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田家的将领中,有一名叫做荒木摄津守村重的高级将领。用后世的说法,相当于方面军司令官的级别。提到织田家的方面军司令官,分别有攻打北陆的柴田胜家、攻打中国的羽柴秀吉、安抚近畿同时进攻丹波的明智光秀、逐渐平定伊势的泷川一益、包围大坂本愿寺的佐久间信盛,以及负责摄津一国的荒木村重,还有近似于游击队的历代家臣丹羽长秀等人。他们都分别管辖信长分配给自己的织田家直属的大名们,其武名开始威震天下。
他们原来的姓氏也多种多样。
荒木村重也被世间称为:
“出身于一介草民。”
可见他是如何地平步青云。
当信长接到荒木村重要谋反的紧急通知时,是天正六年的秋天,信长正在北陆战线亲自督战。
听完使者的报告后,一向反应敏锐的信长却不动声色,只是侧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
“一定是弄错了。此人绝不可能背叛我。”
信长似乎不肯相信。
他沿着北国街道南下打算回到安土城时,负责近畿和山阳道的各位大将们都前来报告村重的动静,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肯定,村重要“谋反”。
“真搞不懂。村重出了什么事非要谋反呢?”
信长左思右想,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自己如此善待他,为什么要谋反呢?在事情尚未水落石出之前,这个神经敏锐的主子难得没有发火。
“问问他有什么不满没有?”
他命令丹波战线上的光秀和负责京都宫廷关系的宫内卿法印松井友闲,代替自己速去荒木村重居住的伊丹城问个究竟。
光秀接到命令后,连忙撤出了战线,到京城与松井友闲汇合后一同前往伊丹(兵库县)。
“到底出了什么事?”
松井友闲问道。光秀也摸不着头脑。荒木村重不具备任何需要谋反的动机。
确切知道的消息是,荒木村重出生于天文四年,正好满四十三岁。光秀还听说,他是住在摄津池田附近的流民之子。
摄津是座名城,面向西国街道。池田城的城主很久以前就以此地的地名作为自己的姓氏,村重就投靠在此处,二十多岁就崭露头角,三十过后就当上了家臣,又亲自领兵夺去了近邻的摄津茨木和摄津尼崎两座城,并就任城主,气势甚至压过了主人。
足利义昭接受信长庇护的时期,池田家由于与足利将军家的渊源深厚,当代主公胜正辅佐义昭而归顺他的旗下。于是,荒木村重也自然地成为义昭方面的人,当上了幕臣。在“新入幕臣”这一点上,村重与光秀颇为相似。
信长从池田和荒木这对主仆中,发现家臣的荒木村重才能突出,池田胜正死后,信长便将其领地过继给村重,并从京都支持他扩张领土,最终主宰了摄津一国。在此期间,村重按照信长的指示,收留了旧主的遗族池田备后守重成。
这些日子,村重借来织田的援兵攻打摄津伊丹城,赶跑了伊丹氏,将此地定为摄津的首府,并住了下来。
(了不得的军事家啊。)
同为以前的幕臣,光秀对村重很是欣赏。
村重在摄津的家臣当中有不少人才华出众。例如高槻城的城主高山右近重友,洗礼名为“don justo”。以及以枪法闻名的茨木城主中川清秀等人。
(如果谋反这件事是真的,看来非同小可。)
光秀站在织田家的立场,心里不禁暗暗担心。
织田家在多个方面作战。例如光秀负责的丹波、秀吉负责的中国(暂时限于播州)和佐久间信盛负责的大坂本愿寺等,都和摄津国(现在的大阪市、北摄地区、阪神间、神户市的范围)接壤,会影响到各条战线的进展。
而且,这种威胁对己方非常不利。
信长早前命令村重在摄津花隈建造了海滨城,切断了大坂本愿寺与播州的反织田势力三木氏的联结,如今,花隈城的谋反,反过来却成为了织田的威胁。
还不仅如此。
“谋反”还意味着,要投降中国的毛利氏。这股盘踞于广岛的山阴山阳的巨大势力,播州的三木氏作为最前沿部队正在与织田家开战。如今摄津的荒木村重叛变的话,摄津将成为毛利氏的最前线,与大坂本愿寺联起手来,毛利氏的战斗力将不可估量。
(看来毛利氏手下的谋士很厉害。能让荒木村重叛变,用的不是一般的手段啊!)
光秀和松井友闲到了摄津伊丹的城下。这里的规模不大,城东有座丘陵,当地人把它叫做有冈山。城墙就砌在山上。
“您身体不适吗?”
光秀忍不住开口问道,坐在对面的荒木村重脸色看上去很憔悴。
村重虽然精通战术,却不是粗鲁之人,他多才多艺,也是被誉为茶道利休七仙的其中一人。
“哪里,没生病。”
村重强作笑颜,很不自然。
(似乎很苦恼。)
这么看来,谋反的传闻不是捕风捉影了。何况,最先将此事报告给北陆信长的,正是细川藤孝。
(就算是有心谋反,也未下定决心。如果决心已定,也不会如此憔悴了。)
光秀判断道,他想竭力劝阻这件事。其实,光秀的长女去年嫁给了荒木家的嫡子新五郎村次,两家是亲家。荒木要是叛变的话,光秀与自己的女儿便要反目为敌。
“有不少传闻。”
光秀开口道。
“不过,安土大人(信长)并不相信,也泰然处之。只是让我们前来探望。请早日澄清此事,切勿落人口实才好。”
光秀低声劝告道。
“落人口实”其中之一指的是村重的家臣中有贪婪之徒,向兵粮短缺的本愿寺敌军倒卖粮食;其二,攻打本愿寺的一角原本由村重负责,最近他却擅自撤了兵。
“我哪封得住世人的嘴呢?”
村重苦笑道。实际上,投靠毛利、本愿寺这件事,他已经下定了七成决心。
光秀却继续劝说着。
就算是有谋反这一谣言,安土大人如此信任殿下,故不会在意。大人百般宠信的筑州(秀吉)也曾传出过谋反的风闻,秀吉殿下却以一贯作风不加理会,谣言得以平息,安土大人也放下心来。你也要这样。
这么一说,本来就动摇不定的村重开始觉得:
言之有理。
虽说毛利氏不断派密使前来,要想回头的话现在还来得及。既然信长并不在意,那就回头吧。
村重拿定了主意,答道:
“哪有这回事?您转告大人,不必担心此事。”
光秀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连女儿都顾不上见一面,连夜匆忙离开了伊丹。途中,他派了快报将此事报告给了安土的信长。
第二天,信长接到了快报,笑颜逐开道:
“太好了!”
他估计一定会传入村重的耳中。北国的信长首次接到报告时,就已经开始了他的演技。
(我迟早要收拾荒木村重。只是现在下手的话,将会功亏一篑。眼下,说什么也要把他稳住。)
如果他像往常一样大发雷霆,传到荒木那里,恐怕反而会在惊惧之下投奔敌人。
(绝不能这样。)
信长不过是假装兴高采烈罢了。这么说来,也许在信长的一生中,再也没有任何时期像天正六年秋天这样每天都保持着微笑。
派遣光秀作为代理前往伊丹城,也是信长充分考虑后做出的选择。光秀做事考虑周到,温和谨慎。而且他和村重是亲家,出于袒护女儿考虑也会竭力地阻止村重的谋反。
“总之这件事太让人高兴了。你告诉他,既然已经消除了误会,就赶紧来安土一趟,好好叙叙。”
信长急忙派了使者去通知伊丹的村重,还提出把村重的母亲作为人质送回去。
使者到了伊丹,将口信传给村重后,村重立即答应道:
“遵命。”
他马上带着嫡子新五郎从伊丹出发,中途经过茨木时,村重的表弟兼家臣——茨木城主中川清秀适时地提醒他道:
“这样可能不妥。按照信长公的脾气,绝不会饶了过失之人。”
一旦被怀疑要谋反,那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到了安土只会白白送命。就算马上不杀,信长也会在其立功卖命之后,追究以前的是非曲直而让对方人头落地。
“既然事已至此,就豁出去投靠毛利氏吧!”
清秀劝道。此时,聚集到茨木城的池田久左卫门、藤井加贺守、高山右近等其他重臣们也一致同意清秀的意见。
“那就这样吧!”
村重终于下定决心,掉头回到伊丹城,开始做笼城战的准备。
同时,村重休了嫡子的媳妇,也就是光秀的女儿,并派人护送回了近江坂本的明智家。光秀向来对自己不薄,村重不想把他卷进这场叛乱之中。
村重的叛变昭然若揭。
(他为何要背叛织田家呢?)
光秀百思不得其解。他只是觉得,村重与他大大咧咧的外表不符,心思很重。也许是外面的风声让他费心劳神,终于不堪重负也说不定。提到费神这一点,村重和光秀一样,也是织田家外来的家臣,要比别人更顾忌信长的脸色,几乎可以说是身心俱疲了。相反,从小就在织田家的秀吉和柴田胜家则熟知信长的脾性,懂得如何讨取主人的欢心,村重和光秀却无法做到这一点。
与此相比,中国的毛利家则以深明大义而闻名,对待新人或是降服的将士,也以诚相待、宽宏大量。也许正是毛利氏这种宽阔的胸怀,才让神经疲惫的村重起了依靠之心……光秀作为旁观者,能想到的理由也只有这些。
话说安土的信长接到村重叛变的消息后,仍旧表现得十分宽宏大度。
他指示播州姬路城的秀吉:
“要留住村重。”
秀吉立即派遣谋臣黑田官兵卫前往伊丹城,决心已定的村重却不肯改变心意,反而扣留了官兵卫,并关进了城里的大牢。
信长出兵是在接到第一次报告的两个月后,即天正六年的十一月上旬。
他还是极力试图避免用武力来解决这场“叛乱”。织田家在各方都处于交战状态,领地内发生不必要的战争,只会对外敌有利。
他对村重的部下采取了怀柔政策。他知道高槻城的城主高山右近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便派了传教士奥尔冈蒂诺[1]前去劝说。对待茨木城主中川清秀,则派出他的亲戚们去做工作。
结果,高山和中川二人回心转意回到信长身边,背弃了村重。
后来,伊丹城陷落在织田部队的重重包围中,荒木村重只身一人逃了出去。他先逃到尼崎,后来又颠沛流离,最后投奔了中国的毛利氏。被主人抛弃的将士们也纷纷弃城而去。
光秀虽然暂时参加了伊丹城的包围战,中途得到信长的许可返回了丹波战线,等他知道这场事变的来龙去脉时,已经是山中初雪降落的第二年十二月了。
信长下达了命令:
“荒木村重满门抄斩!”
这时,他才将压抑已久的对村重的憎恨表现了出来。
摄津的尼崎被选作屠杀的地点。七松的海滨竖起了数百根木桩用做临时刑场,躲在伊丹城中的一百二十二名女眷们被绑到木桩上斩首。
她们使唤的男女下人分别为一百二十四人和三百八十八人,共计五百一十二人。他们被赶进海边的四栋房子里,堆上干草被活活烧死。
(少有的大魔头。)
望着丹波高原的皑皑白雪,光秀暗想道。如果荒木村重没有将自己的女儿休掉并送回来,那么女儿也将惨死在尼崎七松的海滨。想到这些,与旁人不同的是,光秀仿佛亲耳听到了伊丹城女眷们的惨叫悲鸣声。
同时,他又想到凶手信长的疯狂报复,心中的悲愤无以言表。
(受够了。)
荒木村重的谋反至今让他无法理解,从心底滋生的疲惫使他心灰意冷。
当天夜里,光秀把弥平次光春唤到了帐营里,问道:
“你觉得阿静怎么样?”
阿静就是嫁到荒木家的女儿。已经回到近江坂本的女儿如何看待这场事变,光秀脆弱的神经已经不敢再去猜测。至少,如果把阿静嫁给自幼看着长大的弥平次,使她能在弥平次的庇护下过完后半生。更确切地说,光秀在恳请自己的徒弟成全自己。
“听您的安排吧!”
弥平次低垂着头,与其说这件突如其来的赐婚让他惊喜,倒不如说他的心中充满了对光秀和阿静夫人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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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奥尔冈蒂诺(gnecchi-soldo organtino,1533年—1609年)曾在京都传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