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铁t线路的终点站位于神奈川县内,沿途都是防风用的橡树林和竹林,一派司空见惯的相模北部景观。可是一旦上了能够远眺黑死馆的丘陵,风景却大相径庭,仿佛来到了麦克白的领地考特所在的北苏格兰。没有树木,没有花草,也没有水分,这些都消失在海风吹至此地之前。土壤更不带一丝湿气,风化成酷似岩盐的灰色,底部呈现乌黑色,坑坑洼洼,顺着平缓的坡度倾斜下去。这种荒凉随着景物一直延伸到钵状的底部墙壁。据说形成赭褐色土砂的原因是,当时因建设需要,移植过来许多生长于高纬度地带的植物,因为不适应环境,在短时间内死亡。不过在大门前面,有一条车道整修良好。主楼被削去了一片,破损的墙壁下方露出一扇铁门,装饰着蓟草与葡萄叶的纹路。
因为前一晚的一场冬雨,此时,天空中厚实的云层低垂着,再加上气压的变化,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温暖的感觉。时不时有闪电掠过,随后响起几声牢骚般的闷雷。阴郁的天空下,眼前黑死馆那巨大的两层建筑像被涂抹上一笔笔的淡黑色,中央教堂的尖塔和两侧的瞭望台尤其显眼,整体看来就像是一幅反光的黑白画。
在大门前停好车,法水立即走向前院。城墙背后是低矮的红色网格围栏,缠绕着蔷薇丛,再往后则是勒诺特尔[9] 风格的花园,呈几何图案样式。几条步道贯穿花园,处处都有装饰,如列柱式小亭子、水神雕塑、裸女或动物的雕像。中央大路中间是用红砖斜列拼铺而成,两侧边缘用的是翠绿色釉瓦,所谓的点缀式铺设大概就是如此吧。主建筑物四周环绕着整齐的水松树篱,看得出是精心修剪过的,而城墙四周的树篱则是用柏木修剪成的形态各异的动物造型或字母的缩写。另外,在主建筑水松树篱前方有一个喷泉,上方是帕纳塞斯[10] 群像。法水刚一走近,喷泉立即发出奇妙的声音,同时有水烟喷了出来。
“支仓,这就是声控喷泉,这声音和喷出的水,全都是利用水压控制的。”法水一边随口说着,一边注意躲开水烟。
检察官预感到自己会因为这种巴洛克风的刻意炫技而产生厌恶之情。
树篱前的法水静静注视着主建筑物。它呈长方形,中央有一部分是半圆形的突出,左右两侧各有一列突出的房间,并且房间的外部灰泥墙壁上贴上了蔷薇色的小石片,是典型的古罗马风格。这是礼拜堂无疑。然而,这些房间窗户的样式却是另一种风格,蔷薇形状的玻璃嵌入拱形格子中,中央是由彩色玻璃制成的圆花窗,上面绘有十二星座的图案,或许是风格的冲突引起了法水的兴趣。除此之外,其他部分则是层层堆积的玄武岩,高达十尺的窗户把整个黑死馆严密地封闭在其中。礼拜堂左侧的玄关,带着门环的大门旁站着便衣刑警。看到这种情景,法水的考证之梦也该清醒过来了。
只是在这期间,检察官仍不时察觉到法水绷紧着神经的状态。从看起来像钟楼的中央高塔开始,法水沿着外形古怪的房屋窗户和烟囱密集的瞭望台,还有陡斜的屋顶观察了一遍后,转而将视线移向墙壁,微微颔首。这样的状况反复出现多次,很明显法水是在比较、验证着什么。果不其然,法水开始在这座城堡摸索,尽管还未见到尸体,却丝毫不影响他在此探寻结晶的企图。
玄关尽头就是大厅,等候在此的老仆人引领众人来到右侧的大楼梯间。脚下是镶嵌了百合与深红色七宝[11] 图案的马赛克地板,接近天花板、旋转回廊的部分装饰的是彩色壁画,两者对照鲜明,反倒让中间朴素的墙壁更加惹人注目,难以言喻。走上马蹄形螺旋楼梯,经过一段走廊,接着是一道短楼梯延伸至楼上。走廊的三面墙上都挂着画,中间是一幅《解剖图》,左边墙上是杰拉尔·大卫的《希萨穆尼斯剥皮死刑图》,右边则是德·托利的《一七二〇年马赛的黑死病》,三幅画都是放大的复制品,尺寸都在长七尺、宽十尺以上,都是阴森森的气质,挂在这里的意图难免令人生疑。
然而,法水的目光最先关注的却是两具中世纪盔甲武士,站立在《解剖图》正前方,均单手握着旌旗旗杆,缀织从旗杆顶端垂下来,在画上方连成一体。右边的缀织图案是一位英格兰地主,身着贵格会教徒服饰,一手摊开领地地图,一手拿着制图用的英亩尺;左边的缀织图案则是罗马教堂的弥撒场景。两种图案都是上流家庭常见的象征图案,代表富贵和信仰。检察官原以为法水只是随意看看,不料他却特地找来仆人,问道:“这两具盔甲武士是一直放置在这里吗?”
“不,昨夜才放在这里的,直到七点都还在两侧的楼梯旁。我看到它们出现在这里是八点过后,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这样。知道蒙特斯潘夫人[12] 的克勒尼宫[13] 的人肯定了解,按照常规,盔甲武士应该放置在楼梯的两侧。支仓,你试着抬一下。”
法水微微点头,继续对检察官说:“如何,毫不费力对吧?从十六世纪开始,盔甲只用作装饰,而路易王朝后,由于镂雕发展了更多细致的技艺,对厚度的要求增加了,最后盔甲变得工艺精美但穿上后却没法走动。从这一点上来推断,这两具盔甲是在多那泰罗[14] 之前制造的,大概是马萨哥利亚或者桑索维诺[15] 的作品吧!”
“哎,你什么时候成了菲洛·万斯(美国推理作家范·达因笔下的人物,一位颇具艺术气息的名侦探)?只简单说一句‘可以轻易抱起的重量’就行了,哪有必要讲解一堆呢?”检察官的语气带着不满与嘲讽,“不过,这两具盔甲武士摆在楼上或是楼下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摆放在这里非常有必要。你看这三幅画,分别表现的是瘟疫、刑罚和解剖,对吧?然后凶手在这里加上了一项—— 杀人!”
“开什么玩笑!”听到这话,检察官的眼睛不自觉瞪大了。
法水的声音略带亢奋,继续说道:“不管怎样,这正是这次降矢木事件的象征,凶手扬起旗帜宣告杀戮开始,这也代表凶手向我们宣战。你仔细观察这两位盔甲武士,右边这位用右手握住旗杆,左边这位用左手握住旗杆,对吧?如果是摆在楼梯旁,情况应该正好相反,右边的用左手握旗杆,左边的用右手握旗杆,如此才能保证整个画面的平衡感。照此看来,应该是被人把左右放置错了,也就是说,按惯例从左至右,应该先是代表富贵的英亩尺,再是代表信仰的弥撒旗帜。那么,放错之后……凶手恐怖的意志就昭然若揭了。”
“怎么讲?”
“把mass(弥撒)和acre(英亩)连起来读读看,就是massacre,信仰与富贵调换一下顺序,就变成了屠杀。”
检察官一时哑然。法水望向他,接着说:“但应该不仅仅是这些,我打算再研究一下这两具盔甲武士的位置,找出更明确的含义。”
法水转头问老仆人:“昨夜七点到八点这个时段,有没有人目击盔甲武士发生变动的状况?”
“没有,那个时段我们都在吃晚饭。”
之后,法水把盔甲武士分解成一片一片的,仔细查看了周围,包括画和画之间的笼形壁灯,还有被旌旗挡住的《解剖图》的上方,但一无所获。画作的背景外围只是混杂排列着的各色条纹而已。接着,众人离开走廊,走上另一层楼梯。这时,法水不知突然想起什么,本来已走到楼梯中间的他,又折返下楼,在刚才走过的大楼梯的顶端站住了,拿出口袋里的记事本,开始数楼梯的阶数,然后在格子纸上画出类似闪电的线条,举动颇为奇怪。
检察官也不得不折回去看他。
“没什么,只是一些暂时的想法,”法水可能顾虑楼上的老仆人还在,轻声回应了检察官,“等我有确切的答案后会告诉你的,目前还没有任何可以解释清楚的材料。刚才上楼时,我好像听到从玄关那边传来警车发动的引擎声,而那位仆人却能同时听到另一种细微的声音,即使响亮的声音显而易见会掩盖它。支仓,要知道,那种细微的声音在正常情况下是无法听见的。”
法水是如何察觉到这种相互矛盾的现象呢?然而他又接着说道:“不过,我认为那位仆人并没有嫌疑。”他连仆人的姓名都不想问清楚,这样的结论检察官自然难以判断。这相当于法水自己提出了一个谜题。
楼梯尽头连着一道走廊,到达楼梯顶端就是一间戒备森严的房间,房门是由铁栅栏做成的,接着是几阶石梯,房间深处似乎是像金库门一样泛着光亮的黑漆门板。那是古代时钟的储藏室,当法水了解这些收藏品的惊人价值后,也就充分理解收藏者为何如此警戒了。以该处为基点,走廊向左右两边延伸,犹如隧道般黑暗。因为每一区都有房门,所以龛内的电灯在白天也都必须点亮。左右墙面上唯一的装饰是用陶土绘制的红线。
不一会儿,在右边道路的尽头向左转,到了方才那条走廊的对面。短短的拱廊出现在法水的侧边,列柱后排列的是日式盔甲。圆形天顶下的大楼梯间的圆廊处就是拱廊的入口,尽头是另一道走廊,入口的左右两侧是六瓣形壁灯。正要进入拱廊内时,法水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竟一脸惊愕地停住了。
“这里也有。”法水指着左侧一列坐姿盔甲(以坐姿置于柜上)最前面的那个。
检察官脸上不自觉露出些许厌烦,反问道:“那个有绯缄缀的盔甲吗?上面是有三只黑毛鹿角的头盔,有什么奇怪之处?”
“头盔被换掉了,”法水淡淡地回答,“对面的全部都是吊盔甲(指吊在空中),第二具鞣制皮革所做的盔甲,戴的是狮子啮台星前立细锹头盔,从缀可知,那是地位较高的年轻武士所戴。但是,这边却是优雅的绯缄搭配凶猛的黑毛鹿角头盔。支仓,俗话说,一切的不和谐之下都暗藏了邪恶。”
他随即向仆人求证此事。仆人的脸上不禁露出惊叹之色,接着确切地回答:“是的,就在昨夜之前,一切都跟你说的一样。”
他们继续穿行于左右并排的众多盔甲之间,直到踏上对面走廊。那是个出口封闭的走廊,左侧房门通向的是主建筑一侧螺旋楼梯上的露台,右侧第五扇门通向的就是命案现场。厚重的房门两侧都是质朴的浮雕装饰,刻画了耶稣医治驼背的人的场景。然而,与这里一门之隔的另一边却横躺着葛蕾蒂·丹尼伯格的尸体。
门一打开,就看到调查主任熊城一脸愁容,正看着他对面的一位妇人。妇人背对着门口,看起来二十三四岁。熊城咬着铅笔后面的橡皮,一见到两人,立即瞪了瞪眼,冷淡地说了声:“法水,死者在帷幔后面。”他似乎有点不满意他们来迟了,同时中止了对妇人的讯问。熊城在法水到达这里时,就立即停下自己的工作。他的神情偶尔有些涣散,表情茫然,可以想到帷幔后的尸体对他造成了多么大的冲击。
法水首先看向熊城先前询问的那位妇人。妇人脸圆圆的,有着可爱的双下巴,虽然算不上美人,可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如青瓷般透亮的眼周,还有紧致的小麦色肌肤,给她的魅力增色不少。她叫纸谷伸子,声称是已故的算哲博士的秘书。她身穿葡萄色的晚礼服,声音甜美,却面如土色,显然是因为恐惧。
在她离去后,法水沉默着开始在室内踱起步来。这个房间足够宽敞,家具却很少,加上光线昏暗,给人一种空荡荡的感觉,甚是寂寥。地板中央铺着埃及手工织毯,图案是约拿困在大鱼腹内三日三夜的故事。织毯下面是车轮图案的地面,由彩色大理石和野漆树的木片交互镶嵌组成,两边的地面则是由胡桃树和野漆树的木片拼接而成,一直延伸到墙壁底边。处处都藏着镶嵌的图案,散发出浓浓的中世纪风格,渗透着沉郁的感觉。头上高高的木质天花板渗出模糊的黑斑,已经无法分辨出斑驳的岁月,周围渗出阴森惨淡的似鬼气般的气息,静静地沉下去。
刚才进入的那扇门是这里唯一的房门,房间左边是两扇两段式的金属窗,向侧院敞开着,右边则是由石材堆砌的大壁炉,中央刻有降矢木家徽纹,正面垂挂着黑色天鹅绒帷幔,看起来十分厚重。另外,从房门到壁炉的那面墙壁有一个大概一米高的平台,摆放了背靠背的佝偻者的裸体雕像和著名立法者摩西(埃及雕像)的坐像。靠窗的地方用一扇高屏风隔出一个空间,摆放着桌椅。向角落走过去,渐渐远离人群,一股刺鼻的霉味突然袭来。壁炉架上的灰尘积了大约五厘米厚。一触碰到天鹅绒帷幔,呛人的微小灰尘随即飞舞到空中,闪着银色光泽,纷纷散落。看来这个房间已闲置多年。
这时,法水拨开帷幔向内望,一瞬间他脸上的表情呆滞了,时间仿佛静止。检察官从身后条件反射般抓住他的肩膀,随即检察官手上强烈的战栗如电流般传来。然而法水毫无察觉,只觉得耳边雷声轰鸣,脸庞如火烧般滚烫,眼前除了这惊人的景象之外,整个世界已经不复存在。
看啊!圣洁之光绽放在躺着的丹尼伯格夫人的尸体上,正如幽暗之中包覆了一层光雾,半空中一种混沌的澄蓝色光线在不经意间流动着,与尸体表面保持些许的距离,却是紧实而又严密地包围着整个尸体。那种光散发出极冷而清澈的气息,乳白色混浊的部分似乎发出神圣的启示,高深莫测。死亡本身的丑陋因此而显得祥和,尸体全身充溢着不可言喻的安宁,仿佛还能从那庄严的梦境中听见天使吹响的喇叭。甚至让人觉得,神圣的钟声即刻就要响起,圣洁的荣光将化为万丈光芒,令人不由自主地感叹:“神啊,赞美丹尼伯格夫人的童贞吧。在最后的朦胧时刻,她将被迎接为圣女!”
这光芒也照在此时呆若木鸡的三人的脸上。法水最先回过神来,着手进行调查。然而,打开窗户之后,刚才的光芒立刻变得稀薄,快要消失不见。尸体已全身僵硬,死亡至少十个小时了。见此情形,法水不为所动,按照程序进行科学的调查与分析。当他确定尸体口腔内也存在光芒后,让尸体趴卧,把小刀刺入后背的鲜红尸斑,然后微侧尸体。血液缓缓流出,光芒立刻泛开一层红晕,仿佛隔离着浓雾,血液便在两者的间隙中逶迤流淌。
这景象如此凄惨,检察官和熊城都不忍直视。
“血液中没有光芒,”法水放下尸体,语气失落,“目前只能说这是一种奇迹。至少已经证实光芒并非外在因素所产生,因为没有磷的臭味。假如说是镭化合物,那么皮肤必然会因为辐射出现坏疽,而且衣服上也会有明显的痕迹。所以,可以断定这光芒的确是从皮肤发射出来的,而且,这种光是所谓的冷光,既没有热度,也没有气味。”
“所以,这算是毒杀吧?”检察官问道。
“嗯,很明显死因是氰化物中毒,看血液的色泽与尸斑就一目了然。但是,法水,这种像文身一样奇特的亮光又是如何形成的呢?这应该属于你那些奇怪癖好的领域吧?”熊城及时接话,一改平日我行我素的风格,唇边竟然难得地浮现出一丝自嘲的笑意。
事实上,除了那亮光外,尸体的另一个现象更令法水目瞪口呆。丹尼伯格夫人躺在帷幔正后方的床铺上,那是一张具有路易王朝时期风格的床,材质是桃花心木,床头饰纹为松球形,床柱上方的顶罩为蕾丝。尸体靠右侧斜卧成几乎俯着的姿势,右臂像是被扭到背后,手搁在臀上,左手从床铺垂下。脑后是随意扎起的银色头发,身穿黑色斜纹洋装,鼻尖几乎挨着上唇,是典型的犹太人模样,面孔痛苦地扭曲成s形,看起来反倒有些滑稽。然而,最令人不可思议之处是徽纹状的伤口出现在她两边的太阳穴上。这伤口像是文身时的底图,用很细的针尖巧妙地在皮肤表面划出一层浅伤。两边太阳穴都有直径大约一寸的圆形,圆周是类似蜈蚣百足般的短线条。伤口很浅,只渗出淡黄色的血清,趴在更年期妇人这种干燥甚至粗糙的皮肤上,若说是凄美,其实更像是干枯的蛲虫尸骸,更恐怖的说法是像鞭毛虫的长条粪便。目前,最困难的是无法推定该伤口的形成究竟来自内部还是外部。
法水的视线从这凄惨的图案挪开,与检察官的目光不期地交会,两人的身体都默默地战栗。因为,太阳穴伤口的形状,正是佛罗伦萨市徽旗上的二十八叶橄榄冠(见下图),降矢木家徽纹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