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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交车已在平原上行驶了一个多小时。

虽是六月末,天却阴沉沉的,出奇地阴冷。梅雨季节的主角本该是绵绵细雨和闷热的天气,今年却没怎么下雨。天空连日盘踞着铅灰色的乌云,冷风像从窗户缝隙吹进来的一样。东京便是如此,来了之后,才发现这里也一样。

虽然没有下雨,平原处的农田已插好秧苗,大概是因为河中有水的缘故。一路上,加古川紧紧跟随着车窗。车子开到镇上,或路过山丘时,它会短暂地消失,但不一会儿,那闪着微弱光线的河面就又出现在眼前,像对谁放心不下一般。

车上有十二三名乘客。中途有人上下车,目前只剩这几位。除了引地新六之外,似乎都是当地人。不过除他之外,还有另外三人从始发站上车。乘客们并不说话,像睡着了一样沉默着,也不看窗外。即使看,也只能看单调的水田旱地。

车子路过山地。山林本已染上新绿,但因为天色阴沉,所以并不显色。远山的上半部分隐藏在云雾中。只有路过村落时,才能看见平整的水泥路。上坡路没完没了,无论去到哪里,都是千篇一律的风景。

“尊敬的各位乘客,本车驶离加古川已有一个半小时。距离终点站青垣町还有一小时三十分的路程。去往福知山、和田山、丰冈、城崎方向的旅客,请在青垣町换乘对应线路。再次感谢您的乘坐。”

引地吓了一跳,朝前看去。在加古川上车时,他就对车上配备女售票员颇感意外。现在即便是乡村的公交车,也大多是无人售票的。

女售票员身材娇小、肤色白净,脸颊柔软而丰满。十九或二十岁的年纪,给人十分可爱的印象。穿着空中小姐一样的藏青色迷你西装套裙,同色的帽子斜斜地别在短发上。

引地看厌了窗外的风景,不时地偷瞄坐在司机斜对面的女售票员。因窗外的风景实在毫无趣味,眼睛便做出了自然的选择。她偶尔会同司机说话,多数时间一声不吭地目视前方。有的女售票员虽然长相可爱,但性格冷漠。本以为她也是如此,但面对中途上下车的乘客时,她却非常热情,也会照顾老人和孩子。

检票时她来过一次客席,随后一直坐在固定座位上。虽然距离并不近,但引地还是盯着迷你短裙下露出的膝盖和双腿侧面。这并非出于某些不轨意图。

如此安静的她居然从椅子上站起,用麦克风说了那样一番话,着实让引地吃惊。惊讶过后,又转而感到佩服,原来如此,乡下的公交车还保留着对乘客的服务意识。但广播声并没有停止。

“各位乘客,您一定对这样的风景感到厌倦了吧。接下来,请允许我为您介绍沿线的名胜古迹。”

女售票员用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握住麦克风,朝客席微微鞠了一躬。引地完全没想到公交车上居然有这样的服务。他等着麦克风前的朱唇轻启,传来那悦耳、清澈的声音。

“话虽如此,但这样的偏僻山中的确不存在什么名胜古迹。不过,此处是《播磨国风土记》记载的古老地区。作为打发时间的消遣,请允许我为您讲述这里的传说。”

她的语调虽不像公交车导游那样激昂,但却抑扬顿挫、自成韵律。并且带着关西腔柔软的尾音。

“各位乘客,再过十分钟,我们就会进入西胁市。西胁也曾在《播磨风土记》中出现。传说《风土记》是和铜六年,距今一千两百六十多年前,奈良朝廷命令各国编纂而成的,主要记录各国的逸闻传说、名物特产。早在当时,《播磨风土记》就收录了许多有趣的古老传说。”

一段背诵完毕后,她总会停顿片刻。引地也已经习惯。

“过去,这一带名叫都麻之里。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一个传说。很久很久以前,北部地区有一条播磨与丹波的国境线。某天,播磨的女王来此地汲取井水饮用,大赞此水美味。美味的缩略语便是都麻,从此,那片土地就被称作都麻了。现在,那附近涌出的泉水依旧十分清甜可口。”

引地想,这番话并不是对本地人说的,女售票员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所以才讲了这个故事。她能从他的旅行装扮察觉一二,也能凭借始发站的车票预先得知他的目的地。其他三名不像本地人的乘客,或许也被当成了游客。

西胁町有人下车,中断了她的说明。车子再次驶上山地时,她又继续说了起来。加古川已变作名为杉原川的细小支流,车子行驶在曲折的山路上,河流轮番出现在左边或右边的车窗外,时隐时现。

“各位乘客,如您所见,这是一片只有山的土地。尽管如此,许久以前也被认为是适宜居住的富饶之所,此地曾住着一位名叫日上富之命的美丽女神。赞岐彦神听闻后从四国的赞岐赶来,发现日上富之命比传闻中还要美丽,便立刻向她求婚,却遭到女神的拒绝。大概是因为赞岐彦神缺乏魅力吧。不过,他相当执着,发誓无论如何也要娶日上富之命为妻。女神觉得对方实在难缠,冷淡地劝他知难而退。甚至雇用了武岩之命,与对方的军队战斗。赞岐彦神的军队战败,他一边沮丧地撤退,一边哭泣道,如今我真的软弱无力了。这句话的古语是‘我甚怯’,从此之后,这附近就被叫作都太岐[都太岐与“怯”谐音。]。”

一般听到这里,乘客们就该露出微笑。但因车上大多是本地人,所以多数乘客都面无表情。三名看上去像外地游客的男子也许太过疲劳,一直闭着双眼。引地把视线转了回来,朝女售票员微微点头。他觉得对方像是特意在为自己说明,不给出些反应总是过意不去。

司机一声不吭地变换着方向。车子逐渐深入山林腹地。周围几乎是杉树,悬崖峭壁之上点缀着几处深潭。

“各位乘客,过去,这附近被称作荒田之里。很久很久以前,此地居住着一位神灵,名叫道主姬,负责传达大神的神谕。某个时期,村子里有一名未婚生子的女孩。因那时流行自由恋爱,所以女孩也不知道孩子的父亲究竟是哪位恋人。道主姬为了探听神谕,使田七町的水稻在七天七夜里成熟,用水稻酿了好酒,邀请各路神仙品尝。她让那孩子给众神奉酒,孩子便径直朝一名男神走去,优先向对方劝酒。如此一来,终于知道了谁是他素未谋面的父亲。后来,完成使命的稻田从此荒芜,这个地方就被称为荒田之村。”

乘客的表情没有丝毫波动。如此一来,手握麦克风的女售票员的视线几乎锁定在了引地的身上。三个月前,乘坐这趟公交车的石田武夫是否听过这些介绍?那时也是这名女售票员吗?抑或另有他人?因为出自同一所巴士公司,所以即使不是同一名售票员,他应该也听过同样的故事。想到被杀前的石田武夫一定和现在的自己一样,承担着代替其他乘客聆听讲解的义务,引地的脑中立刻浮现出他左右为难的神情。

“各位乘客,请看左手边的窗户。”

女售票员的白色手套突然伸向左侧。

“远处的两座山峰名叫袁布山,虽然只能隐约看见一点。很久很久以前,宗像女神冲津岛姬之命怀了伊和大神的孩子,便从筑紫来到此山。宣告‘我生产之时终矣’,从此,这座山就被叫作袁布山[袁布与“终”谐音。]。”

引地有些吃惊,不仅因为一直以来的口语化说明中加入了类似《风土记》原文的句子,更因为这段原文给人的庄严感。她吟咏这段文字时用了奏上调[指地方官上奏国王时使用的腔调。],听上去仿若一段祈祷文。看得出来,她对这种腔调的掌握已经炉火纯青。

在一个名叫锻冶屋的小镇,七名乘客下了车。其中包括那三名外地游客。从西胁延伸出的铁路支线——锻冶线的终点就在此处。有五名本地乘客上车,游客只剩引地一人。河流变换到左边车窗,狭窄的平地一路延伸。它的背后,阶梯状的山丘紧密地连接着高山。沿着山麓拐弯,河流又转移到右侧。左侧的窗户外既有高耸的山峰,也有茂密的杉树林。

“各位乘客,这条河名叫杉原川,又叫荒田川。流经杉原谷、松井庄、中村、日野四个村落,绵延十里。由津万村汇入加古川。这个溪谷杉原谷,是一片极深极深的杉树林。连通此处和但马、丹后的山岭名叫杉原越。”

她的说明只针对引地一人,这一点已毋庸置疑。想来,对这位从一开始便专心致志听自己讲解的东京游客,她打算服务到最后。

“各位乘客,这附近有一个名叫荫山之里的地方。很久以前,应神天皇的头冠掉落此处,头冠的古语叫御荫,从此,这个地方就被称为荫山。另外,此地之所以有八千军的称号,是因为天日枪之命率领的军队有八千人之多。”

她一丝不苟讲解着《播磨风土记》,却没有一个人在听,除了引地。云层变厚,光线又黯淡了少许,加深了肌肤的寒意。

“各位乘客。”

女售票员不知是为了一扫车内怠惰的氛围,还是为了吸引引地的注意,突然抬高声调。白色手套的指尖指向左侧车窗。

“各位乘客,如刚才介绍的那样,这一带是众神居住的神圣之地。其中有一座被誉为圣地的神山。杉原谷千之峰的山顶也叫石座之神山。不凑巧的是,现在并不能从这个位置看到。那里有一块正方形的巨石,宛若重叠的五只宝箱。《风土记》中也有记载……此山戴石,又丰穗之神在,故云石座之神山。石座,指附着神之魂灵的灵域。”

女售票员用奏上调吟咏《风土记》原文,听在耳朵里多了一种庄严感。

根据地图的指示,岩座神所在的千之峰是座海拔超过一千米的高山。山脊呈之字形,一路延伸至北边的福知山。公交车到达终点站青垣町所走的路线,正是夹在千之峰山脉与妙见山、舟坂山之间的溪谷。也就是说,这条南北纵横的狭长山谷实际上由杉原川冲刷而成。公交车专用道仿佛一根细线,紧贴着溪流的边缘。

左边车窗刚刚出现开阔的农田,公交车便在一个名叫的场的车站停了下来。等车的只有一名老妇和一块写着“的场”的木桩。眺望远处,会发现两山的山麓间绵延着农田,不少农家集聚于此。

公交车开动后十分钟,又能看见少许耕地。两山山麓间,若干个村落像鸟群一样点缀其中。

因为看见了写着“箸原”的站牌,引地从座位上起身。公交车停了下来。

“非常感谢。”

引地把票交给女售票员时道了谢。

“您细致的讲解让我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旅程。那些介绍词,是巴士公司教的吗?”

她微微垂下白皙的脸,眼角发红。

“不,大部分是我自己写的。”

她关上车门的瞬间,公交车好像收到信号一般,又驶向了宛如细线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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