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重要的日子到来的时候,我们两人都起得很早。
我想去厨房刮一下胡子,而克劳德已经穿戴妥当,跑到外面去整理稻草。厨房是前面的一间屋子,透过窗子,我能看到阳光刚刚爬上树梢,太阳从山谷对面的山脊上缓缓升起。
克劳德每次抱着一大捧稻草从窗边走过时,我都能从镜子边缘注意到他脸上专注的、气喘吁吁的神情,那颗硕大的圆脑袋向前伸着,布满深深皱纹的前额向上延展到发际线。他这副模样以前我仅看到过一次,那是他向克拉丽斯求婚的晚上。今天他如此兴奋,甚至连走路也显得古怪,轻轻地踩着地面,仿佛加油站周围的水泥地太烫了,他的脚底受不了。为了让杰基舒服一些,他不停地忙着,把越来越多的稻草抱到厢式货车后面。
然后他进入厨房做早餐。我看见他把汤罐放到炉灶上,开始搅动。他用一只长形的金属汤匙,一直不停地搅啊搅,一直搅到沸腾,大约每隔半分钟,他会身体前倾,把鼻子探入令人反胃的煮马肉的甜蒸汽中,然后开始加入其他作料——三个剥了皮的洋葱、几根嫩胡萝卜、满满一大杯荨麻茎叶、一汤匙情人牌肉汁、十二滴鳕鱼肝油——他用又大又粗的指尖轻轻地拿起每一样东西,仿佛那可能是一小块威尼斯玻璃碎片。他从冰箱里取出一些剁碎的马肉,掂量着抓了一把放进杰基的碗中,抓了三把放进另一只碗中,当汤做好后,他把它分成两份,倒在马肉上面。
这就是过去五个月里,每天早晨我都能看到的相同程序,但是它从没显得像今天这样紧张和屏息凝神。他不说话,甚至都没有朝我这边看一眼,他再次转身出去牵狗的时候,连他的颈背和肩膀也似乎在窃窃私语。“哦,主啊,可别出什么差错,尤其是今天,别让我做错任何事情!”
他在畜栏里为狗拴上皮带时,我听到他和它们轻声说话。他把它们带进厨房后,它们欢快地蹦跳着,争先恐后地跑向早餐,两对前脚抬起又踏下,粗大的尾巴鞭子似的左右晃动。
“对了,”克劳德终于开口了,他问道,“是哪一只?”
大多数早晨他都会和我赌一包香烟,但是今天是更大的事情将要来临的紧要关头,我知道在此刻,他唯一想要的就是一点额外的安慰。
当我开始绕着这两条长得一模一样、漂亮而高大、黑如天鹅绒的狗走动时,他注视着我,让到一边,手持牵引绳和它们保持着一臂的距离,以便让我看得更清楚些。
“杰基!”我试起那个从没奏效过的老把戏,“喂,杰基!”两个完全一样的脑袋以完全一样的神情转来转去地看着我,四只明亮的、完全相同的、深黄色的眼睛凝视着我的眼睛。有时候,我觉得其中一只的黄眼睛要比另一只略微深些。还有些时候,我想我能认出杰基是因为它的胸部更饱满,尾部的肌肉更发达,但其实并非如此。
“快点。”克劳德催促道,他希望在今天这个关键的日子里我会猜错。
“这一条,”我说,“这条是杰基。”
“哪一条?”
“左边这条。”
“你瞧!”他叫喊起来,整张脸突然堆满了笑容,“你果然又猜错了!”
“我不认为我错了。”
“你差不多大错特错。现在听好了,戈登,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最近几个星期,每天早晨,在你想把它认出来的时候——你知道吗?”
“什么?”
“我一直在计算次数。结果是你甚至都没猜对一半!你最好还是投掷一枚硬币来决定吧!”
他的意思是如果我(一个每天看到它们并与之擦身而过的人)都不能猜对,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害怕费西先生呢?克劳德知道,费西先生在识别替身方面是个大名鼎鼎的能手,但他也知道,在两条狗没有任何不同的情况下,要看出它们之间的差异非常困难。
他把装狗食的碗放到地上,把肉较少的一碗给杰基,因为它今天要赛跑。当他退后看着它们吃饭的时候,深重的忧虑又像阴云一般浮上他的面颊,他用那双灰色的大眼睛注视着杰基,这是一种充满热情、融合着爱的目光,这种目光最近只有克拉丽斯才享有过。
“你看,戈登。”他说,“这正是我一直在跟你说的。在过去一百年里,有各种各样使用替身的方法,有些很管用,有些没效果,但是在整个跑狗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像这样的替身。”
“但愿你是对的。”我说,我的记忆开始回溯到圣诞节前那个冰冻的下午。在四个月前,克劳德问我借用厢式货车,向艾尔斯伯里的方向驾车离开,也没说去哪。我猜他是去看克拉丽斯,但后来他在下午回来时,带回了这条狗,说是用三十五先令从一个人手中买下的。
“它跑得快吗?”我问。我们站在油泵旁边,克劳德用皮带牵着狗,看着它。一些雪花飘下来,落在这条狗的背上,厢式货车的引擎还在转动。
“快吗?”克劳德回答道,“它差不多是你这辈子见过的跑得最慢的狗!”
“那么你买它做什么?”
“噢。”他那张大牛脸上浮现出诡秘和狡黠的神情,说道,“我突然想到它可能看起来有点像杰基。你说呢?”
“现在经你这么一说,我确实觉得有点儿像。”
他把牵引绳交给我,我牵着这条新狗进屋擦干它,而克劳德则跑到围栏去牵他心爱的狗。当他回来后,我们第一次将这两条狗放在一起,我还能记得他退后着说道:“哦,老天!”他呆如木鸡地站在它们前面,仿佛看见了一个幽灵。然后他变得既激动又安静,他跪下来,开始一个部位、一个部位地仔细对比它们,在这段持续很长、不出声音的检查中,他甚至连脚指甲和露趾爪——每只狗身上有十八个——都做了相互间的颜色比较,这期间,我能感觉到他的兴奋在分分秒秒地点燃,屋子也似乎变得越来越暖和了。
“瞧。”最后他站起来说道,“让它们在房里来回走几次,好吗?”然后他站在那里足足有五六分钟之久,只见他靠在炉灶上,眯起眼睛,歪着脑袋看着它们,还皱起眉头,咬着嘴唇。过了一会儿,他像是不相信自己一开始看到的,又跪了下来,重新对它们的每个部位再做一次检查。突然,就在检查的时候,他跳起来看着我,他的脸僵硬而紧张,鼻孔和眼睛周围泛起一种奇怪的白色。“好了,”他声音带着些微的颤抖,说道,“你知道吗?我们成功了,我们要发财了。”
然后我们两人在厨房里做了私密性的讨论,制订详细的计划,选择合适的跑道。最后,每隔一周的周六,总共有八次,我们关闭了我的加油站(放弃整整一个下午的营业),一路载着替身去牛津,去往黑丁顿附近田野里的一条肮脏的跑道,虽然它是一个赌大钱的地方,但实际上那里只有一条用旧柱子和绳子拦出的跑道,还有一辆翻过来用以拖假兔的自行车,再有就是远处端头上的六个隔栏和发令员,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在十六个星期里,我们载着这条替身去了那里八次,让它和费西先生在一起,在雨天冰冻的寒冷中我们站在人群边上,等着它的名字被粉笔写在黑板上。我们叫它黑豹,当它的名字出现时,总是克劳德带着它进入跑道,我会站在终点候着它,让它避开那些好斗的吉卜赛狗,这些吉卜赛狗经常有意潜入,在比赛结束时把另一只狗撕成碎片。
但是你要知道,带着这条狗去那里参赛这么多次,这自始至终的整个过程相当令人悲哀,让它赛跑、看着它,希望并祈祷不管发生什么它总是最后一名。当然,祈祷是大可不必的,我们从来没有真正担忧的时候,因为这老兄根本就不会疾跑,就是这么回事。确切地说,它跑起来宛如一只螃蟹。只有一次它没有名落榜尾,这是因为一条名叫安伯·弗拉什的浅褐黄色大狗把一只脚陷进了一个洞里,折断了肘关节,只能用三条腿跑完全程。但即使如此,我们的狗也只是赢了它。所以就这样,我们使它落到了和低矮的杂种狗相同的最低等级,上一次我们去那里,所有的赌注经纪人都以二十比一或三十比一的赔率押在它身上,他们呼喊着它的名字,请求人们对它下赌注。
现在,终于在这个四月的晴天,轮到杰基正式上阵了。克劳德说我们不用再让替身去跑了,否则费西先生可能会开始厌烦它,把它给彻底否决掉,因为它跑得实在太慢。克劳德说这是让它离开的最佳心理时间,杰基会领先三十到五十个身长。
他把杰基从幼犬开始养大,它现在还只有十五个月大,但它是一个快跑手。虽然它还从没赛跑过,但是根据记录它绕乌克斯桥私立学校小跑道的时间,我们知道它跑得快,从它七个月大开始,克劳德每个星期天带它去那里——除了有一次带它去做疫苗接种之外。克劳德说,它的速度可能还没有快到足以在费西先生的赛场里赢得头筹,但是我们现在把它弄成了和杂种劣狗为伍的最低等级,它即使跌倒,再爬起来,但仍能领先二十个身长——好吧,不管怎么说,准能领先十到十五个身长,克劳德这样说。
因此今天早上我必须去村里的银行,为我自己取五十英镑,再取五十英镑给克劳德,作为他的预付工资,然后在十二点钟锁上加油站,在一只油泵上面挂上这天关门的通知。克劳德会把替身关在后面的围栏里,把杰基放进货车,然后我们就出发。我不敢说我和克劳德一样兴奋,再说,我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依赖它,比如买屋和结婚。我也不像他那样,几乎和灰狗们一起出生在狗窝里,整天东游西荡、无思无想——也许除了晚上想克拉丽斯。就我而言,我有加油站老板这样一个职业,它使我一直忙忙碌碌,更不用说二手车生意了,如果克劳德想和狗厮混在一起,我也无所谓,特别是像今天这样的事情——如果它能成功!事实上,我也并不介意承认,每当我想到我们投入的钱和我们可能赢的钱时,我的胃就会有点上下翻腾。
两条狗此刻已经吃完了早餐,克劳德带着它们穿过对面的田野,去做一个短暂的散步,而我穿好了衣服,在做煎蛋。再后来,我去银行取款(全部是一英镑的),上午剩下的时间似乎很快就进入到对顾客的服务中。
十二点,正当我锁上门,并在泵上挂上通知时,克劳德从后面牵着杰基走来,并提着一只用红褐色硬纸板做的手提箱。
“手提箱?”
“装钱用。”克劳德回答,“是你自己说的,没有人能在口袋里装下两千英镑。”
这是一个可爱的、鹅黄色的春日,树篱上的花蕾全都绽开了,阳光照进路对面高大的山毛榉的浅绿色嫩叶丛中,并透过它的缝隙投射过来。杰基看上去很精神,两块甜瓜一样大小、又硬又大的肌肉鼓在后腿上,它的皮毛犹如黑丝绒,闪闪发光。当克劳德把手提箱放进货车时,这条狗用脚趾跳了一段小快步舞,以显示它准备就绪,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我,咧开嘴巴露出了牙齿,好像知道它要出发去参加赛跑,将赢得两千英镑和一大堆赞誉。杰基这条狗,它有着我见过的最开怀的、最人性化的咧嘴露齿笑。它不仅会提起上唇,实际上还会伸展着嘴角,所以能够看到它嘴里的每一颗牙齿,也许除了后面一两颗臼齿。
我们上车出发了。由我驾车,克劳德坐在我旁边,而杰基站在后面的稻草上,从我们肩上透过挡风玻璃望着车外。克劳德频频转过身,试图让它躺下,这样,不论我们在什么时候急转弯,它都不会被甩倒,但是这条狗太兴奋了,除了对他咧嘴笑和摆动着大尾巴外,什么也不听。
“你去拿钱了吗,戈登?”克劳德一支接一支地、不停地抽着纸烟,完全无法平静下来。
“拿了。”
“还有我的?”
“我拿了一百零五英镑,五英镑照你说的,给驱动假兔的人,这样他就不会停下野兔让比赛中断。”
“好。”克劳德好像冻僵似的,使劲搓着双手,说道,“好,好,好。”
我们驱车穿过窄小的大米森登商业街,瞥见了老拉明斯走进“老马头”酒吧去过他早上的一杯酒瘾,然后我们在村子外面左转,攀上了奇特恩斯的山脊,朝里斯伯勒王子城而去,从那里到牛津只有二十多英里。
现在,一种沉默和紧张的气氛笼罩着我们两人。我们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各自都怀着各自的担忧和激动,抑制着各自的焦虑。克劳德不停地抽烟,把抽了一半的烟扔到窗外。通常在这些旅程中,他在来回路上都会从头到尾滔滔不绝地说话,说他一生中对狗做过的所有事情,说他做过的工、去过的地方、赢过的钱;还说别人与狗之间的各种各样的故事,有关偷窃、残忍、难以置信的欺骗和跑狗时狗主人的狡猾。但是今天我觉得他不希望自己说很多话,此刻,就这点而言,我也一样。我坐在那里看着路,试图通过回想克劳德告诉我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跑狗骗局,让自己把注意力从即将发生的事情上转移开来。
我敢发誓,在这方面没有一个活着的人比克劳德知道得更多,自从我们养了替身并决定干这种营生,他就开始对我进行行业知识的启蒙和传授。到现在,我想至少在理论上,我所知道的差不多和他不分上下了。
我们在厨房里面开始了最初的策略讨论。我记得是在替身来的那天,我们坐在那里看着顾客经过窗口,克劳德向我解释着所有我们必须要做的事情,我真的是在尽我所能地听着,直到最后我才忍不住问了一个问题。
“我不明白的是,”我说,“你究竟为什么要用替身。如果我们一直用杰基跑,只是在前六场比赛中阻止它,让它落到最后一名,这不是更安全吗?然后当我们万事俱备,再让它好好跑。如果我们这样做的话,最终结果也是相同的,不是吗?而且,这样就没有被抓住把柄的危险。”
“嘿,就按我说的那样做吧!”克劳德抬头快速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说,“嘿,别那样说!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从不做‘阻止’这种事。你是怎么回事,戈登?”看来他真的被我说的话触痛和震惊了。
“我不知道我说的有什么不对。”
“戈登,你听我说。阻止一条好狗会使它心碎。一条好狗它知道自己跑得快,如果看见其他所有的狗都跑在前面,却不能够追上它们——我告诉你,它会心碎的。更重要的是,如果你知道那些家伙在赛狗中使了什么诡计去阻止他们的狗,你就不会提出这样的建议了。”
“什么诡计,比如?”
“几乎可以使出世上的一切伎俩,只要它能使狗跑得慢。一条好的灰狗要碰到很多阻碍才会慢下来,它们充满勇气和无比疯狂的渴望,你甚至不能让它们观看一场狗赛,因为它们会从你手中扯断皮带,急切地想要加入进去。有很多次我看见折断了腿的狗仍然坚持到比赛结束。”
然后他停下来,用那双暗淡的大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神情非常严肃,显然在整理思路。“也许,”他说,“如果我们要把这件事做好,我最好告诉你一两件事,这样你就会明白我们要面临的是什么。”
“说下去,告诉我。”我说,“我想知道。”
他默默地对着窗外看了一会儿。“你必须记住,”他以阴郁的口吻说道,“所有那些带着狗去赛跑的家伙——他们是狡诈的,他们比你想象中更狡诈。”他又停住了,在整理他的思路。
“现在,我来举例说明各种阻止狗的方法。首先,最普通的方法,是用带子勒。”
“用带子勒?”
“是的,用带子勒紧它们,那是最常见的做法。你瞧,就是用口套的带子紧紧勒着它们的头颈,勒到它们几乎不能呼吸。一个聪明的人知道在比赛中利用皮带上的哪个搭扣,也知道这能使他的狗输掉多少个身长的距离。一般来说,勒紧两个凹槽可以落后五六个身长。把它弄得很紧,它就会落在最后。我已经看到过很多狗在热天因带子扣得太紧而昏倒和死亡了。它们是被勒死的,绝对是被勒死的,这也是一件极其可恶的事情。还有,他们有些人会用黑棉线把狗的两个脚趾绑在一起,这样它失去了平衡,就绝不可能跑得像原来那样好。”
“这听起来还不太坏。”
“此外,还有其他的,把一块刚刚嚼过的口香糖粘在它们的尾巴下面,靠近尾巴和身体的连接处,这不是什么好笑的事。”他愤愤不平地说,“一条奔跑的狗,它的尾巴会非常轻盈地上下摆动,尾巴上的口香糖一直粘在后面最柔软的毛上。你要知道,没有一条狗会喜欢这样。然后,还有用安眠药的,现在这种方法大行其道。他们按狗的体重下药,简直像个医生,根据想让它慢下来五个、十个,还是十五个身长来确定药粉的用量。这些只是几种普通的方法,”他说,“实际上它们还算不了什么,和其他一些能在比赛中阻止一条狗的事情相比,特别和吉卜赛人做的事相比,那绝对算不了什么。提起吉卜赛人做的事情那简直是太恶心了。比如,他们会把自己的狗放到陷阱里,那几乎是你对你最坏的敌人也不会做的事情了。”
当他告诉我那些事的时候,我觉得确实可怕极了,因为它们涉及肉体伤害和频繁的痛苦折磨。然后他继续告诉我,那些人想让狗赢的时候会怎样做。
“让它们跑得快和让它们跑得慢是同样可怕的事情。”他轻声说道,脸上的神情模糊不清而又诡秘,“也许最常用的是冬青油,无论什么时候,当你看见一条狗逛来逛去,它的背上没有毛发,或者周身布满小的秃斑,这就是冬青油造成的。因为比赛前,他们在它的毛皮上过猛地涂擦过冬青油。有时候会用斯隆擦剂,但多半是用冬青油。这会产生非常可怕的刺痛感,这种刺痛感很不好受,会让所有的老狗都只想奔跑逃命,它们跑啊跑,为了摆脱痛苦,它们不顾一切地拼命奔跑。
“此外,他们还用针筒注入特殊的药物。提示一下,那是种现代的方法,赛场的多数小混混由于孤陋寡闻,还不懂得使用它。一些从伦敦来的家伙,他们的大车里载着通过贿赂体育场的驯狗员,从那里借来参加当天比赛的狗,这些家伙就是使用针筒的人。”
我还记得,他坐在厨房的桌子旁边,嘴上叼着一根纸烟,一边垂下眼睑挡住烟雾,一边透过满是皱纹、几乎合上的眼皮看着我。他说:“戈登,这是你一定要记住的。如果他们要一条狗赢,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们做不出来的。另外,不论他们对它做了什么,没有一条狗能跑得快过它体格所能承受的。所以我们如果能够让杰基落到最低等级,那么我们就成功了。最低等级的狗里没有一条能追上杰基,即便是擦了冬青油和打了针的也不能,即便是用了生姜的也不能。”
“生姜?”
“当然了,用生姜,这也是一种常见的方法。他们是怎么做的呢,他们会拿一块胡桃大小的生姜,在它们开跑前的五分钟塞进狗的体内。”
“你是说塞到它嘴里?让它吃下去?”
“不。”他说,“不是塞到它的嘴里。”
话题就这样继续下去。在我们之后的八次带替身去比赛的长途旅行中,我听到越来越多有关这项迷人运动的故事——听得特别多的是阻止它们和加速它们的方法(甚至知道了药物的名称和使用的剂量),我听到过“鼠治疗”(用于不肯追逐的狗,使它们去追逐假兔)的方法:把一只老鼠放在一只铁罐里,然后把铁罐系在狗的脖子上,在罐盖上开一个小洞,洞的大小能让老鼠窜出脑袋来咬狗。但是狗却抓不到老鼠,由于脖子不断地被咬,它自然会近乎疯狂地奔跑,而它越是把罐子摇晃得厉害,老鼠越是咬它。最后,当有人把老鼠放出来时,狗会愤怒地扑上去,把它撕成碎片,而在那之前,它是一只温顺的、摇头摆尾的、不会伤害老鼠的动物。这样做了几次,这条狗会变成一个真正的杀手,它会追逐任何东西,甚至假兔。克劳德说:“说真的,我并不赞同这样做。”
我们现在开过了奇特恩斯,从榉树林里出来,进入牛津南边平坦的乡村,那里遍布着榆树和橡树。克劳德默默地坐在我旁边,紧张不安地抽着烟,每隔两三分钟,他会转过身看看杰基是否正常。这条狗终于躺下了,克劳德每次转身时,都会用温和的声调对它低语几句,狗用尾巴的轻微运动来回应他,弄得稻草沙沙作响。
很快我们就要进入泰姆。在开集市的时候,人们会在宽阔的大街上把猪、牛、羊圈在围栏里,那里的集市每年举办一次,举办集市时,城镇中心的街道上有秋千、旋转木马、碰碰车和吉卜赛人的大篷车。克劳德出生在泰姆,我们每次经过它,克劳德都会提到这些事情,还不曾有过例外呢。
“嘿。”在第一幢屋子映入眼帘时,他说,“这里是泰姆。我生在泰姆,并在泰姆长大,你知道吗,戈登?”
“你告诉过我。”
“我们小时候在这里做过很多有趣的事。”他语中略带怀旧地说道。
“我明白。”
他停下来,我认为缓解他内心的紧张情绪比其他什么都重要,于是他开始谈起他的童年时代。
“我家隔壁有一个男孩,”他说,“他的名字叫吉尔伯特·戈姆。脸像雪貂一样又小又尖,一条腿比另一条要短一些。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搞出一些惊人之举。你知道我们做了一件什么事吗,戈登?”
“什么事?”
“在星期六晚上,当我妈妈和爸爸去小酒吧的时候,我们溜进厨房,拆开小煤气灶的管子,让煤气进入一只装满水的牛奶瓶。然后我们坐下来把水倒在杯子里喝。”
“味道很好吗?”
“好?绝对令人作呕!但我们放了很多很多糖,所以它的味道还不算太坏。”
“你们为什么喝这玩意?”
克劳德转过身看着我,眼中带着怀疑。“你是说你从没喝过‘蛇水’!”
“我可不能说我喝过。”
“我想每个人小时候都会喝过!它使你兴奋,就像葡萄酒一样,只是它更厉害,这取决于你灌煤气的时间。星期六晚上我们常常在厨房里喝得东歪西倒,这真是太神奇了。直到有一天晚上爸爸提早回家逮住了我们。此生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夜晚,我拿着牛奶瓶,气体冒出的可爱气泡进入瓶子,吉尔伯特跪在地上,准备等我发出指令时关掉阀门,而爸爸走进来了。”
“他说什么?”
“哦,老天!戈登,那太可怕了。他一句话也没说,靠着门站在那里,他开始摸索他的皮带,非常慢地解开搭扣,再慢慢把它从裤子上抽出来,然后一直盯着我看。他是一个彪形大汉,有一双煤炭锤头一样的大手,留着黑色的小胡子,脸颊布满了紫色的血管。然后他迅速走上前来,扯住我的外套,一阵抽打,他竭尽他的凶猛,用的是皮带上有搭扣的那一端。真的,戈登,我以为他是要杀了我。但最后他停住了,缓慢而仔细地把皮带系上、扣紧它、把它塞好,然后他打起嗝,喷出他喝下的啤酒的味道。接着他走出去返回小酒馆,依然一句话也没说。我此生最糟糕的一顿毒打非此莫属。”
“那时你多大?”
“我想,大约八岁。”克劳德说。
当我们接近牛津时,他又沉默下来。他不停地扭着脖子看杰基是否正常,去抚摸它,敲敲它的头,有一次他转身跪在座位上,把更多的稻草往狗的身边拨拢,低声抱怨着有风。我们行驶到牛津城的边缘,进入一条狭窄而通畅的乡村道路,开了一会儿后,我们进入一条崎岖不平的小车道,沿着它行驶,我们开始被一小群男人和女人赶上,他们朝着相同的方向骑车、行走,还有一些男人领着灰狗。在我们前面有一辆大轿车,透过它的后窗我们能看到一条狗坐在后座的两个男人中间。
“他们来自四面八方,”克劳德阴郁地说,“那一条可能是专门从伦敦来的。也许正是为了这个下午才把它从一个大体育场的狗屋里悄悄弄出来的。据我所知,这可能是一条德比狗。”
“但愿它不要撞上杰基。”
“不用担心,”克劳德说,“所有的新狗都自动进入最高一级。这是一条费西先生非常强调的规则。”
有一扇打开的大门通向场地,在我们驶入之前,费西先生的妻子迎上来收取我们的入场费。
“如果她有力气的话,他会让他老婆为那该死的踏板绕线的。”克劳德说,“老费西可没有雇足必不可少的人员。”
我驾车穿过那块场地,把车停在一排沿高坡树篱停泊的汽车末端。我们两人下了车,克劳德飞快地转到车后去接杰基,我站在车边等着。这是一个非常大的场子,有微微的斜坡,我们现在站在斜坡的顶上朝下看。我能够看到远处六道起跑隔栏,还看到用木桩标明的跑道,这条跑道沿着场地底部延展,然后以直角急转,蜿蜒上坡,朝着人群而去,直到终点。离终点线三十码之外,立着一辆翻转过来的自行车,用来驱动假兔。因为它很轻便,所以成了所有赛狗场驱动假兔的标准机械。它包含一个大约八英尺高的薄木头平台,由四根插进地里的杆子支撑着;在平台顶上固定了一辆轮子朝天倒置的普通旧自行车;车的后轮对着前面,面向跑道,轮胎被卸下,剩下一个有凹面的金属轮圈。拉假兔绳子的另一端系在这只轮圈上,绕绳者(或假兔驱动者)跨坐在自行车后面,用双手转动踏板,使轮子旋转,再把绳子绕在轮圈上,从而拉着假兔,以他想要的任何速度朝着他运动,一直可以加速到每小时四十英里。每跑完一次,会有人把假兔(连着绳子)一路拿回到起跑线上,这样,松开来的绳子还是系在轮圈上,可以准备开始新的一轮赛狗。从这个高平台上,绕绳者能够观察赛事,调整假兔速度,保证它仅仅跑在领先的狗前面,他还可以在他想要的任何时候,通过突然反转踏板,让绳子缠绕在轮毂上,以此让假兔停下,使它成为“无效比赛”(如果有问题的狗看上去要赢了);另一种做法是突然使假兔慢下来,也许持续一秒钟,这使得领先的狗会自动抑制一下速度,于是其他的狗就会赶上它。这个绕绳者,可是一个重要的人物。
我能够看到费西先生的绕绳者已经站在他的平台顶上,这是一个看上去强有力的人,穿着一件蓝色的运动衫,靠在自行车上,透过纸烟的烟雾,俯视着人群。
在英国有一条令人费解的法律,像这样的赛狗大会一年在同一个场子只能举行七次。这就是为什么费西先生的设备都是可移动的,在第七次赛狗大会之后,他会很轻易地把赛狗设备转移到下一个场子。法律根本难不倒他。
已经来了一大群人,赌注经纪人在右边竖起一排他们的摊位。克劳德和杰基现在已经离开货车,他牵着狗向一群人走去,他们正围着一个穿马裤的矮个子胖男人——费西先生本人。人群中的每个人都用皮带牵着一条狗,费西先生左手拿着一本被他折叠过的笔记本,不停地在上面写着名字。我走过去看着。
“你的是哪一条?”费西先生的铅笔悬在笔记本上问道。
“米德奈特。”一个带着一条黑狗的人答道。
费西先生退后一步,然后非常仔细地打量着那只狗。
“米德奈特。好!我记下了。”
“简。”下一个人说。
“让我看看,简……简……是的,好了。”
“索尔迪尔。”牵着这条狗的是一个高个子、长牙的男子,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双排纽扣休闲西装,穿得发亮了,当他说出“索尔迪尔”的时候,他开始用自己没捏皮带的那只手慢慢搔着裤子的臀部位置。
费西先生弯下身子检查这条狗,那人两眼朝天。
“带它离开。”费西先生说。
那人迅速地朝下面看了看,停止搔痒。
“快点,带它离开。”
“听我说,费西先生。”那人说,一口长牙使他说起话来有些漏风,“拜托,别说这种该死的傻话。”
“快点,撵它走,卡里,别浪费我的时间。你我都很清楚,那条索尔迪尔的右前脚上有两个白色脚趾。”
“你看,费西先生。”那人说,“其实你至少有六个月没见过索尔迪尔了。”
“快点,卡里,走开。我没时间和你争吵。”他看上去一点也不生气,说道:“下一个。”
我看见克劳德牵着杰基走上前。他那张庞大的牛脸一动不动,表情漠然,眼睛盯着费西先生头顶上方大约一码处的什么东西,他紧紧捏着牵引带,手指关节就像一排白色的小洋葱。我知道他的感受,在那一刻,我也深有同感,当费西先生突然笑起来的时候,我的感觉甚至更糟。
“瞧!”他喊着,“这是黑豹。它是一流选手啊。”
“是的,费西先生。”克劳德说。
“好,我要告诉你,”费西仍然咧开嘴笑着说,“你可以带它回家了,让它哪里来哪里去。我不要它。”
“但是听我说,费西先生……”
“我至少已经帮你跑了它六到八次,够了。听着,你为什么不一枪把它了结算了?”
“请听我说,费西先生,只是让它再跑一次,之后我再不会来求你了。”
“即使一次也不行!今天我有太多的狗,简直应付不过来。没有地方容纳这样的螃蟹。”
我想克劳德要哭出来了。
“不瞒你说,”他说,“过去两个星期里,我每天早晨六点钟起床,给它做长跑训练、做按摩、买牛排喂它。相信我,它完全是一条不同的狗了,和上次跑的时候大不一样。”
“不同的狗,”这句话让费西先生像被针扎了一样,他跳了起来,“什么意思!”他喊着,“不同的狗!”
我要称赞克劳德一句,他真的是临危不乱。“听我说,费西先生。”他说,“我非常感谢你没有暗指我什么,你很清楚我不是那个意思。”
“对的,对的。但那都一样,你可以带着它走了。让这样慢的狗参加比赛毫无意义。现在就请你把它带回家去,别耽误了整个赛狗大会。”
我看着克劳德,克劳德看着费西先生,费西先生则环顾着四周来做登记的狗。在棕色的花呢外套里面,他穿了一件黄色的套衫。他胸口的黄色条纹和两条包了绑带的细腿,加上他把头扭来扭去的样子,使他看起来就像一只活泼的小鸟——或许,像一只金丝雀。
克劳德向前一步,他的脸开始因为愤怒而微微发紫,我能看出当他吞咽唾液时,他的喉结在上下运动。
“我来告诉你我要做什么,费西先生。我非常肯定这条狗有了进步,它不会落在最后,我敢和你赌一个英镑,就是这样。”
费西先生慢慢转过身看着克劳德。“你疯了吗?”他问。
“我和你赌一个英镑,就是这样,只是为了证明我说的话。”
这是一个危险的举动,必定会引起怀疑。
但克劳德知道这是他唯一可做的一搏。当费西先生弯下腰去检查狗的时候,一切安静下来。我能看到他的眼睛在这动物的整个身体上一个部分、一个部分地慢慢移动。这个人的一丝不苟以及他的记忆力,倒是有点令人钦佩。在这个自信的小恶棍身上,有些东西也很可怕,他脑中也许记住了数百条虽然不同但非常相似的狗的形体、颜色和斑纹。他从来不需要更多的线索,一点点蛛丝马迹——一个小疤痕、一只张开的脚趾、踝关节上的一个不起眼的小瑕疵、一个不明显的背脊弧度、微微有点深的斑纹——费西先生都一直铭记于心。
所以,当他向杰基俯下身子的时候我观察到他的脸是粉红色的,很饱满,嘴巴小得似乎不足以舒展一个笑容,眼睛就像两只小照相机,焦点精准地聚集在这条狗身上。
“好吧,”他挺直了身子说,“不管怎样,是同一条狗。”
“我也是这么想的!”克劳德喊叫着,“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费西先生?”
“我觉得你是一个疯子,我就是这样认为的。但这是个赢到一英镑的简单的好方法。我想你是忘了上次的比赛,忘了安伯·弗拉什怎样差点用三条腿打败它?”
“那时这条狗的状态不佳,”克劳德说,“那时它没有我最近给它的牛排、按摩和长跑训练。费西先生,但你看,你不能为了赢这个赌就把它塞进最高一级哦。它是一条最低等级的狗,费西先生,这你知道吧?”
费西先生笑了,他的小纽扣嘴张成了一个小圆,他一边笑一边看着人群,他们也对着他笑。“听好了,”他把一只多毛的手搭在克劳德的肩膀上说道,“我认识我的狗。我用不着做任何无意义的事来赢这一英镑,它在最低一级。”
“一言为定,”克劳德说,“这是一个赌约。”他带着杰基一起离开,我走过去和他会合。
“天哪,戈登,好险啊!”
“吓死我了。”
“但现在我们进来了。”克劳德说道。他脸上又现出那种气喘吁吁的神情,他走来走去,步子快而古怪,好像地面烫他的脚。
人们还在大门那里进场,无疑现在已有三百人了。这不是一群正经的人,是些尖鼻子的男人和女人,面孔脏兮兮的,露着坏牙,眼睛骨碌碌地转动。这些大城镇的渣滓,像是从一个破裂管子里流出来的污水,沿着路慢慢流进大门,在赛场的顶端形成一个带臭味的污水池塘。他们全在那里,全是些游手好闲之人、流浪汉、刺探情报的人、渣滓、污水、碎屑以及从大城镇破裂排水管里冒出的浮渣。有些人带着狗,有些人没带。狗被绳子牵来牵去,有痛苦地耷拉着脑袋的狗,有又瘦又脏的、臀部带有溃疡的狗(因为睡在木板上),有长着灰色鼻子的悲哀老狗,有注射过麻醉剂的狗,有被灌下麦片粥以阻止它们取胜的狗,有腿僵直着走路的狗——特别明显的是一条白狗。“克劳德,为什么那条白狗那样直着腿行走?”
“哪一条?”
“那边那条。”
“哦,是的,我们看到了。很可能因为它被吊过。”
“吊?”
“是的,吊。悬着腿在一副挽具里被吊上二十四小时。”
“天哪,但为什么这样呢?”
“当然是为了使它跑得慢。有些人不想打麻醉剂、灌粥或用带子勒,所以就用吊的方法。”
“我明白了。”
“要么就是,”克劳德说,“要么就是他们用砂纸擦它们,用粗砂纸摩擦它们的爪垫,把皮肤擦破,这样跑的时候就会疼痛。”
“是的,我明白了。”
也有较健康、看上去颇亮丽的狗,每天用马肉精心饲养,而不是残羹剩饭、面包干或卷心菜水,它们的毛皮亮闪闪的,摆动着尾巴,用力拉着它们的皮带,它们没有被注射麻醉剂,没有被灌粥,等待它们的也许是一种更糟糕的命运——口套的带子被额外地扣紧了四档。
“要确保它现在还能够呼吸,乔克。不要让它完全窒息。别让我们看见它在赛跑中倒下,就像这样看见它有点喘不过气来的时候,继续收紧带子,每次收紧一档,直到你能听见它喘息的声音,你会看到它嘴巴张开,呼吸沉重。这就恰到好处了,如果它的眼球鼓起来就不行了,要当心这点,你会吗?好了吗?”
“好了。”
“让我们离开这群人,戈登。让杰基被这些狗弄得很兴奋的话,一点好处都没有。”
我们走到斜坡上停车的地方,然后在一排汽车前面来回地走,让狗保持运动。我能看见一些汽车里有人和狗一起坐着,当我们走过时,那些人透过窗子怒视着我们。
“现在要特别小心,戈登,我们不想有任何麻烦。”
“不会,没问题。”
这些是最上等的好狗,被秘密地藏在车里,只是在登记(用一个虚构的名字)时快速带出来现身,再赶快带回来让它们在车里待到最后一刻,然后直接带到起跑隔栏里,在比赛结束后又再回到车里。这样,那些爱打听的讨厌鬼就没有机会太近地观察它。大体育场的驯狗师是这样吩咐他们的。
“好,”他说,“你能借它,但看在老天爷的分上,不要让任何人认出它。你瞧,有好几千人认识这条狗,所以你要小心。你要付五十英镑。”
这些狗跑得很快,但不管它们跑得多快,可能还是会挨针,只是为了确保取胜。用一毫升半乙醚作皮下注射,就在车子里非常慢地注入。这能使任何狗加快十个身长。或者,有些时候注射含油的咖啡因或樟脑也能使它们跑得快。那些大车里的人都知道这些把戏。他们有些还知道可以用威士忌,但那得注入静脉,做静脉注射没那么容易,可能会找不准静脉,你的注射没进静脉,它就不起作用,那么你怎么办?所以还是用乙醚、咖啡因或樟脑。
“好了,别给它太多那种东西,乔克。它重多少?五十八磅。那么好,你知道那个人告诉我们什么。等一下,我在一张纸上写下了,给你。他指出每十磅体重注射一毫升,就可以在三百码内跑快五个身长。等一等,让我计算一下。哦,老天,你最好猜猜看。只是猜猜看,乔克。你会发现没事的,不管怎样,不该有什么麻烦,因为我还在比赛中选了其他的方法。我花了十英镑给老费西,我给了他该死的十英镑,我说,亲爱的费西先生,这是给您的生日礼物,因为我爱您。”
“感激不尽。”费西先生说,“非常谢谢您,我值得信赖的好朋友。”
那些大车里的人,为了阻挠狗的速度,用的是氯丁醇。氯丁醇是种很妙的东西,因为你能够在前一夜,尤其是给别人的狗注射它。或用哌替啶,也可以用哌替啶和东莨菪碱的混合物,不管那可能是什么。
“这里有很多优秀的老英国体育贵族。”克劳德说。
“当然啰。”
“注意你的口袋,戈登。你把钱藏好了吗?”
我们在一排汽车的后面走来走去——在汽车和树篱之间——我看见杰基变得警觉起来,开始朝前拉着带子,向前僵直着,迈着蹲伏的步伐。大约在三十码之外有两个人,其中一人牵着一条浅黄褐色的大灰狗,那条狗像杰基一样僵硬、紧张。另一个人双手拿着一只麻袋。
“注意看。”克劳德对我耳语,“他们要让它玩个捕杀。”
一只小白兔从麻袋里滚到草地上,茸茸的白毛,是一只兔崽。它恢复了平衡,一动不动地坐着,以蹲伏的方式缩成了一团,鼻子低嗅着草地。一只受惊的兔子,这样突然从袋子里跌到草地上,在明亮的光线中隆成了一个小堆。那条狗现在兴奋得疯了似的,用爪子扒着地面,跳起来向前扑,把皮带绷得紧紧的,嘴里发出呜呜的哀鸣。兔子看见了狗,把头缩进去,一动也不动,被吓瘫了。那个人把他的牵引绳缩至狗的项圈处,狗扭来扭去,跳了起来,想要挣脱。另一个人用脚推着兔子,但它因为太害怕,以至于无法动弹。他再次推兔子,用脚趾轻轻拨弹着,像是盘一只足球,兔子翻滚了几次,恢复了平衡,开始跃过草地想要逃离狗,狗伸出一只大爪子向兔子猛扑过去,接着传来一声长长的尖叫,不是很响,但刺耳且极度揪心,持续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
“你看到了,”克劳德说,“那就是捕杀。”
“我不太喜欢这样。”
“之前我告诉过你,戈登。大多数人都这样做,让狗在赛前进行热身。”
“我还是不喜欢这样。”
“我也是,但他们都这么做。甚至在大体育场,驯狗师也这么做。我把他们叫作十足的巴巴里海盗。”
我们在远处逛来逛去。我们下面的山坡上,人群越来越多,在人群的后面,一长排赌注经纪人的摊位此时全都竖立起来,上面用红色、金色和蓝色写了他们的名字。每个赌注经纪人都站在自己摊位旁边一个倒置的箱子上,一只手拿着一叠编号卡片,另一只手捏着一支粉笔,他的办事员拿着一本簿子和铅笔站在他后面。然后我们看见费西先生向一块黑板走去,黑板钉在插在地里的一根柱子上。
“他在用粉笔写第一场比赛,”克劳德说,“跟着我,快!”
我们迅速走下山坡,加入人群中。费西先生在黑板上写下从他软封面的笔记本上抄过去的参赛狗的名字,人们渐渐安静下来,满怀着悬念注视着。
1.萨莉
2.三英镑
3.斯奈尔博克斯
4.黑豹
5.威士忌
6.罗斯特
“它在里面!”克劳德轻声说,“第一场!四号隔栏!现在,听我说,戈登,快给我五英镑去给绕绳人。”克劳德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那块白色又回到他鼻子和眼睛周围。当他接过我给他的五英镑纸币时,他的整条手臂都在颤抖。那个要去转自行车踏板的人,身穿蓝色运动衫,还站在木头平台上抽着烟。克劳德走过去,站到他下面,抬头看着他。
“瞧,这是五镑。”他声音轻轻地说,把钱折成小小的放在手掌里。
那个人的头一动不动地瞄了一眼。
“你瞧,只要这场比赛你正确地绕绳子。别停,别慢下来,让它跑得快。好吗?”
那个人没有动,但是他轻微地、几乎让人觉察不到地扬了扬眉毛,克劳德转身离开。“现在,戈登,慢慢地把钱拿出来,就像我跟你说的那样,全都以小数目拿出来。你看,只要用这种一点点加的方式一直下去,你就不会跌价。我会带着杰基慢慢走下去,我尽可能慢,越慢越好,给你充足的时间,好吗?”
“好。”
“不要忘了站在比赛终点,准备好截住它。当它们开始争夺兔子时,让它远离所有其他的狗。你要抓住它不让它走,直到我带着项圈和牵引绳跑回来。威士忌是条吉卜赛狗,碰到任何狗挡道,它都会把它的腿撕下来。”
“好,”我说,“我们开始吧。”
我看见克劳德带着杰基走到那个终点服务台,领到一件上面写有一个大数字“4”的黄色护身,还有一只口套。其他五条参赛狗也在那里,狗主人在它们身边忙忙碌碌,为它们穿上编了号的护身,调节它们的口套。费西先生担任比赛裁判,穿着紧身的马裤跳来跳去,好像一只焦急不安的金丝雀,我一度看见他对克劳德说了些什么并大声笑着,克劳德没有理睬他。很快他们都带着狗进入那条小道,那条长长的小道向山坡下面延展,穿过赛场远处的一角,通往起跑隔栏,走到那里他们得花十分钟时间。我对自己说,我至少有十分钟时间,于是我连推带挤地穿过围在那排赌注经纪人摊位前六七层深的人群。
“威士忌一比一!威士忌一比一!萨莉五比二!威士忌一比一!斯奈博克四比一!快来押啊!赶快!押哪一个?”
沿着这排摊位,每一块黑板上都用粉笔写着黑豹的赔率是二十五比一。我慢慢向前挤到最近的赌注登记点。
“三英镑押黑豹。”我说着把钱递过去。
站在箱子上的那个人有一张洋红色的肿脸,嘴角上残留着一些白色物质。他一把抓过钱,扔进他的小背包里。“七十五比三,黑豹,”他说,“号码四十二。”他给我一张票据,他的办事员记下了赌注。
我退出来,飞快地在票据的反面写上“七十五比三”,然后把它塞进我放钱的夹克衫口袋。只要我继续像这样以小额现金分散开来押,应该就没有问题。不管怎样,在克劳德的指令下,我在那个替身每次跑的时候都会坚持赌上几个英镑,以免在真正的日子到来时引起任何怀疑。因此,带着某种自信,我沿着这排摊位一路走下去,在每一个赌注登记点押下三英镑。我不急,但也不浪费任何时间,每次下了赌注,我都会在把票据塞进口袋之前,在它反面写上数额。共有十七个赌注经纪人,所以我有了十七张票据,我用掉了五十一英镑,却丝毫没有影响赔率,还剩四十九英镑可以继续下去。我朝山坡下飞快地瞥了一眼,一名狗主人和他的狗已经走到隔栏,除了克劳德,其他人只相距二十码或三十码。克劳德和杰基才走了一半。我能看见克劳德穿着黄褐色的旧大衣,带着杰基慢慢地走着,杰基走在前面把皮带绷紧,我一度看见他完全停住,弯下身子,假装拾起什么东西。当他再继续走的时候,似乎变得一瘸一拐的,所以走得更慢了。我赶紧回到这排摊位的另一头重新开始。
“三英镑押黑豹。”
那个红肿着脸、嘴角有白色物质的经纪人,抬头用机敏的目光看了一眼,记起了上一次,快速而几近优雅地移动手臂,舔了一下自己的手指,然后熟练地擦去黑板上“二十五”这个数字。他的湿手指在黑豹的名字对面留下一小块黑色的斑点。
“好,你又有了一个七十五比三,”他说,“但是到此为止。”然后他提高了声音喊道,“十五比一,黑豹!十五比一,黑豹!”
整整一排的“二十五”这个数字都被擦去,现在黑豹的赔率是十五比一。我迅速地下赌注,但是等我一圈兜下来之后,所有的赌注经纪人都已经下够了,不再接受对它的下注。他们每人仅仅收了六英镑,但是他们的损失将会是一百五十英镑,对他们——一个小乡村赛狗场的三流赌注经纪人——而言,在一场比赛中输掉这个数目是够惨的,谢天谢地。我对自己在赌注上的掌控有点沾沾自喜。现在我有了一大把票据。我从口袋里拿出来数着,在我手中它们就像一副薄薄的扑克牌。总共三十三张,我们能赢多少呢?让我算算……超过了两千英镑。克劳德说它会赢三十个身长,咦,克劳德人呢?
我能看到远处山坡下那件黄褐色的大衣,就在隔栏旁边,那条大黑狗靠着它。其他所有的狗都已进了隔栏,它们的主人开始离开。这时克劳德弯下身,哄着杰基进入四号隔栏,然后他关上门,转身朝着山坡上面的人群跑去,大衣在他身边鼓着风飘动,他跑的时候不时地回头看。
发令员站在隔栏旁边,他举起手挥动着一条围巾。在跑道的另一边,在终点标杆后面,我离得很近地站着,那个穿蓝外套的人跨坐在木平台上倒置的自行车上,看见信号后挥手回应,开始用双手转动踏板。然后,远处一个白色的小点——假兔,实际上是一个包了一张白兔皮的足球——开始从起跑线离开,并且速度在加快。隔栏的门被向上拉起,狗从里面飞奔而出。它们冲出来的时候呈现一团暗色,因为所有的狗都挤在一起,仿佛那不是六条狗,而是一条阔身体的大狗。我几乎立刻就看见了跑离起点的杰基,因为颜色,我认得那是杰基,这场比赛中没有别的黑狗,它是杰基,是的!我对自己说,一动也别动,从肌肉、眼皮、脚趾到指尖都别动,安静地站着别动,就看着它跑。来吧,我的杰克逊!不,不要喊,大叫大喊是不吉利的……也不要动,二十秒之后就全过去了。现在绕了个急转弯,上了山,它肯定超过它们十五或二十个身长,赢二十个身长轻而易举……不要去计算长度,这不吉利。不要动,你的头也别动……用你的眼角看它,看着杰克逊跑!现在它在那个山坡上真正发威了,它赢了!它不会输的……
当我向它走过去时,它正在和兔子皮打斗,想把它叼到嘴里,但是口套阻碍了它,其他的狗在它后面轰然而来,突然都拥到它身上去抓兔子,我抓住杰基的脖子,像克劳德说的那样把它拖出去,我跪在草地上,用双臂紧紧抱住它的身体,其他的捕手都忙着抓自己的狗。然后克劳德来到了我的身边,喘着粗气,由于喘气和兴奋他说不出话,他卸下了杰基的口套,为它安上项圈和皮带。费西先生也站在那里,两只手放在臀部,那张纽扣嘴紧紧地缩着,就像一只蘑菇,两只小照相机眼再次对准了杰基全身。
“所以,这是一个游戏,对吗?”他说。
克劳德向狗弯下身子,装作像是没有听到。
“以后我不要你到这来了,你听懂了吗?”
克劳德继续在杰基的项圈上拨弄着。
我听到我们后面有人说:“这次那个扁脸的家伙狠狠揍了老费西一拳。”其他人哈哈笑起来。费西先生走开了,克劳德站起来,带着杰基朝身穿蓝色运动衫的假兔驱动者走去,他已经从平台上下来了。
“抽根烟吧。”克劳德说着把一包烟递过去。
那人拿了一支烟,还有五英镑纸币,它被折得很小,藏在克劳德的手指里。
“谢谢,”克劳德说,“非常感谢。”
“不用谢。”那人说。
然后克劳德转向我问道:“你全都押上了,戈登?”
他上蹿下跳,搓着手,又轻轻拍着杰基,跟我说话时他的嘴唇在微颤。
“是的,一半是二十五倍,一半是十五倍。”
“哦,天啊,戈登,这简直是奇迹。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拿手提箱来。”
“你带上杰基吧,”我说,“去坐在车里。我待会儿过来跟你会合。”
这时赌注经纪人旁边没有人,我是唯一一个要去兑现的人。我跨着一种舞蹈般的大步慢慢走着,胸中怀着一种美妙的渴望感,先朝那排摊位的第一个走去。就是有一张红色肿脸、嘴角有白色残留物的那人,我站在他面前,花了很长时间才从那叠票据里找出了他的两张。他的名字是悉德·普拉特切特。他那块腥红底色的招牌上用金色的大字从左到右写着——“悉德·普拉特切特,中部地区最佳赔率,及时兑现”。我递给他第一张票据并说:“付我七十八英镑。”这听起来真美妙,我又说了一遍,仿佛在哼一首快乐的小曲,“这一张付我七十八英镑。”我不是故意对普拉特切特先生幸灾乐祸。事实上,我开始非常喜欢他了,我甚至对他深感歉意,让他支付如此多的钱款,我希望他的妻子和孩子不会因此蒙受损失。
“四十二号,”普拉特切特先生说,然后转向他手下那名拿着大本子的办事员说道,“四十二号索要七十八英镑。”
停顿了一会儿,那办事员用手指在本子上记录的赌注一栏里寻找。他这样做了两次,然后抬头看着他的老板,开始摇头。
“不,”他说,“不能付。这张票押的是斯奈尔博克斯。”
普拉特切特先生站在箱子上,弯下身子去看那本簿子。他似乎被办事员的话弄得心中不安,那张洋红色的大脸流露出真诚的关切。
这办事员真是个傻蛋,我想,现在普拉特切特先生随时会这么说他。
但是当普拉特切特先生把脸转回来对着我时,那双眼睛变得狭窄并充满敌意。“听着,伙计,”他轻声说道,“我们不吃你这套,你知道得很清楚,你是对斯奈尔博克斯下的注。你现在究竟想干什么?”
“我赌的是黑豹,”我说,“两张分别押三英镑,赔率是二十五比一,这是第二张票据。”
这次他甚至都不去费心核对簿子,“你赌的是斯奈尔博克斯,老兄,”他说,“我记得你又跑回来。”然后,他转过脸,开始用一块碎布从黑板上擦掉上一场参赛狗的名字。他后面的那个办事员合上本子,为自己点了一支烟。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们,能够感觉汗珠开始突破我周身的皮肤冒了出来。
“让我看簿子。”
普拉特切特先生用那块湿碎布擤了一下鼻子,然后把它扔到地上。“听着,”他说,“为什么你不走开,为什么还在骚扰我?”
问题是:赌注经纪人开的票据不同于赌金计算器打出的单据,它上面没有写任何有关赌注性质的说明。这是很常规的做法,国内的每个赛狗场都一样,不论是纽马克特的银戒指、阿斯科特的皇家围场,还是牛津附近的乡村小赛狗场。你收到的都是一张卡片,上面有经纪人的名字和一个编号。赌注是(或应该是)由经纪人的办事员记录在他的簿子上,写在票据号码的旁边,但是除此之外,并没有证据表明你是怎样押注的。
“快点,”普拉特切特先生说,“走开。”
我后退了一步,朝下面看了看那一整排赌注经纪人的摊位。他们没有人朝我这边看。每个人都一动不动地站在自己木头标牌旁的小木箱上,直视着前面的人群。我走到下一个摊位,亮出了票据。
“我有三英镑以二十五比一的赔率押注黑豹,”我口气坚定地说,“付我七十八英镑。”
这人有一张绯红而松弛的脸,经过了与普拉特切特先生完全相同的程序,他先是问他的办事员,再盯着簿子看了半天,然后给我同样的回答。
“你到底怎么啦?”他平静地说道,对我说话的样子好像我才只有八岁,“竟想干这样的傻事。”
这次我退到很远。“你们这些肮脏的贼杂种!”我大声喊叫着,“你们全都是!”
那排摊位所有人的脑袋都自动转过来对着我,好像他们全是些牵线木偶。他们的表情一模一样,只有脑袋在动,所有的十七个脑袋,用十七双既冷淡又呆滞的眼睛俯视着我,他们中没有一个人对我显露出丝毫兴趣。
“有人在放话,”他们似乎在说,“我们别听他的,今天可是个好日子。”
兴奋的人群开始向我围拢。我跑回到普拉特切特先生那里,逼近他,用手指指着他的肚子。“你是个贼!一个不要脸的小偷!”我大声叫喊着。
令人惊奇的是,普拉特切特先生似乎一点也不气愤。
“嘿,我才不是。”他说,“看,谁在说话。”
然后,那张大脸上突然咧开了一张宽阔的、青蛙般的大嘴,他笑了起来,并对着人群喊道:“看,谁在说话!”
立刻,所有的人都放声笑了。沿线的经纪人都活了过来,互相转过脸,大声笑着,还指着我叫喊:“看,谁在说话!看,谁在说话!”人群中也开始发出这样的叫喊声,我站在那里,站在普拉特切特先生身旁的草地上,手上拿着一叠厚得像一副纸牌一样的票据,听着他们的嚷嚷,感觉有点歇斯底里。在人们的头顶上,我能看见费西先生站在黑板旁边,用粉笔写好了下一场参赛狗的名字。然后,在他后面,在距赛场很远的坡顶上,我看见克劳德站在厢式货车旁边,手中拿着手提箱在等我。
是时候回家了。
首次发表于《像你一样的人》 19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