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梦渔回到报馆,烦恼得再也睡不着觉,咳嗽更厉害了,身上也仿佛发烧,他心里想:我这实在是自寻烦恼,但是这烦恼,我还决不回避,人生是得为别人解除困难和痛苦的。何况魏芳霞是我培护起来的一个艺术天才,我忍得看她横遭摧残而不管吗?——无论如何我也得管到底,明天一天亮,我就去找赛筱楼。
但是,他因为精神、身体全都太疲惫了,待到天亮时,他不觉着就沉沉睡去,及至醒来,已是上午十点多钟。
他匆忙地起来,他得先作他的工作——编副刊,他看见了几篇作得很好的都是夸赞“霞美卿”技艺的稿子,然而没法子登载了。各报上今天也都再看不见芳霞的戏目广告了。昨晚大戏院里的事,幸而报上倒没见新闻,他却依然十分关心,并且仿佛为此事荒了心。他赶忙把他应作的工作都完了,他就出去,雇车到那铜柱子胡同。
铜柱子胡同二十号,也是个小门户,隔着墙就听见里边拉胡琴的声音,大概这院里住的几家也都是唱戏的,可不像是什么有名的唱戏的,他进了院子一打听赛筱楼。一个抱着菝子的妇人从一间小屋出来,说:“他——他就在胡同口外酒缸的门前摆摊。”
方梦渔赶紧又走出来,到了胡同口外,见路西果然有一家酒店,门前有一个卖烟卷的小摊,可是没有人。
他就上前说:“这摊子是谁的?我买烟卷!”
有个小孩子向酒店里喊说:“有人买烟卷来啦!”
酒店里当时就答应一声。跑出来一个人,方梦渔一看,就知道这摆烟卷摊的小贩,一定是“梨园行”,并且还是“武行”出身,因为他的头发很长,而且向后拢着,身体又十分的强壮,年纪有三十多岁,脸喝得发红,他穿着短衣裤,可不整齐,鞋上也有补钉。
方梦渔点点头,带笑问:“有一位梨园行的名叫赛筱楼?”
这人说:“我就是啊!”他看了看方梦渔,因为觉着很面生,不像是邀他去“帮角儿”的,他就有点疑惑啦,说:“您找我,有事吗?”
方梦渔说:“我也是受人之托,魏芳霞你可认识?”
赛筱楼蔓疑惑了,把方梦渔仔细的看,同时就爽性地答应,说:“不错,我是她的师哥!你找我有什么事吧?”
方梦渔知道得赶紧把话说明。不然这赛筱楼真许疑惑我是那“名片上的人”派来的,那可得起误会,他就许向我来一个“武把子”,于是就说:“我是在昨天晚上见着她了,她托我来找你,帮助她解决她身旁困难的事。”
赛筱楼说:“您贵姓?”
方梦渔说:“我姓方,我在繁华报作事。”
赛筱楼笑着说:“方先生!久仰大名!”叹口气说:“方先生大概也知道我,我跟芳霞是师兄妹,早先一块儿跟教武把子的邹老师学武生。她的长坂坡,阳平关,狮子楼,英雄会,几出戏还全是我给她说的,后来她因为是坤角,没人邀了,我也坏了嗓子,又不走运,可是我们还有来往,谁想到……别说啦!您都知道,我要骂她,跟骂我自己一样。她越来越不往正路上走,家里是乱七八糟,我是她的师哥,又不是她的亲哥哥,我能说她什么?说过她一两句,她还当时就恼了我,前两天她挑大粱,组班儿,别说没邀我,要不是同行的跟我说,我还不知道霞美卿就是魏芳霞呢,别人不邀我行,她是我的师妹妹也竟不拉我一把,叫我再吃半碗戏饭?心这么冷,她还有好报?”
方梦渔也叹息点头,说:“这实在是她的不对,不过你也原谅她,组班不是她自己办的,再说她这一次改唱旦,也没想到就能够唱得红,她自己都没有把握,当然也不敢遽然就邀请你!”
赛筱楼说:“我知道!我没怪她,您听我说话都这么嗓子哑,更喊不出来,唱武生的可也是非嗓子不行。不过我还真没给谁当过配角,她绝不能叫我去跑龙套。这都不用说啦,我作这小买卖,还能够维持生活,不唱戏也饿不死,她的班子里不要我,我不挂劲儿,她不认我啦,我还不能不认得她,想当年是同师学艺吗,义气不能忘啦,要不然昨晚上我听同行说。她在大戏院唱着半截戏就出了事,我当时就跑到她家里去打听……”
方梦渔说:“就为的是这事,昨晚我也知道你是去过啦。”
赛彼楼忿忿地说:“要不是我去了,那小子能够把劳霞的血都给抽飞啦,马鞭子都打成了两截……”
方梦渔心里发生一阵惋惜的疼痛,点头说:“我知道!可是那个人为什么就那样的残忍?她为什么就怕那个人?”
赛筱楼说:“这?这就连我也弄不明白啦!我不愿意管她的事,就是为这,我弄不明白她们是怎么回事,我瞧着干生气,白着急。昨儿我要跟那小子拚,她的妈倒拦着我,还推我走。我本说的是叫那小子等着我,我回来拿刀子,他是个混混儿,我也不是好惹的。我们两人来个——比武论刚强。可是回到家里,我的老婆一劝我,我又想:干吗呀!出力也得出得值。她们母女愿意叫人家拿脚踢,拿鞭子打。我可给她们白出什么力!”
方梦渔说:“她也绝不是愿意受那人的欺辱,而不挣扎,她也未必真怕那个人!”
赛筱楼说:“不错!有的时候是那样,可只是一股子劲儿,譬如昨天,她唱着半截‘虹霓关’,饰夫人,穿白戴孝,人家一找她,她连装也不换,立时就走了,她大概也是故意叫那个人丧气丧气,她的嘴也不饶人,只是人家拿鞭子打她,她不敢还手呀!人家叫她在当院跪着,她就跪下了。”
方梦渔听到这里,心就仿佛被针扎着似的。
赛筱楼说:“女人没办法!只要是有钱有势的,打她她也愿意!”
方梦渔说:“或许有!但是芳霞绝不是那样的人,她要是甘于沉沦,她不能够又刻苦学戏,她要是真怕那个人,她此次也不敢登台。”
稚楼说:“可是就登出麻烦来啦,那个人是旧历年前走的,她想趁着那人没在北京的时候,学学唱旦,出一个风头。”
方梦渔摇头说;“绝对不是想出风头,她是要想经济自立,现在一定是那个人养活着她的全家。”
赛筱楼说:“这话您是猜对了!她自从不唱戏,生活没办法,就指着那个人养活着。”
方梦渔叹气,皱眉,说:“我知道,那个人在过去是很有势力的,现在一定是还很有钱。”
赛筱楼说:“谁知道他是什么东西?我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去年有一次我到她家里去。就看见那小子在她家里头腻着,不大像样子,后来我看出来了,我是又气又羞,然而没有办法,昨天我又差点就跟那小子揪起来,别看他人儿似的,可不定是干什么的啦!”
方梦渔说:“那么,咱们还是给她想一个办法吧!是她叫我今天找你来!”
赛筱楼顿着脚,说:“咳!”又低声地说:“方先生!我虽不认识您,我可也听同行的说了,她这次唱戏置行头,全都是您给她借的钱,这回她一定把您坑的不轻,您要早知道她是这么一个人,您绝不能跟她那样热心,上她的当!”
方梦渔摇头说:“不!我要早知道她的事,我就会早给她想法子。我借她钱就没想叫她还,我对她热心,也不是有什么目的,我不过是为扶植她,因为她是一个戏剧的天才,直到现在我还认定她没有堕落,她依然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好女儿!”
赛筱楼叹气说:“她是我的师妹妹,我能够说她什么呀!”
方梦渔说:“假定她早已堕落,那也由于她的环境,绝不是她的甘心情愿,她现在就好像在难中一样……”
赛筱楼说:“您以为她是上虮蜡庙去烧香的小姐被恶霸费德功抢去了?”
方梦渔说:“是呀!咱们得快想法子去救她!”
赛筱楼说:“您真是个好人,连我都不想管她的事啦,您还要管。”想了一想,又说:“这么说吧!救她容易,我上她的家里一待,那小子一来了,我就把他打出去,他还未必有费德功那么些个壮丁、家将,我在她家里,就绝不准那小子去,他去,我就接他。可是谁管她们一大家子吃饭呀?将来又怎么办呀?难道我老给她把门?她藏在屋里躲妖怪?”
方梦渔说:“我想还叫她唱戏。”
赛筱楼说:“她唱戏人家就给她搅,就逼着她走,她那时候又软了,不敢不跟着人回去。”
方梦渔说:“可以叫她到别处去唱,你也可以跟她一块儿去。”
赛筱楼说:“您的意思是想叫我给她当配角,又给她当保镖?主意倒不错,但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譬如您,要是家里没有太太,您就跟地结婚,您可还得有钱,养活她父母,您还别怕捣麻烦,谁要是欺负了她,就是欺负了您的太太,您能够去告状,假定那个人耍无赖,我去揍他。我算是您的朋友,或是您的把兄弟,这才行。要是咱们全都是外人呀?那她的母亲都跟我说过啦:‘好歹都是她的命,我是她的妈我都不管,外人更管不着!’”
方梦渔觉得这倒是个难题,想了一想,就说:“她家中的生活,我可以担负,她也可以跟我出来,或是跟着我走,不过,结婚,我自然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我也没有太太,我不怕将来捣麻烦,可是这结婚的事情也得她本人的愿意呀?她的父母多少也得有点赞成呀!”
赛筱楼说:“这都好办,我也可以替您去问问她们,反正吧!她非得结婚不可,她早结了婚,绝没这些事,一个姑娘大了,我有婆婆家,家里的父母再都不管,还放纵着那只要叫野男人进了门,再指着人家吃饭,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您要是真有心娶她,我就做媒,以后有麻烦您还可以找我。因为,她要是您的太太,那就好办啦。现在她是谁的太太也不是,那个小子到了她家里,充老爷,她们自己全都不作声,我只是一个师哥呀!师哥又有什么权利?所以弄得我干生气没有一点办法!”
方梦渔点了点头,就从摊上拿了一盒烟卷,抽出一支点着了吸着,心里想,觉得赛筱楼说的话对,没有权利是不能管人家家里的事,可是真跟芳霞求亲?那可真是乘人之危,反倒遂了我的心愿,她答应是一定得答应啊,我也实在是求之不得,麻烦我更不怕,只是,只是,我岂不是成了个荒唐人物?想了半天,一跺脚,心想:荒唐就荒唐吧!为了芳霞,都值得!我就这么办!
于是他说:“好!只要你能够给办得到,我无所谓。不过我不能自己去说,昨天她的妈就已经疑惑我是要拐她的女儿啦!”
赛筱楼说:“这件事情当然是我去给说,现在我就叫我家里来看摊,我就去一趟,你不住在繁华报吗?又不远,我办好了一定去给您送信,可是这不像别的,只要订下,您就得快找房子或是买火车票,要不然你就搬到她家里去,门口钉上您的牌子:方寓。”
方梦渔的脸都有点红了,点头说:“好!好好!”
赛筱楼也笑了,说:“这就行!只要有了办法就行,事情就怕没有办法。”遂就向旁边的一个小按说:“你给我看着摊!”又向方梦渔说:“您先回去吧!我到家里叫我的老婆抱着菝子来这儿看着,我马上就去,只要她点了头,我再把她家中的人说服,我就给您去送喜信儿,以后咱们就算亲戚啦!”
方梦渔真觉着这是闻所未闻,事情能够这么快吗?妙的是这赛筱楼怎么想起来这个主意呀?这主意确实不错,有道理,而且大概还很有效,我实在想不出来。遂就又点头说:“好好!”并掏口袋要给卷烟钱,赛筱楼却把他拦住,说:“这么一盘烟,您还要给钱吗?算了吧!我要是不知道您是个好人,我不管这事。您也是,以后您就瞧我。我虽然穷,可是告诉您,咱虽没有走过绿林,可是慷慨好友!”
方梦渔到疑惑他是喝醉了,刚才出的那个主意大概也是个醉主意,未必有谱,然而,那个主意确实是一个妙主意,放心由着他去办吧!于是就又点点头,说:“那么,好吧!待一会见吧,我在报馆里等你的回话。”
说着,遂转身走去,还不住地回头,一路上就越想心里越觉紧张、兴奋,回到报馆里,一个人在屋里,更是坐立不安,他以前两日芳霞表现出来的那种柔情来猜测,要跟她求婚,她还能够不破涕为笑吗?不高兴非常吗?不喜出望外吗?不如绝处逢生吗?不庆幸终身之有托吗?她的家里当然也疑惑我有钱。本来,只要是我真结婚,叫芳霞穿上大礼服,头上披上纱,手里抱着花,跟我照个结婚相片,给我表兄寄去,他一定还借给我款,朋友并且都得送我贺礼,报馆不能住,去租房,租不着房,住旅社,甚至真带着她到上海,报上也得给我登新闻:“名记者方梦渔与名坤伶霞美卿……”啊!那可是绝妙的新闻,小报更得登了,朋友们不但给我贺喜,还得吃我们的豆腐呢?……不过……他突然又想起了那张名片,那张还在他身旁带着的赫赫惊人的大名片,那用魔手抓住了芳霞的那——名片上的人,他有点皱眉,不禁的想了一想,可是又看到桌上放着的,那昨夜从芳霞家里带回的马鞭子,这曾经在一个恶人的手中狂抡,曾经使一个素衣、抹粉、戏装未卸的**美丽纤弱的女子,跪在地上不住的娇啼,这是什么事情?我纵没权利,纵没关系,专为了人道我也得管,为了不平我也要干涉,好了!我非娶她不可,非拼出去不可了!
方梦渔就这样又生气,又喜欢,他的咳嗽使得他精神不好,却极为兴奋,他期盼着赛筱楼的回音,比盼什么都盼得利害,他知道这时候芳霞必定已经点头了,只是,赛筱楼为什么还不快来呀?
直到晚间,赛筱楼还是没有来回话,方梦渔原想去找他,可是那样一来,真显出是要跟芳霞结婚,是有意图,这太不好意思。想要再到芳霞家里去,觉着也未必就有结果,人家魏老太太真许不给开门。赛筱楼说得对,我们本来跟她家都毫无关系,等于是陌生的人,怎能够管别人家中的闲杂事?
他这报馆里,一些位同事们,都不再用芳霞为话题,而拿他打耍了,大家有时正在谈着,只要一见他进了屋子,便都把话立刻止住,并且绝不再谈论“霞美卿”的事,连有关于别的坤伶的事,也都避免对他谈说,好像是大家怕他听了,就触动了他的愁怀,大家都似深深地对他表示同情,觉着他太不幸了,那位编本市新闻的廖先生还劝他,说:“老方!你要往开了想,社会就是这么个社会,女人也不过是女人,尤其是歌台舞榭,玩玩就是了,何必太认真?花了点冤钱也不算什么,只当得了一场病。”又说:“我早就想告诉你,可是要在前几天跟你说,一定得招你的反感,现在,好在你还并没有什么大损失,你没跟她订婚,恋爱的程度大概也很浅,就算了吧!把身体精神赔上,那可真不值得!”
方梦渔也不辩白,听别人说话他只是发怔,他真好似是丢失了什么,想不出一点办法能够把这苦闷解除,把已经破碎的梦补上。
赛筱楼那人真靠不住。次日,也没见他的影儿,他大概把他说过的话忘了,或者就是他去说了,没有成功。芳霞拗不过她的环境,她就这样的堕落下去了,埋没起来了,如死人进了深深的坟墓。
方梦渔对于他自己的工作——编副刊——都也失掉了兴趣,尤其是有关于评戏的稿子,他简直连看也不爱看了,他怕再见报上登的戏园广告及坤伶相片,那都使他感慨,近两日,“金牡丹”的戏忽然唱红了起来,“霞美卿”三个字已无人再提起。
冯亦禅连给他打了两回电话,都说是:“我没有功夫上你那儿去,你倒是上我这儿来一趟呀!魏芳霞唱了两天半戏,刨出开支,还剩了一千多块钱,账都弄清楚了,钱在我这儿存着了,你要不快来取,我可就慢慢给花了……还有,芳霞新做的那几件戏衣,那到底算是她的产业呀?也得跟小碧芬弄清楚了啊?人家下月十号就要嫁人啦,你不来办,我可不管……”
方梦渔真懒得去办这些事,虽然把芳霞唱戏剩下的那钱,再把新制的戏衣变卖了,差不多可以补上在表兄那里借下的那笔亏空,可是他不愿意去做,他还希望着芳霞能够再登台。自然,这种希望的可能性已经是很少了,但芳霞又像他的一个死去的爱人,她遗留下的钱:忍得替她支配吗?她遗下的锦绣犹新的戏衣,何忍再睹呢?
这天方梦渔实在忍不住,他又到那铜柱子胡同的口外,去找赛筱楼,他什么话也不提,只是把那天拿的那一盘烟钱给了。赛筱楼见了他,倒很惭愧似的说:“方先生,那天咱们想的那个主意,不是很好吗?可是我去了……”
方梦渔简直不敢用耳朵去听。
但听赛筱楼说:“我怎么说也是无用。她妈要跟我翻脸,说的那些不是人说的话,我简直不能告诉您,我问她本人……”
方梦渔说:“我所关心的就是她这几天的情况好不好吧?”
赛筱楼说:“怎么不好?我去的那一天她就正在擦胭抹粉的,有什么不好的呀?……”
方梦渔说:“这就完了!我们就不必再管了!”
赛筱楼说:“我一提那个主意,她就流眼泪……”
方梦渔当时又注意地去听。
赛筱楼接着说:“她可是无论如何不点头,干脆由她自己就不同意,事情没办法,主意白出啦,所以我想:也不用去给您送回信了。”
方梦渔点了点头,苦笑着说:“没有关系。”回身就走了,虽然很生气,觉得芳霞是自甘堕落,但又想她曾听说了那结婚的拟议,就哭了,这确可见她依然多情,太为可怜,她的心头不定有多深的忧郁,她的环境必定是万不得已……这,我还是不应当撒手不管呀!
他离开了赛筱楼的烟卷摊,就要再往芳霞的家里去看看,走着,可是越想越觉着无意义,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她就是心中还留有一点残情吧?也许未必是什么情。
他暗叹了口气,想要圆身,不去了吧!可是已经望到“斜街”那条胡同了,他突又听见了“当当!”有人敲着算命的小锣,他看见对面走来了一位瞽者。
这瞽者,他断定就是芳霞的“瞎大舅”,现在必定是才从芳霞的家里出来,他又去干什么了?这个衣履不齐整、五十多岁了的人。他的手指倒未见得算得出别人的命运,可恐怕真捏住了芳霞的命运,他的竹竿向前试探着黑暗的途径,他可千万不要领着他的甥女也往前去吧?方梦渔就站住了身看着他,忽然观察出他的脸色也很带忧愁,并且,一边走着,一边敲小锣,一边叹气。
方梦渔见这位瞎大舅的脚已经快踏到地下了的一片污泥里去了,他就说:“泥!泥!先生你不要往前迈步!”在北平对瞽目的人都称作“先生”,这是尊称,也是对于不幸而残废的人,一种同情的表示。他这样的一说,那瞎大舅当时就止住了脚步,说:“这一定是人倒的脏水,不讲公德!”
方梦渔赶紧上前搀了搀他的胳膊,领着他躲开了地下的那一片泥,瞎大舅就连连说:“费心!费心!世界上有好人,要都是把良心揣在胳肢窝里的,那——这世界,人更得遭劫数了!……咳!”
方梦渔一听,这位瞎大舅,竟是一位“愤世家”,开口就是牢骚,他一定是个好人,那么他的外甥女魏芳霞所遭遇的事,他必定很是忿恨,他虽失目,但心里是明亮的,他一定为他外甥女的现在和将来都很担心,芳霞的那些事,从头到尾恐怕谁也没有比他知道得更清楚的了,于是就想;“怎么跟他谈一谈才好,细打听打听才好,可是用什么法子呢?假装请他给算命?那太滑稽,近于欺骗,因此,不待瞎大舅迈步再往前走,他就冒昧的问了一声:“芳霞现在在家了吗?”
瞎大舅发了怔了,细细地用耳朵听,问说:“你是谁呀?”
方梦渔带笑说:“大舅,不认识我!”
瞎大舅说:“我怎么听着声音很生呀?你是那一位呀?”
方梦渔说:“我知道先生您是魏芳霞的大舅,芳霞跟绮艳花我全都认识,并且都很熟……”
瞎大舅说:“啊!您是梨园行的吧?”
方梦渔说:“不是,我在报馆……”
瞎大舅不等他说完,就蓦然大悟地说:“哎呀!您是方梦渔方先生呀!我正想找你去啦”
把方梦渔倒不蘩吓了一跳。
瞎太舅侧着脸儿笑着——瞽目人的笑容是那么亲切而和蔼,这叫方梦渔不但放了心,知道说是要去找他。并不是什么质问,或是麻烦。却倒还许真有些感谢,或是同情我。他就说:“先生,您要找我去,是有什么事吗?”
瞎大舅说:“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不过,我老想拜访拜访你,跟你去谈谈,前天,我听赛筱楼受你之托,到我们亲戚家里去给芳霞提亲……”
方梦渔的脸不禁通红,幸亏瞎大舅看不见,他就说:“那并不是我托的赛筱楼。”
瞎大舅说:“不,你应该托他,可是不如早就先托我!”
方梦渔一听,又把希望全都掀起来了,很喜欢,以为瞎大舅是自荐愿意给作媒,他要是作媒当然很有力量。
却听瞎大舅说:“你要是托我,我当时就告诉你了;不行!”
方梦渔的心又由拂点降到了冷点。
他赶紧解释说:“那并不是我的意思,我从来也没那样想过,我跟芳霞相识得并不久,往来也不密切,纯粹是友谊,我纯粹是为帮助她登台唱戏……”
瞎大舅说:“我早就拦阻她千万别再去唱戏,唱戏准有麻烦。”
方梦渔说:“是,当初我也不知道,她自己倒不见得急于要唱戏,完全是我促成她的,所以,假定她因为这次唱戏受了什么迫害,我当然完全得负责,我良心上更得负责任,所以,什么求婚的话,那是赛筱楼随便说说,根本我没有希望。我只希望把事情弄清楚了,别叫她为我受累,同时,在别处还存着她差不多有一千多块钱,跟戏衣,也得……不用她去取,可是我怎么才能交给她呀?我现在来,就是想我她问问……”
瞎大舅说:“这旁边有茶馆没有?咱们进去找个座儿细谈一谈,茶钱我给……”
方梦渔向旁边看了看,见附近没有茶馆,可有一家小饭铺,于是就说:“我们进饭铺去吃点什么,或喝点酒,再谈谈好不好?”
瞎大舅说:“我可……”他摸他的衣裳口袋,大概是恐怕钱不够。
方梦渔说:“不要紧,我有钱。”
瞎失舅笑着说:“那有这样儿的?今天头一回见面,就叨搅你,……我可也还真没吃午饭,因为那个人,现在又在芳霞的家里了,我在她们这儿简直吃不下饭去!”
方梦渔心中又掠起了一阵妒意,他搀着瞎大舅进了路旁的小饭铺,这小饭铺是只卖炒饼跟炸酱面,倒也卖酒,方梦渔就先要来了一壶烧酒,他给斟着,并送到瞎大舅的手里。
瞎大舅放下小锣和竹竿,双手托着酒盅,慢慢地往嘴唇去送,悄声说:“我们亲戚家里的事,要说实在是一时也说不清的……”
他喝下一点酒,双手仍托着酒盅,往下去说:“您不是也认识绮艳花吗?等她回来您问她,就能够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