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辑十九 一九三八年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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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六最后一次写信(六月七日)给我,说:“此时能尽一分力,尽一日力,只好尽此一分力,尽此一日力而已。”我现在也只能作此想,以报答国家,报答朋友。

——家书摘录

致江冬秀书

冬秀:

你和小三的信都收到了。

我在路上写了一封给你,想已收到了吧。

我昨天离开西雅图( seatlle ),在那地住了五天,天天忙的不得了。

辛苦虽然辛苦,但朋友真好,他们费钱费功夫陪我,使我真感激。

昨夜在一家吃饭,见着“本家太太”(胡惟德太太)的儿子世勋,他在西雅图读书,住在一家慈善人家,他们很说他好。

昨夜上火车,今早到钵仑( ponland )住了一天就要南行。明晚可到旧金山了。

你信上问我两事:

( 1 )我冬天脚不痛吗?

我今年没有脚疼的病,身体更好。

( 2 )你问我何时回来。

我自己也不知道,恐怕我要多住几个月,也许要住一年。

有些地方要我留在这里教书,我至今没有答应,现在正要考虑这些问题。旅费用完了,若要多住,必须先寻一个地方教书。现在旅费还没有完,可以不愁此事。

我怕我更胖了。昨天剪了头发,今天照镜子,白头发真满两鬓了,剪短了还遮不住!但精神很好,身体也好。

骍 二月十二日

致江冬秀书

冬秀:

一路上曾有信给你,想已收到了。

我现在不回国,大概还得住好几个月,也许住一年,此时全无把握。有两三个大学要留我在美国教书,我不曾答应,但允许他们仔细考虑。我决定后再告诉你。

你说我的书有一个书目,有三百页之多。请你雇一个人把这书目抄一本,寄给我,我就可以用这书目了。单有一本书目是不够用的。

抄书目的事,可以同洪芬兄商量,或伯遵兄商量,不必惜费,越快越好。

你们听说我二月回来,那是谣言。基金会四月底开会,我本想赶回来,但实在走不开,只好不去了。

你们同伯遵兄同住,一定有照应,但天气暖热时,如有合式[适]房子,最好还是自己租一所小房子。

我将来回国,也不回上海,一定先到香港,直到长沙或汉口。

这是后话,将来如何变化,谁也不知道。

书籍存在天津,没有搬来上海吗?如没有搬来上海,可不必搬了,一切可听竹垚生兄料理。

我这回出行,共须走一万多英里,现在已走了六千英里了。昨夜离开洛杉机(即好莱坞所在地),明天回到西雅图,后天(二月廿三)出美国境,到加拿大。在加拿大本定住十四天,现在改成十八天,三月十三日回到美国境内;英国人要我五月去讲演,现在暂时决定不去。

我身体很好,人都说我胖了。去年九月做的衣服都觉得紧了。

祝你们都好。

骍 廿七,二,廿一(火车上)

致江冬秀书

冬秀:

我自从一月廿四日出行,走了一万一千里,三月十八日回到纽约,休息了几天,又出去走了五天。现在总算可以休息了。

我这回出门,虽然很辛苦,但身体很好,竟没有病。

林行规先生带来的信,两个儿子寄的信,都收到了。我因为太忙,所以许久没有回信,一定叫你们不放心,我真不安。以后真要多写信了。

同行的两位,张先生一月底回去了,钱先生昨天上船往英国去了。

昨天忽然大冷,有雪,下午下了五六寸雪。四月雪中送客我很觉寂寞。

同行三人,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

林先生带来茶叶三瓶,都收到了。茶叶很好,我有工夫在旅馆,总泡一小壶喝喝。

林先生现在也到纽约了,我们同住在一个旅馆,常有见面谈天的机会。

你托他带来的口信,也寄到了。

他虽然很近视,眼力不方便,但还是单身旅行,住最便宜的旅馆,吃最便宜的饭,非常客气,不要我们帮一点忙。他因为我住在这里,所以勉强住在这个旅馆里,这样的人,最可以使我们佩服。

我现在还没有决定将来的计划,但我这几个月大概还在美国。

请你告诉洪芬,编辑会的钱,我一定不能收了,请他加在张子高的月费上。

我不久可以寄点钱给你用。

祝你们好。

骍 廿七年四月七日

我在纽约住了近六个月,只看了一回戏,只看了一次电影。林老先生来了,我也没工夫陪他玩玩。

致江冬秀书

冬秀:

二月十八、二月廿八日的信,都收到了。

我始终没有去英国,报上的话是误传。

你们应该搬家,我盼望你此时已寻着地方了。

我盼望你不要多打牌。第一,因为打牌最伤神,你的身体并不是那么结实,不要打牌太多。第二,我盼望你能有多一点时候在家照管儿子;小儿子有一些坏习气,我颇不放心,所以要你多在家照管照管儿子。第三,这个时候究竟不是整天打牌的时候,虽然不能做什么事,也应该买点书看看,写写字,多做点修养的事。这话并不是责怪你,只是我一时想到,写给你想想。

昨天在火车站上候车,把外套脱下,上一个天平称称看,恰是一百三十八磅半,连衣服皮鞋在内。

近来我身体很好,就是忙一点,有时候饭食不按时候,睡觉也不很规则。前天我坐火车去东方一个女子大学(威尔斯女子大学)讲演,昨天赶回纽约,来回四百多英里。晚上在纽约讲演“五四”。

讲演完了,顾毓琇的弟弟毓瑞请找去他家吃炒面。回旅馆已在半夜后,看了几张报,到两点半方才睡觉。今天起晚了,十点半吃了一些早饭。到下午三点半才吃午饭。作客的生活,最苦的是一个人出去吃中饭夜饭。从前有张先生、钱先生在此,后来钱先生走了,有林行规先生在此,常常一块吃饭。现在他们都走了,我常常一个人出去寻便宜馆子吃饭。有一天我到近边一处俄国小饭馆,名叫“俄国熊”。

我一个吃饭,想起林先生常同我来这里吃饭,我心里想念他,就写了一首小诗寄给他:

孤单客子最无聊,

独访“俄熊”吃“剑烧”。(剑头上烧的羊肉)急鼓哀弦灯影里,

无人会得我心潮。

写这故事,叫你们知道,我在客中的情形。我在美国半年多,只看过两次戏,一次电影。

我的行止计划,现在还不能定。教书的事,我很费踌躇,后来决心都辞掉了。这个决定是不错的。我不愿在海外过太舒服的日子。

良心上过不去。

书目抄好了寄来不迟。一时不抄也不要紧,因为我决定不在此教书了。

西洋参和手表,我要托人去买,买了就寄给你。祝你和小二都好。

骍 廿七,五月,五日

致江冬秀书

冬秀:

九月四日的信收到了。我八月廿七有信给徐太太,不知香港转去否?九月四日我收到新六的信,是他最后的一封信,是他上飞机之前一晚写了寄出的,以后他就没有写信了。我收到此信,哭了一场,写了一首诗追念他:

拆开信封不忍看,

信尾写着“八月二十三”!

密密的两页二十九行字,

我两次三次读不完。

“此时当一切一切以国家为前提”

这是信里的一句话。

可怜这封信的墨迹才干。

致江冬秀书

他的一切已献给了国家,

我失去了一个最好的朋友,

这人世去了一个最可爱的人!

“有一日力,尽一日力”,

“一切一切为国家”,

我们不要忘了他的遗训!

此诗可叫小三抄了送给大椿等。

新六信上说:“家书第一函已托妥便带沪。第二函(七月廿九)则以兄使美事已有挫折,故拟俟弟返沪面交。想兄不至责弟之延迟也。”

信后又说他也许要来美国,故说:“弟如果行,当将兄致嫂夫人函,连同兄七月廿九日致弟手书托妥友带交嫂夫人(又手表一只),乞勿念。”

今新六已死,不知此诸信及手表已有人检出寄给你否!如尚未收到,可问壵生一声,请他代查。不必问徐家。

手表若未寻得,我将来再买给你。

我的事是这样的。

七月十九我到巴黎,次日即得蒋先生电,劝我做美国大使。廿五在英国又得到政府电。廿七日又得到蒋电。我想了七八天,又同林行规先生细谈。他说,我没理由可以辞此事。我也明白这是征兵一样,不能逃的。到廿七日我才发电允任,廿九日写信托新六对你说。

后来此事有阻力,一直搁了六十天,到九月十七日,忽然发表了。

政府要我飞去。不知道大西洋上没有飞机。我昨天回到英国。四日之后,九月廿八日就坐船到美国去了。王正廷大使也是九月廿八日离美国,我十月二日到纽约。

我二十一年做自由的人,不做政府的官,何等自由?但现在国家到这地步,调兵调到我,拉夫拉到我,我没有法子逃,所以不能不去做一年半年的大使。

我声明做到战事完结为止,战事一了,我就回来仍旧教我的书。

请你放心,我决不留恋做下去。

我这一年,长住旅馆,灯光太高,所以眼睛差了一点,今年六月配了新眼镜。头发两鬓都花白了,中间也有几茎白发了。但身体还算好,一年没有病。这回到美国,事体更要忙,要用全力去做事,身体更不能不当心。请你不要挂念我。

我给新六信上说,我知道冬秀不会愿意到外国来,所以请他替你斟酌决定应住何处。现在他死了,我托慰慈、文伯、铁如替你斟酌决定。

我到美国后,看看情形,再写信给你。

基金会的钱,请你叫孙先生不要再送了。我想会里预算上定的是名誉秘书的公费,每月一百元。新六代理我的名誉秘书职务,他死了,谁代我,此款应归谁收。编译会的钱,应该请任先生收。

泽涵到上海后,最好不要回家去。家眷若不能出来,他更不应冒险回去。

肺病必须静养,比吃药有效。谭健在昆明,天气于肺病应该有益。

法正要听医生的话才好。

陆仲安的儿子死了,我竟不知道。我写一封信,请你带去(他若不在上海,此信不必寄)。如此说来,那天死的十几个人之中,许多是熟人。中国飞机师姓刘,是刘崧牛的四弟。胡笔江我也认识。

以后我要多寄明信片给你。

骍 廿七,九,廿四夜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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