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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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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吉这时正像一只大鹏,在广大的空间上下飞舞。他的身影一直在动,没有片刻停止。

但其行动始终落落大方。其脚步从未停在一个地方。刚从美浓回京都,又从京都奔大坂,再从大坂去美浓,或者身影出现在伊势路上。总之,他一直在悠然舞动。

与家康的对峙如果可称作“尾张战线”的话,那此时秀吉的各种表演,就好像尾张战线及家康本人之类,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似的忘得一干二净。

这一时期,三河守德川家康的主题也许是对战,但对秀吉来说,其表演的主题却并非对战。

秀吉的主题是“统一”。

“统一天下!”

这是一个多么华丽伟大的事业!在严格意义上来说,日本列岛自远古以来,从未统一过。镰仓幕府和足利幕府在这一意义上都很微妙,当时实质上是一种地方割据状态。秀吉要统一全日本经济,为实现这一日本有史以来的伟大事业,他已着手实验。如果这一实验成功,自古以来以各地各村为单位的自给自足经济体制将成为过去。秀吉要把大坂建成一个巨大的物产集散市场,把各国各地的稻米等物产集中于此,由市场定价,然后再销往各国各地。在秀吉推行的各种事业中,从无任何一项比此事业更为壮大华丽。如果这一试验成功,将在日本确立货币经济,消除各国各地物价的极端不均,消灭一国发生饥馑后稻米颗粒不存的极端现象,而且还能促使各国各地积极兴业,使得日本全国物资大增。

秀吉分派石田三成等负责这一事业。三成为推行这一崭新的经济形态,创新了大量技术。比如如何设立市场、外地与大坂之间如何寄钱汇款、如何记账等。

秀吉已把天下六十余国中二十四国收入自己势力范围。完全收入伞下的是山城、大和、河内、和泉、摄津、志摩、近江、美浓、若狭、越前、加贺、能登、丹波、丹后、但马、因幡、播磨、美作、备前、淡路等二十国,另外伊贺、伊势、伯耆、备中等国一部也在秀吉控制之下,其势力范围全部合计高达六百数十万石。其势力范围内诸国与大坂之间经济交流业已确立。比如稻米,某些有稻米余剩之国会将余剩稻米全部运到大坂,换成现金;相反缺少稻米之国——比如志摩、丹后、淡路——将海产运到大坂换成现金,再用这些现金购买稻米。

但毕竟规模有限。

四国、九州及东海、关东、奥州等地秀吉还未征服,还在这一经济圈之外。不仅在圈外,甚至还是敌地。势力圈内夹杂有“敌地”,对秀吉构想的流通经济来说,最为关键的流通就受到相当阻碍。奥州、九州、四国暂且不说,家康和信雄联合军在伊势、尾张、三河以东与秀吉势力范围相邻。因为与敌地相邻,所以刚开始流通的大坂经济大为受阻。

“不行,不行啊!”

大坂商人们的抱怨与牢骚,通过石田三成不断传到秀吉耳中。秀吉本来就有商人总头目的感觉与构想,所以他对商人们的牢骚抱怨非常理解。更重要的是他具有犀利的经济眼光,知道自己尽力推进的这一流通经济,若因天下统一大业迟迟不能实现,或将自我中毒,陷入危险境地。

“无论如何,不快不行!”

这才是秀吉目前最大的课题。

秀吉甚至觉得必须越快越好:

“拙速亦可。拙速或许最善。”

但秀吉军毕竟在长久手战役中吃过家康败仗。

秀吉曾想向尾张战线投入大规模兵力,报复攻击,但他很快就改变自己想法,重建战略,决定撤退。不久就从尾张平原全线开始撤退,秀吉军主力最后也从战场上消失。

“应立刻追击!”

家康麾下诸将兴奋异常,家康不得不尽力阻止。因为秀吉到底玩的是何种魔法,他完全看不出来。

“置家康于不顾。”

这就是秀吉对家康的新战略方针。直接攻打家康,不如削弱其同盟织田信雄的战力。为此投入所有战力……

尾张清洲城主织田信雄以尾张五十二万石为根据地,此外与伊势海相隔,还有伊贺和伊势五十万石飞地。秀吉觉得只要占领信雄这些领土,愚蠢如信雄便会狼狈不堪,失去战意。

秀吉仅用四日便攻陷信雄在尾张三大据点中的两个据点——加贺井城和竹鼻城,由此秀吉取得木曾川通航自由。随后秀吉加强在伊势和伊贺方面的军事活动,迅速占领这两地大部分城堡。信雄突然间变成一个穷光蛋。

“瞧吧,这下有好嘴脸看了!”

下一步就是等信雄心情发生变化。秀吉暂时返回到大坂。三个月后,信雄当然开始显露困穷。因为大半领地被秀吉占领,兵粮和军饷都逐渐出现不足。缺兵少粮的状况,极大地打击了信雄自信心。

“此战最终将会有何结果?”

这场战役虽为信雄挑起,但他却每日问自己家老。家老们每次都劝慰他:

“不用担心,我尾张还有五十万石!”

他们还劝信雄学习亡父信长公。信长公从尾张半国二十万石起家,可是最终却制霸中原。而且不要忘了,我方还有三河大人一百三十余万石支持。

但家老们这些逞强豪语,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没有精神。每日军饷越来越成问题,兵力也越来越少。再加上如今居住的这织田家主城清洲城下本来是故信长下工夫建成的商业都市,如今商人们看到织田信雄前途不妙,纷纷偷跑。即使有人坚持做生意,也因为木曾川及伊势海被秀吉方封锁,商品流通受阻,生意像行将熄灭的灯火般,没有生气。相比之下,被秀吉征服的西邻伊势一带村镇因为加入大坂经济圈,商业活动蒸蒸日上。一直掌握在尾张商人手中的东海地方商业权利,如今都落入伊势商人手中。尾张商人们心里发酸,眼睛发红,开始叽叽咕咕:

“大人为何不与上方交往?与草莽三河结盟,有何好处?大人到底作何考虑?”

商人们这些牢骚话,自然传进家老们耳中。虽心有不甘,但他们也开始不得不承认,时代已成为秀吉的时代。

不过使得这些家老们丧失战意的原因,还不仅是商人们的牢骚。他们这些家老几乎人人都受到秀吉方的游说。本来他们与秀吉方将领们当年在织田家都是一家,不是战友便是亲戚。从这些渠道不断有人悄然而来,对他们苦口婆心说“为织田家未来,最好停战”。

“秀吉绝不会做对不起织田家之事。”

如果停战,定将礼遇信雄,家老们也都会封大名。

“此话若当真,似不错啊!”

随着战况僵持不下,家老们也逐渐产生如此想法。况且退一万步说,织田信雄这无甚本事的大将,单凭织田信长长子名声便想统一天下谈何容易?如此以往,只有死路一条,同归于尽。

“和睦相处,亦未不可!”

这种意见通过闺房宠妃等开始不断传到信雄耳中。信雄其实早就有此想法。但他担心,秀吉难道不会杀死自己吗?

恰在此时,秀吉向信雄处派来正式使者津田信胜。信胜虽姓津田,但其实本为织田家一族,从家系上说应是信雄叔父。秀吉从自己的政治需要出发,很早以来就非常重视这位信胜,“汝为织田家贵重后嗣”,所以特意从朝廷讨来“从五位上左马允”官位赐给信胜。随信胜一起来访的副使是近江出身的秀吉侧近富田知高。

这两人向信雄和盘托出秀吉的媾和条件。

“果真如此?”

条件之优惠,令信雄不由探身向前,想听个究竟:已占伊势地区四郡首先归还。此外,“清洲城当缺谷少米,媾和后立刻返还在伊势缴获的三万五千袋兵粮。”而信雄需要做的只有一条:“送一女到大坂,做秀吉养女。”信雄当然知道名为养女,实则为人质。即使如此,对信雄来说,条件不是也太优惠了吗?

“主家后嗣,理当厚待。”

秀吉方解释。并提出,来年年初奏请朝廷,封信雄为大纳言。织田家出身之人,除信长外,从未有人登上如此高位。信雄终于被这些优惠条件打动,同意媾和。

媾和会面地点定在伊势桑名西边矢田河滩。这里基本上是信雄与秀吉势力交界处,距信雄主城清洲城五里余,并不太远。

“可也。”

信雄答应会面时日。

会面当日——天正十二年(1584)十一月十一日——秀吉这一天才演出家,或说如果需要,能做任何夸大演出的这一天才演出家,上演了一番其生涯最为盛大的表演。

矢田河滩,时将正午。

天气晴朗,凛冽秋风卷起原野枯草向伊势海湾吹去。秀吉先到,他命在河滩枯草地上放一张折凳,自己从正午前就开始端坐凳上。

信雄还未到来。但秀吉像一个谦卑仆人一般毕恭毕敬地端坐恭候。他这是为显示自己的诚心。他有必要使周围人、信雄以及天下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是诚心诚意的。

信雄虽为蠢物一个,秀吉想,但此蠢物如今却具有影响天下的巨大力量。虽然其力量不过是因为带有织田家血统而已,但世人在批判他人时,每个人都会成为道德家。

“那猴子,将用何种态度对待信雄大人?”

世人都拭目以待。特别是秀吉麾下诸将,虽然随便散坐在河滩各处,但每人内心实际上都集中在这里。对此,秀吉作为人精知道得一清二楚。总之这些家伙都是不怀好意的观客。

令秀吉尴尬的是这些不怀好意的观客——秀吉麾下的——本来并不是他的家臣,而直至最近他们还是织田家家臣,与秀吉还是同级同僚。他们中甚至有人至今还不服气地在背后称秀吉为“筑前”。

总之自打前年六月信长急死,秀吉讨伐明智光秀,随后用讨伐光秀的大军原封不动讨伐织田家首席家老柴田胜家,迫降第三家老泷川一益后,终于通过武力夺得织田信长曾经掌握的“霸权”。但令秀吉棘手的问题是,本能寺事变并未使织田家断种,具有织田家血统的人还多存于世。其中大多虽已被秀吉怀柔,但还有这个织田信雄持一大国之力,负隅顽抗,公开主张自己具有继承织田家霸权的正统资格。并且三河国德川家康等大名公开支持这位信雄,策应或扶持信雄。家康暂且不管,目前对秀吉来说,最头疼的其实就是这位信雄。因为这位信雄“身后有世人。”

“那猴子,企图篡夺织田家天下!”

世人若如此看他秀吉,他将迅即失去天下人心。如何表演,才能征服人心呢?

“困难重重,怎可奈何?”

秀吉本来深谋远虑,然唯独这一问题找不出答案。秀吉经常睡醒后突然觉得:

“统领天下,或超过自己能力?”

现状恰似在极为勉强的基础上小心翼翼拼凑起来的积木,岌岌可危,稍有风吹草动便可被吹倒。最大原因是因为秀吉直系家臣太少。已故信长等人至少都是作为尾张半壁天下的大名之子出生,本有祖辈为他们一族效命的忠实家臣。在这点上作为三河大名的家康也同样,他也有众多祖辈效忠的忠实家臣,家康就是以这些忠实家臣为中心活动。

可他秀吉呢?本为草莽出身,而且还是独自一人。不但从无祖辈跟随他的家臣,甚至他自己本来都无名无姓。不但一无所有,连自己一人果腹之物都没有,完全是一个流浪汉出身。

他麾下诸将,皆为临时租赁。能把如此十几万临时租赁的大军勉强组成一个军团,全凭他个人的稀世才气和稀世大气以及稀世表演能力。比如拿三河家康来说,即使家康年老昏聩,德川家也不会四分五裂,但秀吉不同,他个人力量魅力如果消失,那么其势力将随之烟消云散。

“由此可见秀吉我多了不起!”

他虽也如此宽慰自己,但内心却无比痛苦。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把自己的天下比作建筑,那么此建筑就是一个如雾、如云、如霭、并不实际存在的、以“时势之氛围”为基础的、仅靠他个人魔术才能建起的巨大的空中楼阁而已。其豪华壮丽引人注目,但其真实存在,甚至一根手指轻轻一动,便会崩溃瓦解。

“因此……”——秀吉清楚知道自己应该不择手段,不顾一切。织田信雄若要自己舔他脚面,自己都在所不辞。

终于,远方的桑名大道飞起沙尘,沙尘中远远看到一群人。信雄来了。

“尔等,恭候大驾!”

秀吉命左右将领们,要他们像恭候日本第一贵人驾到那般欢迎信雄到来。他自己为出迎,特意回帐中收拾打扮。连小姓们都吃惊,因为秀吉竟然脱下战袍,卸下铠甲,摘下长刀,脱下武士服,换上短袖宽带,还有坎肩的朴素衣装。腰上只有一把短刀,手拿一把折扇。走出帷帐时,秀吉的模样已非武将,而完全像一个乡绅。他以这身打扮迈步迎上前去。

“到底作何打算?”

诸将们呆站河滩,眼看秀吉远去的背影,不得其解。

秀吉登上河堤。眼下是町屋川河流。河面上有提前铺设的舟桥。秀吉轻松渡过舟桥,登上对岸河堤。他仅带身佩长刀的加藤虎之助一人做随从。

织田信雄此时仅有二十七岁。

信雄一行高举唐伞骨骼黄金马标,军容整齐华丽,从河堤那边一齐涌上来。但当他们看到前方只有一个身穿平民服装的矮个男人,当他们知道那人便是秀吉时,织田信雄赶紧从马背滚下。对秀吉的恐惧感,使他不由地诚惶诚恐。

“秀吉竟亲自远道迎接?”

秀吉亲自迎接本已令他感到意外,秀吉那身侍从般打扮也令他感到意外,而更令他感到意外的是秀吉竟弯腰低首,毕恭毕敬迎过来。信雄诚惶诚恐,为不失礼,赶紧翻身下马,迎上前去。

信雄措手不及。信雄本打算以高傲态度面对秀吉,但秀吉竟以这种谦卑态度迎接自己,他惊慌失措,嘴说“请请请!”不由显出过分恭敬态度,单身一人急忙上前去迎接秀吉。

信雄与秀吉几乎相撞。当然,从秀吉如今的身份地位来说,只要轻轻点头致礼即可。

但秀吉却毕恭毕敬地双膝跪地,折扇置前,低首平伏,行一大礼。

“啊!”

无言的感动不仅在信雄家臣之间,甚至在河滩上秀吉麾下诸将之间扩散。但比所有人更受冲击的,其实是信雄本人。

“请伸手!”

信雄急忙伸手去接。但秀吉却未伸手,他抬头行礼后,直视信雄,小声嘀咕一声。

信雄没听清楚。他只好低下头,凑近秀吉。秀吉用仅能让信雄听到的声音说:

“不知命运如此作弄人,竟使秀吉俺与大人您敌对相杀.然从今往后,吾将敬大人为主君。”

信雄大惊。自己本为败将,今日实为前来投降,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秀吉会突然说今后要敬自己为主君。

“尔等可曾听得?”

信雄想向自己家臣们大喊,可惜家臣们还在远处,秀吉所说之言,他们当然不会听到。

其实这才是秀吉狡猾之处。只给信雄悄声美言,只让信雄一人心中快活足矣。

两军将士只在远处看到这一场景。他们都被秀吉恭敬态度所感动,在这一瞬间,每人都感到:

“今后只有跟随此人!”

他们产生一种跟随秀吉不会背上背叛旧主织田家黑锅的安心感。同时,他们也产生了对秀吉的信赖感。这猴子多么笃实诚恳!他们知道,一辈子不会有几次能看到如此令人感动,令人兴奋的光景。

终于,秀吉带信雄返回河滩,他请信雄坐上席,自己退下来坐到一个小马扎上。

然后他向信雄呈上礼物目录,并把献上物品一一摆给信雄过目。不动国行锻长刀,黄金二十枚。前来降伏的败将不但被敬称为主君,而且还得到献上品。在这种意外状况下,信雄完全失去思考能力,不知如何是好。他只能一会儿喜笑颜开,一会儿表情紧张,像少年一样心神不定,忐忑不安。

信雄几近沉溺于忘我境地。这次讲和他并未通告给盟友家康。信雄觉得这非常无所谓,到时只要给家康说“杂务缠身,一时忘记”即可。

家康得知这一消息时,正在行军途中。他正率大军奔向信雄的清洲城,计划阻止秀吉军可能对清洲城实行的包围。

他一直派驻一联络将校住在信雄的清洲城,此人名叫酒井忠次。酒井忠次在城内听到这一意外消息。

忠次大惊,立刻翻身上马,奔到正在行军途中的家康面前,报告家康。家康在马背上听到这一消息,第一反应是:

“不可能吧!”

与秀吉对决本来并非家康主动挑起。我家康不是受你信雄之邀,才与你结盟共同对战秀吉吗?且在战场上也全是我家康指挥,我德川兵出击对战,并且曾打败秀吉军。可你信雄竟然与盟友一字不提,一句不商量便与秀吉讲和!

“果然是三介大人所作所为啊!”

家康在马背上自言自语。自己竟被人如此轻看,家康气都生不出来。作为自己生气的对象,信雄未免过于愚蠢。

“名门公子少爷娇生惯养,唯有如此!”

家康只能如此安慰自己。如今去也无益,家康只好全面撤军,返回远州滨松居城。

家康好像被信雄完全忘记了一般,在居城静等几日也未等到信雄通告。当然他自己正怒火中烧,不可能派使者去问询。数日之间,家康只能忍住胸中怒火,耐心静候。终于,在和谈成立十日时,信雄从清洲派来使者,正式向家康通报了媾和情况。然而家康并未发怒。

此时如果发怒,仅此就会成为一次政治事件。

“家康对媾和难道有何不满?”

势必被对方如此看,结果就是秀吉和信雄结成联军,共同攻打自己。若果真那样,即便他家康善于野战,也不可能击溃如此强势大军。家康接见信雄使者,强忍内心屈辱,强作微笑道:

“如此则万幸!”他祝贺道,“天下共喜,万民同庆!”

除信雄使者之外,秀吉也派使者前来。此日家康的表情与发言,将一一报告给秀吉无疑。家康极力隐藏自己真实表情和心情,他从头至尾,脸上堆满微笑。

家康觉得仅此微笑在外交技术上还不足于完美,他又派出首席家老石川数正,分别前往清洲城向信雄,前往秀吉驻扎的大垣城向秀吉表示祝贺:

“天下万幸!”

家老对两人都说这就是家康真意。

秀吉返回大坂。临走他想:

“天下奸雄,莫过家康!”

此时如果家康发怒,秀吉就会以此为借口,联合信雄,征讨家康,攻入三河,陷落东海诸城,直至席卷骏河。但他的计划被家康四两拨千斤,轻松化掉。

返回大坂时,秀吉留下人继续在后方负责外交交涉。既然信雄派爱女做人质,那么家康也必须派人质来。因为家康与信雄为同盟关系,从逻辑上说应该是共同媾和。秀吉通过外交使者向家康提出人质要求。

“会答应吗?”

秀吉企望通过此事确认家康态度。但他没有想到这位东海霸王却眼皮不眨便答应他人质要求,把自己儿子于义丸作为人质送到大坂。此人即为后来的结城秀康。

由此,双方结束交战关系。

但这场媾和表演并未给双方带来任何实质性关系。家康一直保持沉默,拒绝接受关系变化。秀吉当然想使家康臣服自己。所谓“臣服”也不过是一种形式,只要家康上京来拜谒秀吉一次即可。唯此而已,仅此足矣,可是家康却坚持不从。秀吉心急火燎,几次屈尊发信给家康:

“近来京城繁华昌盛,更显都城风光。诚邀上京一览。近日受有交趾有名茶器,实属罕见。愿与君共赏器茗茶,长夜漫谈。”

但家康却总是以“诚谢盛情邀请,怎奈……”或身体欠佳,或信州出乱等为由,诚心诚意表示谢绝,拒不受邀上京。

“到底有何打算?”

秀吉苦思这位三河人肚内有何思想。一是他或已看出秀吉成不了大事。秀吉在与家康媾和后,虽立刻发兵平定了纪州杂贺众之乱,但远方诸国并未征服。四国也许今年之内可以征服,但九州却不会那么简单。如果发大军征讨九州,近畿势必成为空城。秀吉害怕家康乘虚攻入。况且九州形势不容乐观,丰后国大友氏正哀求秀吉救援。萨摩国岛津氏行动如火如荼,秀吉将不得不尽早发兵征讨九州。若秀吉不发兵救援大友氏,则将失信于天下,影响甚大。再者,秀吉自身也急欲征服九州,是因其政权与迄今为止的任何政权有根本性不同,那就是其商业背景。他已占有大坂的堺港,堺港交易利益几近独占,财富暴敛。素有日本两大贸易港之一之称的另一贸易港,是位于九州北部的博多港。他当然不能容忍博多港被岛津氏占领。

秀吉对归附自己伞下的大名一直采取“领地多封”态度,而且他也确实如此,从不吝惜土地,大封特封。这种大度做法最早为足利尊氏所为。足利尊氏因此获得人气,也因此吸引更多大名归于自己麾下,终成天下盟主。但也正因此,给足利政权埋下致命病根——足利将军家所有领地愈来愈小。因此历代足利将军被各地大名轻视,并且确实非常贫穷,最终穷困潦倒,丢掉政权。

连足利尊氏都大手大脚分封领地,而秀吉本来无名无姓,所以更是有必要阔绰地分封领地,以取得天下大名小名们欢心。他绝不能显露出半点吝啬之意。秀吉晚年夜话往事时还夸口道:

“自古天下智勇双全者总有几人,此辈们便可成为诸国国主大名。然无有大气者。唯有智勇双全并具大气者,可取天下。”

所谓大气者,就是即毫不吝啬,大方、大度地向他人分封领地的精神。然而土地总有枯竭之时,大气的最终结果,便如足利政权那样自灭。事实上秀吉自己直辖领地并不多。丰臣政权最盛时其直辖领地也不过两百万石左右,比他后来封给家康的领地少一国之多,与后来的德川幕府相比,更是少得可怜,不足其一半。

“三河农民。”

秀吉内心如此看家康。如果借用他这种说法,那么秀吉自身便是“尾张商人。”

“土地给大名,财富归自己。”

他干脆明确地表示。他希望以财富为基础,建立自己的政权。为此需要贸易。吸收贸易利润的据点就是堺港。但仅有堺港收入还不足以满足天下之用。必须要有博多港。如果博多港被岛津占领,那么秀吉这种独特的政权构想,将不可能实现。

秀吉心急火燎。

但家康却不必着急。家康虽无看到秀吉如此构想政权的才能,但他完全看出九州战火困扰秀吉。他看到秀吉软肋。

家康专心经营自己的东海地区。为阻止秀吉可能对自己发动的攻击,他首先与关东老霸王小田原的北条结为同盟。

在此期间,秀吉采取了可能发动的所有外交攻势。

秀吉同时也并未忘记进行策反。家康家首席家老石川数正本与秀吉比较亲近,因此在德川家中颇受怀疑,后来被迫逃出家康家,亡命秀吉家。这一事件,极大地打击了家康。

“数正既然投敌,我方军法等均被秀吉知晓无疑。”

家康不得不下决心更改自家军法。他迅速采取措施,在武田信玄军法基础上,更改了阵形、联络信号、行军队形等几乎所有军法。

在此期间,秀吉政权不断发展壮大。虽然扩大版图的对外征伐事业进展缓慢——因为家康不服——但秀吉政权却获得空前的高贵地位。天正十三年(1585)七月十一日,曾被足利义昭骂为“奴才出身”的秀吉,被授予“关白”称号,成为日本这个国家地位仅次于天皇的贵人。同年九月,又被赐“丰臣”姓。在这个国家的历史上,除源、平、藤原、橘四姓以外,新增一“丰臣”姓氏。

这一姓氏从出现之日便闪烁着黄金光芒。不仅因为秀吉拥有的倾国财富给世人如此印象,更因此人拥有强运,在他获得政权的同时,竟在佐渡金山发现具有当时世界数一数二水平的黄金矿脉,并开始开采。秀吉把从这里采来的源源不断的黄金用在建筑上,用在狩野永德的壁画上,分给麾下公卿大名们,献给天皇纯金制茶室……秀吉这一连串行为,给世人一个丰臣政权灿灿发光的印象。

天正十四年正月,黄金之府派出外交使节团出访荒草萋萋的远州滨松城。使节一是织田家族中现今效忠秀吉的织田长益(即后来的有乐),一是本为织田信雄家老,现为秀吉陪臣的泷川雄利。当时家康正在三河吉良乡鹰猎,两位使者竟赶到吉良乡拜谒家康。两人口干舌燥,费尽口舌,中心只有一条,即只要臣服秀吉,必定有利无害。

他们所言太过绝对,破坏了家康情绪。家康最后终于表露出不曾有过的愤恨表情,用三河话说道:

“甭小瞧俺!”

家康这时表现出愤怒在外交上比较有利。他让猎鹰停在手臂上说:

“汝等二人从前到后直说有利无害,到底有何利?不愉快!”

说完,一脚蹬翻马扎,走出帷帐,狩猎去了。翌日,两位使者再次来到家康帷帐拜谒。家康照例气愤填膺:

“二人还未回府?无话可说,请速离三河!”

遭到家康如此傲慢的对待,两人自然愈加谦卑。

“万一,”他们低声下气地说,“万一关白大人发怒,发兵十万,征讨东海,如何是好?”

“尔等,”家康不得不加强语气道,“难道已忘长久手一战?关白纵是发兵十万,在这人生地不熟之三河山野,亦无能为力。我家康及所有将兵熟知三河山野一草一木。恭候关白大人大驾!”

两人被家康气势所迫,匆忙赶回大坂向秀吉汇报。秀吉知道家康这种态度只不过是外交上的一种讨价还价而已。家康不外乎是为取得外交上的有利条件,故意表现出强硬态度。

“难道他果真以为自己能战胜俺秀吉?”

但秀吉在这二人面前有必要显示自己威风:

“笑话,区区家康,消灭斯人,易如反掌。现有方案如此这般……”

家康擅长野战,作为制衡手段,秀吉计划先在尾张、三河国境矢作川西岸建筑三座野战城堡,诱家康出来,然后在池鲤鲋原野攻而克之。同时派兵从海上远攻远州,占领二股、光明寺、秋叶并筑城,截断家康势力。三河农民中多有本愿寺信徒,命京都本愿寺发布指令,鼓动农民起义。如果对农民承诺“立功者免税”,则农民起义定会风起云涌。这就是秀吉的战略方案。

两位使者汇报在晚上,秀吉说完这些便回寝室睡觉。但他马上却莫名其妙走出来,拍了拍坐在走廊的泷川雄利肩道:

“担心无用,那位三河人近日定将前来大坂拜谒。”

说完大笑,转身又回去睡觉。

“不服输!”

两位使者想到家康的顽强面容和态度,便笑秀吉过于乐观。但秀吉早已成算在胸。

秀吉看出家康已开始感到恐惧。自矢田河滩媾和结盟以来已三年,秀吉的战略地位早已远超当时。当年与家康结盟的北陆佐佐成政也早已投降,成为秀吉麾下大名。四国长宗我部元亲也投归秀吉伞下。家康除小田原的北条氏以外,已孤立无援。

“家康终于开始明白自己行将失败。”

证据就是家康那强硬态度。为遮掩自己的弱势,稳重有加的家康却轻易喊叫决战,表现出未曾有的高傲态度。这一切都是家康已感到黔驴技穷的佐证。

“但话虽如此……”

秀吉同时知道,家康绝不会主动前来投降。家康在当年不过三河及远州两国之主时,便毫不畏惧,勇敢挑战甲州武田信玄上洛军。那光景活像一条小狗面向一群老虎吼叫般悲壮。虽在三方原惨败,但家康强运,武田信玄意外在战场病殁,武田军主动撤退,家康得以逃脱灭亡危机。秀吉当时作为织田家将校,当然知道家康的顽强和勇敢。因此秀吉知道,即使如今家康走投无路,但若雪上加霜刺激他,他也定会胜败由天,决一死战。对此秀吉心有顾虑。虽然秀吉有充足战力消灭家康,但他知道,如今若展开长期战,势必造成政情不安。

结果只有怀柔。手段只有一个,那就是授予家康无上名誉。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秀吉下定决心。秀吉有一个异父妹名叫朝日,早已嫁人,但秀吉硬是说服男方,领回朝日,要把朝日嫁给家康为妻。表面上是联姻,实质上是秀吉主动给家康送去人质。

此奇妙厚遇,连家康都感到惊讶,他觉得这说明秀吉焦虑急躁,但他同时也不得不答应。这种外交上的怀柔手段如果简单回绝,那就意味着公开对秀吉挑战。他如今并不想公开挑战,所以暂时答应才是上策。但家康却向使者提条件道:

“即便朝日公主生子,亦不立为后嗣。依然答应与否?”

家康有一嫡子叫秀忠,他要把家业传给秀忠。家康态度非常傲慢。

令人意外的是使者却随口答应。家康不由反问:

“此话当真?”

使者从怀中掏出秀吉亲笔信给家康看。没想到秀吉信中竟写有同样内容。家康读罢,再次感到惊讶:

“竟优待至此?”

秀吉竟能如此明察自己内心,对此家康颇感惊叹,而且感动。

终于,朝日公主被送到滨松。朝日公主比家康小一岁,虽已四十有四,但家康并未介意。因为家康并不需把她当做女人看待,只要当做人质厚待即可。

婚礼结束。

“那,上京吧!”

秀吉使者催促家康,可出人意料,家康依然置若罔闻。

秀吉黔驴技穷。家康即使不表臣服,婚礼既已成立,他也只能满足。总之九州大友不断哀求救援,秀吉不得不决心远征九州。但他没有发动大规模军队,而只是先命距九州最近的毛利出兵征讨。但结果并不尽如人意。小规模毛利军无法制服岛津军,大友家各地城堡接连被岛津军攻陷占领。但秀吉还是按兵不动。若发兵远征,他恐家康会乘虚而入。

婚礼成立后,已过十月有余。秀吉不得不承认自己这次怀柔外交以失败而告终。但此人不可思议之处便在于,他对此绝不生气,也绝无失望反应。对家康进行怀柔,似乎已成他生涯最大事业。

“或有更妙之计?”

秀吉感到,只有不惜自己这天下关白与政权的名誉及威信,才有可能调出家康。他想到的最后一招是送自己生母去做人质。秀吉想:

“这一招,家康当大惊无疑。”

但最为吃惊的首先是其胞弟秀长。秀长以自己完美无缺的常识,几乎无有大过,辅佐胞兄秀吉至今。他从未反对过胞兄秀吉,但这次他实在不能忍受:

“自古以来,从未听说称霸天下者送人质与下人,更何况送亲生父母。岂有此理!其他亲族还好商量,送吾母亲大人去做人质,吾虽为匹夫,亦感耻辱。为何不讨伐家康?”

“小一郎!”

秀吉喊胞弟秀长小名,但却并未正面回答秀长疑问:

“俺比汝年长几岁。且看结果!”

说完便命臣下开始按计行动。形式上是派使者去邀请家康:“有关讨伐九州一事欲与大人面谈商榷,恭请上京一叙。”

然后顺便再另提一事:

“还有一事相求。老母大政所思念朝日公主,欲访贵地,看望爱女。敬请接待为盼!”

然而家康还在犹豫。

——秀吉设计诱我上京,恐欲在殿中暗杀我亦未可知。

在这点上,正如秀吉所说,家康缺乏“大气”,他坚持怀疑秀吉要暗杀他,而且因有这一疑心,所以即便秀吉把自己亲生母亲送做人质,他还是对上京犹豫不决。秀吉此举,意在暗示家康,自己无半点加害之心。若上京后加害于汝,则杀吾母可也。

让步至此,已不能称之为普通招数,只能称之为绝招。但家康重臣们还是怀疑秀吉用心,反对家康上京。他们纷纷谏言:

“那位秀吉诱杀吾主之心,昭然若揭。”

但家康又觉此为难得机会。这次若还拒绝,那将意味着宣战,而如果开战,自己必败无疑。所以他意欲上京。但在怀疑秀吉会暗杀自己这点上,他比之自己重臣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真发生类似重大事件,”家康叮嘱重臣们,“吾将设法逃脱,固守东寺。三日之内,风声定将传至滨松。尔等以井伊直政为大将,速发一万将兵,分二十阵,火速上京。酒井忠次另率一万,速占睿山。”

天正十四年(1586)十月十八日,大政所作为人质,送达三河冈崎城。家康怀疑是替身,用各种方法确认是否真为秀吉老母。当确知果为秀吉老母后,家康命本多重次监视。本多重次安顿大政所到冈崎城内居所下榻,然后关紧大门,居所周围堆积薪柴。如果上方传来事变消息,便放火烧死秀吉老母。日后秀吉得知此事后,对三河人心地之坏、无礼野蛮、残酷冷漠大怒:

“吾将生母送往三河,然三河人何等绝情绝义!”

但家康总算出发了。为防万一,他带同将兵一万,二十四日到达京城,停留一晚,翌日出发,二十六日黄昏抵大坂。

秀吉把大坂城内最大的秀长宅邸整理出来做家康临时宅邸,并派藤堂高虎负责接待。藤堂高虎安排好后对家康说道:

“明朝登城会见。今晚请安心休息。”

但家康主从无人相信此言,他们为防万一,把一万将兵分成两部,半夜交互睡眠。并与战时同样,晚餐从简,提供夜宵,全员禁酒,更在宅邸周围路上点燃篝火警戒。

“警戒至此,量他秀吉不敢动手!”

家康如此想,幕僚们也连声说。

可是到了半夜,宅邸大门口却传来嘈杂声。有人大声喧哗,有人在走廊奔跑。

家康惊跳起来,问下人何事。有人说秀吉驾到。

家康不敢相信。与秀吉不是定好明日殿中面会?况且下人说秀吉突然来访,却微服平装,仅带小姓三人随从。

“不会错吗?”

家康不能相信。下人报告说,秀吉突然来到玄关,自用敬称喊:

“本人。殿下,殿下!”

边笑边大喊大叫:别在意,并无急事。中纳言(家康)远道而来,久未相见,非常思念,等不及明日,自来造访。

“快快带路!前边带路!”

家康匆忙起身穿衣,走出卧室,来到玄关,但见秀吉正在那里叫嚷。家康家臣们未与秀吉行礼,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木桩子般围在秀吉周围。秀吉用手中折扇一一轻拍他们肩膀道:

“贵人驾到,敢不跪下?怎能直立不动?”

秀吉像折叠提灯似的把这些木桩子都按到地上跪下。家康出来,看到果真是秀吉驾到。

“何等大胆!”

家康被秀吉近似疯狂的胆量所震撼,狼狈不堪。他急忙伸手拉开门,招秀吉进屋。

“长篠以来啊!”

秀吉对家康说。确实,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信长与武田胜赖大战长篠的战场上,数一数自那以来已过十一年。秀吉兴趣盎然地提起往事,兴奋地说:明日自有明日事,今宵有酒今宵醉。

但家康却还未从惊讶中醒来,一直呆立无言。秀吉并不问他可否,招呼小姓拿来包裹,亲自打开包袱皮,揭开漆器木盒盖子。木盒里是菜肴,还有美酒及酒器。

秀吉把木盒酒器推到家康面前。家康唯恐有毒,未敢动筷。秀吉见此,拿起自己筷子,夹起菜肴便吃,还端起酒杯道:

“吾先试饮,看是否有毒。”

秀吉本不能喝酒,此时却连喝数杯,然后才给家康送上酒杯。

“盛情难却。”

家康终于开口。秀吉“啊哈哈哈”大笑,招呼跪坐在下边的家康重臣们都喝。

家康途中离席如厕。方便后出厕,有重臣轻手轻脚,影子般靠过来悄声道:

“不如趁此……”

家康狠瞪一眼,无言叱责对方,走出冰冷走廊。他终于明白,真败了。他第一次知道,世上若有所谓出类拔萃、超凡出众之人,那便是此时坐在房间的那位矮个男人。房间里传出秀吉爽朗笑声。家康回到房间。

此后不久,家康酒酣微醉。秀吉亦脖颈黑红,手脚微颤。秀吉拍拍自己脖颈,自言自语道:啊哈哈,无人搀扶,恐不能回府啊。然后突然若有所思般,往家康跟前凑凑:

“有事相求。”

秀吉歪头低声说出的话,令家康更加惊诧。

“在下出身流浪奴仆,承蒙故右大臣厚爱,能有今日之身份地位,此世人皆知。如今伞下命官人等,皆为当年同僚朋辈,彼等待在下,敬主之心皆无。拜谒当日,诸位大名尽皆到场,共同拜谒。因此有一事相求。”

秀吉声音更低,恳求家康答应:

“当日在下将仰头挺身,做出未曾有的傲慢尊大之势。请切勿在意。并有事相求:中纳言大人,能否请大人尽量显出礼数周到,恭敬殷勤的姿势?若德川大人毕恭毕敬以礼相拜,诸位大名目睹此状,自此以后,定将尊崇吾为霸主无疑。”

说完,用力拍了拍家康后背。家康后背闷响一声。

家康未出声,但却忍不住笑了。他不知道此人竟然如此天真无邪!秀吉为说此话才深夜来访。由此,家康自尊心得到极大满足。非但满足,竟由此对秀吉产生好感。

“遵命!”

家康笑完,点头答应:

“敝人既已迎娶大人胞妹,并上京拜谒,定当尽力效命。”

“不胜感谢之至!”

秀吉边笑边挪开身子,对家康左右嘻嘻哈哈打招呼起身,也不知是真是假,总之摇摇摆摆,走出走廊,出了玄关。家康一直送到玄关外边。

秀吉回去。

翌日,家康身穿正式礼服,在藤堂高虎前导下,登上海内最大城堡大坂城。穿过几道门,登上许多台阶,终于走进本丸大门。门内有曾经的盟友,大纳言织田信雄正装直立,迎候家康到来。信雄在矢田河滩媾和后上京,成为秀吉伞下大名。家康与信雄自前次战役以来,首次见面。

“请!”

信雄在前亲自带路,脚踩白砂[1],走向大玄关方向。大玄关前,秀吉自身站在白砂上,像等待天下最高贵宾客亲临般恭候家康。

家康进玄关,自然他要谦让贵族出身,身份亦为大纳言的织田信雄先进。但信雄诚惶诚恐,请家康先进。看到他们两人你推我让,秀吉上前,拉住家康手道:

“中纳言大人,请!”

先让进家康。这一瞬间,便决定了家康在丰臣家的序列。秀吉更为细心之处还在于,他没有让自己家臣进到殿内,反而让家康家臣进入殿内。

谒见顺利结束。

随后几日,大坂城倾城款待家康一行。连日连夜城中上演能乐狂言,大摆酒肴宴席。最后终于决定议论征讨九州一事。此日,大名、小名全体登城,齐聚大书院大厅。中间榻榻米上大名们按序列顺序盘腿坐下,小名们跪坐周围。大名小名们的随从等,皆并排端坐院中。

秀吉身穿小袖战袍,也就是半军装装束坐在上段二十榻榻米间。战袍大红质地,金丝绣桐叶唐草,足令观者耳目一新。

家康坐在首席。这位若在平时定会郁闷不乐,闭口无言之人,今日不知为何,却挪动跪膝,靠近秀吉,议论刚开始便笑道:

“大人战袍,稀世珍宝。若蒙下赐,不胜荣幸。”

秀吉未笑,一脸不高兴道:

“此为吾军用战袍!”

言下之意,怎能随便给你。但家康却大声道:

“从今往后只要大人左右有俺家康在,”他像背书一样说,“家康愿效兵马之劳。绝不再劳大人身披战袍受征战之苦。”

秀吉大为兴奋,站起来边脱战袍边大声说:

“有此妹婿,三生有幸。尔等且听,从今往后,吾可不再受征战之苦!”

然后亲手把战袍披到家康身上。两人关系之亲密,本已令满座大名小名颇感意外,更令满座吃惊的是家康竟能如此献身。家康这一行为,使丰臣政权的巨大与尊贵,作为现实光景,尽现天下。

当晚,秀吉特意去现称北政所,也就是自己正妻宁宁的内宫,令宁宁端出佳肴,斟上美酒,道:

“今宵终可开怀畅饮!”

他把侍女们尽皆支走,只剩两人亲密交谈。佳肴是烤年糕和炒黄豆。秀吉直到晚年都离不开儿时这两种食物,喝茶吃酒时只要有此二物,便可满足。

“今日如此这般……”

秀吉自打年轻时以来养成的习惯,白日发生之事,事无巨细,晚间都说给宁宁听。今日要说的是家康战袍一事。

“亏那位德川大人,竟说出那等感人之言。”

宁宁对家康态度突变颇为吃惊。秀吉躺倒笑道:

“何足为奇,狂言[2]而已!”

秀吉提前策划好,命胞弟秀长悄悄转告给家康,请家康届时表演。

“吾之天下,即靠此狂言,一言定乾坤。”

说完,秀吉突然觉得自己自打开始效命织田家,不是一直就在上演着一场狂言吗?

如果说秀吉生涯就是一场狂言,那么这场狂言何等之长?这场狂言的主角,在家康上京后并无多长时间,仅十二年后的庆长三年(1598)八月便死去,退出了历史舞台。

这首临终诗句,似为秀吉自作。秀吉本有一定歌才,年轻时曾咏过狂歌。得天下后又跟公家贵族来往学习,做过短歌之类。这首临终短歌,包含他本有的狂歌意味:

似露非露我之身,

浪花拍岸梦中梦。

(完)

[1] 白砂:日本庭院多用碎石铺地。白砂亦即白色碎石,洁白如玉,意显尊贵。

[2] 狂言:日本传统演剧之一。有初期猿乐的滑稽模仿等要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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