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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主大人她……”

女招待阿文处理好楼下的事务,再次返回楼上。她一边陪引地喝酒,一边聊起案件的事。阿文的心情也完全放松了下来。西胁开来的火车似乎已经到站,但客人们并未在旅馆前停下脚步。

“教主大人说,东京来的人遭到了神的惩罚。因为那人老是吵嚷着要见御神宝,所以天之日枪就从天而降,给他的后脑勺穿了个窟窿。”

当然,阿文并不知道,眼前这位客人就是三个月前遭受神罚之人的朋友。

“天之日枪?”

“是啊。教主大人对警察说,天之日枪从神崎郡粳冈飞来,刺杀了那个人。然后又飞回粳冈去了。”

天之日枪在《古事记》里又叫天之日矛,传说是垂仁朝归化但马国的新罗王子。

《播磨风土记》中的揖保郡粒丘、宍禾郡川音村、宍禾郡奈加川、宍禾郡夺谷、宍禾郡御方里之条都曾出现过天之日枪的传说。在神前郡粳冈之条,出云的伊和大神曾和天之日枪各自率兵大战了一场。

古籍里的天之日枪是人名。也有人认为,这是将朝鲜流传到日本的铜矛拟人化了。也就是说,古代的铜枪从与伊和大神(大国主命)对抗的粳冈战场飞到现世,刺杀石田武夫之后,又飞回了古战场。铜枪跨越两千年的时间和几十公里的空间,往返于两地。

“所以,案发现场宝物殿才没有发现凶器?”

引地说道。

“是的。”

“教主真的对警察这么说了?”

“真的,那位大人坚信真相就是如此。”

“嗯,那么,教主认为,青麻教务总管在千之峰西麓山林中被人用同样的犯罪手法,不对,被同样的利器刺穿后脑部,也是拜天之日枪所赐喽?”

“是的。”

“那又是为什么呢?青麻教务总管可是传递教主神示的人,是丰道教的大总管。”

“即使是教务总管也不能亵渎神灵。把东京来的男人带进宝物殿的就是青麻先生。”

理由简单明了。石田似乎在见到朝思暮想的神镜之前就已经断了气。神镜依然保存在两重宝箱之中。木箱里放着石函,石函下铺有黄金,缝隙间填满丹土,他却再也无法知晓那块神镜是不是一面中国的古镜,是不是日本最初的传世宝物。

“但是,警察不是说凶器是挖山药的铁棒吗?”

挖山药的铁棒与人一般高,为了方便挖土,前端被磨得极其尖锐。

简直与枪的尖端一模一样。警察解剖了两具尸体之后,发现两处伤口无论是大小,还是深度都极其相似,可以判断出自同一凶器。只是青麻教务总管被刺中右眼,东京来的杂志记者没有那样的伤口。虽然两具尸体的状况并非完全一致,但凶器是一致的。之所以说凶器是挖山药的铁棒,是因为死者的伤口混入了少量泥土。去年秋天挖山药时,铁棒上沾满了泥土,如果没有清洗直接用来杀人,泥土就会留在伤口上。——引地在入住旅馆前去了趟警察局,找负责调查的警员聊了聊。

“警察说,丰道教总部附近的一户农家丢失过一把挖山药的铁棒。铁棒一直放在后院的小屋,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只记得一个月前还在。”

“那附近的农家都有挖山药的工具。一般只会在秋天使用,用完就扔到小屋里再不理会,即使被偷了也很难察觉到。”

“铁棒的尖端大多相似。但是,警察调查后发现,其他农家的铁棒还好好地放在家中,只有被盗的那家铁棒至今不知所踪。那户人家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可以排除嫌疑。铁棒的尖端与两人的致命伤大小一致。目前,还不清楚偷铁棒的人是否与谋杀案有关。行凶的铁棒也还没找到,警察说只要找到凶器,就能抓住些线索。”

“教主大人可没把挖山药的铁棒当一回事儿。是天之日枪从天而降,把他们刺死的……”

“解剖后发现,青麻教务总管的死亡时间也是三月十七日傍晚到晚上八点左右。也就是说,几乎和东京来的男人死在宝物殿的时间一致。就算比他晚,也只晚了两三个小时。那么事实的经过应该是这样,如信徒目击到的那样,身穿白色和服、浅蓝色裙裤的青麻从宝物殿奔出,逃往林中小径之后,绕道去了千之峰西麓的山林,在那里被追上来的凶手用铁棒杀害。因为案发现场处于密林之中,所以过了四天才被发现。”

“追青麻老师的人,有人看见了吗?”

“没有。赶来的信徒也只看见青麻双手抱头、逃往密林的样子。除了那三名信徒,没有其他的目击者。”

“那么,果然还是像教主大人说的那样。根本不是什么挖山药的铁棒,而是天之日枪。”

阿文深深地叹了口气,又说道。

“东京来的人被杀后的第二天,也就是十八号傍晚,教主大人举行了临时的镇灵祭,用以净化邪祟。”

“什么?镇灵祭?是镇魂祭吧。那是怎样的仪式?”

“教主大人将御神体放入御舟代中,信徒们牵引着御舟代走到千之峰的岩座,在那里举行了仪式。听说,那个村子的人全都来参加仪式了。御舟代中放有御樋代,为了阻挡参拜者的视线,御舟代的前后左右支起了白色的幕帘,之后,便是熄灭火光……”

这简直与伊势神宫的迁宫祭如出一辙。迁宫祭时,作为神体的古镜会被放入御樋代中,御樋代则被放在御舟代上,运往修建完毕的新宫。整个过程中,神官手中的白色绸布会将御樋代的前后左右团团围住,这个仪式被称作绢垣行障,目的是阻挡其他侍奉者的视线。当然,队伍行进时需要熄灭庭燎(庭院的灯火),确保四周处于黑暗状态。

“御舟代里只放了御神体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教主大人把作为御舟代的大木箱放在拖车上,然后拖着箱子去了岩座。虽然有五六个人帮忙,但因为围着白色幕帘,所以他们也不知道里面的情况。”

拖车给人一种现代感。整个仪式虽然透露出少许地方特色,但大体还是模仿了伊势迁宫。不过,如果丰道教的祭神是对天照大御神的模仿,那么一切就显得顺理成章了。

“那个,听说教主还是单身,她不打算结婚吗?”

“没听过这方面的消息。”

“因为教主是侍奉神灵之人?”

“这,我就不清楚了。”

第二天早上十点过后,引地离开旅馆前往岩座。阿文说,要爬千之峰的话,这样的鞋是不行的。于是引地脱下脚上的短靴,换上了旅馆借给他的橡胶底登山靴。临走前,还被塞了一根登山杖。因为离登山口有好一段距离,旅馆的年轻人开车将他送到了太田村。千之峰的山麓在山脚时一分为二,太田村刚好位于分岔处。从这里到岩座,只有徒步攀爬一种方法。

引地登上山的裂口处。两侧是杉树林,到处都有鸟居。路很陡,需要时不时停下休息。地图显示,千之峰山顶海拔一千米左右,岩座位于六百米的地方,太田村的海拔是三百米,所以地势十分陡峭。

今天也是阴天,有些阴冷。但当引地花费四十分钟,终于爬上岩座时,他却流下了汗水。那群人居然爬到这种地方举行镇魂祭,也是够有骨气的。不过当地人也许习惯了走山路,并不像引地这般费劲。

眼前,五块巨石像侵蚀海岸的岩礁一般拔地而起,围成圆圈。岩石是自然形成的花岗岩,经过长期的风雨侵蚀,变得黑漆漆的,表面长满了苔藓。岩石前结有注连绳,旁边的立牌写着“宇智贺久牟丰富之神山”。《风土记》中出现过这位神灵。“宇智贺久牟”是“团团围住”的谐音,实际上描述的是岩石分布的状态。古代神灵的名字通常是对眼前景象的如实反映。这里的岩石并不像女售票员伊井千代说的那样,像重叠在一起的箱子。

四周寂静无声,云离得很近。乌鸦鸣叫着从云与头顶之间飞过。抬头望去,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千之峰的山顶,山顶附近是一片漆黑的原始杉树林。低下头时,看到的是岩座前长着野草的平地。也许是因为经常有人来,草长得不高。丰道教第五代教主在石田武夫被杀后的第二天夜晚,或许就是在这块草坪举行了镇魂祭。

岩座位于山顶附近。山顶之所以会有祭祀场,是因为引入了佛教的山岳崇拜思想,并非受本土宗教的影响。古代的祭祀场大多位于山脚处,为的是能够仰望山顶。巨石崇拜与山顶崇拜是两种不同的思想。

引地将视线移向千之峰左侧的山脊,倾泻而下的山脊对面便是名为芽崎的村庄。此处离山脊有三百米左右的距离。因这里的海拔已有六百米,所以地势并不陡峭。引地拿出一比五万比例尺的地图,看见山脊西侧有一条陡峭的斜坡。摘野菜的女人就是在那条斜坡下发现了教务总管青麻纪元的尸体。

镇魂祭举行时,“庭燎”被熄灭,周围处于一片黑暗之中。假设此时,有人从御舟代中搬出尸体,再背着它爬到山脊上,从地势上来看,其实并非难事。那时,主持镇魂祭的第五代教主正被神灵附身,沉默不语。其他的信徒则远远地坐在别处,齐声诵念着驱污净罪的祈祷词。“此国之中,向荒神等询问了一遍又一遍,请神驱邪了一次又一次,发问时,岩石、树丛、草叶亦停止言语,离开吧,天之岩座,穿过天之八重云,从天而降,从天而降,从山脊坠落,从山脊滚落。”——青麻纪元的尸体真的如祈祷词一般,离开天之岩座,越过山脊,穿过茂密的山林,滚过斜坡,从天而降。山中的岩石、树丛、草叶纷纷敛声屏气,见证这一幕的发生。连藏身枝头的猫头鹰也保持沉默……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引地回过头,发现伊井千代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站在他的身后。她今天没有穿藏青色的制服,也没有穿白色和服和红色裙裤。

“啊,昨天谢谢了。”

引地如梦初醒般说道。巫女出现在了最适合出现的地方。

“您在看什么呢?”

身穿连衣裙的巫女微笑着问道。短发与她白皙圆润的脸庞十分相衬。

“我在散步,因为昨天在巴士上听你说过岩座神的故事。”

千代点了点头,静静地盯着引地的脸。用在巴士上只盯着他一个人说明时的那种眼神。

“您是从东京来的吗?”

“是的。”

伊井千代的语气显得好像已经知晓了引地的身份。

“我昨天参观了丰道教总部。”

引地说道。

“我知道,我在巴士上看见了。您在箸原站下车后,直接往总部的方向去了。”

“也参观了宝物殿,虽然没有进去。”

“三个月前,一位东京来的作家死在了那座宝物殿里。”

千代径直说道,没有半分犹豫。

“他是我的朋友。”

“我猜到了。”

“凶手还没有找到。我到这里时去了趟警察局,打听了些情况。”

“真可怜。”

“朋友想亲眼见识一下御神镜。他对考古学有一点研究,坚信这里保存着日本最古老的传世宝镜。所以大概一直缠着你们要求参观。”

“没错。听说那位先生一直在求青麻总管。”

“你那天,向巴士公司请假了吗?”

“那天我不当班,所以跟平时一样在神前侍奉。”

“把朋友带进宝物殿的,是青麻教务总管吗?”

“也许青麻总管被他缠得没办法了吧。我们也不知道。”

“你们?”

“教主大人和我。教主大人是我的堂姐。怪事发生时,教主大人在御神凭之间闭关,我在正殿侍奉。前殿里坐着三名等待神示的信徒。”

“正殿与前殿隔着杉木门?”

“对,格子密集的杉木门。”

“但是,信徒们却听到了宝物殿的声响。正殿分明离宝物殿更近,你们难道没有听见吗?”

“教主大人在御神凭之间时,会集中精神等待神的训示。就算身边有炸弹爆炸,她也是听不见的。我当时也在专心祈祷,没有听见。”

“你一直坐在正殿吗?”

“我去社务厅为信徒们取敬神用的杨桐枝,做了些准备工作。并没有一直坐在那里。”

“你捧着杨桐枝和方盘走到信徒前时,从他们口中听说了怪事。所以,案发时你不在正殿,而是在社务厅?”

“是的。其间,信徒们听到声响,跑去了宝物殿。我是送杨桐枝和方盘时听他们说的。他们让我早点通知教主大人,我就在御神凭之间外向她说明了经过,教主大人便立刻出关了。随后,大家一起赶到宝物殿,发现你的朋友被人用枪刺穿了后脑部,已经过世。”

“警察说凶器不是枪,而是挖山药的铁棒。附近的农家曾丢失过一根挖山药的铁棒。”

“我也听说了。但是,教主大人说是天之日枪从天而降刺死了他。虽然很遗憾,但这就是亵渎御神镜的下场。”

“青麻总管也遭到了神的惩罚?”

“教主大人是这么说的。”

“三名信徒赶到宝物殿时,看见青麻总管从里面跑出来,双手抱头逃往后山。青麻总管并没有杀害我的朋友,为什么要逃跑呢?”

“也许青麻总管看见你的朋友遭受神罚,受到了刺激,害怕自己也会遭受同样的惩罚,便抱着头逃走了。”

“青麻总管的尸体被人在山脊对面的斜坡发现,死因与我的朋友相同。根据警方的调查,他的死亡时间与我朋友十分接近。”

“这些,我就不太清楚了。”

“另外,听说在青麻总管的尸体被发现前,也就是我的朋友被杀后第二天晚上,教主与信徒们聚集在此地的岩座,举行了镇魂祭。”

“没错。”

“那天,你也来了吗?”

“我留在正殿礼神。正殿没人留守也是不行的。”

“没人留守?”

“信徒们都去参加镇魂祭了。”

此时,云层间露出一缕阳光,照亮了西侧的山脊。在阴沉沉的天空下,晦暗不明的风景里,唯有这一处山脊闪耀着神一般的光芒。就连高空中的飞鸟给光线投下的阴影,也被认为是灾祸的象征,让人感到不吉。

“啊,你该不会。”

五代教主的巫女似乎看穿了引地的想法。

“你该不会以为,有人把青麻教务总管的尸体从山脊处扔下,任由它落到山下吧。这是不可能的。总部运到岩座的御舟代里,除了御神镜之外什么都没有。御神镜分量很轻。青麻教务总管怎么也有六十公斤,人变成尸体之后,分量会变得更重。首先,御舟代和御樋代里无法放下成年人的尸首,就算勉强放进去了,帮忙推车的信徒一定会有所察觉。如果车里放了六十公斤的尸体,推车时一定需要很多人帮忙,他们难道不会觉得奇怪吗?你的注意力全放在绢垣行障上了。”

引地说不出话来。巫女用轻蔑的眼光看着他。

“那处山脊下,青麻教务总管的尸体被发现的山脚处,有一座名为芽崎的村庄。《播磨风土记》中也有记载,您知道吗?”

“不知道……”

“《风土记》里,那地方叫作目前田,传说品太之天皇(应神天皇)曾在此处狩猎,天皇的猎犬撕裂了野猪的眼睛,故此,被称作目割[目割与目前谐音。]。”

巫女用比在公交车上更加响亮的声音诵念着犹如祈祷词般的注解,给人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

天之日枪刺穿了教务总管青麻纪元的右眼。想亲眼见识神镜的人不是石田武夫吗?被刺穿眼睛的也应该是石田武夫才对。但是,他的眼睛却安然无恙。为什么凶手必须刺穿青麻教务总管的眼睛呢?——其中,似乎包含刻骨的仇恨。

巫女背对着引地,静静地俯视丰道教总部。上半身嵌入了灰色的天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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