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儿有个异种!当心!”
随着这声警告的叱喝,休·霍伊兰当即低头闪避。那鸡蛋大小的铁弹带着足以让他颅骨开裂的力道,贴着他的头皮,“咣当”一声砸到舱壁上。他迅速蜷身蹲伏,双脚飘离地板,不待身体慢慢落地,便脚抵身后舱壁用力一蹬,沿着通道平直飞出,同时抽刀出鞘,全神备战。
他在空中拧过身来,双脚点在对面舱壁上稳住身形,然后轻飘飘地落在地板上。那异种刚才正是在这通道的拐角处向他发起攻击的,而此时此刻,通道的另一分支里却不见一物。他的两名同伴笨拙地滑过来与他会合。
“它跑掉了?”艾伦·马奥尼问道。
“对。”休说,“它躲进那道舱门时我隐约瞟见了一眼。我觉得是个母的。看着好像有四条腿。”
“不管是两条还是四条,我们现在可绝对逮不住它了。”另一名同伴点评道。
“谁了个赫夫想抓它啊?”艾伦回嘴,“我可不想。”
“不过,我可是想,”休说,“真它个乔丹的,要是它再准个两英寸[1],我就得被送去转化炉了。”
“你俩非得三句话不离咒骂吗?”另一位表示不满,“万一让船长听见了呢?”提到船长时,他恭敬地伸手触碰了下前额。
“哦,看在乔丹的分儿上,”休不屑地说,“别假正经了,莫特·泰勒,你现在还不是个科学家呢。我可没觉得你比我虔诚多少,偶尔发泄一下情绪并不是多大的罪过。连科学家都这样,我可都听过。”
莫特动了动嘴,像是要反驳,再一想却又作罢。艾伦碰了碰休的胳膊。“你看,休,”他恳求道,“咱们还是先离开这儿吧。以前咱们可从没来过这么高的地方啊。我觉得有点虚,想回下面去,至少在下面我还能感到身体的分量。”
休不死心地望向袭击者躲进的那道舱门,手仍然按在刀柄上,然后扭头冲着艾伦说,“好吧,小鬼。”他答应道,“毕竟回到下面去也得好一会儿。”
他回身朝向来时通过的舱口滑去,另两人跟在他后面。他无视刚才爬上来用的梯子,从开口直接跳了下去,缓缓飘落到十五英尺[2]开外的下一层船舱里,莫特和艾伦紧跟着他也跳了下去。下一道舱口的位置与第一道错开了几英尺,继续通向更下一层。跃下,跃下,再跃下,他们下落了几十层,没人开口说话,光线昏暗,气氛诡异。每次他们下坠都比之前更快,落地更狠。受不了了的艾伦终于抱怨出声:“剩下的路我们用走的吧,休。刚才那一跳伤着我的脚了。”
“可以。但那样要花更多的时间。我们还要走多远?有人数着吗?”
“我们大概还有七十层到农场区。”莫特回答。
“你怎么知道?”艾伦怀疑地问。
“我数着呢,笨蛋。我们每下一层我就记一层。”
“你才没有。只有科学家才能数到这么多。别以为你上学认了几个字就什么都会了。”
休在两人吵起来之前打断了他们:“闭嘴吧,艾伦,也许他就是有这本事,他在这种事上挺灵光。反正我也觉得好像还有七十层—身体已经挺重了。”
“说不定他还想数数我刀上有多少锯齿呢。”
“闭嘴吧你。村外禁止决斗,这可是铁律一条。”他们默然前行,脚步轻捷地沿着楼梯向下跑去,直到逐层渐增的重力迫使他们不得不放慢脚步走了起来。现在的他们进入了一处灯火通明、甲板上下距离是之前的两倍多的空间,四周的空气潮湿而温暖,植被茂密得遮蔽了视线。
“好了,总算下来了。”休说,“我不认识这座农场,我们下来和上去的肯定不是同一条路线。”
“那儿有个农夫,”莫特说着,将两手的小指塞入嘴中打了个响哨,然后喊道:“嘿!船友,我们这是在哪儿?”
那农夫迟缓地打量了他们一番,然后爱搭不理、一字一顿地给他们指了路,打发三人前去那条通往他们自己村子的主通道。
三人沿着那条通道快步走了一英里[3]半的路,这里路面宽阔,却由于人流来往而略显拥挤—旅者、脚夫、一辆不常见的手推车,还有一位坐在轿子里的科学家,那人一副大人物的派头,由四个身强力壮的勤务兵抬着边走边晃,而他的卫士长则在轿子前面开道,把寻常船民赶到路的两旁。走过这样的一英里半的路之后,他们就回到了自己村子的公共区—一处高达三层的船舱,宽度也许有层高十倍那么大的一处舱域。他们在此分道扬镳,休回到学员营房中自己的宿舍—不和父母住在一起的年轻单身汉都住在这儿。他洗了个澡,随即去了他叔叔的舱室,休正是为他叔叔打工才得以糊口。婶婶在他进门时抬眼瞥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就像女人应该表现的那样。
叔叔发话:“嘿,休,又去探险了?”
“饱安,叔叔。是的。”
这位不苟言笑却也通情达理的叔叔显得饶有兴致:“去哪儿了?发现什么没有?”
本来默不作声、悄悄走出舱室的婶婶此刻端着休的晚餐回到屋里,将餐食放在他的面前。休开始吃起来,根本没想着还要先谢一下婶婶,他大嚼了一口,这才答话。
“上面。我们就快爬到无重力层了。有个异种想敲碎我的脑壳。”
叔叔轻笑道:“你会死在上面那些通道里的,小子。还是多花点心思在我的生意上吧,等着哪天我死了就给你腾出地方来了。”
休一脸倔强:“你就一点都不好奇吗?叔叔?”
“我?我还是个毛头小子的时候就已经看够了。我曾沿着主通道走了整整一圈回到村子,穿过暗区的时候,身后可是跟了一屁股的异种。瞧见这道疤没?”
休扫了一眼,敷衍了事。他之前已经见过好多次了,就连这故事也都听腻了。曾经环游过飞船—嘁!他可是想走遍全船,饱览万物,探究世理。就说那些上层船舱吧—要不是为了让人能够爬上去,乔丹又何必创造它们呢?
但他把自己的想法埋在心底,继续闷头吃他的晚饭。叔叔换了一个话题:“我得去找一下见证人。约翰·布莱克竟然说我欠他三头猪。你要一起去吗?”
“啥?不去,我还是不去了吧。等一下!我想我还是去吧。”
“那就赶紧的吧。”
他们在学员营房门口停了一下,好让休请假外出。见证人住在公共区里正对着学员营的一间小舱室里,那里气味熏人,任何有求于其才智的人都能方便地在这儿找到他。叔侄两人看到他坐在门口,正用指甲剔着牙。他的徒弟正蹲在他身后,那是个满脸青春痘的少年,一脸近视者常有的专注样子。
“饱安。”休的叔叔说。
“你也是,艾德·霍伊兰。你是有正事?还是来陪一个糟老头子?”
“都算是吧。”休的叔叔圆滑地回答,然后讲明了来意。
“这样啊,”见证人说道,“好吧,这契约可是写得很清楚的啊:约翰拿出十斗麦,心想换成俩猪崽。艾德喂粮养猪崽,养到够大还约翰。”
“猪崽有多大了呢?艾德?”
“够大的了,”休的叔叔如实回答,“可是那约翰开口就要三头。”
“让他一边凉快去吧,就说‘见证人原话就是这么说的’。”
他咯咯地细声尖笑起来。
两人又闲聊了几分钟,艾德细致入微地讲起自己近来的见闻,好满足这位老人对细节永无止境的饥渴。大人交谈期间,休在旁边一直乖乖地一言不发。但当叔叔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开口了。
“我想再待一会儿,叔叔。”
“嗯?那你随便吧。那就饱安了,见证人。”
“饱安了,艾德·霍伊兰。”
等到他叔叔走远到听不见他说话了,休才开口:“我给你带了件礼物,见证人。”
“给我看看。”
休掏出一包从他自己寝室的锁柜里拿来的烟。见证人毫不客气地收下,随即扔给了自己的徒弟保管。
“进来吧,”见证人招呼休,然后转向徒弟,“你,过来—给这位学员搬把椅子来。”
“好吧,孩子,”待两人坐定,见证人继续说,“告诉我你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于是休开口讲述,并不时地应见证人的要求,重复着近期探险中的种种细碎之事,整个过程中,见证人不停地抱怨休没能事无巨细地记住他所见到的一切事物。
“你们年轻人就是不行,”他断言,“真是不行。就连那个呆子—”他冲着自己的徒弟扬了扬头,“他也不行,尽管他比你还算强个几十倍。你知不知道,他一天连一千行诗都背不下来,就这样还想当我的接班人。这都是什么世道,想我还是学徒那会儿,我随随便便就能哼个千把行诗哄自己睡觉。脑子还不如漏水的壶,说的就是你们。”
休没有反驳,而是等着老人自顾自地说下去。
“你有问题要问我是吧,小子?”
“算是吧,见证人。”
“好吧,快说吧。别吞吞吐吐的。”
“你上到过无重力层吗?”
“我?当然没有,我可是见证人,记诵才是我的天职。前面有历任见证人留下的诗行需要我来记诵,我可没有时间用在这些孩子气的游戏上。”
“我还指望着你能告诉我那里是什么样的呢。”
“好吧,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是没有上去过,但我脑子里记得的上去过的人比你这辈子见过的人都多。我可是个老人了,我认识你的祖父,甚至你祖父的祖父,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哦—”他想知道什么呢?那只不过是个不断噬咬着内心的问题,他该怎么开口呢?但他还是说了出来—“到底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呢,见证人?为什么我们头顶上有那么多层呢?”
“哦?这算什么问题?乔丹在上,孩子,我是见证人,又不是科学家。”
“好吧,我还以为你肯定知道的。对不起。”
“但我知道的是,你想找的答案就在《太初经》里。”
“这我都听过。”
“那就再听一遍。你要的所有答案都在那里面,只要你有足够的智慧去体会。来,跟我一起……算了—还是让我的学徒显显本事吧。你,过来,《太初经》—注意节奏。”
学徒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开始背诵:
太初有乔丹,独思忧独在,
太初皆黑暗,混沌形未开,
死寂无生趣,无人知所在。
孤独育渴望,愿景从中来,
梦想生大计,大计定夺裁,
乔丹挥挥手,船成始自开!
舒适舱室一列列,金黄稻谷一箱箱,
箱梯门径皆齐全,以备后人代代享。
观此杰作祂欢喜,接迎吾辈诞于斯,
祂于心中思人子,人子即刻化实体,
乔丹再思心中意,求索关窍知根基。
人若蛮野辱祂荣,人若逾矩计划空,
乔丹定下诸规章,人人皆须听命从。
一人一岗各司职,皆为服务宏图志。
上发号令下遵从,指令遍传各阶层。
祂造船员分设岗,科学家佐计划成。
众人之上设船长,万民法官祂来当。
黄金时代自此始!
乔丹完美众生冠,凡人自来瑕难掩,
嫉妒贪婪并傲慢,滋生于心若等闲。
心纳邪念首作孽,赫夫罪大不容诛,
谗言恶意挑叛乱,猜忌疑心起于无。
烈士热血洒舱室,船长舍生踏征途。
黑暗吞下—
老人反手一巴掌,正正扇在学徒的嘴上。“重背!”
“从头开始吗?”
“从你背错的地方!”
那学徒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又理顺了话头。
“黑暗吞噬美德丧,违命原罪乱船舱……”
学徒低沉而单调的声音嗡嗡响着,背出连篇累牍的远古故事,一节连着一节,讲述原罪、叛乱和黑暗时代。但是这其中却鲜有清晰可辨的细节。像是理智与良善是如何取得最终胜利的?叛乱领袖们的尸体是怎么被扔进转化炉的?另一些叛徒怎样逃脱了被送上征途的惩罚,然后养育出异种后代来的?而在祈祷和牺牲之后,新船长又是怎么选出来的?
休感到浑身不自在,扭动着身体,脚在地上蹭来蹭去。既然这些是圣训,那么这些问题的答案无疑就在里面,但他没有足够的智慧去理解这些内容。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生活除了吃饭睡觉直到最后踏上征途,难道就没有别的意义了吗?难道乔丹就根本不想让他明白吗?那为什么他心中会有这种痛苦?即便明明已是饱安,饥渴的感觉却仍在不断折磨着他?
当休一觉醒来,正吃着早餐的时候,一名勤务兵来到他叔叔的舱房前。“科学家有请休·霍伊兰前去面见。”他流利地背出这道命令,一派拿腔拿调。
休知道那位“科学家”指的是尼尔森上尉,他负责保障他辖区内所有人的身心健康,包括休的村子在内。他狼吞虎咽地吃完最后一口早饭,赶忙跟着这位信使而去。
“学员霍伊兰!”勤务兵的通报让这位科学家抬头把视线从眼前的早餐转到休身上,说:“哦,进来吧,孩子。来坐下,你吃早饭了吗?”
休嘴上回答说自己已经吃过了,但是好奇的目光却停留在这位长官面前的珍奇水果上。尼尔森上尉看在眼里,于是说:“来尝尝这个无花果,新变异的品种—这可是我让他们从老远的地方带来的。吃吧,像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肚子里总是能多塞下些东西的。”
休很是不好意思地接受了这番好意,他可从未当着一位科学家的面吃过东西。这位长者后倚在椅子上,在衬衫上擦了擦手,又理了理自己的胡子,这才开始进入正题。
“最近都没有见到你,孩子。告诉我,你都干什么了?”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又继续说—“你不用说了,还是我来说吧。你最近都在爬上爬下地探险,不把禁区当回事,是不是?”他盯着这位年轻人的眼睛,休笨嘴拙舌地想找话解释。
尼尔森的语气随即和缓了下来:“这没关系。我心里清楚,你也知道我清楚。我也不是特别生气。但这让我不得不认为,是时候该让你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哦—我还没想好,长官。”
“那个名叫艾迪丝·巴克斯特的女孩怎么样?你愿意娶她吗?”
“哦,那个,我不知道,长官。我想我愿意,她的父亲也愿意吧,我觉得。只是……”
“只是什么?”
“哦,他想让我去他的农场做工。我想这主意不错,他的农场加上我叔叔的生意,这会是一份丰厚的家业。”
“但你并不是很确定?”
“这个吧……我不知道。”
“没错。你不是那种人,而我对你另有安排。你想没想过,我为什么教你读写呢?你肯定很奇怪,但你没有开口问过。这很好。
“你以后就跟着我吧。在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开始关注你了。你比别人更有想象力和好奇心,也更有闯劲,天生就是个当领袖的料。你生下来就与众不同,别的不说,光是脑袋就比别人大。给你做出生检查的时候,有人要求投票表决把你扔进转化炉。但是我拦下了他们,我想看看你会长成什么样的人。你这种人不适合当农夫,你会成为一名科学家。”
老人停下来,审视着他。休则蒙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于是老人继续说了下去:“对,的确。像你这样的性格,无非就是两条路:要么成为管理者,要么送去转化炉。”
“您的意思是,这件事由不得我,是吗?”
“挑明了说吧,是的。把聪明人留在船员里会滋生异端的,我们不会容许那样的事。我们曾疏忽过一次,差一点导致了全人类灭绝。你能力超群、与众不同,因此必须开始让你接受正确思想的指导,引领你了解世界的奥秘,从而让你站到守护文明的一方,而不是变成传染源甚至麻烦制造者。”
勤务兵再次进来,把身后背着的大包小裹一股脑儿地卸到地上。休看了一眼,吃惊地叫道:“怎么回事,这些都是我的东西啊!”
“没错,”尼尔森上尉回答,“是我派人去取的。以后你就要住在我这里了。回头我再过来开始指导你学习—你还有别的什么事吗?”
“啊,没有,长官,我想没有了。其实我还有点迷糊。我猜……我猜这也就是说,您不想让我结婚?”
“哦,你说这件事啊,”尼尔森上尉淡淡地说,“你要是想,就把她接来—反正她父亲现在也不能反对了。但我要提醒你,你很快就会厌烦她的。”
休·霍伊兰一头扎进导师允许他阅读的各种古籍里,很久很久都没有再动过攀爬的念头,如今的他甚至不想迈出尼尔森的舱室。他不止一次感到,自己正在追寻某个秘密—一个模糊不定的秘密,甚至只是个谜团—然而他又发现自己比原来更加困惑。想要企及科学家的智慧显然比他想象的要难。
有一次,正当他苦恼于古人留下的那些奇形怪状、歪歪斜斜的文字,竭力想要琢磨清楚他们怪里怪气的文辞和陌生拗口的术语时,尼尔森走进了这间专门给休安排的小舱室。他慈祥地把一只手搭在休的肩上,问道:“看得怎么样了,孩子?”
“啊,我觉得还好,长官。”他答道,将那本书放到一旁,“有些地方我看得不是太明白—老实说,一点都不明白。”
“这很正常。”老人平和地说,“我就是要你先自己苦苦思索,好让你意识到仅凭自己那点小聪明去理解,会落入怎样的陷阱。书里的很多内容要是缺了指导就无法理解。你在看的是什么?”他拿起那本书扫了一眼,书名是《现代物理学基础》。“这么说吧,这本书是圣典中最有价值的著作之一,然而要是没人辅导,门外汉是不可能学好用好的。你首先要明白的是,孩子,我们的先祖尽管在精神上完美无瑕,但看待事物的方式与我们非常不同。
“他们浪漫得不可救药,而不像我们是理性主义者。而他们传给我们的真理,尽管绝对正确,却通常包裹着寓言的外衣。举个例子,你读到万有引力定律了吗?”
“读到了。”
“你明白吗?我觉得你不明白。”
“嗯。”休为自己辩护说,“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觉得这几乎毫无意义,听上去都是胡言乱语。”
“这恰好印证了我的看法,你只是从字面意义上去思考,这本书在其他章节里提到的电子设备背后的工作原理也是一样。这句话—‘自然界中任意两个物体间的引力大小与两物体质量的乘积成正比,与两物体距离的平方成反比’。这听上去像是普通的物理学事实,是不是?然而并非如此,这是古人对情爱关系定律的诗意表达。所谓‘体’,指的是人的身体,‘质量’是说他们爱的能量。在爱的能量上年轻人比老年人更强大,当他们碰到一起就会坠入爱河,然而一旦分开就会抛诸脑后,‘眼不见,心不念’。本来就是这么简单的事,你却总想琢磨出这背后有什么深意。”
休咧嘴笑了:“我从没想过从这个角度去理解。看来我需要很多的指导和帮助。”
“现在你还有别的问题想不通吗?”
“哦,有的,还不少呢,可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了。不过有件事我想请教您,前辈,异种算人吗?”
“看得出你听过一些无稽之谈,但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既是也不是。异种最早的确源于人类,但他们已经不再是船员—也不能算是人类的一分子,因为他们藐视乔丹的律法。”
“这个话题说起来可就大了,”尼尔森认真起来,继续说了下去,“甚至‘异种’这个词从本意上也有点问题。他们的祖先的确是在过去的叛乱中苟活下来的‘逆种’,但是他们的血管中也流淌着出生于黑暗时代的众多变异体的污血。你肯定知道,在我们英明治理的当下,每个新生儿在出生后都要检查是否带有罪孽的标志,一旦发现变异就会被送入转化炉,但是这项制度在那段日子里并没有施行。黑暗的通道里爬满了可怖的变异怪物,在废弃的各层船舱中藏身。”
休想了想,然后问:“那为什么我们之中仍然会发生变异呢?”
“很简单,罪孽的种子依然在我们身上,不时显现化为实体。通过肃清这些怪物,我们净化了血统,从而更加接近乔丹大计的终极目标,抵达伟大征途的终点,我们的天国家园,遥远的比邻星。”
休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这是另一件我不理解的事情。很多古籍上提到‘伟大征途’的时候,说得就好像飞船是真的在移动似的,朝着某个方向运动—和手推车一样。这又怎么可能呢?”
尼尔森轻声失笑:“是啊,怎么可能呢?其他东西都相对飞船在运动,飞船自身又怎么可能在运动呢?答案是明摆着的。是你又把讽喻化的表达错当成我们日常运用的语言了。从物理学上讲,飞船毫无疑问是恒定的、不会移动的,整个世界怎么可能在运动呢?但在精神意义上,它的确是运动的。每一次正直的行为,都在推动着我们实现乔丹的宏图大计。”
休点点头:“我想我懂了。”
“当然,我们也能想象得出,只要符合他的意图,乔丹本可以将这个世界的面貌塑造得与这艘飞船完全不一样。在人类更为稚嫩、更追求诗情画意的年代,虔诚的人们竞相虚构乔丹可能创造出的种种奇异世界。有个学派编了一整套神话体系,空想出了一个截然相反而广阔无垠的世界,那里除了点点光亮和无形怪兽,一切都空空荡荡。他们称之为天国或者天堂,就好像专门要与客观实际存在的飞船形成比照。那些人似乎对这种臆测乐此不疲,虚构出种种细节,描绘他们想象中的这个世界的样子。我认为他们这样做也是为了乔丹更大的荣耀,谁又能断言乔丹会对他们的幻想嗤之以鼻呢?但在当今时代,我们有更正经的事要做。”
休对天文学并不感兴趣,但即便对这方面不甚了解,他也能看出,这些极其夸张的言辞是另有意指,并非字字属实。于是他转到更为现实的问题上来。
“既然异种是罪孽的种子,为什么我们不努力将他们彻底清除呢?这难道不会加快大计的实现吗?”
老人沉思片刻之后方才回答:“这是个好问题,我应当坦诚地回答你。既然你也快成为科学家了,那么你需要知道这个答案。从这个角度来看吧:这艘飞船能供养的船员数量是有限的。如果我们的数量无限制地增长,最终会达到一个谁都无法饱安的状态。与其这样,让一些人在和异种的斗争中献身,岂不是比我们为了吃饱而自相残杀更好?
“乔丹之道非我等所能通晓,甚至连异种都是他的大计中的一环。”
这听上去似乎有些道理,但休并不确信。
不过,当休作为初级科学家而被安排到飞船职能部门参加实际工作时,他发现还有别的观点。按照惯例,他会在转化炉工作一段时间。这里的工作并不繁重,他的主要任务就是检查脚夫从各村中回收的废料,将他们的工作量记录在册,并确保没有可回收金属误填入第一级料斗中。但这项工作让他结识了助理机电长比尔·厄兹,一位比他大不了几岁的青年。
休把尼尔森教给自己的东西告诉了厄兹,而厄兹的态度却让他吃了一惊。
“别琢磨这些了,小子,”厄兹对他说,“我们这里可是踏实人做的踏实工作。别琢磨那些虚头巴脑的胡扯了。还乔丹的大计呢!那些玩意儿就是用来糊弄农夫的,让他们老老实实地该干啥就干啥,你可别当真。根本没什么大计,除了我们自己人提防自己人的计谋。飞船要有光,要有热,要有动力才能做饭和灌溉。船员缺了这些就活不下去,而这也就是为什么是我们指挥他们。
“至于那些抱着宽容异种的愚蠢思想的人,他们的日子长不了了!你只管闭上嘴,老老实实跟着我们干就好。”
休强烈地认识到,科学家中的年轻群体要求自己对他们保持彻底忠诚。这些人在科学家团体内形成了一个严密的小团体,其中的人全部都务实而精明,致力于改善全船的福祉—以他们认为的正确方式。说他们组织严密,是因为与他们观点不合的学徒都待不久,要么被判定达不到科学家的标准,随即被贬回农夫,更可能的则是遭遇某种不幸,最终进了转化炉。
休开始认为他们是对的。
他们是现实主义者。飞船就是飞船,事实如此,无须解释。至于乔丹—有谁见过他,跟他说过话?他那含糊其词的大计到底是什么?生活的目标就是活着。人生下来,活下去,死了送进转化炉。就这么简单,没什么奥秘,也没什么伟大征途和比邻星。那些浪漫故事不过是种种残存的遗物,来自人类稚气未脱的时代,来自他们认清现实并勇敢面对之前。
他不再费心去思考天文学、神秘的物理学和其他各种教他要心怀敬畏的神话,虽然他多多少少还是为《太初经》及所有关于地球的古老传说而着迷—“地球”是个什么赫夫玩意儿?—但现如今,他认为只有孩子和傻子才会把这些东西当真。
此外,他还有工作要做。这些年轻人虽然表面上承认老一辈的权威,背地里却有着自己的计划,第一步就是系统性地清除异种。之后的计划虽然还不明确,但他们考虑过如何充分利用飞船的全部资源,包括上层船舱。他们之所以在推进自己的计划时没有与老一辈科学家公开决裂,是因为这些老人对飞船的日常运转并不怎么上心。现任船长由于过于肥胖,极少走出自己的舱室,而他的助手,也是青年集团的一员,代他处理各项事务。
至于机电长,休只见过一次,那还是在他出席任命登陆台人员的纯宗教仪式上。
彻底清除异种的计划需要到上层开展侦察,而休·霍伊兰正是在一次这样的行动中再次遭遇了一只异种的伏击。
这只异种使得一手更为精妙的掷弹索。休的同伴们被迫在人数尚且占优的情况下撤退,扔下他一个人等死。
乔-吉姆·格里高利正在和自己下跳棋。他俩曾经一起打过牌,但是乔(右边的那颗脑袋)怀疑吉姆(左边那颗脑袋)作弊。他们吵了一架,最后却又相互妥协了,因为长在一起的他俩很早就意识到,一个肩膀上顶着两颗脑袋必须找到融洽相处的方法。
跳棋玩起来就好多了。他俩都能看到整个场面,不可能出现什么争执。
敲在金属舱门上的巨大声响打断了他们的对弈。乔-吉姆抽出飞刀揣在怀中以备不测。“进来!”吉姆大吼道。
舱室的门打开,敲门的人背对着乔-吉姆走了进来—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来见乔-吉姆唯一安全的方式。来人身高不及四英尺,五短身材,孔武有力,肩上扛着一个瘫软的人,用一只手扶着他以防滑落。
乔-吉姆收刀入鞘,“放下吧,波波。”吉姆下令。
“顺带把门关上,”乔补了一句,“这回收获如何?”
那是个年轻人,看上去像是死了,体表却没有伤痕。波波拍了拍大腿,一脸期待地问:“怎么处理他?”他张着大嘴,口水喷溅而出。
“先看看吧,”吉姆敷衍道,“你把他杀掉了?”
波波摇了摇自己那颗小号的脑袋。
“波波棒。”乔表扬道,“你打中他哪儿了?”
“波波打中他那儿了。”这小脑袋伸出短粗的拇指,在那个仰卧者的肚脐和胸骨之间点了点。
“打得很准,”乔又表扬了一句,“我们就算是用刀也不可能这么准。”
“波波打得准,”小矮子殷勤地说。“看看我的本事?”他甩开掷弹索,期待地问。
“闭嘴吧,”乔回答,但口气并不严厉,“不用,我们不想看,我们想让他开口说话。”
“让波波来。”侏儒波波粗暴地动起手来。
乔-吉姆一巴掌扇开他,用了个别的法子,虽然也少不了痛苦,但比起波波来还是温柔了许多。那年轻人抽搐了一下,睁开双眼。
“能吃饭了吗?”波波又问了一遍。
“不行,”乔说。“你上顿饭什么时候吃的?”吉姆追问。
波波摇摇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用这个形象的手势表示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吃过东西了—太久了。乔-吉姆走到储物柜前,从中拿出一些肉举在空中。吉姆凑上去闻了闻,乔则皱起鼻子一脸嫌弃。乔-吉姆把肉丢给波波,波波欢天喜地地跳起来在半空中接住了肉。“行了,你出去吧。”吉姆下令。
波波小跑着走了,顺手把门关上。乔-吉姆转身走到自己的俘虏身前,用脚戳了戳他。“张嘴说话,”吉姆说,“你了个赫夫的是谁?”
年轻人颤抖着,一手扶住额头,好像这才搞清楚自己的处境,他挣扎着起身去够自己的腰刀,这一层的低重力环境则让他的行动变得笨拙。
刀却不在他的腰间。
乔-吉姆抽出自己的刀挥舞了两下:“老实点,少受罪。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舔了舔嘴唇,双目匆匆扫视了房间一圈。“快说!”乔说道。
“跟他费什么劲?”吉姆问,“要我说,还是叫波波回来吧。”
“别那么着急,”乔回答,“我想跟他聊聊。你叫什么名字?”
俘虏又看了看乔-吉姆手中的刀,低声嘟囔说:“休·霍伊兰。”
“知道名字能有什么用,”吉姆不屑地说,“你是干什么的?从哪个村来的?到我们异种的地盘上来干什么?”
然而这次休却闷不作声,即便被刀抵着肋骨,他也只是咬住了嘴唇。“呸,”乔发话了,“他就是个蠢农夫,别费劲了。”
“那我们把他处理掉?”
“别,别急,把他先关起来吧。”
乔-吉姆打开一侧小舱室的门,用刀逼着休进去,关门上锁之后,他俩又回到了棋盘前。“该你了,吉姆。”
关押休的舱室一片漆黑,他伸手四处摸索,很快就弄清楚这舱室里四面全是平滑无缝的钢质墙壁,只有一道厚重且锁得严严实实的舱门。他躺在地板上,任凭自己徒劳地胡思乱想。
他胡乱想了很久,睡了很久,中间几度惊醒。他感到极度饥饿,更是非常、非常地口渴。
在乔-吉姆再次对自己的俘虏感兴趣,打开门去看的时候,并没有一眼就看见休。虽然休盘算了无数次,自己要趁着门打开的时候怎么行动,但临到关头,他已经虚弱得陷入了半昏迷状态,最后还是乔-吉姆把他拖了出去。
这一折腾让他多少恢复了些神志,他坐起身子看了看四周。
“打算开口了?”吉姆问。
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看不出来吗?他已经渴得说不出话了。”乔告诉自己的同体兄弟,然后对休说:“我们要是给你水喝,你开不开口?”
休看上去有点迷茫,然后使劲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乔-吉姆给他拿来了一杯水。休大口大口地喝着,然后停下来,似乎是要晕倒。
乔-吉姆从休手中拿走了杯子。“喝些就行了,”乔说,“说吧,你到底是什么人。”
休屈服了,在他们时不时的提问催促和踢小腿的逼迫下,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休接受了自己事实上的奴隶身份,心里没有格外的抗拒,也没有什么不安。“奴隶”这个词并不在他的字典里,但这种关系他见得多了。总要有人发号施令,也总要有人听从指挥—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关系,或者别的社会结构了。现实生活就是如此。
当然,他也曾想过逃跑。
但最多也就是想想而已。乔-吉姆看穿了他的心思,跟他把话直接挑明了。乔告诉他:“别打什么歪主意,小伙子。在这艘飞船里,要是手里没有刀,你都走不出三层去。即便你想法子从我这里偷了把刀,你也下不到高重力区。更何况,还有波波在。”
休顺从地等了一会儿,再问道:“波波?”
吉姆狞笑着回答:“我们告诉波波,只要他看见你把头伸出这间舱室,你就是他的美餐,而他就睡在门外,大部分时间都在那儿待着……”
“这也是应该的,”乔插嘴道,“当我们决定留你个活口的时候,他可是难过得要命。”
“喂,”吉姆扭头朝向他的同体兄弟,“要不我们找点乐子?”然后又转向休:“你会投飞刀吗?”
“那当然。”休回答。
“让我们看看你的本事。给。”乔-吉姆把他俩自己的刀给了他。休接过刀,在手中掂了几下找了找平衡。“就冲我的靶子投吧。”
乔-吉姆在房间另一头放着一个塑料靶,时常从他俩喜欢坐的椅子上投掷飞刀练习。休瞄准靶子,用了一招拇指控刃、四指为辅、以巧取胜的下手投掷法,抬手刀飞,速度之快令人难以觉察。
飞刀插在靶上震颤不已,正中那块已经被乔-吉姆戳烂的中心。
“小子不错啊!”乔赞许道,“你觉得怎么样,吉姆?”
“给他一把刀然后看他能跑多远。”
“可别,”乔说,“我可不同意。”
“为什么?”
“要是波波把他弄死了,咱们就少了个仆人。要是休跑掉了,咱们就连波波都没有了,太浪费了。”
“唉,好吧,如果你真这么想的话。”
“我就是这么想的。休,去把刀拿回来吧。”
休照做了,脑子里完全没有用这把刀反抗乔-吉姆的想法。主人就是主人,仆人违逆主人是不道德的。反抗的想法过于疯狂,以至于他连想都没有想。
休曾以为乔-吉姆会被自己作为科学家的学识所打动,但这并没有奏效。乔-吉姆,特别是吉姆,乐言善辩。他俩很快就把休脑子里那点东西榨干了,之后就开始冷落他。他感到了羞愧。难道自己不是位科学家吗?难道自己不会读书写字吗?
“你还是闭嘴吧,”吉姆这么对他说,“读书还不容易吗?你爸爸还在娘胎里的时候,我就会读书了。你以为你是头一个伺候我的科学家吗?还科学家呢—呸!一帮无知的废物而已!”
为了重新建立起作为科学家的自负,休详细阐述了他们年轻一代科学家的理论,他们那种冷静客观、不带感情的现实主义,对宗教性阐释嗤之以鼻,对待飞船实事求是的精神。他自信满满地认为乔-吉姆会赞同这种观点,因为这种观点看上去很对他俩的脾气。
却惨遭他俩当面奚落。
“说真的,”吉姆在哂笑之后继续嘲讽道,“你们这些废物崽子一个个都这么蠢的吗?哎呀,连你们的祖宗都不如。”
“可是刚才你也说了,”休带着委屈的腔调抗议,“我们接受的过去的观念都是胡扯。我的朋友们也是这么认为的啊。他们要彻底抛弃古代流传下来的胡说八道的话。”
乔刚要开口,吉姆却截过话头:“乔,你跟他费什么劲?他已经无可救药了。”
“不,他还有得救。我觉得这还挺有意思的。和我聊过的人里,他是第一个还有机会认识到真相的人。咱俩要不再赌一把—我就想看看他肩上顶的到底是脑袋,还是个只用来挂耳朵的摆设。”
“行吧,”吉姆同意了,“不过小声点。我还想打个盹儿呢。”说完,左边的脑袋闭上了眼睛,很快就鼾声阵阵。乔和休则悄声继续他们的争论。
“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毛病,”乔说,“就是如果不能马上搞清一件事的来龙去脉,你们就认为那都是假的。你们老祖宗的毛病呢,就是但凡他们理解不了的,就解释成别的意思,然后自以为弄懂了。无论年老年轻,你们都不愿去相信白纸黑字写下来的东西,并在这个基础上去理解。哎,你们都太聪明了—如果你们搞不清楚,就说本义不是这样—这里一定有其他含义。”
“你指的是?”休一脸狐疑。
“好吧,就说所谓的征途吧。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哦,好吧,我认为,这个词没有什么意义。只是用来欺骗农夫的胡扯而已。”
“大家普遍是怎么理解的呢?”
“哦,就是说你死了以后会去的地方,或者说,你最终要到达的地方,比邻星。”
“那比邻星又是什么?”
“那是—我得先告诉你,这只是公认的正统答案,我可是不信的—那是我们经过伟大征途,最终抵达的一处人人幸福、终日饱安的地方。”
乔嗤之以鼻,打鼾的吉姆睁开一只眼,又嘟囔着闭上了。“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乔压低声音继续说道。
“你们根本没动脑子。你们就没想过,征途就是古籍中所说的那个意思吗?飞船和所有船员正朝着某个方向,航行着?”
休想了想:“你不是拿我开玩笑吧?从物理学上讲,这根本不可能。飞船不可能去任何地方,任何地方都已经在它里面了。我们可以在飞船里面完成征途—如果‘征途’的确有什么意义的话,那也是精神层面上的。”
乔简直要恳求乔丹显灵了。“这样,你听好,”他说,“用你那死脑筋好好想想。假设有个空间比飞船还大,而且大得多,飞船在它里面,移动。能理解吗?”
休试着去想,很努力地去想,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这说不通,”他说,“不可能有什么东西大得过飞船,不可能有什么地方能容纳它。”
“唉,去你个赫夫的!听着—在飞船外面,你明白这意思吗?最底层之外的四面八方,是空荡荡的。你明白吗?”
“但是最底层之外就没有别的东西了啊,所以才叫最底层啊。”
“那这样。如果你手里有把刀,开始在最底层上凿洞,洞会通向哪里?”
“可你做不到的,地板很硬。”
“你就假设你能挖出个洞,这个洞会通向哪里,你好好想想。”
休闭上眼,想象自己在最底层挖洞—假设地板是软的—就像奶酪一样软。
他开始隐约瞥视到一种可能,令人心神不安乃至灵魂颤抖的可能。他正在下坠,掉进了他刚才挖开的洞里,而那下面不再有地板。他赶忙睁开眼,“这太可怕了!”他脱口而出,“我不信!”
乔-吉姆起身,“我会让你相信的,”乔一脸严肃,“即便是需要扭断你的脖子,我也会让你相信的。”他大步走到外舱门,打开门喊道:“波波!波波!”
吉姆的脑袋猛地正了过来:“怎么了?什么事?”
“我们要带休去无重力层。”
“为什么?”
“给他的呆脑瓜灌点道理进去。”
“改天吧。”
“不行,就现在。”
“好吧,好吧。别晃了,反正我已经醒了。”
乔-吉姆·格里高利的心智几乎与他,或者说与他们的身体构造同样独特,无论在哪儿都会是一个支配型人物。与异种为伍,他难免凌驾于他人之上,发号施令,受人服侍。倘若他有那种“权力意志”,不难想象得出,他早就把异种们组织起来战胜那些以船员自居的人了。
但是他没有那种干劲,他生性就是知识分子、旁观者和观察者。他对“怎么会”和“为什么”饶有兴趣,而促使他行动起来的意志力却被舒适与安逸所耽溺。
如果他俩是一对正常的孪生兄弟,很可能会随波逐流地成为科学家,因为对他们而言,这是解决生计最简单、最舒服的方式,坐而论道和指手画脚足以令他们怡然自得。然而心智上,他找不到堪与自己比肩者,只好反复阅读手下为他偷来的书,来消磨自己相当于三代人的时光。
同体的两人会对所读书籍进行某些争论或探讨,并顺理成章地对历史和客观世界得出合理而自洽的理论—除了一点,他们完全没有虚构类文学的概念,因而本是用来给乔丹远征队作消遣的小说,被他们奉为与教科书、工具书同等真实的著作。
这导致了他们之间的重大分歧。吉姆认为发现了所罗门王宝藏的艾伦·夸特梅因是历史上最伟大的人物,而乔则认为这个人当是手持钢钻、以生命为代价战胜了蒸汽钻机的铁路工人约翰·亨利。
两人都对诗歌如痴如醉,甚至能够整页整页地背诵吉卜林的诗篇,也同样钟爱雷斯灵这位“浪迹太空的盲歌手”。
波波倒退着进来。乔-吉姆冲着休勾了勾大拇指。“注意,”乔开口,“他要出去。”
“现在?”波波大喜过望,咧嘴狞笑,口水直流。
“你就知道吃!”乔给了波波的脑袋一记爆栗,“不行,不许你吃他。你和他,现在是亲兄弟?懂吗?”
“不能吃了?”
“不能了。以后你帮他打,他也帮你打。”
“行吧。”小脑袋波波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亲兄弟,波波懂。”
“好了,现在我们去那个人人都能飞的地方。你打头,去探路。”
他们排成一列向上攀爬,侏儒波波跑在最前面观察情况。休紧随其后,乔-吉姆殿后,乔盯着前面,吉姆则扭头盯着后面。
他们越爬越高,感到身体的重量随之层层减少,变化之细微甚至令人难以察觉。最终,他们来到了无法再前进的一层,此处不再有向上的舱梯。地板略微弯曲,表明这一空间的形状是一个巨大的圆筒,然而头上方一块类似弧状的金属板阻断了视线,让人无从得知这里的地板是否首尾相接,连成一体。
这里也没有严格意义上的舱壁,取而代之的是一根根巨大而敦实的立柱,密密麻麻,给人以超乎寻常必要的力量感,将地板和拱顶均匀分隔开来。
这里几乎无法感知到重力的存在。要是人静静地待着不动,残存的重力会难以察觉地把人的身体缓缓下拉到“地板”上。然而“上”和“下”几乎也失去了意义。休并不喜欢这样,这让他喘不过气来。但是波波就像条笨拙的鱼,在立柱、地板或拱顶间恣意窜动,来回反弹,一副乐此不疲的样子。
乔-吉姆沿着与内外两层圆筒共轴线平行的方向飘去,穿过一条由等距间隔的柱子组成的通道。通道的两旁设有扶手,他就像蜘蛛一样沿着丝线飞速向前,身后的休要努力扑腾才能勉强跟上。最后,休也掌握了这种不费力的滑行技巧:只受空气阻力,只需划臂前行,时不时地用脚尖或手掌向地板借力即可。手忙脚乱中,他没法分辨自己到底走了多远。数英里?他并不确定。
当到了通道尽头,他们终于停下来。一道坚固的舱壁从左至右地横在他们面前,挡住了去路。乔-吉姆沿着右侧移动,寻找着什么东西。
他俩很快找到了目标,一道紧闭着的舱门,差不多一人大小,只能从外缘的轻微划痕和门上草草画下的几何图案分辨出来。乔-吉姆认真打量着,挠了挠右边的脑袋。两个脑袋低声相互讲了几句,然后笨拙地举起一只手来。
“不对,不对!”吉姆说。两颗头对视一番。“那该是怎么样?”乔回答说。他们又窃窃私语了几句,乔点了点头,乔-吉姆再次举起了手。
他俩凌空描摹着门上的图案,食指在距离表面足有四英寸的空中飞舞着。指尖划过的图案顺序看似简单,但并不容易弄清其中玄机。
画完后,乔-吉姆猛地推了旁边的舱壁一把,借力从舱门处飘回,静候其变。
过了一会儿,传来一声气体注入的嘶响,轻得几乎听不到,舱门震动,向外凸出了大约六英寸,然后停了下来。乔-吉姆似乎有些困惑,小心翼翼地将手插入门缝向外用力拉动,大门却纹丝不动。他召唤波波:“来,打开。”
波波仔细观察着情况,皱起的眉头几乎一路要扭结到头顶。随后,他将腿抵住舱壁,先是一手抓住舱门稳住身形,接着双手紧握舱门外缘,脚下蹬紧,弓起身体开始发力。
他屏住呼吸,胸部紧绷,后背拱起,浑身冒汗,颈部青筋毕露,脑袋也变成了一个畸形的三角锥。休甚至能听到他的关节在噼啪作响。他这样显然是会害死自己的,这个不知道收手的死脑筋。
然而,随着金属接合处发出不情不愿的哀叹,那道门突然开了。向外荡开的门脱离了波波的掌控,猝不及防的侏儒被突然释放的力道弹离了舱壁。波波一头栽倒在走道上,挣扎着想找到一处抓手。好在没过多久,他就揉着抽了筋的腿肚子,笨拙地飘了回来。
乔-吉姆带头走了进去,休紧随其后。“这是什么地方?”休开口问,好奇心让他忘记了作为仆人的规矩。
“控制室。”乔说。
控制室!飞船上最神圣的禁地,其位置所在是失落之谜。在年轻人的心目中,这里根本不存在,而老一辈科学家的态度则介于对其深信不疑和视其为玄幻信仰之间。尽管休自认已脱离蒙昧,但这个词还是让他心生畏惧。那可是控制室!乔丹的灵魂据说就在其中。
他停了下来。
乔-吉姆也停下来,乔回头对他说:“走啊,你怎么了?”
“呃……哦……哦……”
“说人话!”
“可是……可是这里有鬼啊……这里是乔丹的……”
“唉,真他个乔丹的!”乔略带愠色地抱怨道,“我还以为真像你说的,你们这些小崽子已经不把乔丹当回事了。”
“说是这么说,可是……可这是……”
“省省吧,赶紧过来,不然我要让波波拖你了。”乔-吉姆转身前行,休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就像个要上绞刑架的犯人。
他们抓着扶手,沿着一条仅有两人宽的走廊前行,经过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转弯之后,真正进入了控制室中。休越过乔-吉姆的宽肩膀窥视着里面,既畏惧,又好奇。
他凝视着眼前这间明亮的巨大舱室,这里足有两百英尺宽。整体呈圆形,人在里面就像飘浮在一个球体之中。舱室内壁是银色磨砂材质,并没有任何明显的特征,在球心部位则有一排长约十五英尺的设备。对于休这个门外汉而言,这些设备他既无法理解也无从描述,但能看得出它们都稳稳地浮在空中,没有任何支撑。
走廊末端通向球心的,是一条与走廊同宽的金属格栅通道,也是走廊唯一的出口。乔-吉姆转身命令波波留在走廊里,然后进入了通道。
他将格栅当作爬梯,双手交替抓着前进。休跟在后面,进入了位于球心的一系列设备中间。近距离看去,控制台上的各种仪表开关件件分明、更具细节,但是休依然无法理解它们。他把视线转移到了远处的球体内壁上。
他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球体内壁一片银白,没有任何特征,让人无从判断内壁到球心的距离。一百英尺?一千英尺,甚至几英里?休从没见过比两层船舱间更远的距离,也没见过比村里的公共舱更大的空间。他感到恐慌,难以正常思考,可他越是不清楚自己在害怕什么就越害怕。人类的先祖生活在丛林之中,早被这些后代遗忘的他们此时上了休的身,那种担心从树上跌落的最原始的恐惧让他通体冰凉。
休向控制台抓去,向乔-吉姆抓去。
乔-吉姆给了他一巴掌,重重地扇在他的嘴上。“你在发什么疯?”吉姆咆哮道。
“我不知道,”此时的休只想赶紧离开,“我不知道,可我不喜欢这地方。我们走吧!”
吉姆冲着乔挑了挑眉毛,一脸厌恶:“我们还是走吧,这个草包根本理解不了你所说的话。”
“哦,他会好的,”乔回答道,对吉姆的话并不放在心上,“休,爬到那边的椅子上去—那边,那一个。”
此时此刻,休的视线已经落在他们来到中心控制台时穿过的那条通道上,又沿着通道望向了走廊尽头的舱门。这样来看,整个球体似乎在他的视野中收缩成正常大小了,最恐慌的那一刻也随之度过。尽管身体仍在颤抖,但他已经能够听令而行了。
控制中心构造精密,其中有为操作员准备的椅子或支架,集成仪表和状态面板架设在操作员的膝盖部位,既便于查看,又不妨碍视线。操作椅的周围或扶手都被高高支起,其中根据操作员的不同岗位嵌有相应的控制装置—但休并不知道。
他钻过仪表面板,背靠在椅子上,这种被包裹得很稳定的感觉让他很是惬意。从脚踏到颈枕,操作椅将他稳固成半躺的姿势。
但是乔-吉姆面前的面板上显示出了什么,休用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便扭头看过去。显示屏近顶端的位置闪烁着几个红字:第二领航员已就位。“第二领航员”是什么意思?休并不明白—然后他注意到自己那块面板的最上方标记的正好就是“第二领航员”,于是他认为所谓的第二领航员正是他自己,更确切地说,是那个本应坐在这里的人。一时间,他感到有些不安,担心真正的第二领航员会进来发现自己占了这个位置,但是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这种情况似乎不太可能。
但是,第二领航员究竟是干什么的?
乔-吉姆面前屏幕上的字暗淡下来,仅在左方边缘处留下了一个红点。乔-吉姆用右手拨弄了几下,屏幕上显示:加速度:0,然后是主引擎,后三个字闪烁数次,然后就没有反应了。这几个字渐渐消失之后,一个明亮的绿点出现在了右侧。
“准备好,”乔望向休,“要关灯了。”
“你非要关灯吗?”休抗议道。
“不,是你来关。看看你的左手边,看到那些小白灯了吗?”
休看了看,发现椅子扶手处有光透出,八盏耀眼的小灯上下相对排成两个方形。
“每个方块都控制四分之一区域的灯光,”乔解释,“把你的手罩在上面,灯就会熄掉,动手吧—关灯。”
虽然不大情愿,但对这里已然着迷的休还是照做了。他将手掌放在那些小灯上,等待着。银白色的球面变成了死气沉沉的铅灰色,逐渐黯淡下来,直至他们完全陷入黑暗,只有面前的控制面板发出微弱的光亮。休感到既紧张又兴奋。他把手掌抽了回来,球体里依然是一片黑暗,八盏小灯则变成了蓝色。
“现在,”乔发话,“我要让你见识见识群星!”
在黑暗中,乔-吉姆的右手划过另一组八联灯。
宛如创世。
模拟星空的幕墙如实再现了黑暗深邃的宇宙中恒常沉静的群星,珠宝般璀璨的星光俯视着他,无穷星辰在他面前展现—前、后、上、下,四周全是,他孤悬于这宇宙繁星之中。
“啊!”休禁不住倒吸长气,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他紧紧握住椅子的扶手,指甲几近折断却浑然不觉。此时他不再感到恐惧,因他的心里只能容得下一种情感。飞船中的生活虽不过是在艰苦和平淡之间反复,却未能影响他与生俱来的对美的感受。如今,他在生命中第一次体验到了全然纯粹之美带来的无可抑制的狂喜,令他震撼,令他痛苦,如初尝禁果,战栗不已。
过了好一会儿,休才从震惊和迷醉中清醒过来,才注意到吉姆的奚落和乔的干笑。“看够了没?”乔问道。不等休回答,乔吉姆就用自己座椅左边扶手处的备用面板重新打开了灯。
休长叹一声,胸口隐痛,心脏剧跳,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灯光熄灭后一直都没有呼吸。“怎么样,机灵鬼,”吉姆发问,“现在你信了吧。”
休又叹了一口气,却不知因何而起。灯光再次亮起,他重新感到了安全和舒适,然而一种深深的失落感却在他心中油然而生。他在潜意识中已经明白,一旦遍览繁星,日后他便再无幸福与满足。胸口隐约的痛楚、早期心头模糊的渴望将永无平息之日,为那失落已久的遗产—浩渺天空与无尽繁星—即便此时懵懂的他还意识不到。“这是什么?”他哑声问。
“不是什么,”乔回答,“这就是世界,是宇宙,是我一直想要让你明白的东西。”
休竭力迫使自己茫然的头脑去理解。“这就是你说的‘外面’?”他问,“所有这些漂亮的小灯都是?”
“当然,”乔说,“只不过它们可一点也不小。它们距离我们非常远—也许有数千英里。”
“怎么可能?”
“没错,一点没错,”乔坚持道,“在这外面还有着广阔的空间。太空,是非常大的。这么说吧,有些星星也许和飞船一样大,甚至更大。”
休一脸想象力超出负荷的可怜神情。“比飞船还大?”他重复说,“可是……可是……”
吉姆不耐烦地甩了甩头,对乔说:“我说吧?你跟这个呆子解释纯属浪费时间,他没这个本事—”
“别急,吉姆,”乔温和地回答,“他还没学会爬,就别指望他跑。咱们不也花了很长时间才理解的吗?我好像记得当初你也没那么快就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
“胡说,”吉姆恶狠狠地说,“你才是后来才信了的那个。”
“好吧,好吧,”乔妥协了,“不提这个了,不过咱们两个都弄清楚也是花了很长时间的。”
休没怎么注意到两兄弟的斗嘴,毕竟这种情况太寻常了。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完全不寻常的事情上。“乔,”他开口问道,“当我们刚才看星星的时候,飞船怎么样了呢?我们是直接透过它看到的吗?”
“并不是的,”乔告诉他,“你并没有直接看到星星,你看的是一种画面。就像是,某种镜子。我有本书是讲这个的。”
“但你是可以直接看到星星的,”吉姆一时忘掉了争执,主动开口道,“在前面有个舱室……”
“对,对,”乔插嘴说,“我都忘了,船长的瞭望室,那里有一整面玻璃,你可以直接看到外面。”
“船长的瞭望室?可是……”
“不是现在的这个船长,他压根儿就没来过这里,那只是船舱门上写的名字而已。”
“那什么是‘瞭望室’?”
“我要是能知道就好了。那只是一个舱室的名字而已。”
“你会带我去看看吗?”
乔看上去似乎就要同意了,但吉姆抢先说:“另找时间吧,我想回去了—我饿了。”
于是他们从通道里出去,叫醒了波波,然后又走了一段长路回到了住地。
休花了很长时间才说服乔-吉姆再次带他去探险,但这中间的时间他也完全没有虚度。乔-吉姆任由休阅读自己的藏书,而休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书。其中有一些是休曾经读过的,但他此时已经能够读出新的含义了。他没完没了地阅读,沉浸在新思想中,在里面摸爬滚打、奋力挣扎,竭尽全力理解个中含义。他废寝忘食地读,读到嘴里发苦、肚子作痛,这才迫使他关注一下自己的身体。一旦填饱肚子,他又会一头扎到书堆中,读到头疼眼花为止。
乔-吉姆很少使唤他。尽管休仍然要随时待命服侍,但只要他待在听力所及之处,能够随叫随到,乔-吉姆并不介意他看书。最花他时间的,则是当这对同体兄弟中的一个不想陪另一个下棋的时候,他要顶替上去。然而即便如此,这时间也算不上是完全浪费,因为如果他陪的是乔,那么他几乎总是能够把话题引向飞船及其历史、作为装备的机械装置,还有建造并驾驶飞船的首批人类的情况以及他们的历史—在地球上的那段历史,神奇的地球,在那个奇妙的地方,人们居住在外面而不是里面。
休奇怪的是为什么他们不会掉下来。
他带着这个疑问去找乔,最终了解了一些关于重力的概念。对于从男女情感的角度去理解重力,他从未当真—毕竟这过于荒诞了—但过了一段时间,当他对轨道学、星际宇航学和飞船运动学有了模糊的初步认识之后,他已经能够将重力作为一个学术概念来接受和运用了。这自然让他对飞船内部的重力问题产生了疑问,而这件事在过去是从未让他感到困扰的。
越到下层,重力越大,这在过去的他看来就是自然规律,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他明白离心力的概念,因为这可以用掷弹索来解释。但要把这个道理放在飞船上去解释,认为飞船就像一条旋转的掷弹索那样产生重力,这对他来讲却是在理解上的一道难以跨过的门槛—他完全不能彻底相信。
乔-吉姆带他又去了一次控制室,把他俩也一知半解的关于面板的操作和仪表的解读告诉了休。
曾受雇于乔丹基金会,如今早已被遗忘的工程师和设计者按照基金会的要求,设计了这艘不会磨损更不可能磨损的飞船—即便这趟伟大征途超出了原先在六十年内完成的计划。他们建造出的飞船比他们设计的还要好。在设计那些用来让飞船适宜人类居住的自动化主引擎和辅助设备时,工程师并没有使用活动机件,也没有把这类机件用在控制非自动化设备的那些无法省掉的开关上。这种设计使引擎和辅助设备的工作原理就像电力变压器一样,纯粹依靠力的相互作用,而非更为复杂的机械运动。他们把控制开关设计成使用静态力场、电子流偏转等方式来操作相应设备,使人无须借助于按钮、开关、凸轮或手柄,只要把手放在指示灯上就能控制电路开合。
由于这种控制方式不存在摩擦效应,磨损与腐蚀无法造成损害。哪怕所有船员都在叛乱中丧生,飞船也仍然会继续在太空中漂流,灯火通明、空气清润,引擎蓄势待发。如今,尽管升降机和传送带已经年久失修、不堪使用,其功能也被彻底忘却,飞船上最主要的设备却自动地为其中搭载的无知人类继续提供保障,同时静静地等待,等待着某位智者通晓其中奥妙。
众多天才头脑都参与了这艘飞船的建造工作。由于它过于巨大,无法在地球上组装,飞船是在月外轨道上一点点装配起来的。它在那里静静旋转了十五年,其间,尽管以简单耐用为设计原则指导的这一决策所带来的种种问题得以厘清和解决,亚摩尔运动这一全新的领域也应运而生,其中的难关经过人们的艰苦努力最终得以攻克。
因此,当不知情的休将一只手试探性地放在第一排标有“加速—正向”的灯上时,系统立即做出了反应—尽管并不是真正地加起速来。主领航员面板上部一盏红灯快速闪烁,报警栏则显示一条信息:主引擎—人员未就位。
“这是什么意思?”休问乔-吉姆。
“不知道,”吉姆说。“我们在主引擎室也这么做过,”乔补充道,“在那边试的时候,显示的是‘控制室人员未就位’。”
休想了一下,追问道:“要是两边都有人就位后我再操作呢?”
“不好说,”乔说,“一直没能这么试过。”
休没再开口,在他内心里,过去一直在滋长的、无形的决心正在化为一个决定。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
他一直等到乔-吉姆两个人心情都很好的时候才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他俩当时正在船长瞭望室,休认为时机终于成熟了。吃饱喝足的乔-吉姆舒服地躺在船长的安乐椅上,透过厚厚的玻璃望向沉静的星空,休则飘浮在他身边。飞船的自转让群星随之旋转,高贵而庄严。
正在这时,休开口了:“尊敬的乔-吉姆—”
“嗯?怎么了,小伙子?”回答他的是乔。
“真是美妙啊,不是吗?”
“你说什么?”
“这一切,群星。”休挥手向着星空指了指,然后抓住椅子好让自己停止回旋。
“哦,是啊,让人心旷神怡。”吉姆令人意外地说道。
休知道正是这个时机。他等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为什么我们不把使命完成呢?”
乔-吉姆的两颗脑袋同时转了过来,乔还往前伸了伸头,以免被吉姆挡住视线:“什么使命?”
“伟大征途。为什么我们不重启主引擎,继续前进呢,朝着某个目标?”趁着未被打断,他赶紧讲下去,“宇宙中有像地球一样的星球—像初代船员所想的那样。我们去寻找吧。”
吉姆看着他,笑了出来,乔则摇了摇头。
“孩子,”他开口,“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简直就像波波一样蠢。没门儿,”他继续说,“我话就说到这儿,不要再提了。”
“为什么不能再提了,乔?”
“哦,因为—这任务太艰巨了。需要有一批船员能够明白这些道理,还要学会驾驶飞船。”
“需要那么多人吗?照你们让我看到的,真正需要进行操作的只要十几个人。有十几个人还开不了飞船吗?—如果这十几个人都知道你们所知道的知识的话。”他狡猾地补充道。
吉姆咯咯笑了起来:“他驳倒你了。他说得对。”
乔毫不理会:“你高估了我们的知识。也许我们的确能驾驶飞船,但我们哪儿也去不了。我们不知道自己在哪儿,飞船也不知道已经漂流了多少世代,我们也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去,速度是多少。”
“可是,你们想啊,”休恳求说,“飞船里有仪表啊,你给我看过的。我们就不能学会使用仪表吗?只要你们想要弄懂,难道还有你们弄不懂的吗?”
“哎,我觉得行。”吉姆表示同意。
“别吹牛了,吉姆。”乔说。
“我可没吹牛,”吉姆驳道,“只要东西本身没问题,就没有我搞不懂的。”
“嘁!”乔发出不屑的声音。
这件事就这样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休已经让他俩产生了分歧—这正是他的目的—而且让其中那位更难驾驭的站在了自己的这一边。接下来,是要巩固战果—
“我倒有个主意,”他马上接着说,“能给你们带来些人手,吉姆,如果你能够训练他们的话。”
“你有什么主意?”吉姆怀疑地问。
“嗯,你还记得我告诉过你,有一批年轻的科学家……”
“那些蠢货!”
“对,对,没错,但是他们并不懂得你懂的那些知识。他们只是以自己的方式让一切显得合理。现在,如果我回下面告诉他们你教给我的知识的话,我会给你带来足够的人手。”
乔插嘴说:“你还是好好看看我俩吧,休,你看见了什么?”
“为什么这么问?嗯……我看到的是你们—乔-吉姆。”
“你看到的是异种,”乔纠正了他,语气里满是尖锐的讽刺,“我们是异种。你明白吗?你们的科学家是不会与我们共事的。”
“不对,不对的,”休辩解道,“不是这样的。我说的不是农夫。农夫是不会明白的,但他们可是科学家,是最聪明的一帮人。他们会理解的。你们所要做的,就是让他们能够安全通过异种的地盘。这是你们能做到的,不是吗?”他又补充道,下意识地将争论的焦点换到了更站得住脚的假设上。
“嗯,那当然不成问题。”吉姆说。
“你想都别想。”乔说。
“那好,好吧,”休表示赞同,感到自己的坚持真的把乔惹恼了,“可是那会很有趣……”他与这两兄弟拉开了一点距离。
他能听到乔-吉姆彼此继续低声讨论,但假装没有听见。乔吉姆因为是连体兄弟而生来就有这样一个缺陷:作为共同体而非个体的他俩很难成为一个行动派,因为他俩做出的任何决定都必须是讨论和妥协的结果。
过了好一会儿,休听到乔提高了嗓门,“好吧,好吧—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然后他喊道,“休!过来!”
休朝着旁边的舱壁踢了一脚,冲着乔-吉姆的方向飞去,然后两手抵住船长椅收住速度。
“我们已经决定了,”乔直接发话,“让你回到高重力层去试试兜售你的想法。不过,你真是个蠢货。”他没带好气地补了一句。
波波护送休穿过异种经常出没的危险区域,然后把他留在了高重力区上方无人居住的地方。“谢谢,波波。”休在道别时说。“饱安。”这个侏儒咧嘴笑着回答,缩起头迅速攀上来时的梯子离开了。
休转身继续下行,同时摸了摸身上的刀。身上再带着刀的感觉让他很舒服。这把刀并不是他原先的那把,他自己的那把刀在被异种俘虏的时候成了波波的战利品,后来又被波波插在了一个受伤逃跑的大个子身上,没法再还给休了。但是乔-吉姆另给他的这把刀平衡感很好,让他很满意。
在休的请求和乔-吉姆的命令下,波波带他到的地方正是科学家们使用的辅助转化炉的上方。他想在这里找到助理机电长比尔·厄兹,厄兹同时也是年轻一代科学家的领袖,而且他不想在找到厄兹之前被迫回答太多的问题。
他快速穿过剩下的几层船舱,来到一处他认得的主通道。很好!左拐之后又走了几百码,他就来到了转化炉所在的舱门,一名守卫懒洋洋地站在那里。休要直接推门进去,却被守卫拦下。“你以为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要找比尔·厄兹。”
“你是说机电长?他不在这儿。”
“机电长?之前那位怎么了?”话已出口,休就立刻后悔了—但事已至此。
“嗯?老的那位?他早就踏上征途了。”守卫怀疑地看着他,“你脑子没毛病吧?”
“没什么,”休否认道,“口误而已。”
“这口误可真有意思。好吧,厄兹机电长可能在他的办公室里。”
“谢谢。饱安。”
“饱安。”
休等了一小会儿,然后才见到厄兹。机电长在休进来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好啊,”他说,“你终究是活着回来了。这真是个惊喜啊。要知道,我们都已经把你除名了,以为你踏上征途了。”
“嗯,我猜也是。”
“好吧,坐下吧,给我讲讲—这会儿我还有点空。你知道吗,我差点没认出你来。你变了很多—头发都灰白了。我猜你一定吃了不少苦。”
头发灰白?他现在头发白了吗?厄兹也变了很多,休这才注意到。他现在大腹便便,脸也不再棱角分明。乔丹啊,他这是离开了多久?
厄兹敲了敲桌子,抿了抿嘴,然后开口说:“现在麻烦了—你居然就这么回来了。我恐怕没法再让你干原来的工作,莫特·泰勒接了你的班。但我们会给你找个差事的,与你的等级相配的差事。”
休回想了一下莫特·泰勒,对他的印象并不怎么好。莫特是那种矫揉造作的人,脑子里永远想的都是怎么不出格,总是循规蹈矩。没想到莫特还真当上了科学家,还接过了休在转化炉的工作。好吧,这没关系。“没关系,”他开启了话题,“我想的是和你谈一谈—”
“当然,还有个资历的问题,”厄兹自顾自地说着,“也许,理事会最好该考虑一下。我不知道有什么先例可循。过去有很多科学家被异种抓去,但你是我所知道的第一个活着逃出来的。”
“这都无关紧要,”休打断了他的话头,“我有更紧要的事情和你谈。在我不在这里的期间,我发现了一些令人惊奇的事情,厄兹,对你来说有着极为重大的意义。这就是我为什么直接来找你,听我说,我—”
厄兹突然来了兴趣:“当然!是我太心急了。这一定让你得到了绝佳机会研究那些异种和侦察他们的领地。快说吧,老兄,尽情说!报告给我听。”
休舔了舔嘴唇。“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说,“这件事比报告异种的情况要重要得多,尽管这和他们也有关系。事实上,我们也许要在异种这个问题上整个调整我们的态度—”
“好,你说,继续说!我听着呢。”
“好吧。”休于是告诉了厄兹关于飞船实质的重大发现,他字斟句酌,力求令人信服。对于根据这些新概念来改组飞船的困难,他轻描淡写,但对于领导这一改变的人所能获得的地位和荣誉则大加渲染。
他边讲边观察厄兹的表情。在休一开始讲述自己的核心观点—飞船实际上是一个在更大空间中移动的巨大物体时,厄兹大吃一惊。但随后就变得面无表情,让休难以揣度。直到休讲起自己认为,作为年轻而进取的青年科学家的领袖,厄兹是这一重任的不二人选,厄兹才看上去有了些许兴趣。
休讲完,等待厄兹的反应。厄兹起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继续习惯性地敲打桌面,让人很是烦躁。他最后开口说:“这些都是重要事项,霍伊兰,非常重要,不能草率行事。我必须花时间认真考虑。”
“是的,当然,”休表示同意,“我还想补充的是,我已经安排好了,我们可以安全地前往无重力层。我可以带你去那里,让你亲眼看看。”
“那的确再好不过了,”厄兹回答,“嗯,你饿不饿?”
“不饿。”
“那么我们先把这个问题放一放,明天再说。你可以在我办公室后头那个隔间里休息。在我有时间思考这件事之前,我不希望你跟任何人谈起。而且,如果我们不事先做好相应的准备,这件事传出去会引起骚乱的。”
“是的,你说得对。”
厄兹将他带到自己用作休息室的隔间。“很好,那么—你就在这里好好休息,”他说,“我们回头再聊。”
“谢谢,”休表示感谢,“饱安。”
“饱安。”
只剩下他一个人之后,休的兴奋逐渐消散,感到自己精疲力竭、昏昏欲睡,于是就在一张嵌入式沙发上睡着了。
等他醒来,他发现通往外间的唯一的那扇门被人从外面锁住了,更糟的是,他的刀不见了。
他等了不知道多久,才听见门口有响动。两个身强力壮、一脸严肃的男人开门走了进来。“跟我们走。”其中一个人说。休打量着两人,注意到他们腰上都没有带刀。这让他无法从他们身上抢到武器,但这也许能让他从两人手中逃脱。
但是在他们身后的外屋里,还站着两个同样不好对付的家伙,他们警惕地保持一段距离,每人身上都带着刀。其中一人做好了姿势,随时准备掷出,另一人紧握刀柄,方便近身时戳刺。
他知道自己已经深陷重围,而且对方已经预料到了他可能采取的行动。
他早已学会如何在难逃绝境时放宽心。休一脸平静,默默走了出去。走出大门时,他看到厄兹也等在门口,显然是他在指挥着这些人。休特意保持平和的语气,对他说:“嘿,厄兹。你的‘相应准备’还真是全面啊。是不是有什么麻烦了?”
厄兹似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然后才开口:“你得去船长那里走一趟。”
“行!”休回答,“谢谢了,比尔,但你不觉得在做好其他人的工作之前就想直接说服船长不太明智?”
厄兹对他故意装傻显得非常恼火:“你是没有搞清楚状况吧?”他咆哮起来,“你要到船长那里接受审判—因为你是个异端!”
休显得好像完全没有想到一样,平淡地回答道:“这件事的路数不对吧,比尔。也许指控和审判是最好的处理方法,可我不是农夫,只要被押到船长面前宣判就完了。我是必须接受理事会的审判的,我可是位科学家。”
“你现在还是吗?”厄兹柔声说,“我得到的消息是,你已经被除名了。你到底是什么身份是要由船长来决定的。”
休没有吭声。他看得出形势对自己不利,没有必要惹恼厄兹。厄兹打了个手势,然后那两名没有携带武器的人一左一右抓住了休的胳膊。休平静地跟他们走了。
休带着另一番兴趣打量着船长。这位老人没有太大的变化—也许除了更胖了一点。
船长慢慢地坐到椅子上,拿起桌上的备忘录。“这是怎么回事?”他不耐烦地开口,“我没搞懂。”
在这场对休的案审中,莫特·泰勒也在。休并没料到他会来,而这加重了休的担忧。他回想儿时的记忆,想要找出些能够唤起莫特的同情心的事情,却一件也没有找到。莫特清了清嗓子,开口发话:
“本案涉案人名为休·霍伊兰,船长,他曾是您属下的一名初级科学家—”
“科学家,嗯?那为什么不交给理事会处理?”
“因为他已经不再是科学家了,船长。他曾到过异种的地盘,现在回来宣扬异端邪说,损害您的权威。”
船长盯着休,满脸写着对觊觎他宝座的人的敌意。
“是这样吗?”他咆哮道,“你有什么可说的?”
“并不是这样的,船长,”休回答,“我对任何人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是对我们古老知识中的绝对真理的证实。我并没有质疑指导我们生活的真理,我只是在证实的时候比惯常的方式更激烈了一点而已。我—”
“我还是没搞懂,”船长摇头,打断了他,“你被指控为异端,你又说你相信教义,要是你无罪,又怎么会被押到这里来?”
“也许我能把这件事情讲清楚,”厄兹插嘴道,“霍伊兰—”
“好吧,希望你可以,”船长继续说,“说吧,让我听听。”
厄兹于是将休的归来和离奇经历进行了一番适度准确却暗含偏见的讲述。船长听着,表情时而困惑,时而恼怒。
厄兹讲完后,船长转向休:“哼!”
休马上开口:“我想说的要点,船长,是在无重力层有一个地方,可以亲眼见证我们的信念,飞船的确是在移动的,在那里,可以亲眼见证乔丹的大计在施行。这并不是对信念的否定,而是对信念的证实。无须思辨我说的话,乔丹自会证明。”
眼见船长似乎陷入犹豫不决,莫特赶忙插嘴:“船长,针对这一难以置信的情况,我感到有义务向您报告一种可能的解释供您听取。当前来看,对于霍伊兰的荒谬故事,有两种明显的解释:他也许纯粹就是有罪,异端至极;或许他本质上就是异种,事涉一桩将您引入陷阱的阴谋。但还有一种更为仁慈的解释,就我个人认为更可能是正确的解释。
“记录表明,人们在对霍伊兰进行出生检查时即严肃考虑过是否把他投入转化炉,但他的异变之处相对较小,仅仅只是头部过大,因此得以通过检查。在我看来,他落入异种之手后的可怕经历让他不稳定的心智彻底失常。这个可怜人完全无法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休对莫特刮目相看。这番话既为他开脱了罪名,同时又确保了他将要踏上征途—真有一手!
船长冲着他们摆了摆手:“这件事就这样了。”然后,他转向厄兹:“你有什么建议?”
“是的,船长。送去转化炉。”
“很好,我真不明白,厄兹,”他不耐烦地说,“为什么要拿这些琐事来烦我。照我看,你应当有能力独立处理你自己部门的惩戒问题。”
“是的,船长。”
船长一推桌子,作势要站起来:“批准。散会。”
休对这荒唐不公的判决满腔怒火。对于自己在辩护中提出的最有力的证据,他们甚至连想都没去想。他只听见一声高喊:“等等!”—然后才发现是自己脱口而出。
船长停下来,向他看去。
“你们等等,”休继续说,他的话好像是在自动冒出来,“你们这样是没有用的,你们一个个都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对待合理的想法甚至都不愿亲眼去看一看!可是……可是……飞船仍然是在运动的。”
休有大把的时间来思考,他躺在用来监禁自己的舱室里,等待着转化炉充蓄电力,是该好好想一下并且反思自己的错误了。直接向厄兹和盘托出自己的想法—这是犯下的第一个错误。自己应当先等一等,重新认识一下厄兹,摸清他的想法,而不是寄希望于自己与厄兹之间并不怎么亲密的关系。
第二个错误,莫特·泰勒。在听到他的名字之后,自己本应做些调查,了解他对厄兹到底有多大的影响力。自己知道过去的莫特是什么样的人,这是自己早该想到的。
如今落得这步田地,自己被宣判为异种—或许是异端。不管是什么,结局都是一样。他想过要不要解释为什么会出现异种,他在乔-吉姆的藏书中知道了变异发生的原因。不,这不会有用的。要是他们连飞船之外另有空间都不相信,又怎么能向他们解释,正是来自这个外部空间的辐射导致了变异?不可能的,他在被押送到船长面前之前,就已经把事情搞砸了。
休的自责最终被开门的声音打断。饭并不常送来,而现在似乎又太早,他猜大概是要来把自己带走了,心里再次下定决心即便是死,也要再拉上一个人。
但他想错了。他听到的是一个温和而沉稳的声音:“孩子,孩子啊,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啊?”来人是尼尔森上尉,他的启蒙导师,看上去比过去更加老态龙钟。
这次见面对他们两人来说都十分痛苦。膝下无子的老人曾对自己的这位门生寄予莫大的希望,甚至认为他有望最终坐上船长之位—但他只是把对休的厚望埋藏在心底,认为不能过多表扬这个年轻人。当得知休失踪了,他极为伤心。
现在休活着回来了,却是身败名裂,面临死刑。
这次见面对休而言同样难过。他敬爱这位老人,想以自己的方式让他满意,获得他的认可。然而休看得出,在讲述自己的经历时,尼尔森只是把自己当作精神错乱的疯子,甚至怀疑这位老人更愿意看到自己尽快被投进转化炉,将构成自己身体的原子转化为氢,提供清洁有益的能源,而不是任由自己活着,嘲弄古老的教诲。
休的这种想法倒是冤枉了老人,他低估了尼尔森的仁慈,更低估了他对“科学”的愚忠。但对休来说,如果只是关系到他个人,他大概更愿赴死也不愿让这位恩人伤心—容易动感情的他可谓是近乎愚蠢了。
现在,这位老人起身要离开了,这场探视已让两人都无法再继续承受下去了。“还有什么我能做的吗?孩子?他们让你吃得好吗?”
“吃得很好,谢谢您。”休撒了个谎。
“没有别的事了吗?”
“没—哦,有的,要是能给我带些烟草来就好了。我有好久没有嚼过了。”
“我会的。你还有想见的人吗?”
“哦,我还以为不允许探视呢,我的意思是,普通的探视。”
“是不允许,但我想也许我能让他们通融一下。但你必须向我保证你不会宣扬你的异端邪说。”老人担心地补了一句。
休迅速动起脑筋。这是一个新方向,一个新机会。他叔叔?不行,尽管他们一直处得不错,但他们并没有共同语言—他们彼此只会像陌生人一样问候而已。他也从未交下什么朋友,厄兹显然是他关系最好的朋友,可看看现在这个要命的局面!然后他想起他在村子里的儿时玩伴,艾伦·马奥尼,他的发小。诚然,自从他当上尼尔森的学徒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艾伦,但他还是问道:“艾伦·马奥尼还在村子里吗?”
“哦,是的。”
“我想见见他,如果他愿意来的话。”
艾伦来了,神情紧张,手足无措,不过见到休还是很高兴,得知他被判处踏上征途之后,他显得非常难过。休拍了拍他的背。“好兄弟,”他说,“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那当然,”艾伦不满地说,“我要是早听说的话,我早就赶来了。但是村子里没人知道。我猜甚至连见证人都不知道这回事。”
“好吧,你来了就好。你现在怎么样,结婚了吗?”
“哦,哈,我没有。别说这些浪费时间了。我还是老样子。可是你个乔丹的怎么弄成这样啊,休?”
“这我没法给你说,艾伦。我向尼尔森上尉保证过。”
“好吧,什么保证?—能保命那种保证吗?你现在可都已经成这样了,老兄。”
“我自己什么情况我清楚!”
“是有人陷害你吗?”
“嗯—我们的老伙计莫特·泰勒一点忙都没能帮上,我想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艾伦嘘了一声,慢慢地点了点头:“这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怎么了?你知道些什么吗?”
“算是,也不算是。你走了以后,他娶了艾迪丝·巴克斯特。”
“那又怎么样?哦,嗯……对,这很说明问题了。”他沉默了下来。
这时,艾伦开口了:“听着,休。你不会在这里待着等死吧?特别是还有莫特从中捣鬼,我们得把你弄出去才行。”
“怎么弄?”
“我也不知道,要不就劫个狱。我觉得我可以找几个能打的来帮忙—都是棒小伙子,特别能打。”
“然后呢,我们统统都得进转化炉,你、我,还有你的兄弟们。不行,这可不行。”
“但我们总要做点什么才行。我们不能就干坐着看他们把你扔进炉子里烧了。”
“我知道。”休观察着艾伦的表情,这样问他合适吗?他面前的这个人最终让他消除了疑虑。“你是说,为了把我弄出去,你什么都敢做,对不对?”
“那还用说。”艾伦的语气表示受到了打击。
“那这就太好了。有个侏儒叫作波波,我这就告诉你怎么找到他—”
艾伦向上爬,一层又一层,比当年休带他鲁莽涉险时爬上的那一层还要高。随着年龄的增长,行事也越发谨慎,现在的艾伦已经丧失了这种兴趣。尽管他迷信无知,此处又人迹罕至、充满危险,但他依然向上爬去。
应该就是这里了—除非他数错了。但是他并没有见到那个侏儒。
反而是波波先发现他的。然而,哪怕是他大叫着“波波”,一发飞弹还是击中了艾伦的肚子。
波波倒退着走进乔-吉姆的舱室,将猎物扔到这两个同身共体的孪生子脚下。“鲜肉。”他骄傲地说。
“好,”吉姆漫不经心地说,“好吧,归你了,拿走吧。”
侏儒一边将大拇指塞进长得歪歪扭扭的耳朵里掏着,一边说:“有趣,他叫了波波的名字。”
乔从面前正读着的书中抬起头,那是勃朗宁的《诗选》—l出版社,纽约/伦敦/月城,cr 3/5。“这倒有点意思。你先等会儿。”
休曾经告诉艾伦做好心理准备,以便见到乔-吉姆时不被吓坏。因此艾伦没过多久就完全镇定了下来,向乔-吉姆讲述了发生的事情。乔-吉姆默默听着,波波倒是很感兴趣,只是什么也听不懂。
艾伦讲完后,吉姆下了结论:“好吧,你赢了,乔。他没成功。”然后他转向艾伦,又补了一句,“你可以代替休了,你会下棋吗?”
艾伦依次看了看两颗脑袋。“你们是听不明白吗,”他说,“你们就不打算做点什么吗?”
乔看上去很困惑:“我们?为什么是我们?”
“就是要你们去啊,你们还不明白吗?他只能指望你们了,没有别人了,所以我才到这里来。你们难道不明白吗?”
“你等等,”吉姆拖着长腔说,“你先等等。说话要讲道理。你告诉我,就算我们想要帮他—虽然我们根本不想—又能怎么个帮法?”
“那么,那么,”艾伦被他俩的蠢话搞得一时结巴了起来,“还用问吗,当然是,带上一批人,到下面去,把他救出来!”
“那我们为什么要为救你的朋友而冒着生命危险去打仗呢。”
波波竖起了耳朵。“打仗?”他急切地问道。
“不打仗,波波,”乔否认道,“没有仗打。说说而已。”
“哦。”波波又变回无精打采的样子。
艾伦看了看侏儒:“哪怕是你能让波波和我—”
“不行,”乔马上说,“没门儿,想都别想。”
艾伦坐在角落里,双手抱膝,陷入绝望。要是他能够逃出这里,也能鼓动些人去帮忙。侏儒看似睡着了,尽管这也很难确认。要是乔-吉姆也会睡着就好了。
乔-吉姆毫无睡意。乔想继续看书,可吉姆总时不时地打扰他,艾伦则听不出他们在商量什么。
这时,乔提高了嗓门:“这就是你找乐的点子?”
“嗯,”吉姆说,“比下棋有意思。”
“有意思?想想一把刀插在你眼里,还有意思吗—到时候我怎么办?”
“你真是上了年纪了,乔,越来越没干劲了。”
“你可是和我一样大。”
“算是吧,可我的思想依然年轻。”
“啊,你可真恶心。随你的便吧—到时候你可别赖我。波波!”
侏儒闻声立即警醒地跳起:“我在,老大。”
“出去把矮胖子、长臂和猪猡叫过来。”乔-吉姆起身走向锁柜,从架上拿出一把把刀。
休听到牢房外的通道里传来骚动,也许是带他去转化炉的守卫来了,可是他们应该不会这么吵闹。或者,只是别的什么和自己没关系的热闹。要不然就是—
果然如此。牢房的门被猛地打开,艾伦冲进来,一边对他大喊,一边把两把刀塞进他的手里。紧接着,休就被催赶着出了门,路上又被塞了两把刀别在腰带上。
他在门外看到了乔-吉姆,而他俩并没有马上注意到他。这对同体兄弟正在不慌不忙地投掷飞刀,就像在他自己的书房里对着靶子练习一样。还有波波,他缩着脑袋咧嘴笑着,嘴角的口子还流着血,手里掷弹索的填装和发射却依然一刻不停。还有另外三个人,休认出两个是乔-吉姆的帮派的成员—体形完全正常,却只是因为在上层船舱出生而被认为天生就是异种。
这还没算上地上躺着的几个人。
“快走!”艾伦大吼道,“别的人马上就来了!”他沿着通道匆匆往右边跑去。
乔-吉姆停下攻击,跟上了他。休朝着向左边逃窜的一个人随手扔了把刀碰碰运气。瞄得不够准,他也没时间去看有没有打中。他们手忙脚乱地跑过通道,来到一处岔口,波波则落在最后,仿佛不愿意放弃这乐子。
艾伦带着他们再次右拐。“舱梯就在前面。”他大喊。
他们并没能如愿到达。就在离舱梯只有十码的地方,一道绝少使用的气密门就在他们的眼前轰然关上。乔-吉姆的手下停止前进,疑惑地望向他们的首领。波波想要把门推开,却把自己又粗又硬的指甲弄断了。
在他们身后已经能清楚地听到追兵的声音。
“无路可逃了,”乔淡淡地说,“你开心了吧,吉姆。”
休看到他们来时的通道拐角处露出一个脑袋,于是挥手就是一刀,但距离实在是太远,刀只击中了钢板,当啷一声,那个脑袋毫发无伤地缩了回去。长臂紧盯着那处,掷弹索蓄势待发。
休搂住波波的肩膀,对他说:“听着,你能看到那亮光吗?”
侏儒傻乎乎地眨眨眼。休面向来时穿过的通道岔口,指着上方的一处光管接头:“就是那个光。你能在他们冲过来的时候打中那里吗?”
波波目测了一下距离。在这个距离上,无论周围是什么环境,都已经很难打中了,何况在这低矮的通道里,出刀必须又快又平,而且他还要校正自己还没习惯的高重力的影响。
他没有答话。休只感到他用力挥臂带起的劲风,却没看清他怎么出的手。紧接着传来一阵叮当作响的碰撞声,通道立刻变得一片漆黑。
“快!”休大喊着,带领众人冲上去。当他们临近交叉口时,他又喊:“屏住呼吸!当心毒气!”辐射性气体正从他们头顶的破损管道里缓缓泄漏出来,在岔口处形成了一片绿雾。
休向右方奔去,多亏了他了解的照明电路工程的知识。他选对了方向,前方的通道同样漆黑一片,因刚才的那处破损而进入了待检修状态。他能听到身边奔跑的脚步声,但却不知道是敌是友。
他们冲入了光亮地带。眼前除了一个手无寸铁、被吓得一溜烟跑掉的农夫之外别无他人。他们迅速集结,所有人都在,只是波波有点气喘吁吁。
乔看着波波:“我猜他吸了毒气,给他捶捶背。”
猪猡用力地给他捶背。波波打了个深嗝儿,突然哇的一声吐了出来,然后咧嘴笑了。
“他没事了。”乔判断道。
耽误的片刻让一个人追上了他们。他冲出黑暗的通道,没有意识到,或者毫不顾忌自己将会面对多少人。艾伦撞开猪猡正要投掷飞刀的胳膊。
“让我来收拾他!”他坚决要求道,“他是我的!”
来者正是莫特。
“一对一?”艾伦发出挑战,拇指压在刀上。
莫特的目光从一个个对手身上扫过,最终接受了挑战,冲着艾伦猛扑而去。这里的空间过于狭窄,不便于投掷,两人近身相搏,在格挡中攥住了对方的手腕。
艾伦更为壮硕,力量也更大些,而莫特则更为灵活,找准机会想用膝盖去顶击艾伦的胯部。
艾伦躲开了这一击,踩在莫特来不及收回的脚上,当两人双脚落地,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
片刻之后,艾伦把刀在自己的大腿上擦了擦。“我们走吧,”他说完又发了句牢骚,“可真够险的。”
他们到达一处舱梯,迅速向上爬去,长臂和猪猡散开开路,每登上一层之后都会警戒两侧,而三名刀手中的另一个—休听到他们叫他矮胖子—负责殿后。其他人则聚拢在中间。
就在休以为他们已经逃出生天的时候,他听到头顶传来了喊叫和飞刀落地的声音。他刚到达上层就被一把撞在舱壁上反弹来的飞刀划开了一道不深的锯齿状伤痕。
有三个人已经倒下。长臂的上臂处还插着一把刀,但似乎对他没什么影响。他的掷弹索仍在不断挥动。猪猡正爬着去够一把飞刀,他自己的武器已经用完,但战绩一目了然:一个人在二十英尺外单膝跪着,大腿上插着一把飞刀,鲜血直流。
当这人一手扶着舱壁稳住身子,另一只手伸向已经没有飞刀剩下的腰带时,休认出了他。
比尔·厄兹。
他本来是带着另一支队伍从上面赶来包抄截击,却不想成了自寻死路。波波挤到休身后,抽出自己强壮的手臂准备投刀。休却拦下了他。“轻点,波波,”他示意道,“冲着肚子打,轻点。”
侏儒看上去一脸迷惑,但还是照做了。厄兹蜷成一团,倒在地上。
“打得好。”吉姆说。
“把他带上,波波,”休下令道,“走在中间。”他的目光扫过聚拢在舱梯附近的众人,“好了,兄弟们,我们继续向上走!多加小心!”
长臂和猪猡继续向上爬去,其他人也保持着原来的阵型。乔看上去有些恼火,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作为帮派的领袖已经非常明显地被挤掉了—何况这个帮派还是他一手建立的—现在却是休在发号施令。他自忖当下没时间为此小题大做,否则只是会害死他们自己而已。
吉姆看上去并不介意。事实上,他似乎自得其乐。
他们在零星的抵抗下又上了十多层。休让他们不要滥杀农夫,三个刀手听从了他的指示,而扛着厄兹的波波也弄不出什么乱子。等到他们再上了三十多层进入无人区之后,休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让众人停止前进,查看伤势。
只有长臂的胳膊和波波的脸受了较重的伤。乔-吉姆给他们做了检查,敷上了自己预先准备的止血贴。休不让别人处理自己新添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他坚持说,“我还有事要做。”
“你除了回家没别的事要做了,”乔发话,“这场胡闹也就到此为止了。”
“并没有,”休反驳道,“你们可以回去,可是艾伦和我还有波波要去无重力层—去船长瞭望室。”
“胡扯,”乔说,“你要干什么?”
“你想知道就跟着。好了兄弟们。我们走。”
乔刚想要说点什么,看到吉姆没有开口也断了念头。他俩默默地跟上了队伍。
休、艾伦、波波以及他背上还不省人事的家伙,还有乔-吉姆,轻轻地飘进了瞭望室的大门。“就是这里了,”休对艾伦说,挥手指向璀璨星河,“这就是我一直在跟你说的。”
艾伦望向星空,紧紧抓住休的胳膊。“乔丹啊,”他呻吟着说,“我们会掉下去的!”然后紧紧闭上了双眼。
休摇晃着艾伦的身体。“没事的,”他说,“睁开眼睛,看看吧,这多美啊。”
乔-吉姆伸手拉住休的胳膊。“你这是在干什么?”他质问道,“为什么你要把他带到这里来?”他指了指厄兹。
“哦—他啊。是这样,当他醒过来,我要让他看看群星,告诉他飞船是在运动的。”
“那好吧,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然后我再把他送下去好说服其他人。”
“嗯……要是他没有你这么好的运气呢?”
“那样的话,”休耸了耸肩,“那样的话,我想,我们自己就再来一遍,直到说服他们为止。
“我们必须得这么做,你懂的。”
[1] 英寸,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寸约合2.54厘米。—编者注(书中脚注如无特殊说明,均为编者注)
[2] 英尺,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尺约合0.30米。
[3] 英里,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里约合1.61千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