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主张文人亦应规规矩矩做人,所以文人种种恶习,若寒,若懒,若借钱不还,我都不赞成。好象古来文人就有一些特别坏脾气,特别颓唐,特别放浪,特别傲慢,特别矜夸。因为向来有寒士之名,所以寒士二字甚有诗意,以寒穷傲人,不然便是文人应懒,什么“生性-慵”,听来甚好,所以想做文人的人,未学为文,先学懒(毛病在中国文字“慵”“疴”诸字太风雅了)。再不然便是傲慢,名士好骂人,所以我来骂人,也可成为名士。诸如此类,不一而足。这都不是好习气。这里大略可分为二派:一名士派,二激昂派。名士派是旧的,激昂派是新的。大概因为文人一身傲骨,自命太高,把做文与做人两事分开,又把孔夫子的道理倒栽,不是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而是既然能文,便可不顾细行。做了两首诗,便自命为诗人,写了两篇文,便自诩为名士。在他自己的心目中,他已不是常人了,他是一个文豪,而且是了不得的文豪,可以不做常人。于是人家剃头,他便留长发,人家纽纽扣,他便开胸膛,人家应该勤谨,他应该-懒。人家应该守礼,他应该傲慢,这样才成一个名士。自号名士,自号狂生,自号才子,都是这一类人,这样不真在思想上用工夫,在写作上求进步,专学上文人的恶习气,文字怎样好,也无甚足取。况且在真名士,一身潇洒不羁,开口骂人而有天才,是多少可以原谅,虽然我认为真可不必。而在无才的文人,学上这种恶习,只令人作呕。要知道诗人常狂醉,但是狂醉不是诗人,才子常风流,但是风流未必就是才子。李白可以散发泛扁舟,但是散发者未必便是李白。中外名士每每有此种习气,象王尔德一派便是以大红背心炫人的,劳轮斯也主张男人穿红裤子。红背心,红裤子原来都是一种愤世嫉俗的表示,但是我想这都可以不必。文人所以常被人轻视,就是这样装疯,或衣履不整;或约会不照时刻,或办事不认真。但健全的才子,不必靠这些陰阳怪气作点缀。好象头一不剃,诗就会好。胡须生虱子,就自号为王安石。夜夜御女人就自命为纪晓岚。为什么你本来是一个好有礼的人,一旦写两篇文章,出一本文集,就可以对人无礼。为什么你是规规矩矩的子弟,一旦做文人,就可以诽谤长上,这是什么道理?这种地方,小有才的人尤应谨慎,说来说去,都是空架子,一揭穿不值半文钱。其缘由不是他才比人高,实是神经不健全,未受教训,易发脾气。一般也是因为小有才的人,写了两篇诗文,自以为不朽杰作,吟哦自得,“一事惬当,一句清巧,神厉九霄,志凌千载,自吟自赏,不觉更有旁人”。彼辈若能对自己幽默一下,便不会发这神经病。
名士派是旧的,激昂派是新的。这并不是说古昔名士不激昂,是说现代小作家有一特别坏脾气,动辄不是人家得罪他,便是他得罪人家,而由他看来,大半是人家得罪他。再不然,便是他欺侮人家,或人家欺侮他,而由他看来,大半是人家欺侮他。欺侮是文言,白话叫做压迫。牛毛大一件事,便呼天喊地,叫爷叫娘,因为人家无意中得罪他,于是社会是罪恶的,于是中国非亡不可。这也是与名士派一样神经不健全,将来吃苦的,不是万恶的社会,“也不是将亡的中国”!而是这位激昂派的诗人自身。你想这样到处骂人的人,就是文字十分优美,有谁敢用,所以常要弄到失业,然后怨天尤人,诅咒社会。这种人跳下黄浦,也于社会无损。这种人跳下黄浦叫做不幸,拉他起来,叫做罪过。这是“不幸”与“罪过”之不同。毛病在于没受教育,所谓教育,不是说读书,因为他们书读得不少,是说学做人的道理。
所以新青年常犯此种毛病,一因在新旧交流青黄不接之时,青年侮视家长,侮视师傅以为常,没有家教,又没有师教,于是独往独来,天地之间,惟我一人,通常人情世故之abc尚不懂。我可举一极平常的例,有一青年住在一老年作家的楼下,这位老作家不但让他住,还每月给他二十块钱用,后来青年再要向老作家要钱,认为不平等,他说你每月进款有三百元,为什么只给我二十元,于是他咒骂老作家压迫他,甚至做文章骂他,这文章就叫做激昂派的文章。又有一名流到上海,有一青年去见他,这位名流从二时半等到五时,不见他来,五时半接到一封大骂他的信,讥他失约。这也是激昂派的文章。这都是我朋友亲历的事,我个人也常有相同的经验,有的因为投稿不登出来,所以认为我没有人格,欺侮无名作者,所以中国必亡,这习惯要不得的,将来只有贻害自己。大概今日吃苦的商店学徒礼貌都在大学生之上,人情事理也比青年作家通达。所以我们如果有什么机关,还是敢用商店学徒,而不敢用激昂派青年。一个人在世上总得学学做人的道理。以上我说这是因为现代青年在家不敬长上失了家教,另一理由便是所谓现代文学的浪漫潮流,情感都是怒放的,而且印刷便利,刊物增加,于是你也是作家,我也是作家,而且文学都是愤慨,结果把人人都骂倒了,只有剩他一人在负救国之责任,一人国救不了,责任太重,所以言行中也不时露出愤慨之情调,这也是无可如何的,就是所谓乱世之音,并不是说青年一愤慨,世就会乱起来,是说世已乱了,所以难免有哀怨之音。大概何时中国飞机打到东京去,中国战舰猛轰轮敦之时,大家也就有了盛世之风,不至处处互相轻鄙互相对骂出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