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伍德的遗嘱执行人发现他们的工作很简单,因为他已经对自己的身后事做了有条不紊的安排。唯一令人惊奇的是那个封了口的信封,它被放在他井然有序的写字桌上,信封上面写着:“我从没让人看过里面的内容,因为我不想惹上热心的研究学会。但我死后,所有的人都可以阅读它,就我所知,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这份手稿的书写日期是作者去世的前三年,内容如下:
我一直希望把我年轻时的经历记录下来,我不会做任何说明,也不下结论,仅仅叙述某些事实:
一个雾蒙蒙的傍晚,当时的我刚刚获得律师资格,被强迫待在办公室里无所事事了一整天后,我正非常沮丧地走回住所,突然我的注意力被一家商店的明亮橱窗吸引,它的招牌上写有“古玩”两字。我想起要送一件结婚礼物给一位古董爱好者,于是握住那绿色店门的把手,随着一串欢乐的、叮叮当当的铃声,门开了,我进入了宽大而凌乱的店堂。里面密密麻麻摆满了各种古董店的传统珍品和无甚价值的垃圾。成套的盔甲、长柄暖床器、破裂而模糊的镜子、教堂法衣、纺车、铜壶、枝形吊灯、锣、棋子——各个时期、各种大小的器具。尽管所有的东西都放得杂乱无章,但这些收藏品中,没有一件给人灰尘蒙蒙和阴郁幽暗的感觉。店堂非但不昏暗反而灯火通明,壁炉里的火焰在噼噼啪啪的响声中跳跃着。事实上,在经历了外面阴冷潮湿的雾气之后,我觉得这里的空气如此温暖、令人愉悦,给我留下了极为惬意的印象。
当我进入店里时,一个年轻的女子和一个女孩从扶手椅上站起来,我觉得她们长得这般相似,显然是姐妹俩。她们愉快、活跃,衣着花哨,显得很特别,与通常经营这类商品的人不一样。也许,她们更适合在一家花店或蛋糕店里现身。看她们把店堂保持得如此明净,我内心深为佩服,默默祝愿这对姐妹有一个良好的夜晚。她们的微笑和落落大方的举止留给我十分美好的印象。虽然她们很热心地让我看店里所有的珍品,展现了非凡的见解和鉴赏力,但她们似乎并不在意我是不是会购买。
我找到一只价格很适中的镀银小铜盘,决定用它作为赠送朋友的礼物。我解释因为没有带足现金,问那位姐姐是否愿意收支票。
“当然,”她回答,迅速拿出笔和墨水,“请你把它开给‘街角古玩店’好吗?”
我带着不舍离开了这个宾至如归的店堂,回到橘黄色的雾霭中。
“先生,晚安。随时欢迎您的光临!”突然传来了那姐姐悦耳的声音,这是一种如此迷人的声音,使我几乎带着交了朋友的心情离开了。
我想那一定是在一个星期以后,在一个寒冷彻骨的夜晚我步行回家,粉状的雪花扑在我脸上,利刃般的寒风沿街追逼着我,我记起那家让人舒心的街角小店的殷勤热情,决定再去光顾。我发现自己刚好走在那条街上,在那里,是的!正是那个角落。
没想到的是,我怀着极大的期望,却发现这家店竟莫名其妙地摆出一副闭门谢客的架势,我看到了那个毫不含糊的告示:“打烊”。
一阵刺骨的寒风从拐角处呼啸而过,我的湿裤子轻轻地拍打着我开裂的脚踝。由于渴望里面的温暖和光亮,受挫感激起了我的恼怒,明知门是锁了的,却非常孩子气地抓住把手摇着。出乎我的意料,它在我的手中转动了,但不是因为我的用力。门是从里面打开了,暗淡的光线中,我发觉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非常衰老、虚弱的小个子男人的脸。
“请进,先生。”他用一种温和而带点颤抖的声音说,以虚弱的脚步踏着地面,从我面前走开。
我简直无法描述这个地方发生的变化。我猜想一定是断电了,因为偌大一个黑洞洞的房间,仅仅在靠两支忽暗忽明的蜡烛照明。在摇曳的火光中,以前那些明亮的家具,此刻现出黑色的轮廓,朦朦胧胧地高耸着,显得神秘莫测,投射出怪异、几乎带有威胁感的阴影。炉火熄灭了,只剩一团发着微光的余烬,证明不久前它的生气勃勃。再没有其他证据,因为我从没体验过这样冷酷的气氛,用“让人发冷”来表达,都可笑又苍白无力了!回想起来,在街上反倒舒服些,至少那刺骨的寒冷让人清醒。从某种意义上说,现在商店的气氛和之前的明亮一样阴森。我有一种立刻离开的强烈意愿,但是周围的黑暗变得淡薄了,我看见那个老人在走来走去,忙着把蜡烛点亮。
“先生,我能让你看些什么吗?”他颤抖着声音说,他走过来,手中拿着细细的蜡烛。我现在能更清楚地看到他,他的外貌此刻给我一种难以言喻的印象。当我盯着他的时候,伦勃朗[伦勃朗(rembrandt,1606—1669),荷兰黄金时代的伟大画家,尤为擅长肖像画,讲究光影效果,有大量自画像传世。少年成名,半生潦倒。]从我脑中掠过,还有谁能搞懂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的奇怪阴影呢?“疲惫”这个词我们平常用得轻描淡写,此前我从来不知道它的真正含义,这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积劳成疾的疲倦!那双眼睛深深地嵌在那憔悴的脸上,就像是火熄灭了一样。颤抖和弯曲着的小身躯是那样虚弱无力!
“尘归尘,土归土。”这句话在我脑中徘徊不去。
你们可能还记得,在我第一次造访时,我因店堂的异常明净而吃惊,而如今给我留下的奇幻印象是,这老者本身就是一件存积物,在这样一个尘埃遍布的地方被发现是极正常的。看上去他几乎不比一团灰尘和蜘蛛网的混合物更牢固,轻轻一吹或轻轻一碰就可能散开。
多么奇异的一个老人,被两个看上去颇为富裕的姑娘雇用!我想,他可能是个老雇员,出于仁慈的缘故被继续聘用。
“先生,我能给你看些什么吗?”老人重复着。他的声音比扯破一张蜘蛛网稍响一点,但里面有一种奇怪、几乎是恳求的坚持,他用没有血色,然而却是充满渴望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我想离开,而且是马上。单单是接近这个可怜的老人就使我苦恼,使我沮丧万分。尽管如此,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谢谢,我四处看看。”我发现自己跟在他虚弱的身子后面,心不在焉地察看被他手中颤动着的烛光暂时照亮的物件。
只有他那双绒毡拖鞋的疲惫拖动声打破了寒冷中的寂静,让我有些心烦意乱。
“非常寒冷的夜晚。”我试探地说。
“冷,是吗?冷?是的,这天可以说是真的很冷。”他苍老的声音里全是波澜不惊的冷淡。
我想知道,这可怜的老头承受了多少年“对自己苦痛的无能为力”?
“你做这份工有很久了吧?”我问,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一张四柱床。
“很久,很久,有很久时间了。”他的回答轻得像是一声叹息,他说的时候,时间似乎不再是有关日、月、年的问题,而是一种疲倦的无限延展。突然,我开始讨厌这个老人的筋疲力尽和忧郁,它们像传染病,压得连我自己也不堪承受了。
“噢,天哪!那得多久了?”我尽量以快活的口吻说,又加了一句令人讨厌的俏皮话,“该拿养老金了吧?”
没有回答。在寂静中他慢慢走到店堂的另一边。
“这是件古雅之物。”我的向导说,一边把手探向一个摆放各种零星物品的架子,拿起一只模样丑陋的小青蛙,它似乎是用某种类似翡翠的材料做成的,我猜是皂石。它的怪异让我印象深刻。我从老者手中接过青蛙,这东西冰凉得出奇。
“很有趣,”我说,“多少钱?”
“先生,半克朗[英国旧制货币单位,1克朗=5先令。]。”老人轻声地说,抬头看了我一眼。再一次,他的声音和尘土飞扬的声音相比也清晰不了多少,但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奇怪的闪光。那是渴望吗?
“只要半克朗?就这些吗?我买了,”我说,“别费心包扎这老安东尼·罗利[安东尼·罗利(anthony rowley),出自英国一首老童谣“a frog he would a-wooing go”中的一只青蛙的名字。该处用以喻指青蛙。]了,我这就把它放到我口袋里。”
当我给老人硬币时,我无意中碰到他的手,几乎忍不住吃了一惊,我说过这只青蛙给我的感觉很冷,但是和他干燥的皮肤相比,青蛙的材料反倒显得温热了!我无法描述我第二次碰触到的寒冷。可怜的老头!我想,他不适合走来走去,不适合在这个孤独的地方。我真奇怪那两个看上去挺善良的姑娘怎么会让这样一个悲惨的老人勉为其难地工作。
“晚安。”我说。
“晚安,先生。谢谢,先生。”那虚弱苍老的声音颤抖着,他在我身后关上了门。
我转回身,面对着漫天大雪,我看见他那比影子坚实不了多少的身子,在烛光的映照中现出依稀的轮廓,他的脸贴在大块的玻璃格子上,当我跨步离开的时候,我想象他那疲惫而忍耐的双眼正从后面凝视着我。
不知怎么地,这个老人的影子在我脑中挥之不去。很久很久以后,当我躺在床上不能入睡,就会看见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面的皱纹纵横密布,两只大眼睛像是没有生命的星球,凝视着,凝视着我。在它们不变的凝视中,似乎饱含着诉求。因为这个老人,我被莫名其妙地搅得心神不宁。
甚至在我进入睡眠之后,梦中也尽是他的身影,反复出现。我想,是因为觉得他极度疲劳,所以我试图逼他休息——强迫他躺下。但是我刚成功地把他虚弱的身体放到在店里看到的那张四柱床上——只是现在它似乎更像一个坟墓,而不像一张床,锦缎的床单变成了披着草皮的泥地——他就从我手中挣脱开来,又继续在店堂里步履蹒跚地来回漫步。我继续追赶他,沿着一排排望不到头的稀奇古怪的家具,但他还是躲开了我。
现在,这家幽暗的商店似乎在没有尽头地延展,我融入一个没有阳光、没有空气的无限空间,最后,我被弄得精疲力竭,上气不接下气,瘫倒在那个四柱坟墓里。
就在第二天早晨,一个紧急的召唤使我离开了伦敦,在接下来一个星期的焦虑中,我把街角小店里的那幕情景弃之脑后了。被告知我父亲脱离危险后,我立刻返回了我沉闷的住所。我沮丧地把那些可怜的账单加起来,盘算着到哪里去找钱支付下季度的房租,然而一位老同学的来访给我带来了惊喜,那时他几乎是我在伦敦唯一的朋友。他受雇于一家最著名的商行,名叫“高雅艺术品贸易暨拍卖公司”。
交谈几分钟之后,他起身寻找火柴,我背对着他。我听到划火柴的刺耳的声音,接着是他烟斗里的平缓抽吸声,突然它们被一声惊叫打断。
“天哪,老兄!”他喊着,“你从哪里弄来这个?”
我转过头,看见他拿起不久前一个夜晚我买的那只有趣的小青蛙,我把它放在壁炉架上,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用放大镜仔细观察它,又把它放在煤气的喷嘴下,由于兴奋,他的手在颤抖。
“你从哪里弄到的?”他又问,“你有没有想过它是什么?”
我简略地把情况告诉他:我没有空着手离开那家商店,我花了半克朗买下这个青蛙。
“半克朗!老兄,我不敢保证,但我相信你得到了一件人们所说的吉祥物了。除非我看走了眼,这是一块夏朝的翡翠。如果真是这样,可是件珍稀之物。”
这番话对无知的我并没有多大的触动。
“你是说它很值钱?”
“值钱?哦!”他突然激动地说,“喂,你能把这件事交给我吗?我让我们公司来处理这件东西,他们会为你尽力做到最好,我应该是可以把它放在星期四的拍卖会上。”
我当然绝对信任我的朋友,我同意了。他虔诚地把青蛙包在棉绒中,匆匆走了。
星期五早上,我经历了人生最为震惊的时刻,可震惊不一定意味着是坏消息。
一点也不夸张,在打开那个放在我的凌乱早餐盘里的信封后,刹那间整个房子都旋转起来。信封里装着一份高雅艺术品贸易暨拍卖公司斯普恩克先生的结算清单:“拍卖夏朝翡翠,共得两千英镑,扣除百分之十佣金,支付额为一千八百英镑。”你看,叠得整整齐齐的是斯普恩克先生开给彼得·伍德的一千八百英镑的支票!前一段时间,我的财务陷入困境,是朋友的话燃起了我的希望,希望我偶然中买的东西有助于支付我下季度的房租——甚至是整年的房租——但我丝毫没有想到会是如此大的一笔数额。这是真的吗,会不会是一个可怕的玩笑?无疑,用一句老话来说,它太多了,多得令人难以置信!这绝不是那种靠自身力量能轻而易举碰到的事情。
我依然处于头重脚轻的眩晕中,我打电话给我朋友。他的声音和真诚的祝贺使我确信,我真的是交上了天大的好运,这既不是玩笑,也不是做梦。我,彼得·伍德,我,银行账户上目前透支了二十英镑,我,除了一百五十英镑的股份,别无任何证券,而现在,捏在我手中的这张纸可以兑换一千八百个金币!我坐下来思考,试图要想个明白,试图重新调整自己。从我交缠不清的计划、问题和情感中,一个事实清晰透明地浮现出来。显然,我不能利用那个可爱女孩的无知,也不能利用她那可怜的老看门人的疏忽——不论哪种行为都会受到谴责,我不能接受这飞来的横财,仅仅因为我偶然中侥幸用半克朗买下一件宝物。
毫无疑问,我必须返回至少一半的数额给我那些浑然不觉的施主,否则,我会觉得我几乎是抢劫了他们,犹如一个夜晚出没的盗贼对他们商店破门而入。我想起了她们快乐、坦诚的容貌。我要用我的奇妙消息让她们喜出望外,这太有意思了!我内心涌起一股奔往那家商店的强烈冲动,但我有迄今第一个法庭案件要处理,不得不去法院。我在斯普恩克先生的支票后面签了字,把它寄给我的银行经理,然后填写了一张我自己的九百英镑的支票,是给街角古玩店的。
等到我可以脱身离开法庭,已经很晚了,当我赶到那家店,看到打烊的告示甚感失望,但并不吃惊。即使那个老看门人在值班,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必要见他,因为我只是有事要找他的女主人。我决定推迟到第二天再来,正当我要匆匆转身回家的时候,正合我意,门打开了,那个老人站在门槛上,向黑暗中张望着。
“先生,我可以为您做什么?”
他的声音甚至比以前更奇怪。此刻我意识到我害怕重新遇到他,然而,我发现自己无法抗拒,竟不由自主地进去了。空气还是像我上次来时那样冷酷,我觉得自己实际上是在颤抖。几支蜡烛在燃烧,显然是刚刚点上的。借着它们幽暗的微光,我看见老人用疑惑的目光专注地盯着我。好一张脸啊!我并没有夸大它的古怪。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奇特、如此惊人的脸!难怪我会梦见他,我多么希望他没有把门打开。
“先生,有什么事我能效劳?”他颤抖着声音说。
“没事,谢谢。我来是因为那天你卖给我的那件东西,我发现它很值钱。请告诉你的女主人,明天我会来付给她一个合理的差价。”
当我说的时候,老人的脸上露出了最为灿烂的微笑。我用“微笑”这个词,是因为我找不出更好的词,可是,怎样来形容那种美好得难以定义的表情呢,它竟使这张饱经风霜的脸一下子焕发异彩?怯生生的胜利感,温和的快乐,热情的崇敬。我见证了怎么样的奥秘啊?它就像坚硬的冰霜融化在太阳的光芒下,又如悲痛在一些无可估量的拯救曙光中化为乌有!在我的人生中,我第一次对“祝福”这个词有了一些模糊的概念。
我无法描述我的感受。可以说,那个瞬间淹没了我,时间停止了,我开始感知到了无限的事物。
这时候,一座报时老钟即将敲响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我转过头看着这件奇妙而复杂的中世纪工艺品,它是一座纽伦堡落地大摆钟。从图案精致的钟面下方的凹型空间里,出现了一系列古色古香的小人,当一人敲钟时,其余人矜持地跳着小步舞出了迷宫。我的注意力被那美丽的景象吸引住了,直到最后渐渐回归了寂静,我才回过头来。
发现只有我一个人了,老人不见了。我惊异地觉得他该是离开了我,我开始环顾这偌大的屋子。够让人奇怪的,那火显示出意想不到的活力,我原以为它已经熄灭,现在又发出了快乐的光亮;但无论是火光还是烛光,都没有照出那个老看门人的踪迹。
“喂,喂……”我满腹狐疑地喊着。
没有回答。除了钟的敲打声和火的噼啪声,没有其他声音。我在这间大屋子里四处走动,甚至去查看我梦到过的那张硕大的四柱床。然后,我看见一个毗邻的小房间。我抓起一根蜡烛,急忙开始探索这个房间。在远的那头,我发现连着一个小走廊的旋转式楼梯。那个老人想必是退回到楼上他的小窝里去了。我会找出他。我一路摸索到楼梯脚,开始攀登,但梯级在我脚下嘎嘎作响,我意识到木头在碎裂。一阵冷风拂来,我的蜡烛熄灭了。蜘蛛网轻轻擦过我的脸。再走下去将更是不堪忍受,我止住了脚步。
毕竟,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让老人去躲藏吧!
我告诫自己,最好赶紧走。但是我返回主室时发现,这儿现在竟十分温暖宜人。究竟是什么让我觉得它有凶险的兆头呢?深感遗憾地离开了商店,我沮丧不已,我渴望再见到那张容光焕发的脸,多么奇异的老人!真是难以想象,我怎么会害怕他呢?
下个星期六,我可以直接去商店了。一路上我满心愉快,期待着那对感激的姐妹一定会对我大加欢迎。当叮叮当当的铃声宣告我开了门,两个姐妹正在忙着掸去她们货物上的灰尘,她们转过身看是谁这么早来光顾。让我意外的是她们面色和蔼地欠欠身子,但很随意,就像对一个普通的熟人。
由于我们之间这种童话般的纽带,我期待着一种不同寻常的问候方式。我猜想她们还没有听到这个消息,当我告诉她们我带了支票来时,我看出我的推测是对的。她们一脸茫然。
“支票?”
“是的,为了那天我买的青蛙。”
“青蛙?什么青蛙?我只记得你买了一个镀银铜盘。”
所以,她们什么也不知道,甚至不知道我第二次到她们店里来过!我慢慢地告诉了她们这整个故事。她们大为震惊,那个姐姐神情非常迷乱。
“但是我实在不明白!我实在不明白!”她重复着,“霍尔姆,那个老看门人,我们不在的时候,他甚至不该让任何人进来——更别说卖东西了。他只是在我们较早离开的傍晚过来守一下,待到警察开始夜间值勤就走了。我无法相信他会让你进来,也一直没告诉我们他还卖过什么东西给你,这太不可思议了!是什么时候?”
“我想,大约是六点钟吧。”
“他通常五点半离开,”那姑娘说,“但我想警察一定是晚到了。”
“昨天我来得要晚些。”
“你又来过?”她问。
我简洁地告诉她我的光顾以及留给看门人的口信。
“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她大声嚷道,“我一点也搞不懂,不过我们很快就会听到他的解释,我想现在他随时都会来。他每天早上来扫地。”
一想到又要见到这个令人注目的老人,我禁不住一阵激动。白天我看见他的样子会是什么样的呢?我还会看到他微笑吗?
“他非常老了,是吗?”我用试探的口吻说。
“老?是的,我想他是上了年纪,但这是很轻便的工作。他是一个很好、很诚实的人,我不能想象他会偷偷地做什么事情。我担心我们最近在编目方面有点懈怠,我不知道他是否为自己卖些零星东西。啊,不,我无法相信!顺便问一下,你还记得那只青蛙是放在哪里的吗?”
我指着那只架子,守门人就是从那上面拿下那件翡翠的。
“哦,是从那些零星物品中,那是几天前我没花什么钱买下的,我还没有分类和标价。我记不得青蛙了,发生了一件多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她拿起话筒。
“喂?喂?是的,我是威尔逊小姐。是的,霍尔姆太太,你说什么?”
她吃惊地停了几秒钟,然后又说:“死了?死了?但怎么会呢?为什么?噢,对不起!”
又说了几句话之后,她放回了话筒,转过脸对着我们,眼睛里充满泪水。
“唉,贝茜,”她对她的妹妹说,“可怜的霍尔姆死了。昨天他回家的时候抱怨感到疼痛,半夜里就死了——心脏衰竭。没人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唉,可怜的霍尔姆太太!她怎么办?我们必须马上去她那儿!”
这个女孩如此心烦意乱,我想我最好还是离开。
这个古怪的老人给我留下挥之不去的印象,以至于听到他突然死亡的消息时,我深为震撼。多么奇怪,除了他的太太,我应该是最后和他说话的人。无疑,正是我在的时候,他感到不舒服,这就是为什么他一句话也不说就突然离开的原因,难道当时他已经意识到死亡的降临?所以露出了可爱的、令人费解的微笑?超越所有理解力的宁静也是因此开始降临?
第二天,我告诉威尔逊小姐和她妹妹有关拍卖青蛙的所有细节,并送上我的支票。这时,我遭到了意想不到的反对,那对姐妹显得极不愿意接受这笔钱,她们说,那都是我的,再说她们也用不着它。
“你瞧,”威尔逊小姐解释,“我的父亲在这门生意上很有天分,简直就是一个天才。他赚了很多钱,当他年纪太大无法继续经营这家店时,我们继续让它开着,部分是出于感情的因素,部分是出于职业需求。但我们不需要获得任何利润。”
最后我说服她们接受了这笔钱,我说只要把它用在各种她们感兴趣的善事上就好了。当事情这样解决时,我心中甚感安慰。
奇异的翡翠青蛙事件成为联系我们的纽带,在我们友善的争论中我们变得非常友好。我经常顺道前去看望她们,很快,我开始对这种意气相投的友谊产生依赖。
我从来没有忘记那个老人留给我的印象,经常询问两姐妹这个可怜的看门人,但她们没有任何意愿告诉我什么,她们仅仅把他描述为一个“亲爱的老人”,他在她们的父亲手下做了很多很多年,自然,她们也不喜欢我询问他的遗孀。
一天晚上,我和那位姐姐在餐厅里喝茶,我随手拿起了一本照相簿,翻开它,我看见这个老人一张非常引人注目的照片。就在那里,他奇怪的、令人吃惊的面容在我眼底展现;但是显然,这张照片是我看到他之前很久以前拍的。那张脸是丰满的,也没有我记忆中的那种虚弱和极度疲倦的神情。但是多么动人的眼睛!这个人肯定有什么特别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
“老霍尔姆多美的一张照片!”我说。
“霍尔姆的照片?我想不会吧,让我看看。”
当我把翻开的照相簿递给她时,她的妹妹从开着的门朝里探望。
“我要去看电影了,”她大声说,“父亲来电话,说他几分钟后会过来看谢拉顿餐具柜。”
“好的,贝茜,我会在这里,很高兴听听父亲的意见。”威尔逊小姐说着从我手中把照相簿拿过去。
“我看不到老霍尔姆的任何照片。”她说。
我指着那一页的上端。
“那张吗?”她叫喊起来,“啊唷,那是我亲爱的父亲!”
“你父亲!”我喘着气说。
“是的,我想象不出还有比他们更不相像的人了。肯定是你看见霍尔姆的时候光线太暗!”
“是的,是的,确实非常暗。”我赶忙说。其实是在抓紧时间思考,我感到迷惑不解。光线再暗也不至于犯这种错误,我没有一刻怀疑过自己,我确认那个看门人和我手中拿着的这张照片是一致的。但这是一件多么惊人的、无法解释的事情!
她的父亲?他究竟为什么不让自己女儿知道他来了店里?他隐瞒把青蛙卖掉是出于什么动机?当他听到了青蛙的价值,为什么让两个女孩留下是霍尔姆——那个死了的看门人——卖掉它的印象。
他是因为羞于承认自己的疏忽?或者可能是女孩们从没告诉他这一买卖令人惊讶的后续发展?她们也许不想让他知道她们突然有了收益?难道我无意中卷入了什么奇怪的家庭阴谋之中?但不管遮遮掩掩的是谁,都不关我的事。我不想出卖任何人,我必须保持沉默。
妹妹说那父亲就要过来,他会认出我是他的顾客吗?如果这样,可能场面会很尴尬。
“这张脸真是光彩照人。”我小心地说。
“是吧,”她说,情绪快乐而热切,“如此睿智和坚强,你不认为吗?我记得拍这张照片的时候,那正是他信教之前。”姑娘说话的口气仿佛是在提到某种痛苦的疾病。
“他是突然变得很虔诚了吗?”
“是的,”她不情愿地回答,“可怜的父亲!他和牧师交了朋友,有了这样的改变,他再不是以前的他了。”
因为她的声音中断,我猜想她是认为她父亲的理智受了影响。也许这解释了整个事情?在我和他的两次偶然相遇中,他的精神和肉体都正处于恍惚状态中?
“是他的宗教信仰使他不快乐吗?”我壮着胆子问,因为我最急于做的,就是在我再次见到他之前弄清楚这个奇怪的人。
“是的,非常不快乐,”姑娘的眼中充满泪水,“你看……这是……”她犹豫着,然后看了我一眼又继续说,“真的没有理由不告诉你,我已经把你当作一个真正的朋友了。我那可怜的父亲开始认为他做了一些很错误的事情。他的良心不安。你记得我告诉过你他的非凡天分?嘿,他的财富实际是建立在三笔绝妙的生意上的。你瞧,他的运气和你那天在这里碰到的一模一样——这就是我告诉你的原因。这似乎是个奇怪的巧合。”
她停住了。
“请说下去。”我催促她。
“嗯,有三次不同的机会,让他花几先令买下价值不菲的珍品。只是不像你,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对他而言,拍卖它们带来的利润并不让他感到意外。也不像你,那时他没有想到有义务对那些无知地把自己财富扔掉的人作补偿。毕竟,大多数商人都不会,对吗?”她以辩护的口气问。“嗯,父亲变得越来越富有……多年之后他遇见了这个牧师,然后他似乎变得有点病态,他开始认为我们积累财富的方法其实不比偷盗好多少。他痛苦地责备自己,认为利用了这三个人的无知来攫取利益。令他心情沉重的是,对这每一宗生意,他都成功地发现了他称之为‘受害者’的最后下场。最不幸的是,三个客户全都死于贫困。这一发现使他痛苦不堪。其中两人死后没有留下孩子,因为找不到他们的任何亲属,所以我父亲无法补偿自己的过失。
“对于第三个人的儿子,我父亲追查到了美国,但他死在那里了,也没有留下亲属。所以可怜的父亲找不到补偿的办法,而他渴望做的就是补偿。他的失败折磨着他,死死地困扰着他,直到他那可怜的高贵头脑变得神志不清。随着宗教对他的影响日益增大,他脑中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一种规律性的痴迷。他会说:‘你自己能做的二等好事,就是给他人一个做好事的机会——给他一个途径。由于我们犯下的罪,基督被重新钉上十字架。因为我犯了三次罪,所以我必须以某种方式成为三个相应善举的起因,这才能弥补我自己的罪过。我没有别的办法来弥补我对基督犯下的罪,来弥补我所有的罪恶。’
“我们和他争论但徒劳无果,我们要他确信,他做的仅仅是几乎所有其他人都会做的,可没有用。‘其他人必须自己去裁判,我做了我知道错的事情。’他会悲叹。他的赎罪想法越来越坚定了,它变成了一种积极的宗教狂热!
“他决定找三个人,通过他们的善举,可以抵消他的所谓‘三桩罪行’给神带来的痛苦。他忙着寻找那些看上去不起眼的艺术品,他会开价仅几个先令。
“可怜的老父亲!我永远忘不了,当一天一个人带着一只先前花五先令买下的花瓶回来时,他是多么的快乐,因为这个人后来发现它值六百英镑,‘我想你一定是搞错了’,这个人说。正像你做的一样,祝福你!
“五年以后,一件同样的事情发生了,哦,他是如此的容光焕发。两项罪行抵消了,三分之二的赎罪成功了!
“然后是一年又一年让人厌烦的失望。‘我永远不会休息,我不能。不,永不,永不,除非我找到了第三个。’他常常这样说。”
说到这里姑娘开始哭泣。把手蒙在脸上,她轻声咕哝着:“噢,要是你早点来就好了!”
我听到叮叮当当的铃声。
“他肯定痛苦极了!”我说,“我太高兴我能有幸成为第三个人。他现在满意了吧?”
她把手从脸上放下来,眼睛盯着我。
我听到脚步声在走近。
“我非常高兴我将要再次见到他。”我说。
“见到他?”当脚步声到了近处时,她做出惊讶的反应。
“是的,我可以留下来见你父亲,是吗?我听你妹妹说他马上就会来这里。”
“啊,现在我明白了!”她惊叫着,“你是说贝茜的父亲!但贝茜和我只是同母异父姐妹,我可怜的父亲很多年以前就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