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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去往古代时钟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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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骨医师是在给伸子诊断完之后来到此处的。他大约五十岁,身材瘦削,面孔似螳螂,两眼炯炯有神,他的秃头散发着某种刚正的气质,总之是让人印象深刻的一位老人。他在厅里是出名的资深法医,仅是在对毒物的鉴识方面就出版了五六本著作,而且与法水也很有交情。

他一坐下来便立刻表示要抽烟,点燃香烟深吸一口后,他才心满意足地说:“法水,很遗憾,我的心像镜证明法已失去效用。不管旋转椅的情况,单凭她那苍白透明的牙龈,我敢打赌那绝对只是单纯的昏迷。但是,有一句话我要专门告知熊城,听说那女人手上握着的短刀就是凶器,我似乎感觉到自己窥见了骨牌的背面!不得不说,那种昏迷实在是阴险狡诈,时机拿捏得太准了。”

“原来是这样。”法水点点头,有些失望地说,“那你有仔细查看过吗?说不定会因为你的疏忽而产生什么遗漏呢。对了,你用的是什么检测方法?”

乙骨医师的回答夹杂了不少专业术语,但语气尽可能平淡:“存在吸收性很快的毒物是毫无疑问的。另外,对于某些体质特异者,哪怕是不够中毒剂量的微量番木鳖碱[102] ,也会引发类似肌肉弯曲震颤、间歇性僵硬的症状。但是,中毒的症状并未在末梢神经上反映出来,胃里除了胃液没有其他。也许此处有点可疑,但如果那女人是在死亡前两个小时摄取食物并消化,那么胃内没有东西自然也是合理的。尿液也没有异常,就是说没有能够进行定量证明的东西,只是充满了磷酸盐。据我判断,那是身心疲劳造成的增量结果。你怎么看?”

“确实明察秋毫!如果不是因为剧烈的疲劳,我可能会放弃对伸子的观察吧。”

法水肯定了对方的见解,却又似乎在暗示什么:“不过,你只用了这些试剂吗?”

“怎么可能!只是到最后还是徒劳无功。我以伸子的疲劳状态为要素,做了某项妇科观察。法水,法医学的意义在今夜就以普列薄荷(一种有毒的除虫菊植物)为终点了。如果让那种x·xx对健康且没有怀孕的子宫发生作用,服下后大约一个小时,子宫会产生剧烈的麻痹,同时几乎在一瞬间出现类似昏迷的现象。然而,其成分中的oleum hedeomae、apiol根本检测不出来。据检查那女人没有做过妇科手术,其内脏器官也没有显现出中毒的特异性。法水,我采集的毒物信息只有这些。我的结论是,昏迷的法律意义只能到道德的感情为止。就是说,所有的迹象来自故意或自然。”乙骨医师最后在桌子上用力一敲,以强调他的见解。

“那就是纯粹的精神病理学问题了。”法水的神色有些黯然,“不过,你也查看过颈椎吧?尽管我不是昆克[103] ,却也认同他的至理名言‘恐惧与昏迷来自于颈椎的痛感’。”

乙骨医师咬紧烟屁股,一脸惊讶地说:“哦,我也读过尧雷格[104] 的《关于病态冲动行为》和让内[105] 的《验触野》。第四颈椎受到压迫而猛然吸气时,会引起横膈膜发生痉挛性收缩。但是,那女人身上并未出现所谓的肝肾性佝偻症的症状。之前有一位佝偻症患者不是已经遇害了吗?”

“可是,”法水的呼吸变得急促,“虽然目前没有确切的结论,但我想旋转椅的位置变化与奇妙的高八度音演奏这两项,还是值得深入探究的。我认为昏迷的原因,应该就是所谓的歇斯底里性反复睡眠。”

“法水,我本来就不属于幻想型。”乙骨医师以讽刺的语气回应道,“一般来说,癔症发作时,对吗啡的抗毒性会产生亢进现象。但是,皮肤的湿润现象总是无法避免的。”

乙骨医师特意以吗啡为例提出镇静亢进神经的话题,一是讽刺法水,二是指出他企图突破人类思维极限的妄想。但所谓歇斯底里性反复睡眠这种精神病态现象,是极为罕见的。日本在明治二十九年(一八九六年)时,福来博士[106] 第一个发表相关论文。至于现在,最近出现的一位喜欢以寺院或病态心理为题材的侦探小说家小城鱼太郎,在他的短篇中曾描写一个监狱医生,故意让作为劳工的患者听到其医学术语,并让他在后来发病的过程中说出来,以证明自己不在现场。据鱼太郎所写,自我催眠一旦发作,自己说过的话或做过的动作,其最近的部分会被一模一样地重复一遍,所以又叫作歇斯底里性无暗示催眠现象。目前所遇到的状况正与之相符。难怪乙骨医师内心虽然为法水的高度敏锐而激动,表面上仍然用讽刺的语气强烈反对。

听到这些话,法水发出自嘲似的叹息,随即他表现出少有的躁狂性亢奋,说道:“当然,那是罕见的现象。但这一点才能说明伸子在昏迷之中仍紧握短刀的原因。乙骨,亨利·皮隆[107] 列举过几十个由疲劳导致的歇斯底里性知觉丧失的病例。另外,那位叫伸子的女人昏迷之前,又重复弹奏了早上已经弹过的赞美诗。难道你不认为她当时是由于某种原因使腹部受到压迫,因此陷入无意识的状态?这不就是夏尔柯的实验吗?”

“因此,你才特别在意颈椎的情况?”乙骨医师不由自主地被法水的说法吸引。

“是的。虽然这可能只是把自己看成拿破仑之类的幻觉,但从刚才开始,我心中已有了一个印象标本。你难道不觉得这桩事件里也存在着齐格飞与颈椎的关系吗?”

“齐格飞?”乙骨医师听到这个名字,一时也愣住了,“没错,我知道这个疯狂的男人,他是个范本式的存在。”

“不,最终还是比例的问题。不过,我还是相信知性也具有魔法效应。”

法水的眼眸充满血丝,却浮现幻想的影子。他接着说:“还有,瘙痒感达到强烈的程度时,与电流刺激的效果一样,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吧?那也应该知道阿尔兹在著作中所写的,如果麻痹部分的中央仍存在知觉残存点的话,该处就会产生强烈的瘙痒感。你说伸子的颈椎没有任何受力的痕迹,那么只有一种方法能使昏迷者产生动作反应,那是生理上绝不可能发生的,但可以借助不可思议的刺激,唤起紧握的手指做出反应。用‘齐格飞+树叶’的公式可以表示这种方法。”

“是这样啊,”熊城讽刺地点点头,“你所说的树叶可能是指堂吉诃德吧?”

法水叹息了一声,接着振作精神,开始分析伸子奇迹般的昏迷,做出最后的抵抗:“请仔细听明白,这是一种恶魔般的幽默。如果让乙醚以喷雾状吹向皮肤,该处的感觉会在乙醚慢慢渗透的过程中消失。假如对一个昏迷的人全身都喷上这种喷雾,此时控制手部运动的第七和第八颈椎,会像齐格飞的树叶般知觉尚存。因为昏迷时皮肤的触觉虽然丧失了,皮肤下面的肌肉、关节却很容易受到刺激,这样一来,该处产生的剧烈瘙痒,就会有如触电般的刺激,从而传导到颈椎神经,造成手指无意识的活动。所以说,我已知道伸子握住短刀的基本公式。乙骨,你刚刚说过‘所有的迹象来自故意或自然’,我想说的是,应该是出自故意或替代乙醚的某种东西。看来,真相大白还需要十分精妙的分析神经啊。”

他又浮现苦闷的表情,声音低沉下来:“啊!虽然我可以解释这个部分,不过,旋转椅的位置和高八度音的演奏又该如何解释呢?”

法水的眼睛凝视着萦绕的烟雾,似乎在平复刚才的亢奋。一会儿,他再次面向乙骨医师,换了一个话题:“这件事应该已经委托过你了吧,伸子的亲笔签名拿到了吗?”

“是的,不过我觉得有必要问一下,为什么要让伸子在清醒的一瞬间写下名字?”乙骨医师这时拿出纸条。

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纸条上。纸条上写的是降矢木伸子,而并非纸谷伸子。

法水眨眨眼,随即解释由他引发的状况:“乙骨,我的确想要伸子的亲笔签名,不过,龙勃罗梭没有必要窃取克雷比艾的《笔迹学》,只是为了知道水精与风精。老实说,因为昏迷而丧失记忆的情况时有发生,我担心如果伸子不是凶手的话,她很有可能会忘掉这一切,这样真相将永远被掩盖。还有,我尝试这样做的依据是《玛莉亚·布尔尼的记忆》一案(注)。”

(注)克罗斯的《预审推事要览》中有关潜意识的一个例子。一八九三年三月,巴伐利亚的迪特基尔亨的布尔尼教师家,两个儿子被杀害,妻子与女仆受重伤,布尔尼因为有重大嫌疑被逮捕。妻子苏醒后在侦讯调查报告上签名,写下了“玛莉亚·格登堡”,而不是“玛莉亚·布尔尼”。格登堡并不是她娘家的姓氏,她想不起来缘由。后来发现这是女仆情夫的姓氏,立即将他逮捕。就是说,布尔尼的妻子写下“玛莉亚·格登堡”的名字,是因为她在凶案发生时见过凶手的样子,但由于头部受伤造成昏迷,丧失了记忆。这些记忆却在她偶然清醒的朦胧状态下化为潜意识呈现出来。

“玛莉亚·布尔尼……”这几个字似乎唤起了三人的灵感,他们的脸上出现一致的神情。

法水接着又点燃一根香烟,说道:“所以我才特别要求在伸子在一睁开眼的时候立刻签下名字,目的就在于让她处在与玛莉亚·布尔尼夫人同样的朦胧意识状态下,尽可能记录瞬间消失的潜意识。法律心理学家的案例集果然全面,伸子的先例其实就是奥菲莉亚。略有不同的是,奥菲莉亚是单纯性发狂,然后回忆起幼儿时奶妈所唱过的歌《明天是情人节》,而伸子却给自己冠上了降矢木这个姓氏,真是戏剧性的讽刺啊!”

这个签名具有的吸引力竟然如此恐怖。在短暂的凝神后,直率的熊城情绪高亢地最先开口:“看来,格登堡就等于降矢木旗太郎?那么,也正好完美印证克利瓦夫夫人先前所说的话。法水,旗太郎的不在场证明已经被推翻了。”

“不,做出这样的结论还为时过早,能确定的是凶手为降矢木x。”检察官提出了反对意见。

降矢木算哲这个不可思议的人物从法水的脑海中飞快掠过,他随即点头,表示赞同检察官的说法,并且脸上浮现出错乱的表情,似乎受到了强烈的讽刺。如果那真的只是幽灵似的潜意识在作祟,那将是法水的胜利。但如果只是心理性的错误,那就绝对是推理测定无法超越的怪物。

乙骨医师看了一下时间,起身准备离开。这位刻薄的老头在临走前,还不忘嘲弄地补上一句:“估计今晚不会再有死者出现了。法水,重点在于逻辑推断,而不是幻想。如果你能把这两者的步伐协调一致,你就是拿破仑了。”

“成为汤姆森(丹麦史学家,解读贝加尔湖畔南边鄂尔浑河上游突厥古碑文的内容)就够了。”

法水也毫不退让地反唇相讥,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却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我虽然在史学方面没有高深的造诣,但在这桩事件中却可以找出价值远远高于鄂尔浑河古碑文的东西。你可以暂时留在客厅,等待本世纪最伟大的发现。”

“发现?”熊城不禁变了脸色。

尽管法水心中的打算不为大家所知,但他眉宇之间的毅然却是一目了然的,很明显他想孤注一掷,进行一场豪赌。

乙骨医师离去后不久,在这种令人窒息的紧张空气之中,田乡真斋被再次传唤过来。

法水直言不讳地开口:“我直接问你吧,昨夜八点至八点二十分这个时段,你在宅邸巡查时,古代时钟室的门是锁上的吧?但有一个人应该自那时起就消失了。这样说吧,田乡先生,昨夜进行神意审判会时,出现在这座宅邸里的降矢木家成员应该不只五位,而是六位!你说对吗?”

真斋的身体瞬间如触电般颤抖起来,像是在寻找可依靠的东西。他向四周望了望,随即采取了反击:“哈哈,如果你们想在这暴风雪中挖出算哲先生的遗骸,那要请你们先出示搜索令。”

“如果真是那样,搜索令一定不会少的。”法水冷冷地说道,似乎也并不打算与真斋辩驳一番。

他接着陈述自己的观点:“事实上,你不会一开始就坦白一切,这也在我们的意料之中,那么先由我来证明这位消失之人的存在吧!‘盲人听触觉标型’这个词,你听过吗?盲人把眼睛以外的其他感官传来的零散资讯综合起来,再结合自己的想象塑造出类似的形象。田乡先生,我当然不可能见到这个人物的影像、听到他的声音,更没听过任何关于他的只言片语。但从我踏进这座黑死馆开始,就已经预感到某种类似的征兆。也就是说,有一种离心力在这桩事件开始之际,也同时在发生作用,并且这力量也作用于关系圈外的某人,从仆人们的行为也可见一斑。”

“这么说来,我之前问过……”检察官的声音也异样地亢奋起来,感觉到悬念即将被揭晓。

法水冲检察官笑了一下,继续讲述:“这出精神默剧,是从最初仆人领我们爬大楼梯时开演的。当时警车的引擎声十分喧嚣,但当我的鞋子不经意地发出轻微声音时,前面的那位仆人却下意识地做出侧身躲闪的动作。我注意到这不寻常的一点,于是在爬楼梯的过程中,我反复做了好几次同样的动作,而仆人也都做出同样的反应。这种无声的身体语言,其实已经很明显了。于是可以推断,他应该是听到了某种理应被引擎声盖过,正常状态下不可能听到的声音。当然那既不是什么奇迹,也不是我的身体出现问题,只是医学上的威里斯症候群,所谓的在巨响的同时也能察觉到细微声音的听觉病态性过敏现象。”

法水点燃香烟,缓缓吸了一口,接着说:“这种症候群其实就是某种精神障碍的预兆。不过,奇恩[108] 在《恐怖的心理》中,经过多次的研究实验后,把它称为受到极端恐怖感刺激导致的生理现象。其中印象最深刻是托姆道夫的《假死与早期的埋葬》中的一个事例。一八二六年,波尔多的监察主教德尼猝死,医学上也认定他已死亡,于是装棺入葬,之后德尼却在棺材中苏醒,因为没法出声求救,只能用尽力气把棺盖推开一丝缝隙,最后精疲力竭地躺下,再也动弹不了。就在他恐惧地以为自己即将被活埋时,他的两位朋友在震耳欲聋的经文歌合唱声中,还是听到了他低微的泣诉声。”

接着,法水将这一现象应用到这桩事件上:“这样的话,目前的状况就有一个疑问。一般来说,即使宅邸里的仆人会因为旁观而产生亢奋感,也不该在现场的调查人员因询问而靠近时,产生畏惧感。当时我就有即将发生某种事故的不祥预感。当然也可以把它看成一种神经过敏的戏剧游戏,却又总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正因为说不清,那种力量才更加强烈地引导我即使挣扎着也要去接近它。后来,在知道你的禁言令产生的影响时,我已经明白你们想要尽力隐瞒的是一位重要人物,而我测量出了他的身高。”

“身高?”这次连真斋也惊讶得瞪圆了双眼。

三人都燃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奋。

“是的,可以说‘盔甲的前立星见到了此人’。”

法水深深地坐进椅子里,沉静地说道:“你也听说了吧?拱廊那里靠门廊一侧的窗边,有一具绯缄缀的盔甲,它的头盔上有三只凶猛的黑毛鹿角,而它前面则是用鞣制皮革所做的盔甲,上面戴着漂亮的狮子啮台星前立细锹头盔。从两者的位置来看,明显是被调换过了,通过仆人的证言也可以确定调换是发生在昨夜七点过后。另外,我在看见圆廊对面的两幅壁画后,才明白这个调换所表现出的细微的心思。你们也知道,右边的那幅壁画是《处女受胎图》,圣母玛利亚站在画面左侧,左边的壁画是《加尔瓦略山的翌晨》,被钉死的耶稣和十字架在画面右侧。就是说,在两具盔甲调换之前,就成了圣母玛利亚被钉在十字架上,难以想象吧。然而,调换盔甲的目的十分清楚。田乡先生,圆廊窗边的六瓣形壁灯,是用打磨了光泽的玻璃做成的平面与凹面的花瓣组合起来的,我在朝向绯缄缀的平面灯瓣上发现一颗小气泡。你知道眼科检查用的验光仪吧?就是在平面反射镜的中央打一个细孔,在对面的轴上放一个凹面镜,聚集在该处的光线通过平面镜的细孔传送到眼睛。用在这里的目的是把天花板上吊灯的光线汇集到凹面灯瓣,再通过那个平面灯瓣的气泡反射到对面的前立星。就是说,清楚了这一点,就能以前立星的反光位置为基础,测出眼睛位置的高度。”

“可反射光线是为了什么?”

“为的是引起复视。人在被催眠时,如果眼球遭受侧面的挤压,会因为视轴混乱产生复视,从侧面遭受强烈光线照射也会产生同样的效果。结果就是左边的玛利亚与右边的十字架重叠,出现玛利亚接受十字架钉刑的假象。显而易见,调换盔甲的是个女人,原因就是虽然玛利亚受刑的画面只是假象,但也象征了女性最悲惨的结局。同时,仿佛也受到了上帝视角的影响,产生了审判或惩罚的原罪恐惧。这种宗教情感大致上属于一种潜在本能,并不是拥有足够伟大的智慧就可以克服的。虽然看起来很主观,却绝不仅仅只是思维辩论,因为,一直以来都有刑罚与神合为一体的论点。在圣奥古斯丁提出末日审判时,天主教的精神就已经超越了个人的力量,并且个人的力量无法与之抗衡。所以不管是不是意外,那种巨大的魔力都会打破精神的平衡,尤其是在人意图异常之时,其冲击更是让人无法承受。

“田乡先生,也就是说,这个女人为了杜绝这种心理动摇,将两具盔甲的位置进行调换。通过与前立星平行的位置大致已经知道她的身高,那么,身高为五尺四寸的‘她’到底是谁呢?仆人们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因为他们应该不敢擅自移动重要的装饰品。那四位外国人的可能性也不大,伸子和久我镇子的身高都矮了一两寸。所以,田乡先生,那位潜藏在宅邸内的女人,她究竟是何人呢?”

尽管法水反复暗示,想促使真斋自己吐露实情,可是对方依然一言不发。

法水以充满挑衅的声音说道:“接下来我开始进行一个逆向思考的过程,并慢慢在脑海里形成推论。想不到就在刚才,你终于说出了真相,那么我的推论也得以证实了。”

“什么?我说出了真相?”真斋不只是惊愕,更因为对方语气的突然转变,觉得自己受到了嘲讽而气愤不已,“扭曲的幻想让你脱离正轨,这是你唯一的阻碍。你休想制造虚幻的烽火来吓我!”

“哈哈哈!虚幻的烽火?”

法水爆发出一阵大笑,语调还是一贯地冷静:“不,应该是‘受伤的母鹿在哭泣,没受伤的公鹿在嬉戏’吧?先前我说‘不管怎样,都是你午夜摘下的臭草’,你的回答是‘魔女的诅咒令其三度凋零,被毒气浸染’[109] ,那么当时的你说完‘三度’之后便失去了韵律感,是为什么呢?还有,再次反复时你却在with hecate′s之后断开,把ban和thrice连在一起。最让人惊讶的是,说出ban thrice时,你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

“当然,我并不是想对文献学进行深层次的批判,而是想让你说出事件开端的那句其实只是吓唬傻瓜的‘魔女的诅咒……’。就是说,我借用了布勒东[110] 的那句‘用诗的语言展示强烈的联合力量’作为假设,应用于杀人事件不同形态的心理测验,借由暗藏玄机的诗文形式,尝试了解你的神经运动,终于从中找出一个幽灵般的强音。

“巴贝基(爱德蒙·基恩之前的莎士比亚剧著名演员)指出,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极多地使用律语,即希腊式量化的韵律。该韵律的法则是以一个长音节等于两个短音节,固定分配头韵、尾韵、强音而创作出的抑扬调,把音乐的旋律展现在诗的形式上。所以当其中一个字的朗诵出现错误,整个音节的韵律节奏便都会乱掉。你在‘三度’之后乱掉韵律感,绝不是偶然出现的意外,而是因为,那个字对你产生了匕首般的心理效果。你在情急之中试图拿它刺激我,却突然意识到对你自己的影响。于是才会出现慌张的状况。而且,问题在于你必须忽视我所说的韵律法则。

“要知道,你原本是为了混淆我,结果却导致你自己失控。因为,thrice与前面的ban连接成了banethrice,其中含有banshee(凯尔特传说中的报丧女妖)化身成站在离奇死亡大门前的老人的意义。田乡先生,我所说的‘不管怎样,都是你午夜摘下的臭草’这一句便具有双重的意味和三重的陷阱。当然,我并不认为在这桩事件中,你扮演的是预告死亡的报丧老人的角色,只是,那‘魔女的诅咒令其三度凋零,被毒气浸染’的‘三度’,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那代表了丹尼伯格夫人和易介,那么,第三人是谁呢?”

说完这话,法水凝视着对方的脸。真斋的脸逐渐被绝望所笼罩。

法水接着说:“之后,我再次将《贡扎果谋杀案》的‘三度’拿出来试探你的反应,而这回观察到的却是正好相反的下降曲线。这样一来,我更加确定那个字对你的供述心理具有决定性的可怕力量。因此,我援引亚历山大·波普的《劫发记》中最惹人发笑的那句‘在异常幻想中,男人自信能怀孕生子’,向你暗示我的内心根本没想什么。你说出接下来的那句‘女人以为自己是翻转的瓶子,大叫三次找寻栓塞’,但你好像没有觉察到自己在念thrice这个单词时,朗诵的方法平淡且非常正式。当然,这是心理放松时通常会产生的盲点。接下来,我试着对二者进行比较,发现同样用thrice这个单词,在《贡扎果谋杀案》与《劫发记》里,会因心理的变化而出现显著的区别。

“所以,为了进一步确定结论,我尝试通过赛雷那夫人之口套出昨夜有多少家族成员在这座宅邸里。不过,当我说出葛符列的‘谁能够妨碍我即刻与恶魔合体’,她却回了一句‘那把短剑的印记使我的身体战栗不止’。并且,在提到sech(短剑)时,不知什么原因,她的脸上浮现出狼狈的神色,还在sech(短剑)与stempel(印记)之间没有必要地停顿了一下,因此,随后的韵律就很自然地出现混乱。那么,赛雷那夫人为什么要采用这样不聪明的朗诵方式呢?因为她对sech stempel(第六宫)的回忆感到恐惧。出现于那首神话诗的后半部、进入‘神的城堡’(毗邻现在的梅斯)的领主,那位凭借魔法在瓦布吉林斯森林里的第六座神殿显现的人,从此消失不见了。因此,赛雷那夫人在不经意间暗示的第六号人物——不,即便只凭你们两位留在我脑海里的印象,就已经可以说明昨夜定然还存在第六个人——这个人是从这座宅邸突然消失的。这样一来,我虚构的形象已经塑造完毕。”

真斋双手握紧椅子的扶手,不停地颤抖着,问道:“那么,你心头的那个人究竟指的是谁呢?”

“押钟津多子,”法水忽然很严肃,“她一度被称作日本的莫德·亚当斯[111] ,是一位伟大的女演员。如果身高是五尺四寸的话,那就肯定是她。田乡先生,当你发现丹尼伯格夫人很奇怪地死亡时,自然会怀疑津多子夫人,因为她从昨夜就不见踪影。然而,如果不希望这位杀人凶手存在于这个拥有光荣历史的家族中,就必须想办法来掩饰,因此你才命令所有人闭口不谈,并且把夫人的随身用品隐藏在一个很难被找到的地方。事实上,别的人不可能这样处置此事,唯有你这位掌控着这座宅邸的实际支配权的人才能办到。”

押钟津多子—— 这个名字自事件开始至现在,完全没有出现在大家的视线之内,在此刻突然被提出来,宛如晴天霹雳!这可能也是因为法水的神经在持续释放着微妙的作用,终于达到巅峰。然而,检察官与熊城的脸几近麻木,说不出话来。因为法水的推断太过神奇,已经是恐怖的假设,令人难以置信。

真斋用力地倒退手推轮椅,发出激烈的嘲笑:“哈哈哈哈哈!法水先生,请停止你的造谣惑众吧!津多子夫人可是在昨天一早就离开这里了。你说她躲起来了,可是这里可以躲藏的地方,应该都被你们彻底地调查过一遍了。如果你能指出她躲藏的地方,我一定主动把她这个凶手拉出来。”

“为何要把这个凶手交给我呢?”法水冷笑着说道,“铅笔与解剖刀才是我需要的。我之前曾以为津多子夫人便是风精的自画像,然而,田乡先生,只能说这又是一出可怕的悲剧。在她成为尸体的同时,喝彩的时机也随之消失了。昨夜八点以前,她应该已被带到远处的精灵世界。所以,她才是这桩事件的第一个牺牲者,死于丹尼伯格夫人之前。”

“你说什么,她死了?”真斋仿佛五雷轰顶,不由得追问,“那么,她的尸体在哪里?”

“啊!你听到之后似乎有了一种殉道者的心情,对吗?”法水夸张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肯定地说,“其实,你是亲手把尸体关入铁门之内的人。”

另外三张面孔此刻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法水仿佛愈发投入在这桩事件的幻想游戏之中,每一次推论无不添加上传奇色彩,此时已经超越了三个人的感知极限。

法水继续解说这场哥特式悲剧的下一幕:“田乡先生,昨夜七点左右,仆人们正好在用餐,恰好也是拱廊的盔甲被调换的时刻。在这个时间前后,两具摆放在楼梯两侧的中世纪盔甲‘上’了楼梯,站在《解剖图》前面。如果只凭这一点来说明津多子夫人的尸体就在古代时钟室内,可能……我看在这里讲理论,不如直接找出证据,请你再打开那扇铁门吧!”

接着,他们往古代时钟室走去,这段阴暗的走廊感觉相当漫长。外面猛烈的风雪使劲摇晃着窗户,发出剧烈的声响,然而他们似乎都充耳不闻,三个人的眼睛如发热患者般充血,上半身前倾,身体似乎已经丧失协调功能。法水冷静沉着的步伐一定让他们觉得很沮丧。

不久,第一道铁栅门被推开,面前是如黑镜般散发着亮光的铁门,真斋弯下身子,用钥匙打开右边门把手下面的铁盒,转动里面的数字盘。先向右转,再向左转,之后再向右转一次,然后便听见插销移动的轻微声音。

法水注视着数字盘的雕纹装饰,略微失望地说道:“这是维多利亚时代盛行的罗盘风格[112] ”。他的声音里有空洞的回响。

法水几乎不信任所有钥匙的性能,然而这道铁壁的双重封锁绝对颠覆了他心中的某种信念。

“它确切的名字我不清楚,只知道它是将密码对准关门时相反的方向,连续操作三次后门就打开了。就是说,关闭时的最后一个数字就是开启时的第一个数字。不过,这个数字盘的操作方法和铁盒钥匙的存放之处,算哲先生死后,也就只有我知道了。”

下一秒,法水用双手握住了两侧的门把手,大家再次感受到窒息般的紧张,连一口唾液也不敢咽下。因为……他开始推动沉重的铁门。

里面漆黑一片,犹如地窖,一股湿冷的阴暗的空气扑面而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法水的动作突然停止,全身僵住,仿佛在屏息倾听着什么。除了沉闷的钟摆声,还有一种异样的声响似乎自地底喷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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