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飞回头一看。见是一个穿着绿缎子小棉袄,红缎绣花裙的妇人,梳着个头很“官派”,可是乱蓬蓬,脸上的胭脂擦得不少,可是东一块西一块,不匀称。最奇怪的是现在是冬天,她却拿着一把小扇,一边扇着,一边很急地追着赶向他来,又叫着:“秦大哥!你眼眶子高啦?怎么不认得人啦?”
秦飞吓了一跳,细一看,原来是蝴蝶儿,可不知称呼她什么才好,只笑笑说:“少见哪!你现在哪儿住着呢?”
蝴蝶儿站住了,还扇着扇子,并且直气喘,头一句就说:“好不容易我才把你找着,得啦你的爷现在作了皇上啦,你快带着我见他去吧!”说着一伸手,就把秦飞的肩膀揪住了。秦飞赶紧往旁去躲,说:“喂!你揪我干吗呀?”
蝴蝶儿却说:“凭什么不揪你,黄四是阎王,你就是小鬼。早先,你们还能忘了?早先咱们认识的在先,一块儿骑马,一块住店,他抛了我,我才找的年羹尧……”
秦飞说:“这是什么话呀?”蝴蝶儿哭起来了说:“什么话?就是这些话,我见丁黄四也是这些话,他把年羹尧杀了,叫他干脆杀了我吧!”说着话,把秦飞揪得更紧。秦飞急得头上直冒汗,见她,本来年纪还正轻,长得也那么漂亮,只是瘦多了,而且两眼发直。她的这身衣裙,大概还是跟着年羹尧的时候做的,现在可都磨破了。她哭的样子还很娇柔,还真叫人心软。可是,秦飞怕被路上的人看见,就连连地央求着说:“你别跟我麻烦呀!又不是我害的年大将军。说起来早先的事儿,连我都伤心,以我的功劳,应当赏我个头品官。可是现在叫我在御膳房。你叫我带着你去见他,告诉你,我的奶奶!他住在深宫内院,连我也不能见他了!人就是,朋友阔了,你千万不必去找。何况他已作了皇上。年大将军也是情屈命不屈,你更是享福享够了。荣华富贵,就是这么回事。转眼成空,我看你还年轻……””
不想蝴蝶儿恼怒起来了,把眼一瞪说:“我还年纪轻,便怎样!谁道你还要叫我改嫁?”秦飞说:“我没说呀!”蝴蝶儿说:“你叫我嫁你?”秦飞赶紧往后退步,说:“这是哪儿的事儿呀?”蝴蝶儿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你要真那么想,你可真是白天做梦了!告诉你吧!黄四现在就是把我收在后宫大院。我也得真跟他撞头,我见他,是叫他赔我的年羹尧!”说着,又呜呜地哭起来了。
秦飞实在没办法,只好哄她,说:“咱们都是熟人,难道我还能不帮你点忙吗?你想见皇上,我一定给你想办法,可是得慢慢有功夫时,我见了他,还得旁边汉人,我才能跟他说。也许他一想起早先的事儿,真的,早先,要不是他的马撞了你的轿子,你现在一定还在老家,当财主奶奶,比现在享福。他也许就一心软,召见你进宫。这事不能够急。你在哪儿住呢?事情办了。我找你去。”
蝴蝶儿哽咽着说:“我哪儿还有家?我不是有个表哥吗?早先他在金陵做买卖,我在金陵住了那么些日子,也没找着他,偏偏我们年二老爷却遭了事,他到找了我来。他也是个倒霉鬼。他现在安定门大街开了个鞋铺,我就住在他那儿。”说着话,一边擦眼泪,一边摇着小扇子不住的扇着,这时鸦噪之声 都没有了。夕陽西落,寒风吹着枯树,那紫禁城城垣,都显着发黑。秦飞就说:“天不早了,你快回去吧!我一定给你办。办好了我就给你去信。”蝴蝶儿这才一边哭着,一边走去。看她那背影袅袅娜娜的,还有点动人怜。可是她实在已成为一个疯寡妇 。秦飞赶紧走回了家,今天他也特别觉着心里别扭。也没跟他的媳妇说。不过从此起,他上班下班,再不敢走那条路了,恐怕再遇见蝴蝶儿。他每天宁可绕路。他家住在紫禁墟迤东,每天他可要抄西边去走,这样使他每天要多走三四里地。
然而没有法子,费点鞋倒不要紧,总比再遇见蝴蝶儿好呀。他天天叹息着,觉着“爷”也实在太无情了,俗话说:“伴君如伴虎眠。”越是他的老搭挡,他一定觉着碍眼,我的这个御膳房也不是常事,说不定那天他吃那样菜,一不对口味,就许杀我的头。我可也真应当积下几个钱,作退身之计。秦飞就常这样想着,走路的时候也常这样想着。不料这天下午他又下了班,又走这条躲避蝴蝶儿的路,不想迎面就来了一个人,惊惶惶地叫他:“秦飞!秦大爷!”
他又吓了一大跳,一看这个人,年纪二十来岁,像是个举子,可又有点像买卖人。他细一看,原来是早先允贞的那个小常随。他更觉得纳闷,说:“你怎么来啦?你不是娶了媳妇了吗?要的是周浔的女儿……”小常随不等他说完,就连连的点头,说:“是,是,是,我就是为的这件事。我要你赶紧带着我去找爷,我有要紧的事儿!秦飞摇头说:“有要紧的事情也不行!我现在见他都不容易,何况你?不错,早先你是他的常随,可是,现在的爷,已跟早先不同啦,他是九五之尊。”想了一想又说:“这么着吧!我带你去碰碰,他要是肯召见你。算是你的福气,他要是不肯召见你,我也没有法子。反正我给你尽到力了,也就完了。”小常随点头说:“好!你就快点带我到宫里去吧!秦飞说:“咳!你看我还没吃晚饭呢!可是趁着这时候带你进宫去也好,因为再晚一点。宫门是谁也不能进去。明天早晨他又要当朝理事,见他不容易。我先带你去碰一碰吧!”说着,他就带着小常随,回身就走,又走到了神武门,这是紫禁城的后门。再呆一会也就锁上了,这时只掩了半扇。
门前还有六七名禁卫军,但是都认识秦飞,见了面就笑问说:“怎么刚走又回来了?”秦飞哈腰笑着说:“来了个朋友要我带他进里头去办点事……当下小常随也没受盘查。就被秦飞领到了紫禁城里。紫禁城里也是一条一条的胡 同,不过两旁的墙,都是又高又厚的红墙 。走不远便是一个门。那门上都履着琉璃瓦,都包着铁叶子,钉着有馒头大的钢钉,还有沉重的兽门环。地下都是大块的平石锦成,除了往来有几个太监之外。人简直没有见几个。也有河,河里结着坚冰,河边都围着白石的栏杆,连支鸟也很少看见。秦飞就回头对小常随说:“你到这儿来,你可别认为还跟在府里的时候一样,你见了他,可非得跪下磕头不可。”小常随也不言语,只是跟着他低着头走,仿佛心里有沉重的事,秦飞带着他,先到御膳房,这里倒有不少人,还正在预备着宫里夜膳。秦飞就叫他在这里等着,秦飞自己却往宫里去了,他本来也很胆怯,而且他要见允贞,也非得先经过侍卫太监等很多人的传达,实在不容易。幸亏现在守卫宫门的头等御前侍卫就是那蛟僧勇静。这个和尚为要替他师父了因报仇,保护”真命天子“雍正帝,他已蓄起了头发,穿着御赐的紫色马褂,腰间永远佩带着宝剑。他的精神很大,白天只睡一会儿觉,夜晚他永远是连眼也不闭,真是头不着枕。他督促着江 里豹等人护住这坐深宫,因为他比谁都明白,他时时深切的感觉到了,年羹尧、周浔、曹仁虎、白泰官,那些人虽都已死了,但并不是没有事了。这皇宫虽深,禁卫虽严。然而绝拦不住那有本领的人飞来,所以除了他手下的人。和十几名太监之外,他绝不叫任何人走近这宫门。可是今天秦飞来,他没有话说,秦飞早先就跟着皇上,在法轮 寺都住过,这并不是外人。当下他放秦飞进内。由一个太监领着,就到寝宫内见允贞。这时允贞正用朱笔批阅着文书。文书里最使他关心的并不是旁的朝庭大事及边疆的情形。而却是自江 南来的李卫的奏折,报告的是:“张云如甘凤池尚未就逮。”捉不着张云如还不要紧,捉不着甘凤池,他却真的忧急。他用朱笔连批着:“速捉!速捉!”忽然太监领着事飞来了,他不禁更想起了往事,就问说:“你在御膳房里的事情多不多?”秦飞说:“启禀爷!我的事情倒是不多。”允贞想了一想,说:“我想叫你再到瓦堡湖去一趟。因为我们早先在那里住过一晚,白龙余九人也不错,死得又很惨。我想叫你去给他的家送些银子。”又说:“这件事其实叫那里的地方官办也许,可是不如你去办好。”秦飞心里虽不愿再出外,可是又不能不“遮、遮”的连声应着。等允贞把话说完了,他这才低声说出:“小常随已经来到,有事要谒见,有要紧的话说。”允贞一听,当时不禁手持朱笔,发起怔来。
怔了一会儿,当时精神突又兴奋,叫太监与御前侍卫勇静。急去直召那小常随。皇上发的御旨说是“宣召”,其实是毫无声息地,急忙从那御膳房将小常随押了来。小常随进了皇上的寝室,他却依然和先前在贝勒府一样,只是请安“问爷好”,并不行跪拜礼。这小常随,毕竟是跟那侠女周小绯作了几载的夫妻,他也沾染上了那种刚强不屈的侠风,而与早先不同了。允贞命人全都退出。只留下他,在木的御几之旁,金烛发着淡谈的光。允贞就坐在雕刻的金龙椅上,压着声音问他:“你是为什么来?”小常随回答说:“我来有要紧的事,因为周小绯为报父仇,她跟我一同来到北京,她不定几时就要来到这里,恐怕对爷不大好。”允贞微微冷笑,说:“你倒还忠心。”
小常随流下泪来说:“我跟周小绯结为夫妻之后。我就在南边做买卖,但我作买卖,并不是用爷赠我的那包里的金银,那些金银,我们一点儿也没花,全都被周小绯给周济了贫寒。周小绯到现在也没小孩。可是她对我很是恩爱,她叫我来跟她到北京,还有个别的人。我们是来了一个多月了,现在她们都安排好了,就快要找爷来复仇。但是我很着急,所以我才来向爷报个信儿。本来我这样来报,是太对不起她们,可我又想爷曾对我有过好处,我不能不背着她们来,请爷防备着点,这也算是我报爷的恩!”
允贞微微点头,又微微笑着说:“你倒还有良心。可是这不要紧,周小绯那小丫头,我也见过。她不过是会打镖,但是她还没有本事能够飞到我这探宫大院内!毫不在意的又笑着说:“你还愿意来伺候我吗?可是你不能带着你的媳妇。”小常随说:“我那媳妇周小绯,我也知道,她倒是没有什么,再说我也时常劝她,慢慢的,她也许就想过来了。她的父亲又不是爷亲手给害的,也不能够算是仇人。只是,我们这次来的还有吕四娘……”他说出了这句话,只见雍正忽然脸色变白,立时急急的问说:“什么?吕四娘?不就是在富春江 上枫叶镇居住的那古装的女子吗?”小常随说:“这几年她在各处飘流,因为她的家,本来在祟德县的石门湾,我跟周小绯,全在她的家里住过……”允贞点头说:“她的武艺实在超群,人都说独臂老人的弟子之中,了因第一,她居第二,其实。据我看,她的武艺还在了因僧以上,可以说是盖世无双。可惜她是一个女的,她的性情又冷僻,固执。”允贞又问:“她也到北京来作什么?”
小常随说:“她是为她的祖父、伯父,跟他的父亲吕毅中,报血海深仇!”允贞诧异着问说:“我跟她有什么深仇?”小常随紧紧张张的,又怨又恨地说:“她的祖父就是吕留良,别号晚村,做过一本书叫《维止录》,因此被爷降旨,剖棺戳尸。她的伯父吕葆中也被累同罪,她的爸爸吕毅中,被斩首在石品湾。”允贞听到这里,当时呆坐着,一语不发。小常随即又说:“爷对待她一家也太惨了,那时恰巧她没在石门湾家中。她自别处闻了信,急忙回家一看,已经全家尽死,坟墓都被掘开,她悲愤得了不得。将我们救走,由那时候就带着我跟周小绯,连年漂泊在江湖。她的武艺本来高强,但她连年的又加紧练习 ,如今她的武艺较前更好了,这深宫大院内,是绝阻不住她,说不定今夜就能来到……”允贞这时就像中了疯魔似的,突然的站起身来,急得跺脚说:“真想不到!原来她是吕留良的孙女,她竟是吕留良那老逆贼的孙女!”小常随又说:“在秣陵关,白梦申给她送了一支血滴子,然后白梦申投江 自尽了。甘凤池断指与她饯别。吕四娘这次来到京师,发誓无论如何,要取去皇上的首级!”允贞大怒地咆哮着说:“好大的胆!你快告诉我,她们现在在那里住?我立刻派人去捉她们。小常随却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允贞说:“你们是一同来的,她们住在哪儿,你怎么会不知道?快说!”小常随却流着泪,坚决的又摇着头说:“我绝不能说!因为周小绯她们待我不错,我来见爷,告诉爷她们已经来了,请爷防备着,这也就是算我对得起爷,我可也不能再说些什么了,我若说出她们住的地方,叫爷派人把她们捉住,那又算对不起她们。我两边都要知恩报恩。都不能够丧天良!”允贞又微微笑着说:“你哪里学来的这些,那么,你还在这里服侍我吧,不必再跟她们去了,我可以由宫女里挑出一个,给你作媳妇?”小常随仍然摇头说:“不!我还得走,她们都很好,她们的人也都好,我不能贪富贵,就忘了她们!”允贞不由得面有怒色,指斥着说:“你可知道我现在已是天子,我说的话,就是御旨。我叫你如何,你敢违拗?”
小常随说:“不行,我还得听她们的,不能听爷的。”允贞说:“你要走,我派人跟在你的身后,也能够知道吕四娘和周小绯住在哪里。你想,你能够走得开吗?”小常随仍然摇头,说:“那我也不怕,我离开紫禁宫,绝不当时回去见她们,我只求爷从今晚上起小心点就是了。周小绯还不要紧,吕四娘却真厉害!”允贞当时一听这话,越发大怒,拍着案说,“你敢再提吕四娘?你好大的胆!”当时喝进来四名太监,说:“把他押下去,叫他说明了他在哪里住才行,不然,交 慎刑司,把他杖尸!”当时四名太监狠狠地捉住小常随往外就走,才一出门,小常随就蓦的往那墙上一撞,只听“咚”的一声。允贞在这里怒犹未息,四名太监却都一齐慌张的回来跪倒说:“他,他已撞死了!”当时全都浑身战粟的不敢仰首,以为皇上一定为他们疏忽,一定也得降他们死罪。不想,允贞却没有言语,怔了一怔,脸上似乎显出点悲怆的样子,就说:“召勇静侍卫进来!快!”四名太监赶紧叩头起来,去召蛟僧勇静。允贞忙亲自摘下壁间的宝剑,他的手都不觉有点抖了,心里既痛惜又恐惧。
痛惜的是小常随,人真不错,可以说是忠义双全。周小绯早先也与我无仇,并且想起来早先在莫愁湖,暮雨之下,她从那别墅的楼上掷下的一件东西,打在我的草笠上,才请我进去,会着年羹尧那些人。昔时在江湖,彼此虽非同道,也是朋友,不料今日竟结下这样的深仇。尤其是吕四娘,想不到!想不到!她原来是吕留良的孙女!咳……这时虽在寒冬。但深宫之内,两支大炭盆烧得很旺,不但不冷,可以说是“室暖如春”,所以古瓷盆里的梅花,开得极为茂盛。与那边盆景里的翡翠叶,白玉花朵,金蕊的,人工做的水仙,灿烂的相映着,允贞的头上确实流汗,然而身子却觉得寒噤。少时蛟僧进来,允贞屏去了众太监,对他实说,“吕四娘将要来到了。我也知道这宫苑虽深,可是拦不住她进来,我一定要与她拼一生死。你也自今夜起助我防着一点!”蛟僧勇静惊讶着问说:“吕四娘她为什么要来与皇上作对呢?”允贞勉强着微微地笑,说:“只为吕留良的逆案。”遂就把吕留良的文字狱略略说了一遍,并说:“我知道吕四娘是他的孙女,我才降的旨,吕四娘不来,是她有福,她若是来……”冷笑了笑,又说:“若没有她,了因和尚当年也不至于死,现在你为师父报仇的时期到了!”勇静忽然发惊,连连摇头,又打问讯,说:“如果吕四娘来了,我可不能与她为敌!”允贞说:“你不必怕她。她的本领,自非你所能敌,可是我到时也与她交 手。”勇静又摇头,说:“那也不行!我也不是畏惧吕四娘,只是那位吕留良吕老先生,我虽没有见过他的面,可是我晓得他是一位好人,他为《维止录》被罪之事,我是不知道。我若知道,我早就离开这里了!”允贞一听不由得更为惊讶,手将宝剑握得更紧。蓦然脑中又想起,当年初会这蛟僧勇静之时,原是在大名府法轮 寺中,那一夜 曾见他与曹仁虎父女共同在小室灯下,读那本《维止录》。本来,这个和尚也是他们一起的人,无怪他到如今一听提到吕留良,就要叛变我。这,宁可杀了他,也不能再叫他去帮助吕四娘。想到这里,心里真想挥起宝剑,立时结果这蛟僧的性命,可是蛟僧现在腰间也佩有钢刀。
蛟僧勇静,此刻面色陰沉,又打问讯说:“我若不是想为我师了因报仇,我不能在此当这名侍卫,你待我确实不错,可是我将一些侍卫和二十名小太监,全都教练成了有很好的武艺的人,他们也都能够保护着你了。吕四娘来了,请你保重。这件事,我是不能帮助你的。”
允贞怔了一怔说:“莫非你这就要走吗?”
蛟僧勇静低着头答道:“这不一定,因为我本来是个和尚,现在我应当再回法轮 寺去了!”允贞说:“这我也难以拦阻,只是你何妨再多住两日。这两日内,如若吕四娘来到,也用不着你动手,看我把她擒住,给你看看。如今我虽已是帝王,可是讲起武艺来……”微微冷笑着,又用眼去看蛟僧,只见勇静的样子是十分烦恼,心里仿佛是又为难,又不愿当时就离开这里,允贞却没有再说些什么话,只叫他退回去。呆了些时候,又把江 里豹和十个口郑仙召了进来,低声吩咐了他们一些话,当晚,在宫门外的班房里,江 里豹和十个口郑仙就请勇静喝酒。勇静自脱去了僧服,跟随允贞之后,本来已遇酒不辞,今天被这两个灌得酒是不少,他就显出醉的样子,被人扶到里屋,倒在炕上就睡了。这时天色已过了二更,十个口郑仙赶紧去回复允贞。允贞此时却还没有睡。他的寝宫里灯烛全灭。院中却有不少精通武艺的侍卫和小太监,手中全都持着兵刃。郑仙找了半天,才找着允贞,原来他也杂在那些侍卫之中,手持着宝剑,看来好似保护圣驾的武士。谁也看不出他原来就是“九五之尊”,不过他的身躯是显得比别人更为雄伟。尤其现在秦飞也在这儿了,秦飞长得既瘦小,精神更一点不振,拿着一把单刀,不住的打呵欠,离开他的爷几步,他就暗暗地哀声叹气,向人说他倒了霉啦!允贞却精神兴奋,而态度沉稳。一听郑仙来向他悄悄地说:“已经把蛟僧灌醉了。”他当时就做出了一个手势,郑仙转身就走,找了江 里豹,二人齐往蛟僧睡的那屋子,就齐轮钢刀,尤其是江 里豹,他平日就嫉恨蛟僧的武艺比他好。在允贞的面前比他能得信任,现在奉旨杀掉蛟僧,他是特别高兴。刀举得特别狠。然而,双刀齐下,却听”噗“的一声,原来刀都砍在炕上堆着的一团 棉被上了。那蛟僧却已不知去向。二人大惊赶紧将外屋的灯挑起,拿到里屋来照着。细一看,不单蛟僧勇静的踪迹全无,连他那把刀,和他裹着僧服的那套行李,都已不见了。这二人惊惊慌慌,赶紧又去找允贞察报。允贞听了,不由又一阵发怔,他当时虽未说什么。但心中却又十分的纷乱。蛟僧突然的走了,小常随凄惨的死了,吕四娘与周小绯,眼看就要前来报仇,这一些事情,并不是他身为‘至尊’的人所能挽回,所能补救。甚至他恐怕不能够防卫,他仰面看着天空的繁星冷月,高深殿垣,身旁还有不少的护卫者,但是这时他不禁的心惊胆战,连当年只身行走江湖,与群侠相猜相处之时,那一半的勇气也没有了。他不由的想起了年羹尧,倘有年羹尧在此,一句话就能将吕四娘劝走,周小绯更不足为虑。如今虽是英雄尽灭,可是自己已感到人单势寡,他不禁暗叹,他对于与吕四娘交 手相拼,实在是没有一点的把握。他又想将身躲在一座秘密的宫殿之内,一到夜晚就不出来。然而又想,那也不行,因为他每在晚间就寝之前,必要上一趟厕所。宫中的厕所虽也是一间宽大的房屋,而且每当他上厕所之时,厕门以外也必有几名侍卫持刀执戟严密的守卫着。但究竟与深宫不能相连,他是还得走出来的。还是得被星月之光照着,那星光就好象吕四娘的厉害眼睛,那白云就像吕四娘那飘飘的衣袖,那月牙好像吕四娘手中的利刃。他简直有些畏惧去看。他的灵魂仿佛时时在头顶上飘着。当夜,所幸再无别的事发生,次日他照常升朝理事,然而他却安顿了他的后事。将一金盒,密密的封好,用黄缎包裹,命人藏在金銮殿(即乾清官)中“正大光明”的匾额后面,里面却藏的是他亲笔所书他的太子的名字,预备他万一若有不幸,就由内戚和大臣们将金盒取下打开,按照着盘里的”名笺“拥立太子登基。
以免似他当年那样的兄弟发生篡夺,他并且留下密旨,劝他的儿子登基以后,要相机行事,而使全国恢复汉家的衣冠,以保他的信用(传闻后来在乾隆时代曾一度拟恢复汉家衣冠,但为太后所阻,致未实行)总之,现在的允贞心里是颇有些忏悔,而深为惊恐不安,每夜防范得更为严密。
也许因为防得严密之故,宫中竟没有一点儿事情发生。勇静僧一去不回,小常随死骨早冷。江 里豹,十个口,百只手等人,——那些侍卫和会武艺的太监也全都放下心了,认为不会有什么事。但是皇上允贞依然严逼着他们夜夜通宵加紧着防范,弄得九条腿秦飞的“新年”都没有过好,熬得他是更黄更瘦,觉着“爷”大概是也中了魔,那儿会有吕四娘呀?如此又过了一年,天气由春而夏,而秋,而冬,又是风寒天冷万物枯僵的时候了。
多日晏安无事的宫殿之内,忽有一夜 ,北风呼呼,大雪飘飘,骤然间传出了哀诏。说是雍正驾崩了。但是事先并未闻“龙体”有什么不适,也没有传过太医,所以这件事是很令人猜疑的。这时正是雍正十三年之冬,岁次乙卯,明春由皇子弘历继承大位,年号乾隆。关于雍正帝——允贞的死因,后世传说均谓为吕四娘所杀,并有说死于厕所的门前。这些事,并无详确的记载,作者对于当时的情形,自也不便妄加描写,不过就在那个时候,北京城的北郊,一个小村里,却发生了一件惊奇而近于香艳的事情。这事情在当时似乎应当没有什么人知晓,然而后来却颇多传说。
《聊斋志异》之中有《侠女》一篇,就是暗述着这件事,不过《聊斋》的作者蒲留仙,是康熙年间人,雍正死的时候,他未必还在世,因此有人又说:“《聊斋志异》非纯出留仙手,尚有后人加入之作,其《侠女》一条,即隐指吕四娘。而所谓鬚发焦而模糊之头颅,即当时某贵人也。”当时宫yan秘事,绝非外人所能知,而侠客行经,尤非常人所能推测,关于这些事情,作者也以《质疑》的态度处之,但就处老的传闻,记述在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