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侠见各房中都有灯光,知道薛老虎果然早已防备她,就不胜惊讶,心说这可怎么办?我跳下房闯进屋去杀死薛老虎,然后我脱身逃走倒很容易,但是我若救不了那胡三的媳妇,也算白来这一趟呀!她着急、焦躁,伏身踏瓦,由北房走到东房上,就见那北房三间,很是宽大,屋内的灯烛也特别的辉煌。窗上人影幢幢,仿佛有许多人都在那里,时时腾起来谈笑之声,在那声音里并杂有一种柔媚女人的音调。
秀侠心中就不禁一阵猜疑,暗想:莫非那胡家的媳妇真是从了薛老虎?既这样,我何必要费力救她?何况她来(未)必肯随我走?此时,这东房里,走出来一个人。秀侠抢赶就趴在房瓦上,那人却走到了院里,向北屋里说:“你们还没歇足吗?到东屋来,老张他要推四十两银子的牌九,你们来压吧!也该叫七爷跟两位七嫂子歇会儿啦!”
籍着从北房透出来的灯光,隐约可以看出来,这人穿着官衣,却是个官人。秀侠赶紧又爬到后屋,探出头来向北房去看:就见北房里先是有几个人答应,接着房门就开了。出来了四五个人,有的穿官衣,有的穿便服;里面并有个身穿闪着光的缎子衣裳大胖子送这些人出来。这人就都回身说:“我们到东屋推牌九去,无论如何我们也得熬这一夜。七爷称就放心歇着吧!我们敢担保,那使宝剑的小娘儿们一定不能来。”
那个被称为“七爷”的就是薛老虎,他哈哈大笑说:“不怕,我很放心。其实那使宝剑的小娘儿们若来,我倒很喜欢。我这几个屋里的人,旧的是太旧了,不顺手的又太不顺手!我倒想弄个会武艺的小娘儿们,一来叫她陪我睡觉,二来叫她给我护院。”旁边大概有个人是在这里护院的,大家就都拍着他的肩膀向他一阵笑。
那个薛老虎笑的声音比谁都大,房上的秀侠此时气愤填胸,真想立即跳下去,挥剑就把他杀死。这时,房下那伙官人跟护院的都进东屋去了,待了一会就听摔骨牌声和狂笑声。北屋却有个仆妇出来,把门轻轻带好,转身往西面一个小门里去了。秀侠在房上站起身来轻轻地由东房踏过了北房,到了西边。
原来这里有一个跨院,很小,只有南北共四间房。南房黑洞洞似无人居住,北房的窗上却浮着灯光,!那妇人就进了这北屋内。秀侠也由房上跳下,双足落地,一点声音也没有。她就轻轻地走到那屋门前,只听刚才进屋去的那仆妇,跟她的同伴说话,说:“那几个当差的老爷们,都没有一点规矩,当着两位姨太太他们嘴里什么话都说,七爷也满不在乎!”秀侠却从背后抽出了白龙剑,蓦然将屋门一拉,屋中有三个仆妇,同声问说:“是谁?”
秀侠站在屋门口,把宝剑一晃,厉声说:“不许作声!”就有个仆妇吓得“咕咚”脆下了,那两个也都战战兢兢地躲到了墙角。跪在地下的这个仆妇就向秀侠叩头,央求说:“小姐!饶了我吧!我是雇用的!薛老虎作的坏事都与我不相干……”秀侠摆手说:“我不杀你们,你小声说话,告诉我,那孟家的女儿胡家的媳妇在哪屋里?”
躲在墙角的一个仆妇,就向窗指着,打着颤说:“就在这南屋锁着了。没嫁胡家的时候,她很依从七爷,这回,她不听话了,招怒了七爷!”秀侠就又问:“还有什么抢来的妇女没有?决告诉我!”脆在地下的那个仆妇说:“再没有啦!薛老虎倒是霸占过不少,可是都依了他,都作了他的姨太太了!”秀侠又威吓着说:“不许你们动!”
她随就一手持剑,一手擎起桌上的一盏油灯,出屋,到那南房前,用宝剑削落了锁头,踢开门,进屋用灯去照。就见屋中是空洞洞的,连一些家具也没有。地下卧着一个妇人,手脚都被人绑着,头发蓬松,看不清楚面目;尤其可怜的是这少妇浑身的衣服都被斯毁,露着脊背。秀侠把灯和剑放在地下,就上前将这妇人扶起。
这妇人被秀侠扶起,她还只能呼哧呼哧的喘息,却不会呻吟。秀侠知她口中塞堵着东西,随就由她口中揪出来一条很长的汗巾,妇人这才哭出声来。秀侠嘱咐说:“小声些!”随又用剑将妇人手脚上的绑绳全都割断。这时外面却人声鼎沸,喊说:“有贼!有贼!”秀侠大惊,先将地下的灯吹灭,然后背起这妇人来;并嘱咐说:“抱住我的肩膀,不要怕!”随就提剑跳出屋去。
这时这些官人和护院的,已都各持兵刃闯进这小院来。秀侠却背着那妇人早已上了房,急匆匆地踏着瓦走。就像一只狸猫似的,顷刻之间她就由北边的后墙一跃而下。这时庄内还乱腾腾的,喊声四起,灯火齐明,一群人在那里瞎拿乱捉。秀侠却早已进了柳林中,用剑割断了马缰,她抱着那妇人就上了马;“得得”的蹄声紧响,这匹马就飞出了树林,越过小溪,像一支箭似地往北走去。
走出约二里之遥,秀侠见身后没有喊声了,没有火光了,她才将马勒住。就问说:“你是孟家的姑娘,胡三的媳妇吗?”那妇人答应了一声。秀侠说:“好,我先给你穿上一件衣服,然后我送你见你的大伯!”说着,秀侠就在马上,把自己身上的小夹袄上罩着的一件青布单褂脱下,替那妇人披在身上。妇人却哭啼着,说:“我对不起我的婆家!我男人也叫薛老虎打死了!我没脸再见我婆家的人……”
秀侠说:“你不要哭,你男人他并没死!以后,只要你安分跟着你的男人过日子;那就很好。过去的事都不怪你,你别伤心,我把你交给你的大伯,我还要赶紧回来杀那薛老虎!”说着秀侠藉着天上的星光,详细找着了往北山去的那条路,她就载着这妇人,催马走去。只见黑天沉沉,银星灼灼,晚风飕飕,双人匹马,她奔如飞,不多时就进了那北山的山口。
此时,山中的花草都掩覆在夜色的幕下,连一声鸟叫也听不见,对面,远远的却有一只燐火似的灯光。马迎着那盏灯走去,少时来到临近,这边就是一辆骡车,车上的胡二、车下的李四,齐声问说:“陈小姐,把人救来了吗?”秀侠就说:“救来了,你们把人搀下去,上车侠(快)些走!那妇人哭着,被胡二、李四扶下马来,搀上车去。
胡二又过来,向秀侠感激涕零地说:“陈小姐,我们将来怎么报你的恩呀?”秀侠却急急地说:“快走,快走!这些话都说不着,你们就想法把这媳妇藏严密了,别叫她露头,因为我只能给你们救回来人,却不能永远保护着你们。”当下那妇人的哭声仍然没断,车声辚辚,灯笼一明一灭地顺着山路往北去了。
这里秀侠也拨转马头,轻快地又走出山来,想要重到薛家庄将那薛老虎杀死。她催马又往东走去,才走了不远,忽见迎面发出一阵蹄声,也来了一匹马。秀侠吃了一惊,赶紧将马收住,一手摸剑,向前问道:“你是作什么的?”前面的那匹马也来到临近,马上的人也高声说:“张姑娘,你把人救走了,你还要往哪里去?”
秀侠听出来就是那少年的声音,不由暗笑说:“你这时才来帮助我?我早把人救出去了。”随说:“你别管,我还要回去杀死薛老虎,要留着他,还是本地的祸害。”那少年却笑着说:“不用你去了,刚才你走后,我已结束了薛老虎的性命。可是,杀死了他,本地的官衙一定要缉凶,就许又连累那媳妇家的人。我现在就住(往)县衙,趁着黑夜向本地县官吓一吓,告诉他,杀人者是我张云杰,与别人都无干。他若认真办案,可以派人去捉我;倘若诬陷良民,我就要取他的首级。”
说时很急,那少年就催马过来。与秀侠二马相擦之时,他还就势拍了秀侠的肩头一下,温柔地说:“姑娘,我真钦佩你的武艺。请你再到那店中等候我,我少时就去,咱们俩再详谈。”说时少年的马飞驰走过去了。
这里秀侠勒马呆呆地姑立,微寒的晚风吹着她,但她的脸上还不由一阵发烧。虽然说了几句话,但秀侠并没再看见那少年的容貌。一瞬间少年走过去,她回首去看,夜色却吞没了那少年的人影马迹,耳边只听有“得得”的蹄声渐渐消逝了。秀侠心中倒觉得好笑,暗想:白天他还跟我假称叫什么黄一飞,现在匆促之间他又不打自招,又说他叫张云杰,大概这才是他的真名实姓。可是他到现在还不知道我的来历呢!到店房中等他回来,我就详细告诉他呢!或者这个人还能帮助我去找宝刀张三报仇。
她拔(拨)过马来,又顺着这条路,再向山那边去走;但此时她的马却走得很慢了。一边走,一边想:在我救那妇人走后,薛家庄就已然大乱,大概是那仆妇给坏了事,今天若不是我的武艺高强,就怕逃不出来了。可是在那护院庄丁和官人,各持兵刀(刃),纷乱搜章之间,那张云杰还能够赶了去将薛老虎杀死,然后他又从容骑着马逃出,这个人的武艺也真不弱了。只可惜我不知县城是在那里,不然我也赶了去,与他竞一竞身手!心中又是羡慕,又觉惊奇,不觉得马就走过了黑茫茫的山路。
眼前却又望见了那处镇市,就是白天自己同那少年对饮,和一同在店房中休息了一会儿的地方。此时她心中很是踌躇,暗想:我若到那店房去等他,少时他一定去,不定又要对我说什么话,那人初见我时很腼腆,但后来他又很不规矩。我们一对年轻男女,深夜同住在一处店房,徜若被人知道,成了什么事情?即或没人知道,我也……她辗转寻思,既觉着这样作是不对的,可又有些留恋不舍。眼看已来到市镇上,镇上里街道清清,更鼓徐徐,可是店房门首还悬挂着很明亮的灯光。
秀侠在马上逡巡了一会儿,忽然就一下决心,挥鞭策马急急走过了这座市镇,镇外也是黑夜之下的莽莽旷野。秀侠就催马急走,一直走过了许多岑寂如死的村庄,她在马上觉得疲倦了,东方却已发现了微微的曙色。秀侠看见天光快亮了,就很欣喜,暗想:我赶紧走,先找个地方歇歇。索性歇一天,那张云杰一定就走过去了,那么我们也就不能遇见了。这倒好!
她振奋着已然疲倦的精神,鞭着那喘吁吁已经不能快走了的马,又走了五六里,天色就亮了。眼前有一片房屋、街道,知道又是一处市镇,她就又紧紧挥鞭;少时走进了市街,就看见一家店房,门首挂着笊篱,土墙上写着“彭家老店”。
这时店中的雄鸡正在喔喔地啼叫,店门开了,一些背包的、担货的、坐车的客人都往外动身了。秀侠却困眼矇眬地牵马进去,所以店家很是惊诧,接过马去就问说:“大嫂,你是走了一夜路吗?”秀侠说:“你就不用问了!快给我找个单间,我要歇息。”店家见这位姑娘很横,而且带着宝剑,一身青,腰间又系着绸带,不似普通的妇女打扮。他们虽然不敢多问,可是脸上仍然带着惊疑,就给找了间单屋子。
秀侠提着包裹和宝剑,进了屋,就向炕上一坐。店家问她是先睡觉还是先吃饭?秀侠就说:“你侠(快)给我拿一壶茶来吧。”店家答应着,待了一会儿,就给秀侠泡来了一壶很热很浓的茶。秀侠喝了几口,觉得又有了些精神,便又叫店家给做饭。她就呆呆地坐着发怔,心神十分不安,仿佛有一件不放心的事似的。就想:昨夜张云杰杀死了薛老虎之后,他又往县衙去了。县衙一定是在城里,他骑着马怎能进城呢?他不至于被衙门的人捉住吗?仿佛是一团疑问,堵在心里总是释不下。少时,店家送来了菜饭,秀侠在吃饭时仍然呆呆的发怔。饭后,就把屋门关好,躺在炕上睡眠,又思虑了半天,方才沉沉地睡去。
醒来天色已过了中午,她身体的疲乏消去了,又觉得很有精神,便把屋门开开叫进来店家。店家进来还是张口瞪眼,露着惊慌之色;秀侠看出来这店家是觉得自己的形迹可疑,她随就故作从容,问说:“店家,你们这儿是什么地方?”店家答复说:“大嫂!……”看了看秀侠脑后直垂的辫发,他赶紧又改口说:“姑娘!我们这里是汤阴县新市镇,姑娘你一个人要往哪儿去呀?”秀侠说:“我要到北京去。”
店家一听是这么远的路,就越发惊疑,随说:“这么远的路,姑娘你一个人行走吗?路上现在是不很平静呀!”秀侠一听这话,也不禁惊讶,随问说:“怎么不平静?我听说近几年来河南的大道上也没有什么盗贼,现在我从江南来,一路看见的客商很多,并且也没有什么事。”店家却连连摇头,说:“别处也许没事儿,我们这一带近来可真不好走。上个月,淇县出了三条命案,五六个村子被劫。前天离这儿不算远,新乡一带客人又被劫了,还伤了几个人。”
秀侠惊讶着问说:“据你这样一说,这附近一定是有大伙的强盗?”店家说:“可不是,听说响马足有五十多个人,凶极了,是从泅洲一带来的。为首的是早先河南省有名的女贼——不是,不是!是个行侠仗义的女大王,那红蝎子于九奶奶。”
店家说这话时两个眼珠向秀侠乱转,脸上表露出一种惊疑、恐惧,仿佛他说出来“女贼”两字,都怕秀侠立刻抽出身旁的宝剑杀他似的。秀侠就说:“你放心!我可不是红蝎子。我听人说,红蝎子现在足有三十多岁了。”店家带着惧色,赶紧赔笑说:“那能,那能,我怎敢胡疑惑姑娘呢?我看姑娘多半是位保镖的女达官。”秀侠笑一笑。店家又说:“可是,姑娘你走路也得小心一点,据说红蝎子手下有两个女徒弟,都长得天仙似的,年纪么?大概,大概……”
秀侠又觉得这事很新奇,心说:我走后,怎么红蝎子她又收了两个女弟子,此时店家的眼珠仍向秀侠的身上乱转,他又说:“近来我们这一带净闹女贼。刚才,有从南边来的客人,说昨天晚上那里有名的大财主薛老虎,也被一个女……女的给杀了?”秀侠听到这里,她却不禁脸色一变,发了一会儿怔,又噗哧的笑了一声。
店家的意思就是说:这附近的几县现在女贼纵横。红蝎子及她两个妙龄的徒弟,都使宝剑,时常出没于附近各村镇,昨天薛老虎那件案子官方也认为是她们作的?现在几县的名探,天天在各处访查,专注意形迹可疑的妇女。秀侠这个穿着、这个年龄、这口宝剑、那匹马,简直真有嫌疑,尤其秀侠是今天一早才来投店,自己也承认是昨天走了一夜的路。店家表明并没疑心秀侠是贼人的一伙。可是,劝秀侠趁早儿离开这里才好。要在附近有熟人最好一路同行,把宝剑藏了起来,以免被官人抓错了。因为现在附近的几县捕快全跟红眼虎儿似的,他们不敢去捉拿红蝎子;可是原意抓上一两个土娟暗妓,或是没名小姓的妇女去暂时搪塞差事。
秀侠此时却不禁冷笑,说:“我的时运真不好!怎会一走在这里就正赶得这里闹女贼?女人走路真难?那么我就快走吧!别教我再在这里打上冤枉官司!”说着她就赶紧叫店家给她去备马,店家也像巴不得她快点走,就赶紧答应了一声,出屋去了。这里秀侠心中也很紧张,急匆匆地把行李收拾好了,提着宝剑和包裹出屋,店家把马给她牵过来。秀侠就将手中的东西放在马上,然后她牵马出店,忽然想起还没付店钱。
这时店家也追来,秀侠就不禁笑了一笑,问说“多少钱?”店家说:“不要紧,先给姑娘记上账吧,等姑娘从北京回来在我们这儿歇着时再给吧!”秀侠却说:“你们这里正闹女贼,你们这里官人正要乱拿女的,以后我还敢到你们这里来?”说着,从身边掏出一小块银子给店家,她就上马挥鞭,向北走去。
还没有走出了这个市镇,忽见路东有一家小茶馆,跑出来两个人;都身穿便衣,张着胳臂就把她的马拦住。秀侠吃了一惊,明知道是衙门里穿便衣的捕役,但她镇定着,反倒发怒,瞪着秀目说:“你们是作什么的?敢拦挡我的马!”这两个穿便衣的捕役,一个紧揪住秀侠马匹的辔头,另一个就抿着嘴微笑,说:“没有什么的,我们就是瞧着你有点儿眼熟,你是从哪儿来的?”
秀侠发怒道:“你管我呢?反正我不是红蝎子,我也不是女贼;你们有本事应当捉她们去,不要随便欺侮良家妇女!”说着她将马鞭交执缰的那只手里,一歪身,“锵’的一声抽出了白龙吟凤剑。那两个捕役一看见了夺目的剑光,就赶紧往旁边去躲,秀侠却趁势催马,蹄声“得得”如连珠,飞似的向北驰去。
离了这新市镇,一直往北,走出五六里,回头一看,见有四五匹马荡看烟尘迫来。秀侠赶紧收剑,紧紧挥鞭穿过几个村庄,离远了大道,顺着田间小径去走。曲折的又走下有二十余里,回身再看,身后已经没有了追骑,她这才收住马,喘了喘气。她倒不禁自笑,心说:我是为什么呢?我又不是红蝎子的一伙,薛家庄的媳妇虽是我救的,但恶霸却不是我杀的,我何必像贼似的要跑呢?但又想:红蝎子如果正在附近,我倒想要见见她,我们俩人叙一叙故旧,我倒怪想她的!她那个女徒弟不知怎样,模样到底长得如何?年岁比我大还是比我小,武艺比我高还是比我低?我真得见一见她们。我一来要同她们比比武,显一显我四年学成的武技,同时我要用忠言劝导她们,在江湖行侠作义可以,但打家劫舍不单是王法所不容,也给一般会武艺的女子贻羞。
她一面想,一面策马前行,春风吹着她的鬓发,心中非常兴奋。觉得这大地的风景,与人事的演变,全都是很新奇的,全都令自己高兴。正在走着,过了一座石桥,石桥之下是碧澄可爱的流水,流水的两岸是稀稀槐柳树木,隔岸树枝上嘹亮的鸟声,在桥头都可以听得见。她才一下了桥头,就闻有人呼叫道:“张姑娘!张姑娘!”秀侠顿吃一惊,收住了马;四下去看,只见西边远远的有一匹马正在溪旁饮水,前后左右都没有一个人。她不禁又呆呆地发征。
秀侠怔了一回,但也就明白了。因为看出来,河旁饮水的那匹马就是那少年张云杰所骑的马匹,面除了他谁也不会叫自已为“张姑娘”她就装作没有听见,从容地向前走去。此时却听“呼喇”一声,由身旁一棵很高的树上跳下一个人来。这人哈哈大笑,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秀侠一见正是张云杰,他身穿短衣,衣上沾着许多柳叶。大概是他早就见秀侠来了,他故意爬上树去,为的是吓秀侠一跳。
秀侠心中不禁一阵情思撩动,一阵飘飘荡荡的,就仿佛那千万条被春风撩动的柳丝一般。但她赶紧收敛住了心情,连笑也不笑,就庄重的依然策马走去。后面的少年却又叫道:“张姑娘!张姑娘!”秀侠并不回首,就像没听见似的,只管向前走去。后面那少年张云杰却赶紧由地下捡起他的包裹和宝剑,跑过去牵了那匹马骑上,向秀侠就追。
他这样一追赶,秀侠就马行得更快,更不理他。张云杰又在后面笑着,叫着她,并高声说:“张姑娘,我已晓得你的来历了。你是红蝎子的高徒,你大概还有个师姊妹。现在有好几县的人都正在传说你们的大名,怪不得,你是个老江湖。张姑娘,驻驻马,听我说。放心,我不是官差。”
前面的秀侠一听这话,她又不由得发怒,“锵”的一声却亮出了白龙吟凤(风)剑,就收马回身。瞪着两只秀丽的眼睛,斥道:“胡说!你说我是红蝎子的一伙,你才是薛家庄杀人的正凶,你不要以强盗来污我。”张云杰见秀侠亮出剑来,他不但不怕,反倒更笑。他昨天本已不庄重,今天更大胆向秀侠调戏了,他说:“女好汉,昨日我错过了良缘,今天咱们应当找个地方亲近一会儿。虽是江湖狭路相逢,可一定是月下老儿给咱们牵的线。女好汉,小娘子!”
秀侠一见这少年竟如此轻薄,她不禁转爱为恨,厉声骂道:“住口!”等少年的马匹赶到近前之时,她蓦然回身,撤(撒)剑向张云杰胸膛就刺去。那张云杰一闪身,趁势就由马上跳下来说:“好呀!我只晓得你在黄河杀水贼,薛家庄救媳妇却还没领救(教)过你的武艺。好好,下马来!咱们俩较量一番,我若败在你的手里,我今天要认你为女师傅。你若败在我的手里,说不得你得跟我找个地方作一番露水夫妻!”
他的话说到这里,秀侠已由马上一跃而下,抢剑向张云杰就砍。张云杰赶紧闪身躲开,斜走一步,反剑要去刺秀侠的腋下。秀侠将身向后去撤,纵步伏地,转取张云杰的腿部;张云杰跳起来,笑着,擎剑向秀侠“飕飕”连砍。秀侠仍然撤步,蓄劲拟趁虚进取。但张云杰一步也不肯让,剑势一步也不松,连逼几步,又挽花透剑去刺秀侠的乳部。
秀侠真气极了,突然用剑尖将张云杰的宝剑撩开,张云杰又闪身纵步,剑如鹤翅展开,说声;“留点神!”霍然一剑劈下,秀侠急忙横剑去迎,双剑磕在一处,只听“呛啷”一声的响亮,张云杰的剑就被削成两段;惊得他赶紧持着半截剑跑到一旁,面色如纸,喘吁吁地问说:“张姑娘你到底是谁?你这口剑是从哪里来的?”
秀侠却忿忿地瞪了张云杰一眼,并不过去再追他,就将马牵住,上了马,白龙吟风剑入了鞘,她才厉声说:“谁姓张?你以为你姓张别人也姓张?你以为非得女强盗才会武艺?你眼睛瞎了……”本想说出真姓名,但又不知这张云杰是什么人,随又一声冷笑,挥鞭从容走去。这里张云杰见秀侠的骏马带着名剑,驮着俏影走去,他发了半天怔,不但不敢再去追赶,连浑身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皱着眉,“吧达’一声把手中半截剑也扔在地下。牵过马来,又发了半天怔,然后才上了马,无精打采地走去。此时眼前秀侠的倩影已经去远,已经转道向东去了。这里张云杰皱着眉,咬着嘴,只管由着座骑去走;他连方向已分别不清。走了会儿,他又懊丧的叹了口气。
张云杰本是才从襄阳名拳师金剑大侠诸葛龙之处艺成归来,他的启蒙师原是信阳州的大刀刘成。本来他也是个寒家子弟,他的父亲不过是一个无名的镖师,早先也不在北京居住。因为他的父亲三年前无意中发了一笔大财,家中暴富,所以全家便搬往北京去了。搬往京城后不到一月,他就赴襄阳学艺。这几年家中的事和江湖上的事,他全都不知。
只是在三年前辞别他父亲之时,他那黑脸的、永远疑神疑鬼、白天不敢开门、晚间必将房门上锁的父亲,对他曾嘱咐过:“走河南时可要小心!新蔡县的陈仲炎是我的仇人!我见了他必不得活。他家有一口白龙吟风剑,是天下至宝,斩钉截铁,你可要小心!走在河南不要说姓张。”所以张云杰就深恨那陈仲炎,并且深深记住了“白龙吟风”那口宝剑。
他路遇着秀侠之时,起先以为秀侠是个镖师之女。后来因听路人传说红蝎子有两个女徒,他又疑秀侠即是那女盗的门人。可是,别管秀侠是侠是盗,秀侠那俊俏的姿容、娇媚的谈吐、新奇的举止、义烈的行为,已搬去了他的魂,已系去了他的心。原想这样女子不可多得,自己尚未婚娶,正好与她匹配。不料如今他试出了秀侠的宝剑,又听秀侠自认不是姓张。他就不禁情心灰冷,暗暗叹道:“她那口剑莫非就是白龙吟风剑吗?她是陈仲炎的女儿吗?如果正是,我今生就休想了!因为我两家是仇人!”
他无精打采地策马往北走去,心中像失却了一件宝贵的东西;又像把这次艺成归家,乍走江湖的傲气和勇气全都丧失了。他不禁唉声叹气,走得很慢,直至傍晚时方才到安阳县。他进了城,就去找客店,这客店里的人全都住满了。那店掌柜见他穿得很阔,就说:“大爷,我这柜房里还有一张空铺,你就在这里歇下吧!”
张云杰也懒得再去找别的店房,他把马交给伙计,被掌柜让进柜房。他见房中陈设得还很款式,迎门有一幅对联,写的是:“万两黄金容易得,一个知心最难求。”这又像剑戳了他的心。对联像是在讽刺他,好像是对他说:你把好姻缘错过去了!你要知道,世间像那样武艺高、容貌美的女子不但少,简直是没有啊!张云杰懊丧着。店家却非常喜欢,连忙搬凳子,说:“大爷请坐,大爷从那里来?我猜吧!我听大爷的口音是信阳州,你上那儿去?”店掌拒打着蓝青官话。
旁边一个小胡子穿着坎肩,抽着旱烟袋,像是个杂货铺掌柜来此闲坐的人,就帮腔说:“我瞧这位大爷多半是要进京赶考去?”店掌柜也说:“对啦!今年开的是恩科。”张云杰却觉得十分不耐烦,连话也不答,就问说:“是那张床?”店掌柜说:“这张!这张!”他就把靠墙的一张床拿笤帚扫了扫,并说:“你这时候来,决找不着店房啦!你是斯文人,我才留你在这儿住。这儿很清静,过二更我也回家,伙计们另有房子。就是这位高掌柜,他是我的表亲,今天才从道口镇来。他作粮行的买卖,会说书,晚上你就听他给你解闷儿吧!又问:“大爷贵姓?”
张云杰脱口说:“姓张。”说出来,自己心里却后悔,暗想,我为什么偏要姓张呢?我是我父亲抱养,本来我不是他的儿子,为什么我要叫他父亲呢?当初为什么认一个与陈家有仇的人作父亲呢?他心里懊丧极了,又向店家说:“先给我来饭,多来酒。”店掌柜答应着,先给他倒了一碗茶,然后又出屋去吩咐伙计给热酒备饭。
张云杰仍然紧皱眉,离开了板凳到那张床上去躺。躺在床上他就闭着眼凝思,就觉着秀侠那青衣素影、宝剑寒光在他的眼前不住飘荡似的。他就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少时听伙计在他耳旁说:“饭好了。”张云杰睁眼向桌上去看,就见那里摆着一盘菜、一碟咸肉、几个馒头,另外有一份酒壶、酒盅。他就懒懒地过去,又坐在凳上,拿起酒壶来,满满斟了一盅,一口就饮下去。然后他又就着壶嘴,“咕嘟咕嘟”地喝。心想:白龙剑、陈家的侠女,我与你无缘了。张云杰在这柜房里闷闷地饮酒,店掌柜跟他那表亲在一边谈闲话。
过一些时,忽听外面又有人呼嚷着说:“店家!店家!还有屋子没有?我们一共六个人呢!”这店掌柜连店房都懒得出,就隔窗向外喊道:“没有屋子啦!上别家去住吧!”他把外面的客人支走了之后,自己又叨唠着,说:“这时候才找店?就让他们找去吧!连间马棚也准保他找不着!这城里连关厢三十多家店房,现在准保住的满满的。多少往北去的客人车马,还都有保镖的,从三天前就在这儿住下啦!都不敢再往北去,都怕叫红蝎子给螫一下!”
张云杰一听店家提到了红蝎子,他就立时放下了酒壶,回过头来问说:“掌柜的,怎么?红蝎子是在这一带闹的很凶吗?”店掌柜说:“怎么不凶?这多年来,河南也没出来过什么大盗。黑山神于九活着的时候,他老婆红蝎子在方城山,闹的虽也可以。可还没有现在这么凶。现在他有五六十名喽罗、两个女徒弟。她那两个女徒弟都不过十七八岁,宝剑、袖箭全行。一个大蝎子带着两个小蝎子,谁还敢惹?”
旁边那会说书的高掌柜就说:“红蝎子也算是个异人,她就像是樊梨花、刘金定,带着两员女将,帐下有五百亲兵。”店掌柜笑着说:“那么你就快当薛丁山,杨宗保去吧?”他的表亲却摇头笑着说:“你可没有那么大的本领,我要遇见梨山老母教我几手武艺,我再把胡子剃了,我可就敢去。”
张云杰又喝了些酒,心中却又发生一种奇想,暗想:“那姑娘一定是我的仇家之女,虽然她对我有点情意,但姻缘是无分了。我不能鳏居一生,我必要寻个会武艺貌美的女子为妻。红蝎子的那两个女徒之中,或者就给我预备着一个了。因此他又一时的兴奋,便问店家说:“不知红蝎子现在盘踞在什么地方?我倒想去看着她,跟她那两个女徒弟。”店掌柜冷笑着说:“得啦!我的大爷,你别说笑话儿!我劝你就在这儿多住几天,先别往北去!”张云杰听店家劝他不要往北走去,他就不禁徽笑。旁边那高掌柜,却把眼光投到张云杰的脸上,他说:“这位大爷要遇见红蝎子,顶多行李被劫,命是不能丧的。自古嫦娥爱少年,书上说的那些女将那个不是抢去个漂亮小伙,强逼着成亲呢?”张云杰越发笑了。
那店掌柜却连连摆手,说:“大爷您可别听他的,他是成了书迷啦!红蝎子可不像古来的那些女将,听说她不爱漂亮的小伙,倒爱傻大黑粗。早先那黑山神于九就长得比我还难看,可是红蝎子至今还穿着孝,她没改嫁别人。大爷您千万别上他的当,我们开店的不愿客人一离开这儿就遭事,您还是别走吧!等两天客人聚得多了,再一同走,再过太行山。”
张云杰听了这话,他就知道那红蝎子的盗群现在是盘踞在太行山,笑了笑,并不再言语。吃过了饭,他就觉得在这里待着没有意思。而且天色还不到二更,他就到床边打开了包裹,换上了一件漂亮的长衫,带上些银两,走出了店门。这门外就是大街,商铺十分繁盛,站在街上一看,到处都是灯光,真如同上元灯市一般。
张云杰信步走着,他因自己没有兵刃,想找个铺子买一口宝剑,可是找了半天,也没见有摆着兵器的铺子。眼看将走到北门,忽听有一阵丝竹之声,吹进了他的耳鼓。他站住身细细地听,就听丝竹声音,杂着咚咚的鼓响,并有女人的柔细的声音歌唱。扭头一看,原来是街西有一家茶楼,楼上灯光辉煌;那弦声、鼓声、女人歌唱声就是从那楼上发出的。
张云杰走过去,就见那里的横匾写着是“太平茶社”。门前挂着两面木牌,上面红纸金字,写着:“本社特请开封府艳群班,小玲宝、梁美容、张玉子,各位姑娘登台表演拿手坠子戏、莲花落。”张云杰这时本己有点醉意,愁闷未消;口又渴,他随就进了茶社。顺梯子上了楼,就见眼前现出一座绮丽的歌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