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便是正月初一日了。雪桥买了几打贺年片,粘上邮花,给各报馆跟一些朋友寄去。自己把昨天买的那几两酒打开,倒在杯里,慢慢地喝。正在这个当儿,忽听外面吧吧一阵叩门,赶紧出去,开门一看,原来正是屠户熊阿大。就见他一手提着一块生猪肉,一手提着两瓶酒,说:“新年新禧,我今天特意给你拜年来了!”雪桥说:“不敢当,不敢当!请屋里坐着。”熊阿大踏步进去,说:“这酒肉是我送给你的,这里还有四块钱,是还你的。”雪桥说:“那何必?我既替你给了,岂能再让你还。”阿大说:“不用推辞,今天掌柜的给我拨下一月工钱,所以我赶快还你。”雪桥说:“你共使我三块十吊钱,哪里到四块啊。”阿大说:“不然,不然,我先存在你这儿,因为钱一到我手就呆不住了。”雪桥说:“那倒可以,你请坐!”
阿大在旁边坐下,说:“先生是湖南人吗?”雪桥说:“对啦!你呢?”阿大说:“我是山东人,自小儿没了父母。我哥哥当排长,打前敌死了。我又不认识字,找不得事,所以我舅舅把我带到他的猪肉铺里给他宰猪,一月给我六块大洋钱,还不够我喝酒的咧。”雪桥说:“你这人有勇气,将来一定大有出息。”阿大说:“有什么出息?我如今才知道了,世上人是重衣裳不重人的。那一些小滑头拆白党,差不多到处受欢迎,我这样子,就是黄包车也不理一理,也就是先生你不弃嫌我罢了。”雪桥听了,也十分叹息。
少时那阿大辞去,雪桥在屋里喝了两盏酒,闷闷无趣,心说我到街上遛遛去。于是出去,绕了个弯,就见各商店全都上着门板,十分凄凉,心说这新年有什么趣味啊。说话时不觉到了《牡丹》杂志社门首,正要急急过去,忽见里面出来一人,原来正是金天趣,一见雪桥说:“喝!戚先生来得正好,放蝶他们正在那儿打牌呢,我回头就来!”说着匆匆走去。这里雪桥信步走入,见了王放碟、舒瘦绿、毕新霓一般文坛朋友,互道新禧,放蝶便请他打牌。雪桥不好推却,遂就入座打了一会。忽见天趣引着个朋友来到,向众人引见道:“这就是最近出版《明星周刊》的总编辑——薛萧郎!”众人齐道“久仰”。轮流着打了几圈牌,雪桥只输了二三毛钱,这时天色已晚,自己便兴辞而去,当日无话。
到了次日,依旧到别的报社去娱乐,一连就是三天。这天正是初五,雪桥打算到中江通信社找王枕霜去游玩游玩。不想到了南京路,没有赶上电车。正要步行往西去,忽见迎面泪月来了,一见雪桥,紧行几步说:“您新禧!”雪桥说:“你也新禧!今天有事么?”泪月半吞半吐说:“我……近日生计不好,请您维持几毛钱!”雪桥摸了摸身上带的钱不多,说:“你跟我借去吧。”说着一同到了熊阿大那猪肉铺里。雪桥说:“熊老兄,暂借我一块钱。”阿大说:“好罢!”雪桥接过钱,便交给泪月,说:“晚间在家等我,我再给你送两块去。”泪月接过,急忙忙地走了,雪桥这才往西去。
当日在王枕霜家里谈了多时,他才乘电车回家。吃完了饭,带上两块钱,慢慢出了街口,心说我先把熊屠户那一块钱还了,说着便进到那猪肉铺里。那熊阿大一看雪桥进来,便道:“戚先生,请坐!”雪桥在旁坐了,阿大把几个主顾应酬走了,便说:“白天那个很漂亮的女子是谁?”雪桥说:“我欠她们几块钱,她一死儿拦住和我要。”阿大说:“怕未必罢?我不是看她上你那儿一回哩!再说她要账也不能那么羞涩涩的啊!我说的直言,咱们如今正是立志进取的时候,小儿女最能使英雄气短,你要迷了这女儿,将来与先生的前途,大有妨碍啊。”雪桥一听,就仿佛头上打了一个霹雳似的,满面通红,可又不好急,只说:“老兄说这话可不对,小弟原是个知道礼节的人,难道还有什么私情吗。”阿大一听,只管冷笑说:“那不定准。像我们这样子的人,一辈子算是罢了,要是先生这样年轻轻,斯文文,咳,自古嫦娥爱少年,风流事儿怕免不了啊。”雪桥一听,把面都气白了,说:“这是哪里的事?真冤枉我。”一赌气把那一块钱扔下,转身就走。熊屠户闹了个僵局,暗道:“好啊!忠言逆耳呀!我看你到底往哪里去?”他把刀交给小徒弟,连油襟也不解,钻出柜来,赶上雪桥,紧紧跟至西藏路。
见雪桥进了一个小破门里。他便躲在那塌墙旁边,向里面听。听了半天,没有动静,心说怎的,我耳朵聋了么?正在这时,猛听里面格格一阵笑声,不由烈火暴腾,心说好淫妇,她可把戚雪桥毁透了,便飕的跳进破墙,高声说:“戚先生出来!”里面泪月问说:“你是谁?”阿大说:“老爷山东熊阿大,是猪肉铺大伙计,戚先生是我兄弟,你们不要缠着他,我是不依的!”雪桥由屋里出来,说:“胡说,你还不快走!”阿大说:“我上哪里去?你走我就走。”雪桥说:“那当然,我不待着。”阿大说:“好,你头里走罢!”遂着一捋袖子,说:“屋里的娘儿们,戚雪桥是正人君子,不能任你们迷着,耽误他前程。从今以后,你们两下断绝往来,如若不然,我熊阿大是不能容的。”雪桥赶紧去捂他嘴,说:“混账!你说的什么话?还不快滚!”阿大说:“我滚你也得滚!”说着一揪雪桥,过了塌墙。
雪桥气哼哼地说:“你不要理我了!”阿大说:“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二人说着便到了一家酒肆,阿大强拉雪桥进去,拖他坐下,叹口气道:“戚先生,我是为你好啊!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不是好朋友,上马杀贼,下车尹将,那才是奇男子咧。”雪桥一听,也知他满是一片好意,但是自己跟泪月的情愫,跟他说他也不懂,只道:“算了算了,今天的事,咱们兄弟谁也不用再提。你就看我戚雪桥是好汉子不是罢!”阿大一听,十分欢喜,一同吃了几杯酒,才一同回去。这雪桥回到家里,十分难过,暗道:“今天这事闹的乱七八糟,泪月无端受这番奚落,怕不哭上半夜?咳,是我害了她啦!”思了一夜,也没合眼。
到了次日,一早便起来洗了脸,一直到西藏路泪月家里。推门进去,这时她们母女刚起,一见雪桥来了,并没说什么。雪桥却很觉不安,又表明昨天的事情,泪月只说:“全是误会,不要紧的事。”说着出去升炉子去了。这里桑妈妈就说:“戚先生,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情,不知你肯俯就不肯。”雪桥说:“什么事?”桑妈妈垂泪道:“我们母女受先生大恩,无可为报。我昨天跟小女商量,情愿把她配你为妾,将来你要娶夫人,也没关系。”雪桥连说“不敢”,又说:“令女虽说唱曲为生,但是身世清白,我岂敢纳为小星?这么着罢,我回头就给湖南去信,只要得了家母的同意,我就可以下定礼,成正式夫妻。”桑妈妈流泪道:“那您可是抬爱我们了!”雪桥坐了一会,自即辞去。
雪桥想“还是电报快”,遂着到电报局,给湖南去了电报,把大意说明。到了次日晚间,电报果然回来,据说:“吾儿婚姻,须自己主权,不必碍为娘面上可也。” 雪桥看了登时十分喜欢,赶紧到桑家,放了定礼。由是两家亲事,算已说定,准于初秋七月迎娶。
这半月之中,差不多人都晓得,早先在街上唱曲儿那个泪月儿,嫁给大小说家戚雪桥了。一般文坛朋友全都晓得,桑泪月的文学很好,如今相配,真是珠联璧合,没有一个不荣羡的。惟有一人却老大不悦,看官一定晓得,就是猪肉铺的伙计熊阿大啊。他听了这个消息,不禁起心里不痛快,暗道:“她一个沿街卖唱的女儿,如何配得文学家?再说他二人的早先秘密,我已完全窥破,如今我非得破坏不成。”因之便找到雪桥家里,说:“桑泪月一个唱曲儿的女子,你又是文墨人,娶她做妻子,岂不惹人家笑话。”雪桥知道他对于此事很不赞成,遂就把泪月如何安稳,如何聪明,一一说了一遍。那阿大听了,将信将疑,暗自想到:“果真么?雪桥是个有眼力的人,料想得不假。咳,耳听是虚,眼见是实,我何不前去试试她。”想到这里,兴辞回去,于是就天天留神泪月母女。
这天那阿大因为在新闸路铁行里买了一把屠刀,拿着回来,这时天已昏黑,冷风飒飒。阿大一进西藏路的巷口,就见一个女子,提着一匣挂面,进了巷口。阿大认识,正是桑泪月,不由暗笑到,恰是巧哩,随着拿起腔调,唱了几句《文明杖》、《大皮包》的四川小曲,那泪月只是不理。阿大喊了一声:“喂,站住!我是戚雪桥。”泪月见事不好,撒脚就跑。阿大把刀抽出,赶将上去,那泪月刚拍了两下门,阿大已然追将上去,由后头一揪,吧的掀倒在地,把那柄屠刀向泪月脸上一拍,厉声说:“从不从?快说!”泪月骂了声“匪徒”,说:“我泪月是清清白白的好女儿!”一挺身,脱开胳臂,阿大伸手刚要再揪,只听“咕咚”一声,可怜泪月,一头撞在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