头,什么“大丈夫”“江海湖”“芙蓉花”“姐妹妈”“常当当(當當)”“吃喝唱”,“只因我吃喝唱,才落得常当当(當當)”。
他的玩艺儿最好是合辙押韵,由庄而谐,不失劝人的宗旨。不似别人,玩艺儿虽是逗笑,抓的包袱儿都是无理取闹。还有一小段儿,亦很有趣。他唱:“匡公打马出西城,瞧见两个蛐蛐吹牛皮。这个说一口咬倒大杨树,那个说一口咬死大叫驴。两个蛐蛐正说大话,由南边来了个大公鸡。蛐蛐一见,‘呦嗒’一声喂了鸡。”他的《百家姓》亦唱得好,是:“念书的君子乐安康,千字文百家姓细说衷肠。这位爷戴高冠陪辇,穿一件乃服衣裳。腰中系的岳宗泰岱,费廉岑薛蹬一双。带的本是日月盈昃晨对字表,荷包里装的晨宿列张。手里扇的福缘善庆,叫一声孔曹严华细听端详。槽头上拉出我的鲁韦昌马,背上了一盘郝邬安常。用手接过来边扈燕冀,丁宣贲邓渊澄取映。今日已到俯仰廊庙,为我娘烧的骇跃超骧。一路走的是池桥阴鬱,瞧见些个俞任袁柳。买卖街上,东街上住的一个曾毋沙乜,他家有闻莘党翟经房,女慕贞洁珠称夜光。诸姑姐妹往里让,孔怀兄弟拉住衣裳。一进门走的本是暨居衡步,卑阑屠蒙放在中场。四个陪客赵钱孙李,四个厨子周吴郑王。上来一碗海咸河淡,端上一碗菜重芥姜。一碗姬申扶堵,找补了一碗诗赞羔羊。淳于单于两盆菜,高夏蔡田端在中央。这位爷吃一碗具膳餐饭,泡了半碗雷贺倪汤,吃了碗云苏潘葛,找补半碗奚范彭郎。顿时间吃了个饱饫烹宰,将我让在苗凤花方。手里拿着樊胡凌霍,点着一盏银灯辉煌。丫环端上金生丽水,喝下了柏水窦章。外边进来了女慕贞洁,与他说的四德五常。觉忽下身杜阮蓝闵,来人搀到了谈宋茅庞。没容解开计伏成戴,拉了一裤子酆鲍史唐。”
“一字写出来一见方,二字写出来上短下长。三字本是川字模样,四字四角四方。五字本是半边俏,六字三点一横长。七字凤凰单展翅,八字分阴阳。九字金钩模样,十字一横一竖站中央。”这段玩艺儿,是《千字文》带《百家姓》,有时唱大段,有时小段。这段虽是江洋辙,可是他唱大段另使别的辙口。
穷不怕的大段玩艺儿
穷不怕的大段玩艺儿有《百山图》,唱出一百个山来,还带古人名。他的《百山图》唱的是:“打猎之人进山口,层层密密山套山。闲来无事山头上站,四面八方把山景观。东至福山高万丈,南至华山永无边,西至灵山我佛地,北至汴山半边天。金山银山离不远,铜山铁山紧相连。太行山有万丈,四川有座峨眉山。须弥山高无有人见,昆仑山上景致全。山东有个蓬莱岛,七十二座有名山。伯夷叔齐不吃周家饭,弟兄饿死在首阳山。渭水河边太公请,点将封神在岐山。王禅道号鬼谷子,归隐荒野云蒙山。骑牛架拐燕孙膑,修行得道天台山。黄伯英怒摆阴魂阵,金泥一座万塔山。寿星本是掌教主,打坐参禅白鹤山。大闹天宫孙大圣,扯旗为王花果山。唐僧西天把经取,牛魔王大战火焰山。黑风山前袈裟盗,奎木狼独霸平顶山。石头山,石头洞,獬豸洞在麒麟山。陷空山无底洞,蝎子精独霸琵琶山。度朔山有东方朔,行者压在五行山。汉高祖起义咸阳破,剑斩白蛇芒砀山。未央宫中斩韩信,才有十面埋伏九里山。朱买臣打柴难度日,终朝打柴烂柯山。剐莽诛苏昆阳破,严子陵下了富春山。李渊路遇贼杨广,秦琼救驾临潼山。唐国公四子李元霸,英雄锤震四平山。十八国的王子扬州会,弟兄结拜两截山。唐王御驾征东去,被困就在凤凰山。白袍淤泥河救过驾,卖弓计三箭定天山。罗成大战高谈圣,日锁五龙在嘉山。安敬思扔虎跳过涧,恩收养子飞虎山。回马挑死高嗣继,王文自刎落安山。五龙二虎彦章锁,李敬王气死宝鸡山。陈抟老祖爱睡觉,赵太祖下棋输华山。晁盖劫夺生辰纲,弟兄结义上梁山。三拳打死郑屠户,鲁智深为王二龙山。潘巧云勾引海和尚,杨雄石秀大闹翠屏山。十一郎盗取通天犀,青面虎为王虎啸山。地藏王骂秦桧,河里追僧九华山。徽钦二帝遭兵掳,岳老爷大战牛头山。山海关总兵吴三桂,借取清兵长白山。中华山,黄华山,鲇鱼山,甲鱼山,别谷沿好景致,小甸东傍罗山,鸡公山紧对僧帽山,棺材山改为元宝山。三月三蟠桃山,四月初六兴隆会,大会就在草帽山。热河有个棒槌山,九层山口密云县,牛郎山过去有罗山。沙店紧靠广安岭,张家口外六青山……”这段《百山图》,就是“皮儿薄”(江湖人对于言浅义薄使人易懂的玩艺儿,调[diào]侃儿叫“皮儿薄”),无论什么人听了都能懂。很有人爱听这个曲儿,盛行过几年。直到如今,相声行中虽没人唱,唱大鼓的坤角儿十有八九会唱《百山图》。鼓界大王刘宝全亦唱过这段儿。《百山图》虽是相声里的玩艺儿,现如今还没失传,可没报迁移就搬到鼓界去了。
穷不怕是纯粹单春,绝不与人合作,不说双春(对口相声),还有样特别,不说死套子活,凡是别人的段子,他还不动,专以自创新活取贵。早年虽有一个人的相声,不是明春,都是用布帐子挡着学鸡、猫、狗那种口技,调(diào)侃儿叫“暗春”。相声行中有一种单口活儿,八段《滋儿淘气》,他亦不说。现在相声行人会说八段《滋儿淘气》的虽然还有,可是在场决定不说。我在早年听过几段《滋儿淘气》,哪段亦有趣味。我先说他一段:在某巷内住着一人,叫滋儿,好诙谐,专好和人开玩笑。他能遇事当场抓哏,凑个趣儿,招得人乐得前仰后合。可得他占长风,本人一点亏都不吃。有天滋儿在屋中坐着,听见街上有做小买卖的吆喝:“鸡蛋呀!”他有心买鸡蛋,由里边跑出来,大声喊叫:“鸡蛋来!鸡蛋来!”那卖鸡蛋的听见这样,他绝不答应声“哎”。如若答应了,他岂不成了鸡蛋?每逢有人这样叫鸡蛋,他不惟不答应,还这样回答:“哪儿叫鸡蛋?”如若买主说“我叫鸡蛋”,那买主就成了鸡蛋。当时滋儿叫鸡蛋,那卖鸡蛋的就问:“哪儿叫鸡蛋?”滋儿一时莽撞,说:“我叫鸡蛋!”卖鸡蛋小贩冲滋儿一乐,滋儿就知道上了当啦,当时没言语,把卖鸡蛋的恨在心中,他要耍笑卖鸡蛋的。天天听声儿,日久天长,把卖鸡蛋的嗓音听熟了,他记在心中。到了十一月,天气严寒,冻得人伸不出手来。滋儿睡晌午觉的时候,听见卖鸡蛋的吆喝,穿着灰布棉袍儿跑出来,叫:“鸡蛋来!”卖鸡蛋的问:“哪儿叫鸡蛋?”滋儿说:“我买你的鸡蛋。”卖鸡蛋的到他台阶下,放下担儿,两个人讲价钱看货。把价儿说好了,滋儿不等卖鸡蛋拿笸箩,他由筐内取出鸡蛋来,往台阶上就放。鸡蛋要轱辘,卖鸡蛋的怕掉在地下摔碎了,忙着用手去扶。滋儿乘他用手扶着的时候,忙着就往台阶上放。卖鸡蛋的将身蹲下,用胳膊搂着鸡蛋,说:“你别放在台阶上,等我拿笸箩,你往笸箩内数吧。”滋儿说:“不用往笸箩里数,我数完了,就用簸箕来端。”二三百鸡蛋,眨眼之间,一五一十,他都放在台阶上。那卖鸡蛋的纹丝不敢动,怕摔了鸡蛋。滋儿看他这种样子,要冻会儿能成了冰。他说:“你等着,我进去取家伙,来拿鸡蛋。”说完进去,将街门关上。他告诉家中的人,那外边卖鸡蛋的无论怎么嚷,亦别理他。说完了,又去躺着。暖暖的屋子,舒服极了。卖鸡蛋等的工夫大了,不见滋儿出来,他急得直嚷:“大爷!你取出家伙没有?”他嚷了十几声,亦没人答言,冻得他难受,扯开了嗓子嚷:“大爷!你快出来吧!冻得我手都疼了!”亦没人理他。直把嗓子喊干了,亦没人出来。他冻得实在支持不了啦,滋儿换了一身青衣服,戴上墨镜,由后门出去绕到前边。那卖鸡蛋的没有那么好的眼力,亦不认识他了。他问卖鸡蛋的:“掌柜的,你嚷什么?”卖鸡蛋的说:“先生,这门内有人买我的鸡蛋,说好了价儿,数了数儿,亦不出来了。我不敢动转,一动鸡蛋就轱辘地上,都摔碎了。你行点儿好,替我把鸡蛋都挪到筐内吧!”滋儿说:“要挪开亦成,你得先给我作个揖!”卖鸡蛋的说:“我要能动转,还不急哪。”这段《滋儿淘气》要说到这里,面上得形容卖鸡蛋的急状,变出急愤的口吻。滋儿说给他作揖,得叫听主领会卖鸡蛋的不能动转。把人逗乐了,全凭面貌上的发托卖像(指演员在表演时要惟妙惟肖,通过喜怒哀乐刻画艺术形象),由神气中传来,实在不易。
相声行人怕说单口活,亦是单春较比对口相声难说。双春逗的哏,响的时候多(把人逗乐了,调[diào]侃儿叫响了;没把人逗乐,调侃儿叫闷了)。单春的哏,只要神气上欠点儿火候,就得闷了。以这种情形推测,相声行人是以单春的玩艺儿当作重头活。滑稽大王万人迷,本领虽好,亦是双活见长,有说单的时候,亦恐不多。
穷不怕首创单春 在某王府长期献艺
穷不怕做了多少年的艺,总是说单春,实在不易。若不是肚子里宽绰,哪儿能行啊。他到了晚年,把万儿(名儿)创出去,亦做了家档子(堂会)。什么是把万儿创出去哪?江湖人,甲乙相见,如不明言,欲问姓名,就调侃儿,问:“你是什么万儿哪?”如若某人的名姓大,调侃儿说“有万儿”;如若某人的姓名没有人知道,调侃儿就说“没有万儿”;如若某人的姓名臭了,提出某人的姓名没有人赞成,调侃儿就说“万儿念啦”;如若某人的品行好,人人恭敬,提起他的姓名人人赞成,调侃儿就说“万儿正”。江湖人对于名姓亦很重视,可见哪行要把名儿做出去,亦是不易。江湖人若能享了大名,调侃儿就说“响了万儿啦”。穷不怕就是江湖中响了万儿的人。北城某王府的王爷闻其大名,约到府中作艺。穷不怕艺术之美,思想之奇,某王焉能不喜,待遇之优,所有的艺术人都比不了啊!每日两餐,按月领银,外加六品俸银。他虽收入丰富,为人勤俭,仍然身穿破衣,撂地做艺。传至如今,穷不怕的玩艺儿还有会的,亦不过拾其余唾,难以“置杵”(江湖人对于不能挣钱调[diào]侃儿叫不置杵)。穷之门人小桂、徐三,亦红过几年。焦德海、卢德厚(卢三)等,皆徐三之徒。至今焦之高徒张寿臣又执该界牛耳了。
袁桂林当场抓哏 以抖搂包袱儿挣钱
在各省市各码头的市场庙会中,有一种唱戏的卖膏药,都是弄几件糟朽不堪的行头,在一个场内扮出个武生的角色,头戴一顶皂青缎色软胎壮帽,身上不换行头,不是有条棍,就是有条枪。在场内练起来,就能把游逛的人们引去,在场的四面围着观瞧。他们的戏,总是拿嘴说,永远不唱,说完了以卖膏药挣钱。干这行的北平还少,天津最多。最能挣钱的有两个人,一个是袁桂林,一个是何小辫。袁是文做,何是武做。袁桂林口齿伶俐,嗓音宏亮。他能见景生情,当场抓哏,把四面的观众逗乐了。他抖的包袱儿最多。在民国三四年,他在天津三不管做艺,我听过他几回。他出来只带一个小包,到了场内,打开包,戴壮帽就能圆上粘(nián)子。什么叫做圆粘子哪?江湖人管他们的玩艺儿场四面围着的人,调侃儿叫“粘子”。如若有场而没人的时候,他们设法叫人围着观瞧,那要调侃儿就是“圆粘子”。如若四面的人都围上了,调侃儿叫“圆上了粘子”。
袁桂林就在圆上了粘子之后,向四面说:“众位!我亦是个唱戏的。那位若问我唱什么,我是梆子班的。别看我这样儿不好,我与大名鼎鼎的元元红还是师兄弟哪。那位说,你师哥叫元元红,你叫什么红呢?他叫元元红,我叫山里红。”冷不防说出山里红来,招得听主都得笑了。他还说:“我师兄元元红唱戏能叫座儿,我山里红唱戏更能叫座儿。有一回我在协盛园唱戏,将一挑帘……”他说到这里,用双手作势说:“‘哗……’那位说,这是叫好儿吧?不是,这是外边下起雨来了。干什么亦得走运。咱姓袁,叫袁桂林,唱戏的时候很红过几年。那位说,就凭你这点嗓音还唱得好吗?其实唱戏讲究音韵,不在嗓门儿大小。叫驴的嗓门儿大,拉胡琴的没法定弦。唱得好,做派还得好。”说着话,他用手一捂脑袋,说:“这叫什么?这叫正冠。”又用双手往下巴颏儿一捋:“这叫捋髯。”又用手一撩衣裳的大襟,说:“这叫什么?这叫撩袍。”又用手往腰间一托,说:“这叫什么?这叫端带。”用手一指,说:“这叫什么?这叫亮靴,是叫众位看看破鞋。今天我犯了戏瘾,要在这里唱一出。唱得好歹,众位给我传名。你们可别给我人传名,得给我的宝贝传名。那位说,你的宝贝是什么?我取出来,叫众位看看。”说着,他由打包内取出个纸包来,有五六寸长,四寸来宽。他用手指着这个纸包说:“我这东西,今天白送,每人一个。可有几种人不送:聋子不送,哑巴不送,小孩儿不送,在家不知道孝顺父母的不送,在外边不懂得交朋友的不送。那位说,你这东西都送给什么人呢?我送的是外场外面,懂得交朋友的人。那位说,你这是什么东西呢?我这是戏班的宝贝。那位说,你这宝贝是什么,有什么用哪?我这宝贝治跌打损伤,闪腰岔气,筋骨跳槽。哪位要买,我可不卖,我不是卖膏药的。这是我们戏班里预备的好药,为的是自己用的。我们打武行的,成天在台上跳动,没准儿哪阵腰腿筋骨受伤。如若要上台啦,或是正唱着戏哪,临时有病,不能撂下戏不唱。虽然不好受,亦得挣扎着上台。如若是筋骨的毛病,当时贴上我们的膏药,就能止痛消肿,上台唱戏。唱戏的讲究喜乐悲欢,自己心里烦,到了台上应笑还得笑,不能因为自己烦,该笑不笑。有屎有尿,亦得应付着。两胁胛力压泰山,三支袖箭镇淮安。俺,费德功,今天八蜡庙会之期,孩子们,拿盆子来,我要撒尿!那成吗?这种膏药叫海马万应膏,我母亲有心愿,教我施舍一千张。今天我是白送,每人一张。我要自己说好,那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我有个法子,真金不怕火炼,好货不怕试验。不论哪位要带着病,你言语声儿,咱们试验试验,可是专治筋骨疼痛,跌打损伤,不治呕吐恶心。如若治呕吐亦成,用膏药把嘴贴上。哪位要有病,咱们贴张试试?”他这样说,又逗笑儿,又往下叫点儿。
阅者诸君若问什么是叫点儿,我先说说这桩。江湖中的人对于社会里边普通的人与能花钱照顾他们的人,调(diào)侃儿都叫“点儿”。外行人无论做什么生意,都是等主道候客。江湖人有叫无意买东西的人当时照顾他们这种本领,调(diào)侃儿就是往下“叫点”。
当时袁桂林这样说,就有人贪便宜,叫他给治。恰巧这人是多年的腿疼。他叫这人将腿带解开,裤子往上捋,好贴膏药。由包内要拿膏药了,他向四面说道:“你想这膏药,有好有歹吧?我别自己拿,这包内是三十张膏药,我找一位替我拿一张。”他说完了,就问:“哪位帮帮忙儿?”有好管闲事的人说:“我替你拿!”袁桂林说:“你替我拿,咱们还别脸儿对脸儿,别有人说我向你使眼神儿。我回过身去,将膏药托在后边,我不看你,随便一张就得。”说完了,将三十张膏药用手捻开,两只手一背,叫这人拿一帖。这人伸手由里边拿出一帖来。袁桂林的两只眼望四面一看,和四面观众一对眼光儿,向后边问道:“你给拿出来没有?”这人说:“拿出来了。”他故作惊慌,问道:“你给我拿出来是什么?”这人说:“是膏药。”他说:“好!你不说明,吓我一跳!”他这么一说,四面的人一琢磨,都能笑了。这亦是当场抓哏,抖搂包袱儿。不过这种包袱儿最难抖搂,这是暗包袱儿,要叫人乐呀,必须得传神,才能有人乐。
袁桂林将另二十九帖膏药放在一旁,用火纸将那张膏药烤开,要给这人往腿上贴了。他矮下身去,蹲在腿旁,用嘴向这人腿上去哈。哈了会儿,将膏药贴在腿上,向这人说:“我要给你治好了腿,你能给我传名吗?”这人说:“能给先生传名。”他说:“你给我传名,我姓什么?”这人被他问得张口结舌,一句话亦说不出来。他说:“幸而我问你,要不然你的腿好了,有人问你是谁给治好的,你还许说是哈先生,给你哈好的。”他这一说,四面的人又都笑了。他叫这人走几步儿,又问道:“你这腿还疼不疼哪?”这人说:“不疼了。”我从前猜不透是药有效力,还是有病的人是“敲托的”(江湖中对于贴靴的[暗中帮助做生意的]人调侃儿叫敲托的)。及至各方探讨,才知道不是膏药的力量,多好的膏药亦不能立时生效。而是他用嘴的时候,大声小声,逗人笑了,乘人不大注意,用手按着腿部筋骨的穴道,“上托”(江湖人另有一种传授,对于各种筋骨疼有一种推拿、掐拿的法子,当时能止疼,管这种掐拿法调侃儿叫上托)。外行人不知道,见这人贴膏药立时止疼,谁不赞成哪?他连着治了几个人,都是明着贴膏药,暗着上托,见了响儿,就能卖钱。什么是见了响儿哪?江湖人管当时讨好,使人立时发生信仰力,调(diào)侃儿叫“见响儿”。
袁桂林乘着人们相信的时候,还说白送膏药不要钱,要送二十张,谁全要接他的传单。社会里的人都是好贪便宜,恐后争先地抢他的传单。把传单接到手啦,心里安慰了,觉着白得张膏药。其实江湖中的人使用这种方法,是“太公钓鱼——叫人上钩儿”。及至把单子接了去,那就上了“鬼插腿儿”的当了!什么叫鬼插腿儿哪?我将这句侃儿和这个方法解释解释。大家攥着传单等他白送。他说:“这药能治腰腿疼,筋骨麻木,跌打损伤……我要白送,众位拿着心中不安,买药没有不花钱的。我要卖这膏药,得卖两毛钱一张。今天我是减价一半,卖一毛钱一张。我给君子人开条道,小人推道墙。我是不赚钱,如若赚一文钱,叫我……那位说你不是白送吗?我说送就送。哪位要买一帖,我送一帖,不买不送,多了不送,多了不卖,三十份为止。过了三十份之外,仍卖两毛一帖。亦许钱多了众位不买,钱少了我不卖,哪位要,那位掏钱。”他这样说,就是每人一毛,共是三元。明说白送,暗着要钱。先把便宜传单教人攥,不知不觉的亦要了钱,那就是鬼插腿儿。如若先说要钱,就许没人买。如今商家有学会了这种方法的,牺牲血本大减价白送一天,结果是在一个月内择出一天,买东西的人以货单为凭,按价值白送点儿最贱的东西搪塞了事!鬼插腿儿的办法,岂止是江湖人会使。
卖戏法儿的不挑(tiǎo)真门子 变戏法儿的腥(假的)尖(真的)都不卖
幻术是最普通的艺术。往轻了看,是种游戏的玩艺儿;往重了看,不只是娱乐中有趣味,还能启发民智。若好习研究戏法儿,能增进人思考之力。戏法儿实是有益于社会呀!戏法儿分为新旧。我国的幻术界中的势力不分新旧,都在江湖人的掌握中。魔术大王韩秉谦,以及王祝三、韩敬文、张敬扶、大天一、王福林、刘静斋等,快手卢、快手刘、戏法杨、戏法罗、金麻子、狗熊程等,都是江湖中的人物。他们这行儿,亦不论是魔术、幻术,只要是变戏法儿的,就算彩门人。不知者以为变戏法儿的只要变几样干净利落的玩艺儿,就能挣钱成名,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变戏法儿的人,变的玩艺儿好,不如嘴里说得好。江湖人常说“金皮彩挂(金指算卦相面,皮指卖药,彩指变戏法儿,挂指打把式卖艺),全凭说话”。由这句话推测,彩门的玩艺儿亦是仗着说话,三分变,七分说。说的都是什么,能比变还重要呢?先以变戏法儿说。江湖人管这行儿调(diào)侃儿叫“彩立子”,又叫“干子”。彩立子分文武,文的是“小抹子活”(小戏法),武是“落(lào)活”(变戏法儿的人由身上往下落东西)。他们这行儿在早年规矩很大,学会了做艺挣钱糊口成了,不准将艺术卖与外门人。在清代,市井庙会只有变戏法儿的,没有卖戏法儿的。在近年来,我国华南、华北各省市、各乡镇,卖戏法儿的遍地皆是。不知道的以为他们是变戏法儿的改行,其实他们都不是变戏法儿的,是卖戏法儿的,都是另一行儿,与变戏法儿的并没关系。他们这两行人有个极重大的界限:是变戏法儿的,绝定不卖;是卖戏法儿的,绝不以变挣钱。
卖戏法儿的这种行当,调侃儿叫“挑(tiǎo)厨供(gòng)的”,在早年没有这一行儿。我对于挑厨供这句侃儿,曾有研究,和人讨论过。当初的江湖人最讲义气,甲江湖人对乙江湖人绝不欺骗。如若甲欺骗了乙,乙就说:“好呵!咱们都是合字儿,你不该厨供我呀?”由这样推测,厨供是极坏了。江湖人都怕厨供,怕的是什么呢?就是乙对甲,得天天不间断地供应甲的应用财物。除了对他贡献之外,任凭什么好处,亦怕得不着!由这种意义考究,卖戏法儿的是欺骗人的行当了。哪行人亦是有好有坏。好的放在一旁,先不用说他,先以坏的来讲。凡是卖戏法儿的,都不大会变,他们下功夫的玩艺儿就是“苗子”。什么叫苗子哪?就是他们变的那几个红豆儿。那种东西亦不是珊瑚子的,亦不是化学的,那是蜜蜡做的。若是不使用,放在盆中,几十年亦不干。那东西的体质是软中硬,硬中软。外行人看着,绝不知那东西的原料是什么,绝不知道那东西的体质。那东西是卖戏法儿的就有,是变戏法儿的就得会变。变戏法儿的学艺的时候,初步功夫就得学它。凡是学仙人摘豆的,都是小孩儿,大人绝定学不了。
变仙人摘豆的,以变戏法儿的艺人变得最好。总是他们以变戏法儿挣钱,变得不好不能挣钱。有了这种关系,是变戏法儿的人对于变仙人摘豆都下过苦功。卖戏法儿的人以卖戏法儿挣钱,对于仙人摘豆,只要会变就得,不求其精。学会了,变时亦不要钱,白变白看。白吃包子亦没有人嫌面黑,他们只用仙人摘豆“圆粘(nián)儿”,亦不必多下工夫。什么叫圆粘儿呢?凡是江湖玩艺儿,都得是有人看,有人围着听,才能挣钱。可是他们在各庙会地方,各市场内,都有一种引人围着场子的法子,那种法子调(diào)侃儿叫圆粘儿。仙人摘豆到了他们卖戏法儿的手内,只能圆粘儿,不能挣钱,变得好坏没有关系。卖戏法儿的有行规,不准撂地摊儿,不准敲锣鼓,不准往外卖真“门子”。什么叫门子呢?江湖人都知道变戏法儿的家伙上,不论是哪样儿,亦有一种令人测不透的机关,那种秘密的机关调侃儿叫门子。我说一样有门子的戏法儿吧。各处变戏法儿的有用“搬铲”的,什么叫搬铲呢?在一个茶杯内扣个琉璃球儿,再挪开茶杯,琉璃球没了,能变个鸡蛋,这种戏法调侃儿叫“搬铲”。茶杯内就有门子:那机关是个铁片,三角形,有个轴儿,扳簧在杯底上。变时用右手拿起茶杯,扣琉璃球的工夫,手指暗搬轴簧,铁片转动,原有的鸡蛋落下来,琉璃球被铲在片上。
学仙人摘豆,都是童子功。小孩儿的筋骨又嫩又柔软,在发育的时期,手指曲伸,“捏、掐、夹、粘”四个字的功夫都能练得会。惟有人到了二十岁里外,筋骨长成了,再练这种功夫,筋不长,骨不软,练亦不成。至于这种戏法变得好坏,亦由豆儿上分别出来。豆儿有大小,指有长短,手有胖瘦。以手胖肉厚,指并无缝,豆夹在指间,不能外露为好,愈能变大个的豆儿愈好。如若手瘦,指间多缝,豆夹指间,容易外露,并且那种手不敢变大个的豆儿。那种豆儿,变戏法儿的虽然都传有,都得会变,可都不会做。“攥弄(zuàn nong)那啃(kèn)”的,是济南府最“撮(zuo)啃”。什么叫攥弄那啃呢?江湖人对于制造那豆儿调侃儿叫攥弄那啃。什么叫撮啃哪?江湖人对于东西做得好,调侃儿叫“撮啃”。据彩行人说,豆儿做时很费手续,“底啃”“又沉”(江湖人对于制造物品的原料调侃儿叫底啃,又沉是本钱不轻),“肘中个苗儿”,“汪载(zhāi)车(ju)迷杵儿”才能成哪(买五个豆儿调侃儿叫肘中个苗儿,三四块大洋调侃儿叫汪载车迷杵儿)。变仙人摘豆的时候,必须先吞在口内,用口中热气、唾沫润了,豆的粘性才发。往指间夹时,一半仗其粘性粘住,一半仗着指上功夫夹住。如不往口内放,粘性不犯,豆儿又硬又滑,恐怕夹亦夹不住啊。这琉璃球变鸡蛋,就仗着茶杯内的门子。这种戏法儿,卖戏法儿的绝不卖给学戏法儿的人,那个真门子绝不能叫外行人知道。
以这一样作为考据,是变戏法儿的玩艺儿,卖戏法儿的都不往外卖。他们所卖的戏法儿是另一种玩艺儿。卖戏法儿的这行儿,在北京是“戏法杨”,在天津是“戏法祁”创出来的。在早年他们这行人只会“做前棚”往外“挑幅子”。什么是做前棚挑幅子呢?他们做这生意,都得会在杂技场内支摊子,变几样戏法儿吸引观众。四面的人围上了,调(diào)侃儿算圆好粘(nián)子,然后随变随说他们的四门戏法儿。哪四门呢?有手法门、药法门、彩法门、符法门四大门的戏法儿。我按着这四门一齐说就乱了,分门别类一样一样谈。先说手法门吧。是用手变的戏法儿都是手法门的玩艺儿,有“仙人摘豆”、“巧耍连环”、“三仙归洞”、“仙人解帕”、“仙人套环”、“霸王卸甲”、“月下传丹”等等。别看他们把剑、丹、豆、环四样戏法儿列入,外人学不了,这四样不算戏法儿,那算功夫。吞宝剑是真的,非童子功不成!一个琉璃球在手中口中变起来,忽有忽无,神出鬼入,令人难测,那亦得童子功才能练成。仙人摘豆我已然说过,不必再说。巧耍连环亦是真功夫,没有几年的功夫练不好。这四样,卖戏法儿的卖给外行亦学不了!用块绸子手绢变仙人解帕,外行人当时就能学会,那挑(tiǎo)的是“把尖托”。什么是挑把尖托呢?凡是江湖人,卖了手儿真的,调侃儿就叫“挑把尖托”。金钱过桌的戏法儿亦挑的是尖托。这两样儿为什么挑的是尖托哪?他们变戏法儿的都不变这种玩艺儿。
彩法门的戏法儿,他们卖的有“棒打金钱”、“平地拔杯”、“空盒变烟”、“空盒变洋火”、“飞钱不见”、“烟卷自起”、“破扇还原”、“扇子生财”、“杯中生莲”等等的玩艺儿。这些样戏法儿,怎么叫彩法呢?因为这些戏法儿,所有用的家伙上都带着彩儿。除了平地拔杯是变戏法儿的玩艺儿,其余的都是变戏法儿的人们研究出来的。如若有人买戏法儿,什么真的都买得着,就是那平地拔杯布内的机关绝对不卖,绝不叫外行人知道。因为哪个戏法儿亦是变的玩艺儿,变的人指它挣钱。戏法儿,不知道其中的内幕,还有意思,还有趣味,及至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那就没有意思了。从前我在卖戏法儿的场内见他们将吸着了的半根洋烟卷,往左拳内顺着虎口插入,再将手张开,那烟卷就没了,觉着神妙已极。及至他们将这手戏法儿告诉我,实在是乏味。其法是用根猴筋(胶皮筋),将一头儿系在衣内,一头儿由袖筒穿过,通于袖口之外,头儿上用洋皮片做一夹子,变时左手攥着夹子,右手烟卷插入夹内,张手时猴筋即将烟卷缩到袖内了。这飞钱不见的彩门,就在那根皮筋的缩力上。烟卷到铁片夹内立刻就灭,亦烧不着衣服。我费了许多的手续,试验过一次,就将东西抛了,再不想变这戏法儿了。
彩门的玩艺儿在戏法儿里还算是正经东西,那药法门的戏法儿多是腥(假)的。就以那“小鬼叫门”说吧。“谁要学那戏法儿,可以和人开玩笑,将药抹在谁家的大门上,夜内门上啪啪总响,如有人拍门一样。及至出来一看,外面无人,能扰得人夜内睡不着觉,小鬼叫门很有意思。”这样戏法儿只可听他们说,就是别学。如若花几个钱学啊,他们告诉你:“这种戏法儿是药法门的,往药铺买天南星少许,研成细末,用醋抹药涂于门上,夜内那药性发作,啪啪就响,如同有人叫门似的。”凡是学生都花钱买药,依法去办。先不用抹在别家的门上,往自己的门上抹回试试,结果没有效力,那药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它并不响,白糟践钱。江湖人说:“他们这种玩艺儿是一腥到底,假到头了。”还有那手“美女脱衣”的戏法,他们说得更神乎其神。如若其药弄成了,藏在手指甲盖内,往女子的脖领内一弹,那药性发作,刺痒难挨,女子就脱衣裳。他们这样说,那“臭子点”就愿学(江湖人对于好色性乱,好偷香窃玉的人,调[diào]侃儿叫“臭子点”)。及至花钱去学他们这戏法儿,认为这是能够及时行乐的无上妙法,结果卖戏法儿的告诉你:“这美女脱衣的戏法儿亦是药法门的。将桃毛弄少许,藏在指甲内,用时暗弹在妇女脖领之内,即可生效。”这种办法还是冤人,他只叫人去蹭桃毛,那算把人冤着了!
他们这手、彩、药三法门的玩艺儿,虽是腥的多,花钱不多,上当亦有限。而他们挣钱的本领都是仗符法门的玩艺儿。前些年魔术家孙宝善,就专以卖手法门、彩法门、药法门的戏法儿挣钱。他那幅子(传单)纸,每张印四样戏法儿,哪天亦能卖四五十张。除他以外,再找个能卖几十张幅子的,恐怕没有!这些卖符法门戏法儿的都卖什么呢?有“叫牌法”,有“搬运法”,有“八仙转桌”,有“抽签叫大点”。有学他们的叫牌法的人,他们说:“这种方法,不论是打麻雀、打扑克、推牌九、押宝,只要是关于赌的耍儿,要学会了叫牌法,想用什么牌,就叫什么牌。譬如推牌九吧,上家是露出九点,对门是八点,下家亦是九点,庄家露出一张大天,手里攥着一张牌,不是大天,是别的点儿。如若叫:‘来张大天!’那手里的牌就能变成大天。一对大天,能赢三家吃个通。叫牌法就能有这种力量!如若打麻雀,手里的牌十三张,都是万子,成了四副牌,只有一个单张,单吊儿,还是万子,调出万碰和清三番。伸手抓牌不是万子,叫牌法的力量,就能叫出张万子来。如若打扑克,四家来明的,已然到了第四张了,扣着是幺,明着是对二,还有张三。如若末张牌来二,来三,来幺,都是两对儿。到了派末张牌,牌不是幺二三,是张别的牌。叫牌法的力量,能叫他变成幺来,凑成两对儿。”他们这样夸口,说得神乎其神,调(diào)侃儿叫“卖弄”。
有些个好赌的人们知道赌博场中有一种逢赌必赢的人,那是耍俩点的,可不是公道耍儿,都是仗着手底下闹鬼,倒替张儿。江湖人叫他们“老月”。好赌的人认为卖戏法儿的叫牌法,是按着耍俩点、吃腥(假)赌的老月使的法子,想要把那法子学会,花几个钱可不冤。将来有叫牌法的本领,就算耍钱,比干嘛都好。这种人的思想不好,卖戏法儿的又有诱惑之力,哪能不钻套儿,上当啊!吃腥赌的老月,都是身无正业、游手好闲的人,素不务正,天天不离赌博场,不用使花招儿,凭眼力与经验就能赢钱,再学会了使腥儿,那不是百赌百胜吗?可是他们学使腥儿,亦不容易,有真传授,还得下苦功夫,把两只手练出才能成哪。卖戏法的人并不是老月,他们要有那使腥的本领,就不干这个,专去耍钱了。他们对于老月的手彩儿亦有个一知半解,不过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就是知道那手彩怎么使,他们亦是使不好。本行人知底,卖戏法儿的不是老月。外行人以为卖戏法儿的人都是老月哪,花几个钱,学叫牌法吧。
哪想卖戏法儿的不说叫牌法是手彩,硬说是符法门的,得设坛画符念咒才能成哪。他们将人的钱弄到手,有一种措词,向学叫牌的人说:“我们会叫牌法,为什么我们不去赌钱,以卖戏法儿为生哪?我们这仙传之法,不准以叫牌法去赢人家的钱。如若以叫牌法赢人的钱,那个罪就大了。那么学这叫牌法有什么用哪?说若有人输了钱,约我们去捞,准能把输的钱捞回来。你们学了叫牌法,亦是一样。有朋友输钱,替他们捞成了,不准以此法术生财!”他们这样说,透着有公德,其实是骗人的退身步儿。那学叫牌法的人是要学会了叫牌法以赌生财,听他们这样说,嘴里回答:“我不赢人,学会了防备不输钱,如若输了好往回捞。”两下里彼此相欺。学的人多精明,亦得上当,亦得伤财;卖戏法儿的可得了利益了!他们不只是把钱骗到手,最可怜的是,叫被骗人给“尊罗子叩瓢儿”。什么是尊罗子呢?江湖人对于神佛像等物调(diào)侃儿叫尊罗子,对于人给神佛叩头调侃儿叫叩瓢儿。他们卖戏法儿的在各市场庙会做生意,附近租间房,屋内设着坛,上边供着吕洞宾、济小塘、柳仙。他们说戏法儿是这三个人遗留的,每天都叩头焚香。如若有人学符咒法,他们就叫人家买香烛纸码、鸡鸭等供品。上完了坛,这些东西无形之中归了他们还不算,格外得交些学款。要多少看人行事,总是把人挤兑得力尽为止,由数元至数百、数千元不止。
上坛的时候,还得叫学叫牌法的人跪在供桌前边,向吕洞宾、柳仙、济小塘磕几十个头。磕完了,他们就戳个“雨字头儿”给学叫牌法的人。什么叫雨字头儿呢?凡是咒符,开笔先写雨字,底下是钩儿圈儿一大串。江湖的人们对于画符调侃儿叫雨字头儿。写哪,调侃儿叫戳。他们卖戏法儿的符,有几道“样色”,使人信而不疑。什么叫样色呢?他们有一种火符子,将符画得了,叫学叫牌法的人拿回去,放在个秘密所在,不叫外人知道。天天给符磕头,七天为限。磕头的时候要在夜静更深,人都睡着了,磕四十九个头,在星斗之下能有效力。如若七天都是晴天,有星斗就成了;倘若有六日晴天,一日阴天,符是白画,头是白磕,不能有效。如若遇见七个晴天,就能成功,得将符打开了,在灯上照,如若看见符内隐隐现出人影儿,就是吕洞宾、柳仙、济小塘三个人有一个现身。把这张符带在身上,赌钱的时候用什么牌能有什么牌!可是往灯上照那符的时候,离着火苗还远着哪,那符呼的起火,自己就着了!弄得两手空空。
学叫牌法的人磕头烧香,买礼物,花了若干钱,结果他买来的一道符起火烧着了,必不肯甘心,找他们卖戏法儿的去问:“这是怎么回事?”卖戏法儿的说:“你的符烧着了,那是冲了!或是见了死人出的殡,亦犯冲!或是见了屠杀的行当,亦犯冲!或是你自己身上不干净,夫妇有房事,亦犯冲!你这冲了,这些事算白费了。”他们这样说,那学叫牌法的人在疑惑之间一定是想他怎么冲了,要不冲,那么好好的一道符怎么会自己着了火呢?不能怨卖戏法儿的,还是埋怨自己不留神,从前花多少钱学的,这回照样花钱,另上坛求符吧。这样可就上了卖戏法儿的当了。阅者若问上了什么当?这种当叫做“火符子”。我先把他们这火符子的黑幕揭穿了,公诸社会,免得有人受彼辈之愚。卖戏法儿的所用的符有好几种,就说这一种火符子,是用硫磺火硝化成水,用笔往黄毛边纸上写的字。写完了,在屋中放干了,然后用些硫磺疙瘩,在符的背面,符子头上尾上粘好喽,就算成了,这样就叫火符子。他们叫学叫牌法的人拿着这张符,往灯上去照,看看符上现人影不现,那才是冤苦了人哪!那符的底面,硫磺疙瘩被火气一熏,见热就着。那硫磺疙瘩如同药捻儿,它着了就能都烧啦。
再说那学叫牌法的人,二次又求他们一道符。卖戏法儿的当着他的面,叫他用眼看着,将那道符用纸包好,交给他拿回去,照样去磕头。不料学叫牌法的人将符拿回去,找个秘密所在,仍然供好,夜夜在星斗出全的时候磕七七四十九个头。磕到第七天打开纸包,要往灯上去照那符了,不料那包打开了,再找那道符啊,居然没有啦,不翼而飞!这下子可把他急坏了,再找卖戏法儿的麻烦哪,简直是白费。他们成年的骗人,自有强词夺理的话语,八面风儿——哪头儿来,哪头儿堵,叫人无可奈何!如若学叫牌法的人有了真正的觉悟,就许不学了,自认倒霉,算是完事。设若和他们捣乱,他们是不怕的。他们习惯性,宁可遭了官司,受刑事罪名,饱尝铁窗的苦处,亦不肯“倒(dào)把”。什么叫倒把呢?江湖人对于挣到手的钱又叫人将钱退回去,调(diào)侃儿叫倒把。他们如若倒了把,将钱退回了,叫同行人知道,就认为莫大之耻!觉着寒蠢无比!他们这种人,绝顶不肯倒把的。如若学叫牌法的人上了两次当,花了两回钱,还不觉悟,那是倒霉没到头儿,还得接着往下上当。
我这样说,阅者定然纳闷儿:那张纸包着符,怎么打开了看,那道符会没了呢?这种骗人的方法叫做“筋斗幅子”。筋斗幅子又是怎么回事呢?他们江湖人有一种包空包法子,除了有响动的东西,坚硬块儿大的东西不能成,其余的东西都能包。包的时候,叫买主看着,是把东西包在里面。拿回家去,不打开看便罢,及至打开看时,那包内的东西就没有了。这种法子调侃儿叫筋斗幅子。这幅子有好几种哪,我就说一种吧。用茶叶铺包茶叶的纸一方,要四方。第一要折成三角形,一角叠上,离对着的尖儿十分之二远。叠好了三角形之后,纸成了双层儿,将一根火柴横放纸上,先将纸的中间折十分之二,将洋火棍儿押上,再往下折十分之三,叠左尖儿,叠右尖儿,用双尖儿叠回掖好。包儿虽然包好,东西却在纸外,不在纸内。一般人对于包内有极贵重的东西,打开的时候,极慎重揭双尖儿,揭左右尖儿,见三角中间叠处,双尖儿,一长一短,必要用手捏住两个尖儿看。愈这样,愈中他们的计。筋斗包儿,是你不扯,那三叠揭的夹空间有东西。一扯纸绷起,如翻筋斗,那东西就在那时候一翻出去了!我说的这是后丢的东西,丢的是极小极轻,落地极不好找的物件才能成,翻出去就找不着。可是使用这种包儿的,都是骗人用的。钱到骗子手内,给你一点信仰物,将你所希望的目的推在物上,结果落个东西丢了,不能说没效力,还埋怨自己大意哪!
筋斗幅子就是江湖人的一种推送法。如若没有这种方法,人家学不会,哪儿能答应。卖给一道符,买主把符丢了,岂能埋怨卖主呀?卖戏法儿的人,有本领的能够天天骗人,不挪地方,亦没有人和他打架,只仗着“贴身靠儿”能够“平点儿”。什么叫贴身靠儿呢?人在社会中求谋衣食,全仗朋友维持。怎么才能和朋友换出感情哪?简单来说,就是投其所好。如若朋友好那样,你得说那样好;朋友爱什么,你送他什么东西,朋友自然会和你发生好感。遇见你有用他的时候,他一定帮助你,那就是换过来好感。江湖人对于和有力量的人使用投其所好、换出感情来的方法,调(diào)侃儿叫贴身靠儿。卖戏法儿的人,有本领的骗人钱多了,恐其日久,被骗人醒悟了,和他们捣麻烦,就用贴身靠儿的法子,慢慢将被骗人的恶感化去,渐成好感。因为有了好感情,面貌相关,无论如何吃亏,亦不好翻脸,挤来挤去,能够彼此用感情暗送心意,谁都放心,绝不能闹出破裂的事儿。那要调侃,就算平点儿,点儿平了,亦就无事。不只是江湖人,有贴靠的本领,能得着实惠,哪行的领袖对于他用的人稍有可取,就应当使贴身靠儿把他的心拢住,他才能给你真出力,叫你获益。若竟以金钱办法,永不与人换感情啊,有多大的财力亦得失败呀。
江湖人对于他们的事业,从老前辈就有深刻的研究。他们的好处就是想出生财的主意,能在社会里走得通,绝不是闭户造车。我对于江湖人的长处是要说的,是要赞美的,总要将他们的长处宣示于社会;对于他们的短处,并不是攻击,是要他们明白,骗人即是骗己!害人如害己!我国社会里的人士十有八九喜新厌旧,在民初那几年,刚刚有做卖戏法儿的生意,谁亦看着新鲜,都要学两手儿,消遣解闷儿,卖戏法儿的生意很兴旺一阵。不只是学戏法儿的人们不知道他们是骗人的玩艺儿,就是各省市、各商埠码头的地方官吏亦不知道他们这行人是骗人的。卖戏法儿的走在哪里,都能撂地(有块地方就做生意挣钱)做生意,因为“穴(xué)眼儿宽”,他们放心大胆地骗人,今天在甲地,明天挪到乙地。中国地皮广大,那就骗遍了啊!什么叫穴眼儿宽哪?江湖人对于各处都能去,去得地方多,调侃儿叫穴眼儿宽。不料他们骗得日久,有被骗人和他们打了官司,无形之中把内幕叫官家知道了,才有几个地方取缔卖戏法儿的。到了如今,十个地方倒有九处“卯了地”(江湖人管被官家取缔了,驱逐了,调侃儿叫卯了地),他们这行儿已然到了可怜的时期了!那各处的地主(玩艺儿场租赁江湖人撂场子的地主)亦知道他们是骗子,有地有东西,宁可闲着,亦不供给卖戏法儿的了!
后来各省的象窑儿亦不要他们卖戏法儿的。什么叫象窑儿呢?早年江湖人在各省跑腿儿,都不愿住普通的客店,专住“生意下处”。那下处是江湖人开的,与普通栈房一样,不过不住外人,专住江湖人。这种房,调(diào)侃儿就叫“象窑儿”。江湖人住在象窑儿内,如若遇见能挣钱的主顾,在外边说话不便,就跨到象窑儿内,设法多挣钱。他们住象窑儿,有种种的便利,都不肯往别的地方去住。象窑儿的主人对于外界人不大欢迎,对于江湖人是一概欢迎。可卖戏法儿的是个非常大的生意,时常在象窑儿内“挖点”(江湖人对于卖戏法儿的在密室中骗取学戏法儿的人的财物,调侃儿叫挖点),被骗人若有“醒了攒(cuán)儿”(明白过来调侃儿叫醒了攒儿)的,找卖戏法儿的退钱,卖戏法儿的走了,就和开店的打闹。因为住卖戏法儿的有种种的坏处,是象窑儿都不留卖戏法儿的。卖戏法儿的虽有骗钱的能力,但是将钱骗到手内,他们亦是“顶瓜”(江湖人对于有事可怕调侃儿叫顶瓜),恐其被骗人觉悟了,找他们“朝翅子”(江湖人对于打官司调侃儿叫朝翅子),他们骗了钱就跑。有时倒霉,在外埠有和被骗人误遇上的,被人抓住,打了官司,受了法律制裁!孙宝善、唐维一都是骗了钱跑了之后,忧郁死的,可见骗人的亏心,免不了精神上的痛苦。江湖中卖戏法儿的何不速醒!
老云里飞使“钻天儿” 艺名庆有轩
江湖艺人,最难的就是创“万儿”(江湖人管姓名调侃儿叫万儿)。要把万儿创开了,就和买卖家把牌匾做出来一样,“响了万儿”就能“活穴(xué)”(江湖人管姓名创出去,人人都能知道了,调侃儿叫响了万儿。管能发达了,调侃儿叫活穴)。现在北平这个地方,若提起“云里飞”来,几乎无人不知。他怎么把万儿创出去的,说起来情形亦很复杂。现在的云里飞已有三个,老云里飞、小云里飞、小小云里飞,祖孙三世全都飞了。先由老云里飞说起。他是北平“方字旁人”(北平人管前清的旗人叫方字旁人),久居西城,老姓白,自幼入松竹成科班学戏。十六岁出科,不过二十岁登台,先给武行打下手,后学开口跳。因为戏行里没饭,在光绪年间,拜使“钻天儿”的恒永通为师(江湖人管说《西游记》的调侃儿叫钻天儿。这句侃儿不过是以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能闹天宫,孙悟空是书胆,以他来说叫钻天儿)。据我们评书界人说,说西游的与说评书的是两派。评书艺人是评讲,没弦子没鼓;说西游的有渔鼓简板,随说随唱,他们是唱道情的。他们这派与评书界合并年代不远。说西游的最早是潘青山首创的,他的徒弟姓安,学猴儿形容得最好,听玩艺儿的都叫他“猴儿安”。由猴儿安这辈儿与评书界合并,他们另立门户,有门长,定规了四个字:永、有、道、义。他们收徒弟,就按着这四个字起名,“永”字的是恒永通最有名。在北平四九城说《西游记》,在哪个馆子亦能叫满堂座儿。他的台风好,口白清,敲打渔鼓简板,唱道情,各样的赞儿,能随便使辙口。双手十指一掐,撮腮帮眨眼,学猴儿;两只手往腮上一贴,当作猪耳朵,摇着头,嘴里嘟嘟囔囔,学猪八戒,如同真的一般。听书的人们,谁看着亦得笑,都往各书馆追着去听。他有叫座儿的魔力,各书馆争着约请。恒永通是个响了万儿(成了名)的艺人。
老云里飞因为梨园行没饭,有意说西游,他就投在恒永通门下,拜为艺师。恒永通收了他这徒弟,赐名叫庆有轩,与李有源是师兄弟。李之艺术平庸,未能享名。庆有轩说了些西游,他“朵上不清头”(江湖人对于不识字的人调[diào]侃儿叫朵上不清头),活儿的“万字短”(江湖人管说的书不长调侃儿叫万字短),上馆子做艺,只是个二路角色,亦不得志。他又弃了这行,又唱《戏迷传》。他在松竹成科班的时候,武丑有个“草上飞”,他亦学过武丑,不说西游,在各庙会、各大街路旁,白土子画圈儿,用白沙子洒字,就写“平地茶园,特邀名角,云里飞,雨来散”。他带着两个儿子,大的是小云里飞,二的是已故的白宝亭,爷儿三个唱《杨香武三盗九龙杯》、《乡下妈妈看亲家》,父子三人各扮一个主儿,当场抓哏,春里串戏,改样的相声。老云里飞去乡下妈,小云里飞的傻小子,爷儿两个形容丑态,发托卖像,抖出包袱儿,谁看了亦得“咧瓢儿”(即是笑了)!在那个时候,杂技中的玩艺儿不多,一段《探亲家》,人们亦听得下去,临完了还能“抛杵”(江湖人对于听玩艺儿的人花钱调侃儿叫抛杵)。那会儿人心厚,社会的经济状况好,低级的人们还能有钱,艺人挣钱,还是真容易。若搁现在来段《探亲家》哪,戏台上的坤角如何,都没人爱听,何况他们哪。在老云里飞串戏时,他们爷儿几个还没有洋烟盒的盔头哪,只凭人唱,亦不“鞭轰子”,亦不“升点”(江湖人管打鼓调[diào]侃儿叫鞭轰子,管敲打各样的乐器调侃儿叫升点),就能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小云里飞亦入过科班。老的说书,爷儿三个唱戏,都算行家,懂得身段、腔调、板眼。若是说相声,他们可没受过“夹磨(jiá mo)”。什么叫夹磨呢?江湖人不论是干哪一行,以得着师父的真传授为荣。凡是得过好传授的江湖人,别人羡慕他的本领好,调侃儿说人家受过夹磨。不论哪个江湖人,你要说他受过夹磨,他亦爱听。如若江湖人没得过师父真传,调侃儿说没受过夹磨。可是真没得过好传授的,你要说他没受过夹磨,他亦不爱听!云里飞的相声是乱七八糟大杂烩,一段段的正经活是没有的,不会说那些个。使春口(说相声),他们没有门户,调侃儿叫“海青”。相声行里的单口活、对口活,全都没有,所会的玩艺儿,全得唱几句,什么《饽饽阵》、《五百出戏名》、《杨香武盗九龙杯》。一个人唱,一个人在旁抓哏,用手捂着耳朵,吆喝:“耗子馅儿的包子,一个子儿六个!糖火烧!油酥火烧!”江湖人调侃儿说,他们净使“碎包袱儿”(三言两语逗人一笑,临时现抓哏叫碎包袱儿)。他们这档子玩艺儿,专能拢低级的人们,有资格的人们绝不肯听。是玩艺儿都能做堂会,他们这玩艺儿太不文明,难登大雅之堂,只能撂地(明场演出)做生意。
自从天桥发达了,小云里飞就在天桥独占个场子,撂长地,永不赶东西两庙。老云里飞天天扛着渔鼓,往各处说西游。小云里飞的兄弟白宝亭,另投门户,拜焦德海为师,学对口相声。他在天桥公平市场与尹麻子、刘德治等撂场子,人又年轻,口齿清楚,有气力,很做了几年好生意,相声行里的人都说他有起色。果然,到了天津上杂耍(各曲种的综合演出)馆子,登台就红了。只是年轻,不知保养身体,有了钱胡花,未几,就一命呜呼了!小云里飞剩了哥儿一个,对他父亲颇能尽孝。他不叫老云里飞说西游,日中两餐之外还有零花钱。吃饱了,闲遛弯儿,真是快活极了。
年前在天桥见老云里飞,见他行动不便,口齿语言不清,好像有病的样子。我问他怎么了,据他说是得了半身不遂。我问他:“还能做艺否?”他说:“已然做不了啦。”我问:“你们说《西游记》的,现在还有没有?”他说:“早年北平这个地方没有说西游的。自从潘青山创演《西游记》,旧社会的人士就很爱听。到了潘青山的徒弟猴儿安,说《西游记》‘响了万儿’(江湖人对于艺人能享大名,轰动了社会,调[diào]侃儿叫响了万儿),才加入评书界。以前的评书研究社,共分十个门户,我们亦算一门。我们这个门中传流的支派,是永、有、道、义四个字儿。我师父叫恒永通,是永字儿的。我们师兄弟两个,我叫庆有轩,他叫李有源。我在中年曾改过名,叫白有云。未几,又恢复了旧名。李有源收个徒弟,叫奎道顺,是道字儿的,他曾响过万儿,北平市各书馆他都做过艺,其艺术不弱于我师父。他收个徒弟叫邢义明,说得亦不错,可惜他‘磨了海草儿’(江湖人对于吸食鸦片的调侃儿叫磨海草儿)。他的万儿将有‘裂纹’(江湖人对于将要享名的调侃儿叫裂纹),就回去了。后来又‘弄上插末(chā mòr)汉儿’(江湖人对于扎吗啡的调侃儿叫插末汉儿),各书馆的‘粘箔(nián bo)’(江湖人对于书馆主人调侃儿叫粘箔)都不约他,只落到‘土在梁子上’(江湖人管死了调侃儿叫土了,死在街上调侃儿叫土在梁子上)。我说这行儿是要断庄了。”我问:“你收过徒弟没有呢?”他说:“我收了个徒弟叫田道兴。他入门之后,亦做过几处铺子,没有得利,他又离了这行,干别的去了。”我问:“现在北平的各书馆有没有说西游的?”他说:“好几年没有说的了。”我问:“你们使钻天儿的这门,还收徒不收呢?”他说:“我是不收了,我们这行就算完啦。当初我们师祖只留下永、有、道、义四个字儿,恰巧我们就传了四辈儿,断了行啦。看起来事由前定,亦不可不信。”我问:“有人说你们的师祖猴儿安,名叫安天会,是不是呢?”他说:“孙悟空大闹天宫,那是安天会,我们师祖哪儿能叫那个名字。他在我们永、有、道、义的上边,是太字儿的,名叫安太和。”我问:“你们说西游的,怎么与评书不同哪?”他说:“说评书是评讲,没有弦子鼓儿,亦不唱,说完了就要钱。我们说西游的,有渔鼓,每逢有词赞儿行路歌儿,都手拍渔鼓,按着辙口儿唱,这就与评书不同。我们说完了书,不是指书挣钱,还有‘憨子’哪,更与评书不同了。”我问:“什么叫憨子哪?”他说:“我们说西游的说了一段,到了要钱的时候,是听玩艺儿的,都给他们一块沉香佛手饼。那种药糖,人吃了有益,调(diào)侃儿管那糖叫憨子。现在书是要断喽,熬那药糖之法亦要失传了!”
滑稽大鼓是张云舫攥弄(zuàn nong)(创作)的 创演“响万儿”是老倭瓜唱得早
“柳(liu)海(hāi)轰儿的”(江湖人管唱大鼓的行当调侃儿叫柳海轰儿的),有木板、铁板之别。唱西河调大鼓、乐(lào)亭调大鼓、山东犁铧调大鼓都是使铁板,唱梅花调大鼓、京调大鼓、怯口大鼓、小口大鼓都是使木板。现今我国各省的人士,好听玩艺儿的,都爱听木板大鼓。各省市、各商埠、各大杂耍(各曲种的综合演出)馆子的艺人,亦是唱木板大鼓的占有最大的优势。凡是杂耍馆子,不论有多少档玩艺儿,上多少场都用木板大鼓“攒(cuán)底”(江湖人对于唱大轴儿调侃儿叫攒底)。现在能够攒底的角色有刘宝全、白云鹏、金万昌、张筱轩、小彩舞、白凤鸣、谭凤元等,都是木板大鼓的名角儿。铁板大鼓虽然有唱的,在杂耍馆子内只能唱前场,垫垫场子,不能攒底,亦不能叫座儿。唱木板的玩艺儿,各富家有喜庆堂会,亦是约他们;约铁板的玩艺儿,最少最少。木板大鼓最高尚,唱角儿只上馆子,不往露天的场子摆明地。各省市商埠码头、露天市场(北平天桥,天津三不管,保定马号、张垣大桥、北市场,烟台盂兰会,济南趵突泉,开封相国寺、五里沟,安东的六七道沟,大连西岗子,营口洼坑甸)都是唱铁板大鼓的,艺术平庸,唱词甚劣,极不可听。专有一些低级游人,知识幼稚,欢迎听那玩艺儿,知识界人绝不去听啊。
木板中的各调大鼓,都兴得很早。滑稽大鼓兴的年代不远,在从前没有这种玩艺儿。大鼓里不易加包袱儿。江湖人常说“万象归春”,不论是什么玩艺儿,都得逗笑儿,叫人听乐了,才能有人欢迎。江湖人虽明此理,人才缺乏,又都牢守旧规,没有创造的本领。大鼓行里几百年亦没有人提倡唱滑稽玩艺儿。北平前门外板章路,住有三旗营,安清名人张云舫。他不是江湖人,自幼嗜好大鼓,精于歌唱,限于“夯头儿”(江湖人管嗓子调侃儿叫夯头儿),从未登台,曾费数载光阴研究滑稽大鼓。所编各段曲词,辙口好,词儿妙,唱主若能形容喜怒哀乐,有发托卖像,极容易引人发笑。有玉器行人崔子明,亦北平三旗营,同张同乡,亦同好歌唱。张不吝珠玉,将其所编滑稽鼓词尽授于崔。他排演成熟,就在北平献艺,报上写“老倭瓜滑稽大鼓”。他上台来,一“鞭轰子”(江湖人管打鼓调[diào]侃儿叫鞭轰子)就有包袱儿。他一段鼓板,敲打时丑态百出,“不抹盘儿”(江湖人管不害臊调侃儿叫不抹盘儿。艺人在台上逢场作戏,不能害臊,前台不要脸,后台要脸,那才唱得红哪。老倭瓜应当如是),能逗听玩艺儿的人们一笑。及至他唱的时候,七成仗着鼓词,三成仗着形容,油腔滑调,百样怪状,使人解颐,笑不可止,大受欢迎。他独创一派,挑帘儿就红了!
老倭瓜将有“裂纹”(江湖人对于将要享名的调侃儿叫裂纹)的时候,有人“携”过他一次。阅者一定要问什么叫携哪?我将这种江湖封建的暗势力先行说明。早年江湖中的人五花八门,干什么得入什么门户,拜位老师,将江湖规律都学会,然后才能吃江湖饭哪。譬如算卦的术士要想摆卦摊,按着江湖的金、皮、彩、挂(金指算卦相面,皮指卖药,彩指变戏法儿,挂指打把式卖艺)四大门说,那算是金门的生意,得先拜个金门中的江湖人为师,学会了江湖规矩。摊子怎么摆,见了同行说什么,有江湖人盘道应当如何应付……把这些事都学会了,才能摆摊子,卖卜挣钱,遇事不怕,能有应付之法。譬如要净会算卦,不懂江湖事,摆出摊子,江湖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外行,立刻上前盘道,若无法应付,江湖人就不准他摆卦摊,还能把算卦的家伙拿走,再不准吃这碗饭!如若想吃这碗饭亦成,得找个江湖老师认门户,有了门户,吃遍天下。老倭瓜唱大鼓,就是票友下海,他没有江湖门户,江湖老合把他携了,不叫他吃江湖饭。他无法可使,才拜了位江湖前辈史振林为师。在北平地方,史振林的门户最盛,鼓界名人白云鹏亦是他的徒弟。老倭瓜这个门户进得妙极了,他与白系师兄弟了,白云鹏就带他往津、沪、济、汉等地献艺。虽没唱过大轴,倒二、三、四场常说。我国社会的风气喜新厌旧,最好听奇怪的玩艺儿,他这滑稽大鼓算是开创先河了。老倭瓜三个字,誉满中华了。他成了大名,是得了三个人的好处:第一是得张云舫的鼓词,“攥弄(zuàn nong)得撮啃(zuo kèn)”(管编玩艺儿调侃儿叫攥弄,编得好调侃儿叫撮啃,编得不好调侃儿叫念撮);第二是他拜了老师,有了江湖的门户,同业人不排挤;第三是有白云鹏的提携,他才成名。
我向鼓界的内行人问过张云舫的鼓词怎样,他们说那鼓词不只攥弄(zuàn nong)得撮啃(zuo kèn),那玩艺儿的“皮儿最薄”,唱出去开门见山。我问:“什么叫做皮儿薄?”他们说:“唱的鼓词听的人们容易懂,就叫‘皮儿薄’。如《乌龙院活捉三郎》、《闹江州》、《华容道挡曹》那些段子,文浅还不算,玩艺儿里的人物李逵、宋江,谁不知道?《哭祖庙》那段玩艺儿,亦是《三国演义》上的故事。一般人看《三国》,看不到哭祖庙就腻得不爱看了,说《三国志》的亦说不到那里。他们的行规是不等到走麦城就不说了。如若说的关公死了,立刻就没有人听,绝说不到哭祖庙。唱《三国》的是零段多,整本大套的少。可是有唱整本大套《三国》的,亦唱不到哭祖庙。《哭祖庙》那段鼓词,不论是谁唱,唱得天好,亦是费力不讨好,听主懂得这段玩艺儿的人太少。”江湖人管这不容易懂的玩艺儿调(diào)侃儿叫“皮儿厚”。凡是江湖艺人,学什么玩艺儿,都怕皮儿厚。有皮儿厚的玩艺儿,多好亦不敢学。学玩艺儿的时候,最欢迎的,就是皮儿薄的玩艺儿!
这些年鼓界中唱玩艺儿的唱红了,都是唱皮儿薄的玩艺儿成的名。唱皮儿厚的玩艺儿,成了名的只有一个白云鹏。他唱的大鼓段子,有《黛玉悲秋》、《宝玉探病》、《探晴雯》、《黛玉归天》、《宝玉娶亲》、《哭黛玉》、《太虚幻境》,这都是《红楼梦》上露泪缘的玩艺儿。刘宝全都不唱这些段子,一是这些段子皮儿厚;二是这些段子婉转悱恻,哀艳感人,非他所宜。他是以亢爽激昂、悲壮凄凉的段子为正工,像《华容道》、《草船借箭》、《长坂坡》、《宁武关》、《李逵夺鱼》、《活捉三郎》、《截江夺斗》、《徐母骂曹》等段,唱得最佳。刘、白二人各有所长,一是文大鼓,一是武大鼓。白唱的段子皮儿厚,刘唱的段子皮儿薄。皮儿薄的玩艺儿能吸引听主,性质普遍,任何人都能听,叫座儿较易;皮儿厚的玩艺儿,只能叫懂得曲中歌词的人,知识分子爱听,不懂的不听,较比皮儿薄的叫座儿难些,性质不普遍。我问过他们:“什么叫‘开门见山’?”他们说:“譬如唱角儿在台上唱玩艺儿,一张嘴就唱:‘内丹图列在四大奇书内,也无非,劝人行善莫胡为。西游记无非是丘祖笔墨,把心机使碎。愿迷人,跳出苦海,莫坠轮回。’这几句曲头儿,听玩艺儿的人懂得的少,读书识字的人能懂,还是皮儿厚。若唱‘唐三藏奉旨去取经,受尽了百般磨难,不把心回。这一日借宿高老庄’这几句,听主就能听出来,是高老庄收猪八戒,一听就懂,调(diào)侃儿叫‘开门见山’。”
老倭瓜唱的滑稽大鼓,是张云舫的玩艺儿皮儿薄,能够开门见山,他唱着最容易受台底下听主欢迎。这是老倭瓜成名的最重大原因。平津一带鼓界中门户,在梅、清、胡、赵四大门中,以史振林的门人弟子最多。老倭瓜进了他的门户,平津的同业,本门人多,不惟不受排挤,并且还有了关照。白云鹏在平、津、济、沪等地,不论在哪个馆唱,亦是压大轴儿,他有叫座儿的实力,要提拔几个唱前场的角儿,前后台都能认可。有这三个原因,老倭瓜怎不成名?他所唱的玩艺儿,我听过的有《海三姐逛市场》、《劝五迷》、《劝国民》、《吕蒙正教学》、《蓝桥会》、《拴娃娃》等等段子,都是张嘴一唱,三五句台下“询家”(江湖人管听玩艺儿的调侃儿叫询家)就能懂得唱的是什么玩艺儿,段段有“开门见山”的好处。滑稽大鼓不只老倭瓜一人,不论是谁学会了,亦能挣钱。平津等地的杂耍(各曲种的综合演出)馆子都得有这一场玩艺儿。老倭瓜真老了,他有六十多岁,恐不能再往各处奔走,唱一回少一回了。现在北平久演的角儿有架冬瓜,他的气力足,岁数好,唱得火炽,艺术不弱于老倭瓜。可惜架冬瓜没赶上好时候,没挣着大钱!在外埠有个唱滑稽大鼓的山药蛋,据说比老倭瓜唱得好,活使得漂亮,逗笑的包袱儿亦抓得脆,很受各省市的询家欢迎。不过山药蛋没到北平来唱,好坏不知,人云亦云罢。最近他给白云鹏磕头,认了师父。名人收徒,许错不了。唱滑稽大鼓的除他三人之外,还有个大南瓜,因为他常有“粘啃(nián kèn)”(江湖人对于人染病调侃儿叫粘啃),总未演唱。老倭瓜是老得不成了;气力足,唱得火炽,只有架冬瓜、山药蛋了。不过我听过他们的玩艺儿,会得多的有二十多段,会得少了有十几段。其中好段子全算上才十几个,唱不到一个月就要翻头,重新另唱,太没味儿。他们又都不会攥弄(zuàn nong)活,怎么学来的套子活就怎么唱,会多少唱多少,不知道进步,往深刻研究。如果多学几段玩艺儿,有四五十天不翻头,就可听了。
江湖中的老合们常说:“有艺不愁挣钱,就怕到了挣钱的时候没货。”据鼓界内行人说,滑稽大鼓是张云舫首创的,他编的玩艺儿,唱滑稽大鼓的角儿们没有学全。还有些好玩艺儿张云舫没往外传,有《烟卷成家》,有几段《胭脂》,有几段《战宛城》。据说这些段子比他传出来的玩艺儿格外精彩,词句香艳中带滑稽,自来的包袱儿,谁要学会了唱出去,准能火炽,准能有人欢迎。不过江湖人常说:“能赠一锭金,不给一句春;能送十吊钱,不把艺来传。”可是话又说回来了,谁亦不愿白劳神。我只希望会唱的老合们,攒(cuán)子(心眼儿)一活动,就能把张云舫的玩艺儿学过来,倘再过几年,恐怕没处学去了!
小秫秸棍灌铅是“托门” 摇出摇不出是为“推送点”
笔者幼年的时候,住家在东北城,几年不准出趟前门。有一次随亲戚到城外有事,回去晚了,天在掌灯以后。走在一条大街,见有一家关闭的铺子,门前有个大纸灯笼,上书“灯下术”。往里一看,有几十人在里边挤着瞧热闹。我们亦挤进去,在人群中一望,见屋中有灯一盏,坐着一人,面貌可怕,手里拿着一把镊子,一个小竹筒。筒内有三根秫秸棍,棍上有裹红纸圈儿的,有不裹的。在墙上有几个纸袋儿,上边有个方格,横写×××号,竖着空有省、县、姓名、年岁。那个拿竹筒的人说:“我们这灯下术原叫先天卦,可是伏羲氏画八卦有的阴阳,八卦有先天后天,我们这是先天卦。不论是哪位来算,能知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多大的年岁,哪儿的人;这一辈应做什么事,士农工商在哪行;是人中的领袖,是帮人当伙计;终身衣禄、食禄怎样;应当沾谁的光,被谁的害;祖业有没有,弟兄几位;什么脾气禀性;由幼年直到老来,应当活多大年岁。由先天注定,全都算得出来。可是多了不算,每天只算三卦,算得对了,要钱;算得不对,分文不取,毫厘不要。哪位要问,我们先看看有你的卦没有。怎么个问法?哪位往我前边一站,我摇竹筒,带红纸圈儿的棍摇出来,就是有你的卦;如若摇出不带红纸圈儿的棍,那就没你的卦了。”他说着,就有一个人奔到他面前,说:“先生!你看看有我的卦没有?”这位先生就摇起小竹筒,里边的小秫秸棍乱晃。晃来晃去,由筒内晃出一根棍来,上边没有红纸圈儿。他向问卜的人说:“没有你的卦!”这个人听说没有卦,只好不算。接连不断有人来算,他的筒儿无论怎么摇晃,亦是不带红纸圈儿的棍出来,带红纸圈儿的棍总不出来。这些人觉着奇怪,向他问道:“先生,怎么会没我的卦哪?”他说:“别的算卦的,有人算他就算,算一卦挣一卦钱,他怎么不算?我这卦要那么算,就不灵了。众人是圣人,我这先天卦不是现算,早把卦算得了,在这纸袋内装着哪,是谁的卦得等谁,本人不来,不能给别人算。我每天只算三卦,亦许不开张,可就是没算过四卦。哪位要算,自己说话。”他这样说,愈显着有点神怪。我看了两三个钟头,才见他那筒内带红纸圈儿的棍摇了出来,算是有个人的卦了。
起初我对于他的小竹筒虽然生疑,可猜不透是怎么回事。我总疑惑他那小竹筒有毛病,要不一样东西,怎么有摇得出来的,有摇不出来的?如今我才明白他那小竹筒是有“托门”的。什么是托门呢?江湖人对于使用的家伙上有令人难测的机关,能闹鬼儿,叫人看不出破绽,调(diào)侃儿叫托门。那么小竹筒上有什么托门哪?我先把他这个托门说明,然后再说那灯下术。我向江湖中的人们探讨过多少次,他们都不肯将个中黑幕说给外人。我费了许多的联络手段,才把这小竹筒托门讨了来。原来他那竹筒没有毛病,有鬼儿都在那秫秸棍上哪。他那三根秫秸棍都是灌了铅的,铅灌在一头儿,做上个暗记,用手一拿秫秸棍,就知道哪头儿有铅。往竹筒内放时,将有铅的三个头儿都冲下,摇晃一天、一月、一年,亦摇不出筒来,有铅坠着,休想摇出来。如若将三根秫秸棍有铅的头儿全都冲上,放在筒内,略微一摇,不用费力,那三根秫秸棍都能摇出筒来。如若将两个有铅的头儿冲下,一个有铅的头儿冲上,放在筒内摇吧,不大工夫就能摇出一根来。总而言之,他们这种办法,是想摇出哪根,哪根就出来;不愿意哪根出来,哪根就不出来。他们将这三根有托门的秫秸棍做得了,就为的是“把点”、“推点”。什么叫把点哪?江湖人管看谁调(diào)侃儿叫把合;管江湖人调侃儿叫老合;管非江湖人、不懂江湖事的人统在一处称呼,调侃儿叫点儿。看看是点不是点,就是把点。如若看这人能够由他身上挣出钱来,调侃儿叫“正点”;如若看这人不是花钱的,调侃儿叫“不是正点”。
那么他们怎么能看出哪种人是能挣钱的正点,哪种人不是正点哪?江湖中有一种神秘的传授,不论见了什么人,只一对脸儿,就能知道人是忠厚或狡猾。他们这种瞧人行事的本领值得人佩服。他们管商界人调侃儿叫“贸易点”,管军界人调侃儿叫“冷点”,管政界人调侃儿叫“翅子点”,管做大官的调侃儿叫“海(hāi)翅子点”,管军人调侃儿叫“海(hāi)冷”,管小军官调侃儿叫“冷把子”,管农人调侃儿叫“科郎(kē lang)点”。他们对于社会里的人,士、农、工、商、军、医、学、报三百六十行都有一种侃儿。不管是哪里人,一看就能知道。他们看这人忠厚不狡猾,能够老实花钱,那就算正点。他们看这人长得聪明,面带狡猾,口齿伶俐,善于言谈,虽能花几个钱,不过难挣,得设法叫这种人心服口服,钱才能挣到手,这就不是正点。甚至于还有费许多的唇舌,挣不下这种人的钱来,生意还有被他扰了的时候。他们做“灯下术”的不是公道买卖,纯粹骗人钱财。遇见正点好极了,正点能老老实实任其敲诈;遇见不是正点,可没准儿挣得出钱挣不出钱来。他们是欢迎正点,不欢迎不正的点。可是正点来了,好办;不正的点来了,不愿意挣他的钱,不愿和他搞麻烦,又有什么拒绝的方法哪?
他们对于狡猾人,因为不能挣钱,有一种“推法”。凡是他们看出是正点的人,要问卦,他将三根小秫秸棍,没有红纸圈儿的,有铅的那头儿冲下;有红纸圈儿的,有铅的那头儿冲上,都装在小竹筒内。慢慢一摇竹筒,有红纸圈儿的秫秸棍不费劲就能摇出来。摇出有红纸圈儿的来,算有这人一卦,他好挣钱。如若有人去问卦,他们用把点的本领看出来问卦的不是正点,算对了,亦不能给钱;算不对,就给他们扰了。他们不愿和这种人搞乱,若凭嘴一说,没有这人的卦恐怕不成,仍然免不了搞麻烦。他们使小竹筒往外推,右手将三根秫秸棍拔出,左手拿着竹筒,底儿冲上,口儿冲下,先晃晃,然后再装三根秫秸棍,将那有红纸圈儿的棍,有铅的那头儿冲下,装在竹筒内;没有红纸圈儿的两根秫秸棍,有铅的那头儿冲上,装在竹筒内,慢慢摇吧。没红纸圈儿的,不费劲就能摇出一根来;有红纸圈儿的,铅在下边坠着,无论如何亦摇不出来。他拿着那根没纸圈儿的秫秸棍,就可以向那人说:“你这钱省下了,我这里没有你的卦!”这种好捣乱的人,遇见这种办法亦不好捣乱,没有他的卦,只好走开。其实做灯下术的,他们研究出小竹筒摇秫秸棍的托门,就是为扰他们的人预备的。如若遇这种人,就说没他们的卦了事。
灯下术叫“袋子金” 是点不是点 全凭开把簧
他们的小竹筒,托门、推法,我都说明了,再说我那次所见的灯下术怎么神怪。那天晚上,我看他给人算了一卦。那问卦的人穿着打扮好像是个买卖人,听口音是深州的。他要占卦,算“灯下术”的就先摇那小竹筒,结果没费劲就把带红纸圈儿的秫秸棍给摇了出来。他向问卦人说:“有你的卦了!我这卦可不是现算,是早给你算得了,在我这只口袋内装着哪。少时我打开口袋,取出卦来,那卦上就有你的姓名、年岁、哪里人氏、一辈子的事儿,以及你的脾气秉性、衣禄食禄,应当在哪行做事,你的父母全不全,妻宫大小,早娶晚娶,克妻不克,立子早晚,你的少、中、老三部大运,哪步好,哪步坏,吃什么人亏,受什么人害,哪年不好,哪年好。全都对了,你再给钱。”问卦的人点了点头。他又说:“我们是先问君子,后小人,你的姓氏、年岁、哪里人,先说出来,我们写好了,放在一旁,然后打开我那口袋,取出卦来看,果然写得都一样,咱们再往下算。如若写得和你说得不一样,那就是不对,你不用给钱,两吹台。”这个人说:“这样办很好,心明眼亮。”算卦的拿着纸笔,向问卦的人说:“你姓什么,叫什么,多大年岁,哪里人?你都说出来,我先往这张纸上写,然后咱们再对对看。”这个人说:“我姓张,叫有才,深州人,今年二十八岁,我是手艺行当。”他用笔在纸上写:“张有才,年二十八岁,深州人。”写完了,向看热闹的人说:“诸位看见没有?他的姓名在这儿写好了,回头我把他的卦取出来,那上边写的姓名和他这个一样,就算我这卦灵。”
他说完,用手拿下来一个纸口袋,有五六寸长,四寸来宽,纸亦硬,封口亦都是糊好了的,袋上有几个小圆圈,是留着填写格式。他向问卦人说:“你这卦在这里边哪,我写上号头儿,咱就取出来看。”说完了,拿起笔来,往口袋上写七百七十三号。他说:“到了这卦,我一共算了七百七十三个人了。”用手撕口袋上边的封口儿,“哧”的一声,将口儿撕开,那口儿不是现封的,不定封了多少天啦,封口儿上的浆糊都干透了。他拿把镊子,往口儿内去夹,夹出一张毛头纸来,折有好几层。他打开,只叫问卦的人看头一层儿,只见上边写着:“昨夜三更天,与你把卦占。若问吉凶事,先掏卦礼钱!”再往下看,写着:“张有才,二十八岁,深州人,手艺行当出身。”再看就没了,别的字都在二、三、四、五层上哪。他向张有才问道:“你看明白没有?”张有才面上现出惊奇的样子,说:“我看明白了。”他说:“你掏卦礼钱吧!”张有才说:“多少钱哪?”他用手指那卦上写的几个极小的字,叫张有才看。张有才仔细一看,见上写:“此命卦礼银二两整。”张有才说:“先生,我是个耍手艺的人,每月的工钱才挣二两多,算一卦就得二两银子,我实在花不起。你少要几个吧!”他很不愿意。张有才亦不知费了多少好话,给了一两银子,才叫他看那卦。只见那全张纸上写的是:“张有才,二十八岁,深州人,手艺行当出身。祖业凋零,自创自立,出外早,做事早,劳碌早,三早之命。宜入工界,手艺相宜。为人耿直不曲,不奸巧,凭天吃饭,量力求财,勤俭耐劳,做事忠实。前半辈,虚名假利,财来财去,劳而无功,同人不和,多成多败,事不如意,财难趁心。父母双全不能妨去一位,鳏居不能有妻,子宫二三送终有一。目下赋闲不能有事。后半辈,火烧竹竿节节爆,脚蹬楼梯步步高,事顺财旺,外方立业,独掌大权,内添人口,人财两旺,名利双收,得庚申辛酉方,寅卯贵人之力,受人提拔,可以发达。唯有四十八岁,身弱有恙,大病一场,前有水危,至此有数月之灾。正南方,木字旁人,能够除灾。晚年有长久不败之业,平稳之财,福禄由勤俭得来,受尽折磨,苦去甜来,独立成家,外乡发达之命。在目下百日内谨防小人暗算,意外之灾。”张有才听他念了一遍,不住地点头,很是佩服。可是他还有不明白的地方,向算卦的先生问道:“我的父母全不全哪?”算卦的说:“我这里不是写着吗,你‘父母双全不能妨去一位’。那么你父母倒是双全不双全,你说!”张有才说:“我父亲死了,母亲还有。”算卦的说:“我这儿写着是你‘父母双全不能,妨去一位’!”张有才道:“先生高明,你真算出来了。”
我在旁边看着这种事,就明白了。他使的是“连环朵儿”。阅者若问什么是连环朵儿,我先把这种事揭穿了,然后再说全盘的灯下术。原来他们江湖人,管字调(diào)侃儿叫朵儿,管写字调侃儿叫戳朵儿,字写得好调侃儿叫朵儿戳得撮啃(zuo kèn),字写得不好调侃儿叫朵儿戳得念撮。如若写出十几个字来,明着是一句话,暗含着是好几句话,他们能将这句话分成三段儿上下连贯着使用,那要调侃儿就叫连环朵儿。我把他那连环用法解释一下。如若有问卦人说:“父母双全。”他那连环朵儿就分成两段:“父母双全,不能妨去一位。”如若有人说:“父母不全,死去了一位。”他那连环朵儿就分成三段,还有两个字一段的:“父母双全,不能(不能双全,将中间不能两个分开了,不能)!妨去一位。”这样说,这样念,那不明白连环朵儿的人都得佩服他,认为他未卜先知。其实他那些话句写得都是八面风儿,专蒙知识幼稚的人。如若有人说:“父母都死了。”他将那连环朵儿能分为两段,念完了底下再衬上一句,照样圆满:“父母双全不能,不能妨去一位。要妨,还是妨去两位。”这样他把“不能”两个字,往上连着“父母双全不能”,往下又连着“不能妨去一位”,底下没字儿了,他还饶上一句:“要妨,还是妨去两位!”(不能妨一个,还不妨两个吗?)这是说父母全不全的连环朵儿。那妻宫有无,就写“鳏居不能有妻”。向问卦人问:“你有媳妇没有?”问卦人如若说:“没有媳妇。”他就将这六个字的连环朵儿分为两段,上两字“鳏居”,下四个字“不能有妻”。念出来亦是说你这人是个光棍儿,不能有妻。如若问卦人告诉他们说:“有媳妇。”他们又将这六个字的连环朵儿改为上边四个字“鳏居不能”,下边改为两个字“有妻”,说你这人不是光棍儿,一定是有媳妇的。如若问卦人问:“我父母不全,先死哪一位?”他们又写五个字连环朵儿,“父在母先亡”。写完了问:“你父母哪位先死的?”问卦的人若说:“我父亲先死的。”他就指五个字念:“父在母先亡。你父亲在你母亲以前死的。”问卦的人若说:“我母亲先死的。”他又念:“父在,母先亡。你父亲在世哪,你母亲就先死了。”
江湖中卖卜的术士学会了连环朵儿,就往“六亲簧”上用,保管能搪得过“空(kòng)子”去。什么叫六亲簧,哪叫空子啊?据江湖人说,做金点(相面算卦的总称)的人们对于问卜人的妻财子禄如何,父母兄弟怎样,并不知道。可是问卜的人大多数都问他们:“先生,你看我弟兄几位?”如若说对了,就信服了,肯其花钱。江湖人以研究这种应付的方法,方研究出六亲簧(江湖人以人的父、母、兄、弟、妻、子为六亲,使用江湖的妙法能知道人的六亲现在如何,调[diào]侃儿管这种妙法叫六亲簧)来。用这六亲簧,是蒙空子(江湖人管不懂江湖事的人,以及他们能挣钱的人调侃儿叫空子),对于空子使用,准能搪得过眼去。他们的六亲簧亦不一样,各有使法,各有巧妙不同。像做灯下术使用的连环朵儿是最笨、最不漂亮的六亲簧。那种连环朵儿亦就在那个年头能用,能蒙得住人。若搁到现在,不用说蒙大人,就是小孩儿亦蒙不住了。可见早年的人心朴厚,比现在好拍呀!连环朵儿在从前还有用的,现今都不使用了。这种连环朵儿若是使,亦就是空子“倒要簧”的时候,搪塞了事用得上。空子若不倒要簧,亦使用不好。什么叫空子倒要簧哪?就是空子向算卜人问完父母,又问兄弟几位等事,那就算倒要簧。空子愈倒要簧,他们愈不怕,使上六亲簧,空子能够佩服了,他们才能挣钱哪。空子以倒要簧试试算卜的本领,说对了他们就佩服,当个花钱不花钱的目标。江湖术士是欢迎人倒要簧的。如若将倒要簧的人弄得佩服了,那钱就算挣准啦。
可是现在的术士,六亲簧使得巧妙,比以前漂亮多了,离开连环朵儿之外,有两种六亲簧,一种是不往纸上写,只听他们嘴往外说。使连环朵儿是纸上写完了,“父母双全不能妨去一位”,再问人家究竟父母双全不双全;他们再连环贯断法,八面风儿,那是笨极了的方法。他们口头上说的法子,是不用问,张嘴就说:“你这人父母都死了!”说出来就准对!据江湖人说,这叫“戳簧”。至于他们怎么能看出人父母都死了,戳簧使得怎么那么恰当,真是令人不可思议。我先把这段存起来,日后再说。
六亲簧还有一种是“滚册”。据江湖人说,那滚册的簧头能知道人父母双全不双全,是先妨父,还是先妨母,死了多少年,父的属相,什么命人;母的属相,什么命人,在哪一年死去的,都能知道!兄弟几位,有死的没有,死去几个,现下有几个,是否一母所生,都能知道!妻宫大小,早娶晚娶,妻的属相,克与不克,有妾无妾,是否鳏居,以及夫妇未完婚之先,男妨女,女妨男,都能知道!子女有无,是先生男,还是先生女,子几个,女几个,立得住立不住,有死的没有,是应有子女,是命独无子,都能知道!在六亲簧之外,还能知道此人在从前中过什么功名,做过什么事,见过什么危险。那滚册是个神秘已极的东西,已由上海某大书局印行了。不过外人买了去,看不透,敲不懂。非江湖人买了去,才能看得明,能够会用。可是江湖人使用这滚册,能够看得懂的亦是不多,那个东西据说很难学的。至于这滚册是怎么个滚法,我尚不知,日后知道了再为谈它。
原是说那袋子金的小口袋,怎么会有未卜先知之妙哪?我为此事探讨过几年。江湖人的黑幕哪肯对外人去谈,我问过多少人才问出来。据说那个小口袋内装的卦单,单上所有的字预先写出来的,只有“〇〇〇年〇〇岁〇〇县人”,〇是没写出来,留着那空儿,临时现往上添的。那临时现添的写法和变戏法儿一样,是种障眼法,局外人看不破的。他们做灯下术的,早把写快字障眼法练好了的,那是久练久熟,熟能生巧。他那口袋有毛病,里边的瓤儿如同抽屉似的,在他往口袋上写号头的时候,他是先往那〇〇〇上填写的,填写完了,又写的号头。他们那种快法,手底下利落法,都是人想不到的。那卦单在袋内折着,不论有多少层,亦是那〇〇〇的层在上面,他好往上填写。江湖人再巧妙,“空(kòng)子(不懂江湖内幕的人)心眼儿有三垛墙”,他们就不会不说我姓什么,叫什么,多大年岁?如若做灯下术的没料到这些,自己偷着写,不叫他看见,写在纸上,折起来,往卦摊上一放,叫他取出口袋内卦单来,和这张纸上写得对对,如若一样了,要多少钱给多少钱,那样就把他们难住了!人们真傻,他问什么,就先写给他,明着不告诉他姓张,他绝对算不出来。变戏法儿的,碗内不放条鱼,他绝变不出来。
理最明显,世人不察,要认为灯下术最神秘,实是自愚!受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