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去了一个多月就回来了,带回不少故乡的消息。漳州已经变了;城墙拆掉,一条为汽车而造的碎石路正在铺设中。到处都是新的国民党旗,巨幅的国父遗像,以及邮局和银行的女员工。女人都烫发,穿旗袍。少女大多梳马尾。到处都是海报标语:“废除不平等条约”、“废除治外法权”、“服从三民主义”等等。穿中山装的青年党部工作人员也随处可见。
全家都聚在一起打听故乡的消息。秀英姑姑知道哥哥回来,也来了,此外还有陈大婶、茱娜和杏乐。
叔叔显得很高兴,精神也不错。他的眼睛明亮多了,兴高采烈谈着他的见闻。他这次返乡,似乎很愉快,他已经十年没有回去了,对自己这些年来的成就觉得很满意。他的声音像炮弹似的。
“我在鼓浪屿住了一星期,在漳州住了一星期。故乡渐渐发达了。每天晚上都有人请客。新首长听说我回来,也请了我一顿。我们的宗亲都来了。我捐了一千元给我们五里沙村的学校。他们说他们需要一栋新建筑。几位穷亲戚住在我们漳州的房子里。屋顶漏水,我叫人在东厢加盖二楼,把房子粉刷一遍,院子里的破石头也换上新的。”
“你见到我母亲了吧?”杏乐问。
“没有,她身体不太好。我没办法上西河去看她。但是你姐姐美宫听说我回乡,到漳州来了一趟。她带来你母亲的消息。她晚上常咳嗽。她们都问起你,还问你什么时候结婚。”
“她们?”
“是的。你们猜谁陪她来的?我不知道你四姨妈有一个这么可爱的女儿。她是你四姨妈的女儿吧,对不对?”
“是的。”杏乐心跳不已。“你这次看到柏英了。”
“柏英就是我常听杏乐谈起的表姐妹啰?”茱娜连忙说。秀英姑姑咬了咬下唇。
“是的。她问起你的近况,想知道你的一切。说你们俩是一块儿长大的。我不记得以前见过她。也许见过,她那会儿还是小孩子呢。我离家太久了。原来她是你的表妹。”
“是的。她妈和我妈是同一个祖父生的。”
“喔,她叫我二姨丈,”──他微笑了──“有这么一个外甥女,我觉得很光荣。她很热情,很友善。一笑眼睛就眯起来。我知道她祖父去世了,她独自管理田庄。”
秀英姑姑说:“我对她很清楚。她十二、三岁就很活跃,很会帮她妈妈做事。”
“那就是柏英哪!”叔叔说。“我在漳州的时候,她老问我:‘姨丈,你要不要这个?姨丈,你不要那个?’看到下一代的好孩子,谁都会感到骄傲。我说要带她来。但是她说不行,她不能抛下田庄不管。她要我告诉你,她希望你回家看你母亲。你母亲病了,孤单单的,需要人照料……喏,她送东西给你,还有一封信……美宫也托了一封。”
大桌上有几个包裹──一包包干荔枝和乾龙眼。还有送给婶婶、秀英等人的名产纤维花及绒布花,是女人的头饰。有一包注明是给杏乐的。
杏乐打开来。意外发现一块发粿,送者知道杏乐最爱吃。四周围着甜甜的荔枝叶和几颗荔枝核。她简直有点孩子气,仿佛要他记起童年的游戏。
杏乐打开美宫的信。信里提到不少故乡的消息。
另一个信封装着柏英的信件。
杏乐简直不敢相信。
“不!她不会写字!她从来没写信给我。”
“我亲眼看到她写信封上的地址。”
不错,笔迹幼稚、难看、可笑、可怜,也令人感动。杏乐半信半疑,悲喜交集。他真想大哭一场。
他避开别人的眼光,手拿信封冲上楼。他倒在床上大笑。想读信,眼泪却蒙住了双眼。他大哭了一顿。读不读信并不重要。他手上握着她亲笔的字迹呢。
过了几分钟,他恢复镇定,开始读信,秀英出现在门口。
“怎么,杏乐,怎么回事?”
杏乐含泪,一点也不害臊。这一刻,他真像个大孩子。
“我告诉过你,她开始自修读写的课程。信上说些什么?”
那封信横在床上,好像是笔记本撕下来的一页,字体硕大无比。
“还没看呢,”他说:“读给我听吧。”
秀英看看他的湿面孔,拿起那封信。杏乐坐起来,两人一起看。字迹写得很吃力。有些字很好看,有些则黏得太近或分得太开,一行字歪歪扭扭的。秀英忍不住笑出来。
信上写着:
“亲爱的杏乐:
你妈妈病了。姐姐嫁后,她孤单单一个人。我尽力照顾,因为她是你的妈妈。罔仔很好,很聪明,天天在长大。拜托杏乐,你妈妈要看你。请回家。我也要看你。
表亲柏英”
秀英姑姑和杏乐各抓着信纸的一角。
“不坏嘛。”杏乐说。
“真的很不错,”秀英说:“想想她才开始……这是什么?”
杏乐没有注意,一张照片由信封里掉出来。那是她的相片,一只手放在旁边一个小男孩的肩上。还是那样活泼的笑容,前浏海,黑眼睛和橄榄形的面孔。印花棉袍下露出细瘦的身子。柏英一向很瘦。罔仔的眼睛带着闪亮、调皮的光芒。
杏乐一语不发。他从来没见过她穿摩登的衣服。秀英把他忘记带上来的包裹交给他,“喔,我要走了。我去告诉大家,你正在哭呢……”她故意逗他。
“拜托,三姑。不要走嘛。她叫我回家。我该不该回去。”
秀英低头想了一会见。“你将近两年没看你母亲了。如果抽得出时间,你该回去一趟。我想这样对你也有好处……我不知道──我看你一直很不安、很烦恼……现在我得下去了。你不下来吗?”
“要,等一会。”
秀英走后,杏乐看看信,又看看照片。他拿起那个拆开的包裹。荔枝叶的浓香向他袭来,使他忆起了难以忘怀的童年梦,一个他已经失去,却表达不出的世界,一个残留在他心里,想抓又抓不住的世界。他对那些梦满怀信心,梦中有开心的笑容、极度的喜悦,真诚的感情和单纯的信任,而且相信他能成就伟大的事业。他对天真无邪,不知道男人欺骗、女人狡诈,一心要攀住星辰的梦境也充满信心,虽然自己像星星一样寂寞,却了无惧意──那些星星就是他和柏英并躺在“石坑”和“南山”群峰中的草地上所看见的。那些梦哪里去了?一个人能不能历经成人的世界,却保留童年的心境?他不能像柏英一样,工作时游戏,游戏时工作吗?如果你继续相信那些梦怎么办?他会不会伤心?怎么伤心法?
这儿有茱娜。茱娜无疑是爱他的。但是茱娜的爱很复杂。牵涉到“重大的家庭问题”,和柏英全心奉献自己,不计利害,只为爱情的欢喜而献身,真不可同日而语。
就是他的问题。他能不能过成人的生活,却保留童年的梦想,保留柏英带给他的世界?她现在送来孩子玩的荔枝叶和荔技核,也许是她亲口嚼、又亲口从努出的唇间吐出来的,用意就是要他记得那个世界吧?
那么柏英到底要他如何呢?结果会怎么样?也许她送信、送东西只是另一种童年的行动──全心全意、清白、冲动,不是故意的,也不在乎结果。
他该不该回去呢?
他用力爬起来,下楼吃饭。也许他们在等他了。
“少爷,开饭啰!”阿花在楼梯下大叫。
“来了。”
“有一个客人来看你。”他走到楼下,茱娜说。
“谁?”
“你的朋友韩星。我说大叔回来了,叫她进来。她不肯。我说我会引见每一个人,我们正在吃饭,大家都在。她说‘不了,下回吧。’‘要不要留话?’我问。她也说‘不要。’”
杏乐坐下来吃饭,享受快乐的气氛,叔叔滔滔不绝直讲话。他说,也很高兴在家乡替他找一个新娘。
“美宫也问起了。从家乡挑一个有教养、有礼貌、懂规短的女孩子实在很容易,可以做你的好太太,这一家的好媳妇。我们可以精挑细选。女孩子一定总高兴嫁到我们家,出国来住。毕竟……”
那天叔叔多喝了点酒。他说他要出去看几个朋友。但是他显得很累,大家劝他早点休息。茱娜陪他上楼,哄他入睡。
秀英姑姑还在,茱娜又下来陪他们。婶婶照例回房休息去了。
秀英穿一件短袖的细麻衣裳,线条简单大方。头发向后拢。身上不戴首饰。她的衣着就和她本人一样。她在洋台入口的一张圆形大理石栗木桌边,正和她侄儿说话呢。
“我能不能加入?”茱娜柔声说。
“请。我们在谈家乡的事,”小姑姑说:“我马上要走了。”
“拜托别走嘛。老爷的头一搭上枕头,就呼呼睡着了。”
秀英笑笑。“他喝得太多了些。我想他回家很高兴。我们正在谈杏乐的父亲。”
“告诉我他的事情吧。”
“他比我大很多,”小姑姑说。“我们不是同一个母亲生的。爷爷去世,他就照顾我。我其实是他带大的。他只谈书本、诗文,还教我画画。”
茱娜没去过漳州老家,很想知道一切细节。
“杏乐的父亲有没有中过科举?”
“没有。那是爷爷──我父亲。杏乐的父亲参加过科举考试,但是没考上。那不能代表什么。很多大学者都不会写八股文。用官方的格式,很难写出真正的好文章。”
“你会八股文吗?”茱娜问。在公职考试中,考生必须照八个固定的段落来发挥;清晰的破题、字义、申论、举例等等。
“不。等我长大,科举已经废除了。”
秀英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她说她要改作业,就回去了。
“你要不要上楼?”杏乐问茱娜。
“不!还早嘛。这边很凉快。老头子睡得好熟。他一时不会找我。我宁可坐在这儿谈谈话,除非你想睡了。”
“不!”杏乐说完,就闷声不响。
“有一天你说要告诉我柏英的一切。你拿着她的信冲上楼,似乎很激动。”
“是的。她学会写字了。我很意外。她送我一张照片……等一下。我上去拿。”
“不必麻烦了。我陪你上去。我是说,纯友谊式的。”
他们一起上楼,没有关门。他在床头小几上找到柏英和孩子的照片。茱娜接过来,走向桌边,啪搭一声扭开电灯,含笑注视着。
“我看出她眼睛很活。小孩也可爱。眼睛像你。”
“真的?”
“我看出他眼里有专注的表情,有心事,爱思考,好像怀疑生命是怎么回事。他歪着头,靠在他母亲膝上,不是挺可爱吗?”
“你觉得他母亲如何?”
“很迷人,很活跃,我想。我看她会把孩子照顾得很好,而且很轻松。”
“轻松,对极了。她一定办得到。她照料家务、烹调、洗衣,一切事情都做得轻轻松松,而且笑眯眯的。你不要误会。她在田里干活,可不是这样的打扮。可以说,这是她的假日衣裳。我们以前叫她‘橄榄’,因为她个子小面孔椭圆形,又像橄榄核一样硬。山区里生的。我相信你没见过高山。”
“我们无锡也有山,在大湖上。”
“我没见过你们那边的山。不过我家附近是真正的高山,不像星加坡的这些小丘陵。真正令人敬畏、给人灵感、诱惑人的高山。一峰连着一峰,神秘、幽远、壮大。”
他的谈兴突然浓起来,仿佛正在倾吐一个藏了很久的秘密,听者不免感到困惑和惊讶。他继顿说:“你不懂的。人若在高山里长大,山会改变他的观点,进入他的血液中……山能压服一切,山──”他停下来思索适当的字眼,然后慢慢说──“山使你谦卑。柏英和我就在那些高地上长大。那是我的山,也是柏英的山。我想它们并没有离开我──永远不会……”
茱娜听着听着,眼睛愈睁愈大。她听不懂。只知道他愈来愈神秘,正在谈一个别人很难感受的影响力。
“你是说,你珍惜那些高山的回忆。”
“不只是珍惜。它们进入你的血液中。曾经是山里的男孩,便永远是山里的男孩。可以说,人有高地的人生观和低地的人生观。两个永远合不来。”
茱娜神秘地笑笑。“我不懂你的话。只知道你是一个怪人。”
“说得明白一点。我有高地的人生观。叔叔有低地的人生观。偏偏,就在地球上,向下看,而不向上看。”
“也许我有点懂了。”
“换一个说法。假如你生在高山里。你用高山来衡量一切。你看到一栋摩天楼,就在心里拿它和你以前见过的山峰来比高,当然摩天楼就显得荒谬、渺小了。你懂我的意思了吧?生活中的一切也是如此。人啦、事业啦、政治啦、钞票啦都一样。”
茱娜甩甩头,低笑了几声。“喔,好了……大家都崇拜摩天楼。他们不像你这样比法。”
她慢慢绕过书桌,凝视墙上的“鹭巢”照片。曝光很差,洗得也差,而且开始发黄了。除了取景,样样都不高明。右边的是“鹭巢”,由几块垂直的花岗岩构成,大约六十或七十呎高,裂缝中有灌木生出来。下面是斜坡的边缘,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坐在那里,大约十二、三岁,背向镜头,一起望着晴空下的远山。
“这张照片对你一定很重要。”
“当然。我喜欢不时看看它;它使我想起童年的日子。我在山里度过一个很快乐的童年。我们常在斜坡下面追来追去,照片里看不见。再右一点是一个充满落石的裂口和一条清溪,对岸是无法穿越的丛林。”他指指两个坐着的人影说:“那是柏英,那是我。”
茱娜隐约看出少女所梳的猪尾头。“你忘不了,是不是?”
“不,永远忘不了。很自然的,童年的日子,我们吃的东西,我们住的山,我们抓虾米、喇咕、泡脚的溪流──单纯而幼稚的一切──你不会存心去想。但是这一切就在你心底。随时跟着你。”
“柏英比你大,还是比你小?”
“我们是同年。我家在山谷底。她住在西山的高地上,相距一哩半的样子。村里市集的日子,她会下山来,带一点新鲜的蔬菜、竹笋,或者她母亲做的粿糕给我们。有时候,尤其是炎热的夏天,我们会上去──在‘鹭巢’玩一下午。上面凉多了,风景很美。他们的房子在西山的一个悬岩上。在山上,我常常看到她站在晴空底,映出一副美丽的图画。少女站在户外,头顶着青天,发丝随风飞舞,比室内漂亮多了。”
“这就是你所谓的高地人生观?”
“是的。你站得直挺挺。不必弯腰,不必让路。不必在任何人面前匍匐。你的骨头便是这样立起来的。”
“我开始了解你眼中偶尔出现的遥远目光了……”她客客气气说了声再见,就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