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也奇怪,一栋房子的居民变了,整个气氛也大不相同。
叔叔已叫人运走一部分家俱──书桌啦,大理石餐桌啦,栗木椅子啦──都是他用惯的,就连暂租的房子里他也喜欢放这些东西。新加坡的住宅似乎空旷多了,也显得大多了,带有一种暂时、过渡、终要改变的气氛。
屋子里再也听不到叔叔轰轰隆隆的大嗓门。不再有金拖鞋懒洋洋踱来踱去,也听不到少妇低沉而磁性的噪音了。
婶婶出现在楼下和洋台的机会一天天增多。她病痛减少了些,吸鸦片和诵经念佛的次数也减少了些。
这时候是夏天,大家劝秀英搬出宿舍,到家里来住,秀英马上答应了。三个人──杏乐、秀英和婶婶──很合得来。维生也变成家里的常客。
维生的面孔一天比一天圆润,洗得更动,胡子也刮得更动,杏乐却一天天消瘦,愈来愈不修边幅了。秀英姑姑第一次发现,他竟有点驼背。
现在好像是婶婶在照顾这个年轻的侄儿。摩里斯牌的汽车还在,以后要卖掉,鼓浪屿小岛是用不着汽车的。婶婶常劝杏乐开车去散心,还亲自陪他去。
这时候正是“巴马艾立顿事务所”和员工续约的时期。董事们决定,商业破产和债务纠纷期间虽然有业务可办。公司还是要裁减员工。经济萧条,钞票、信用和各行各业都软弱无力,未来的财政情况很不乐观。
杏乐意外收到公司的一封信,说七月开始公司不需要他了,鉴于他优良的记录,公司要给他三个月的遣散费。
这是他毕业后第一次遭到严重的打击,这时候当然不可能找到工作。
他比往日更销沉。饭后常常一个人驾车去游荡,像孤魂野鬼似的。酒量有增无减。有时候他不吃晚饭就出去了,使姑姑和婶婶都很难过。他天黑才回来。她们都等着他。他到厨房弄一碗白肉清汤,就上床睡觉。还有一次他回家告诉婶婶,他吃了三明治和啤酒,不想吃饭了。
秀英看到他痴痴癞癞,不复往日沉默而自信的风采,心里非常难受。他的颧骨开始突出来,似乎,老了好几岁。
“你看起来好可怕,”有一天秀英对他说:“你不能再这样下去。经济萧条使大家都受害,不只你一个人。我们又不是没有钱。我们要什么,就能买到什么。”
“我知道。”
“我想你可以在学校里找一份教书的工作。我可以帮你找。”
杏乐抬眼看看秀英,她一向了解他,就连他和韩星同居,她也表示谅解。
“韩星怎么样了?你没有再和她见面?”
“有。我告诉过你,我们是朋友的身份。不过最近我约她出来,她说她另有约会。她对我说:‘杏乐,你为什么不约别的女孩子出去?’理发厅的人都知道我是她的朋友,但是我不能天天去修指甲呀。有时候我七点钟在附近逗留,等她出来。你又能叫她怎样呢?有时候我晚上到她母亲家,她根本不在。”
随便哪一个男人都会明白她的意思,永远离开这个女人,杏乐却不死心。他就是喜欢她,需要她。
有一天,杏乐在城里找了一夜,回来对秀英和维生说,韩星完全失去了踪影。他已经十天左右没看见她,问她母亲,她母亲只说她离家出走──去哪里,她不肯说,也许是说不出来吧。
“他仿佛心碎了。”杏乐一上楼,维生就对秀英低语。“我们要想想办法。他受不了的。任何人都会对韩星这种女孩子的韵事一笑置之,抛到脑后。我不喜欢他眼中的神情。”
杏乐和某些遭到心理打击的人一样,把对自己的不满化成沮丧与沉默。他躺在床上,日夜酣睡,似乎永远不想醒来。
秀英现在真的吓慌了。会不会是“着戆”?
秀英不想写信回家,怕惊动杏乐的母亲。她不能写信,也不能打电报。大家会吓坏的。
她脑子里有一个清晰、肯定的念头,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够救他,使他恢复生活的快乐和信心,那就是柏英。
秀英姑姑乘下一班船到厦门,没有通知杏乐。婶婶也拿出一千块私房钱,她告诉杏乐,秀英姑姑出门一段日子,很快就回来。
秀英在鼓浪屿把杏乐的遭遇说给叔叔和美宫听,大家都很难过。
“我不得不亲自来一趟,”她说:“我不敢写信。我想我们暂时别告诉他的母亲。维生和阿婶讨论过了,我们认为我还是回来和你们商量。”
“难怪他一封信也不写,”美宫说:“你要怎么样告诉柏英呢?她也在这儿。”
“我不知道她来鼓浪屿,甚至不知道她来漳州。那就简单多了。我相信他只要看到柏英就会好的。她在哪里?”
柏英带孩子到“港仔后海滩”去了,她每天下午都去那儿,静静坐着,看他在美丽、干净的在白沙上玩耍。
晚饭前后,柏英带孩子回来,一直向里走。她不知道秀英由新加坡回来了。
看到这位记忆中很熟悉的姑姑,她欢喜若狂。
“什么风把你吹来啦?真想不到!”
“放假嘛。回来看看。我不久就要回去。你呀!你看起来蛮时髦的。”秀英用爱怜的眼光盯着她。
“杏乐如何?说说他的近况吧。”
“他还好。我现在搬到他阿叔家去住,我们天天见面。”
“新加坡的情形怎么样?”
“大致都很惨。饭后我要好好找你谈一下。”
晚饭后,柏英邀她到房里去。“我们好好谈谈。我大概有三年没看到你了。”
秀英慢慢谈到正题。她提起杏乐的失意、失业,每夜游荡,三餐误时,柏英静静听着,呆若木鸡。
“告诉我,他为什么不写信给我,或给他的母亲呢?”
“他没有办法。我也不能明说。就连我都不能写信,所以我只好亲自来一趟。”
突然,柏英眼中现出惊恐的表情。“怎么回事?”她追问:“你一定要告诉我。怎么回事?什么事你不能明说?”
秀英忍不住哭起来,柏英更加担忧。
“他死了?”
“没有。”
“生病?”
“没有。”
“为什么你不能告诉我呢?”
“是他的内心起了变化。他身体还好好的。”
“‘着戆’?”柏英用力说出这两个字。
“不,他还好。但是他很不快乐、游荡,整夜游荡。他完全崩溃了。好寂寞……他需要你,柏英。我知道。只有你能让她振作起来……”
柏英起先有点动摇,后来脸都红了,她觉得喉咙紧紧的,终于痛哭失声。她哀叹说:“喔,杏乐,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美宫站在门口,看到柏英哭成一团。她一直想进来,插几句话。现在她进来了,她摸摸柏英的肩膀,扶她坐正。
柏英坐起来,对着手帕啜泣。
“我特地回来告诉你。你去不去?”秀英问她。
“去不去?你挡都挡不住我。他需要我哩。”
“你一定要去,”美宫说:“我弟弟只爱你一个人。我知道。”
茱娜也进来了。
“为什么?你们预先讲好的?”柏英含泪笑笑说。
“柏英,”茱娜说:“我现在稍微了解他了。他那些话,我起初根本听不懂。”
“什么话?”
“只有他自己能解释。他从来不属于新加坡。他把你们俩在鹭巢的照片挂在墙上。他谈起他的高山,你的高山,好像着了神道似的。他在新加坡从来就没有真正快乐过。他对我说过好几回,‘曾经是山里的孩子,便永远是山里的孩子’。”
“是的,”秀英说:“他收到你的第一封信,我看见他趟在床上大哭呢。他又哭又笑,手上抓着你的信,笑得没法读下去。然后他坐起身,我们一起看的。”
“我什么时候能动身?”
“我来安排吧。你要带罔仔去。别担心。”
“他知不知道?”
“不知道。”
美宫站在一边,静静观察,思前想后,感谢一切变成这么好的结果。她想起杏乐的模样,自己曾经爱护他,差一点失去他,如今又找回来了。她真想把这个大消息告诉母亲!
杏乐已经克服了心理的打击。他对自己说,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要打起精神来。他已经三、四个礼拜没看到韩星。她好像完全失去了踪影。理发厅的人说,她就是突然间不来了,没有告假,也没有说什么。
“喔,好哇!”他对自己说:“原来如此!”
有一天杏乐碰到韩星、一位船长和她的朋友莎莉走在一块儿。韩星很高兴见到他,还把他介绍给船长。
“他是阿瓦瑞船长。他和我同姓。有趣吧?”她说。
“你上那儿去了?”
“婆罗洲。”
船长是一个短小粗壮的人,嘴上留着密密的胡子。他们正要到一家冷饮店去,便约杏乐同行。她指着他对船长说:“他是律师,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船长面容愉快,态度轻松。韩星还是老样子。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远行呢?”杏乐问她。
“我没有时间。他说要带我去旅行。船第二天就开了,你没有来看我。”
“你辞掉工作了?”
“嗯。我不能放弃这么愉快的旅行。我待在船上,我们继续开到巴里岛,昨天才回来。我本来真的想打电话告诉你的。”
显然韩星又随另一个男人游荡去了。杏乐说,那天晚上他要请大家吃饭,但是韩星回绝了,她已经答应带船长去看她母亲,然后一起上馆子。
他很意外,船长居然要见她母亲。韩星说,吃完饭她会尽快来看他。杏乐约了“河谷路”和“克里门辛大道”交叉口的一家旅舍,他们以前曾经在那儿约会过。
他等到午夜。真难等!毕竟他们已很久没见面了。时钟滴滴嗒嗒走着。一点……两点……。
杏乐真的发火了。他出门躺在草地上,倚着大树,特别选一个可以看见她走上台阶的地方。
车声一响,他就回头看,希望车子停下来,她走出车门。他随时准备冲上去迎接她。他相信船长会送她回来。
早已过了两点,周围静悄悄的。他可以听到半哩外的车声。现在每隔十分钟或十五分有一辆车驶来,车灯照亮了角落,然后又开走了。
“她一定会来的,”他对自己说:“她从来没有失约过。”
就算船长带她去看戏,也该早就出来了。就算他们回家喝两杯,也不至于这么晚哪。时间愈晚,她愈可能随时出现。
三点钟,他进入房间。她是不是故意侮辱他,明白表示她不在乎他呢?他下定决心。她不会来了。他合衣躺在床上,没有关灯。睡不着。
四点左右,他听到她的脚步声在走廊徘徊?寻找他的房号。听到敲门声,他打开了房门。他望了她一眼,她没有说话。他也闷声不响。
“你在生我的气?”她说。
“当然嘛。我们那么久没见面了。你根本不在乎,对不对?”
韩星从来没见过他这么愤怒的表情。
“你恨我,我知道。”
杏乐没有回答,开始脱衣服。
她脱掉外套,倒在椅子上,简洁地说:
“我相信那位船长是我的叔叔。”
一个多月前的某一天,莎莉打电话说,她碰到一位葡萄牙船长。他和韩星同姓。她去见他。船长被这位少女迷住了。“啊,”他说:“我们同姓。我知道我哥哥和一个广东女人生过一个孩子。他以前在香港的一家船运行做事。后来他死了,我一直不晓得他的孩子流落何方。我一定就是你的叔叔了?”
她开怀大笑。她喜欢他,他不但安详、庄重,而且长得很帅。她对这位船长产生了亲族爱,他看起来就像一个由神秘的过去走出来的英雄。
他告诉母亲,她接受朋友的邀请,要出去旅行,但是没有说是谁邀她的。那时候韩星深深爱上了船长。
那天晚上她带船长去看她母亲。事情愈来愈像真的。韩星的母亲说,她爸爸名叫裘西,船长说他哥哥也叫这个名字。他离开香港回葡萄牙的年份也不谋而合。
“在旅程中,他让我觉得好舒服,”韩星说:“他的货船明天下午就要走了。晚饭后他又带我回船上。所以我来迟了。他的船要去孟买,他要我陪他去。”
“你去不去?”
“要哇。我特地来告诉你。我回到自己的舱房,总觉得像回到家里一样。”
“你已经答应了?”
“嗯。”
“那我们又要分别了。”
“我想是吧。”
第二天上午他们始终在一起,因为船长有事要忙。他们赶办她去印度的护照。然后她到他房里洗头,意外给他一个热吻。谁都看得出来,她要随船长再度出游,兴奋得要命呢。
杏乐也许再也看不到她了。这时候他已经看过她和太多男人出走,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他带她到一家法国菜闻名的屋顶餐厅去,可以好好欣赏大海的美景,不过她根本心不在焉。
“别忘记我自己也是葡萄牙人,”她对他说:“我喜欢他的一切。看到他办事,我真为他骄傲。他很可能是我的亲叔叔。我喜欢他,他给了我家庭的温暖。他叫我小乖乖哩。”
饭后他们一起到“美度沙号”。
“我觉得那是我的家。”一看到黑黑的船身,她就说。他们上了船,碰见船长,他彬彬有礼,态度蛮诚恳的。
“啊,你护照弄好啦?”他叫她茱安妮塔,隔着桌上的一大堆文件向她微笑。船长很忙,她带杏乐到自己的船舱,那是一间幕僚室,离船长的舱房很近,中间只隔着医生的房间。面积不大,只有一张单人床和洗脸台。船长的舱房和舰桥相接。这是一般货轮,只能载二十到二十五名旅客。
船四点钟要开。时间一到,访客纷纷下船。杏乐站在码头上,等着和她挥别却找不到她的人影。他在码头上苦等了二十分钟。她是真的不在乎,否则就是和船长在一起。
后来她和另一位高级船员在下甲板的栏杆边出现。他拼命挥手。她静静和那位船员说话,根本没有看这一边。他们距离不到三十呎。她和那位船员又进去了,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船刚要起锚,她和船长双双出现在舰桥上,手挽着手,身子靠着栏杆。他拼命挥手,想引她注意。他们大概在观赏码头的风光,聊得很起劲,她好像根本没料到他会在场。然后她瞄到杏乐的身影,她缓缓向他挥了挥手臂,马上又和船长聊天去了。仿佛她只是挥别一个偶然相识的熟人。
那是杏乐最后一次见到韩星。
时间正是秀英姑姑动身去厦门的前夕。
韩星答应在半路上写信给他,结果并没有写。两周过去了,他才收到一封从孟买寄来的函件。
亲爱的杏乐,
请静静听我说。我一直很忙,所以没写信给你。新鲜事好多哇。简直像一场梦。他叫我小乖乖,还给我取了“茱安妮塔”这个名字。他说他找到我,非常高兴。船上的人都知道我是船长的侄女;他们都叫我阿瓦瑞小姐。我愿意相信自己是他的侄女。我喜欢船上的一切,也喜欢我碰到的人,他们大都是欧洲人呢。杏乐,请你明白我虽然有一半中国的血统,心理上却属于欧洲。天生如此。也许就因为这样,我跟你在一起才快乐不起来,总觉得自己的另一半属于另一个世界?
船长很喜欢我,我也完全属于他。
他劝我留在孟买,因为他的船大都走孟买和波斯湾航线。有时候远到开罗、贝鲁特和热那亚。他说有一天他会带我到地中海去。他们通常以孟买为根据地。他在这儿替我租了一间公寓,还建议说母亲来陪我住。
亲爱的杏乐,我对你不够好。你能原谅一切吗?我想我很久都不会再来新加坡了。请多多保重,请你明白我不是有心的,冥冥中有一股大驱力,谁都身不由主。我始终尊敬你,以后也会永远把你珍藏在记忆中。
你永远的朋友,
茱安妮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