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拉尔德从来都不像许多人那样对教堂的钟声感到厌烦,但是那天晚上霍利黑文改变了他的看法,尽管他才刚刚到达这个城镇,他觉得钟声无疑让人心烦意乱。
他深知,刚娶了一个比他自己小二十四岁的姑娘,随即携手去度一个传统的蜜月是个冒险之举。菲里恩的爱有一种奇特的力量,使他们两人从原先的自我中走出来:对他而言,以前那种随遇而安、逍遥自在的生活方式,已经转变为要留住幸福的周密计划;而她,虽然曾经被认为是冷漠和爱挑剔的,但现在,只要和他在一起,她什么都答应。他曾经说过,如果他们在六月份结婚,代价就是十月之前不能度蜜月。他严肃地笑着解释说,如果他们谈恋爱的时间再长些,就会做出特殊的安排,然而他的事业由不得他,的确,这是真的;因为他的职业地位所具有的影响力,并不像他曾经使菲里恩相信的那样。毕竟,他们不可能有更长的恋爱期,因为他们在相遇的第一天就开始恋爱了,结婚的那天他们相处还不到六个星期。
“‘一个村庄’,”当他们在联轨站(它本身就够远的)乘上支线列车时,他引述一句话说,“‘据说足够长寿的人才可能有机会从那里到达利物浦街。’”现在,他已经能够拿年纪来开玩笑了,虽然他这样说的次数未免多了一些。
“谁说的?”
“伯特兰·罗素[伯特兰·罗素(bertrand russell,1872—1970),英国哲学家、数学家和逻辑学家。]。”
她那双嵌在小脸上的大眼睛注视着他。
“真的。”他报以微笑。
“我毫不怀疑。”她一直看着他。在这个迷人的时刻,车厢里的煤油灯充满了浪漫气息,他确定不了她是否在对他报以微笑。他任凭自己去猜想,吻了她。
列车员拉响了汽笛,他们在火车的隆隆声中进入黑暗。支线火车突然摇摇摆摆地离开了铁路主干线,菲里恩被颠得几乎从座位上跌下来。
“为什么这样平坦,我们却走得如此慢?”
“因为工程师像这样贴着山坡和山谷铺设铁路,而不是穿过它们或在上面筑堤而过。”他乐意能够告诉她这些。
“你怎么知道?杰拉尔德!你说你之前没有去过霍利黑文。”
“在东盎格利亚,大部分铁路都是这样的。”
“所以,即使它比较平坦,也走得很慢?”
“时间不那么重要。”
“我讨厌去一个匆匆忙忙赶时间的地方,也讨厌去你以前去过的地方,你不会因为那里的什么而想起我。”
杰拉尔德不太确定菲里恩的话是否准确地表达了她的意思,但她的想法使他轻松愉快起来。
霍利黑文火车站,几乎不可能是在城镇的辉煌时期建造的,因为那远在中世纪,但它依然隐含着比现今更强大的功能。站台长得足以停靠去伦敦的快车,虽然伦敦快车后来去了别的地方;候车室的建筑偶尔供外国皇族使用,会显得有些勉为其难。柱子上的油灯,宛如站立在栖木上的金刚鹦鹉,照亮了那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他的编号是二,和所有其他霍利黑文的本地人一样,看上去就像一个习惯了暴风雨的水手。
火车站站长和服务员(杰拉尔德认定他们是)看着他双手各提一个沉重的行李箱下了站台,菲里恩在旁边优雅地走着。杰拉尔德看见他们两人在相互交谈,谁也没来帮他,为了拿出车票,他不得不把箱子放下。其他旅客都已经走掉了。
“钟声旅馆在哪里?”
杰拉尔德是在一本旅行指南中找到这家旅馆的。这是书里唯一能找到的位于霍利黑文的旅馆。但是当杰拉尔德问了之后,没等到检票员回答,黑暗中就突然传来一阵真真实实的钟声,菲里恩紧紧抓住杰拉尔德的袖子。
杰拉尔德对这钟声不予理会,那位站长(如果他是的话)向他的同事转过身来说:“它们开始得早了。”
“提早总是有理由的。”另一个人说。
站长点点头,漠然地接过杰拉尔德的车票,放进他的上衣口袋。
“能告诉我怎样去钟声旅馆吗?”
车站站长的注意力回到他的身上:“你预订了房间?”
“是的。”
“今天夜里?”站长看上去对此抱有怀疑。
“当然。”
站长又看了看另一个人。
“是帕斯科家。”
“正是,”杰拉尔德说,“帕斯科,是那个名字。”
“我们不用‘钟声’这个名字,”站长解释,“但你在拉克街会找到它。你不会错过的。”
“谢谢。”
他们走进城镇,大钟开始有规律地发出它的隆隆巨响。
“多么窄的街道!”菲里恩说。
“它们沿袭了中世纪的城市道路,在河流淤塞之前,霍利黑文是英国最重要的港口之一。”
“这里的人都哪儿去了?”
虽然只有六点钟,这地方却显得荒无人迹。
“旅馆该往哪边走呢?”杰拉尔德重提这个问题。
“可怜的杰拉尔德,让我来帮你。”菲里恩把手放在他的手旁边,抓在紧靠着她的行李箱的提手上,但因为她比他矮大约十五英寸,所以几乎帮不上什么忙。他们可能已经走了不下四分之一英里的路。“你觉得我们没走错路吗?”
“我觉得多半不会,但没有人可以问。”
“一定是个早关门的日子。”
那音调单一而低沉的钟声响得更频繁了。
“他们为什么敲钟,是举行丧礼吗?”
“丧礼的话,时间晚了一点。”
她有些不安地看着他。
“反正现在不冷。”
“因为我们在东海岸,这里天气暖得出奇。”
“我不在乎这个。”
“我希望这钟声不要彻夜响个不停。”
她继续拉着行李箱。但不管怎样,他感觉两条胳膊就要脱离自己的身体了。“看!我们走过了。”
他们停下来,他回头看了看:“我们怎么可能走过?”
“嗯,我们是走过了。”
她说对了。他能看到在他们身后大约一百码的地方,一口装饰性的大钟挂在一座屋子伸出的托架上。
他们折回去,进入旅店。一个身穿海军蓝上衣和裙子的女人向他们走来,她的身材很好,但头发染成红色,脸上也涂了厚厚的脂粉。
“是班斯特德先生和太太吗?我是希尔达·帕斯科。我的丈夫是唐,他身体有点不适。”
杰拉尔德满腹狐疑,他的安排不应该是这样的。永远不要相信指南手册的推荐!造成这种麻烦,部分原因是菲里恩坚持要去他不熟悉的地方。“听到这消息,我深感遗憾。”他说。
“你知道男人生病时是什么样子吗?”帕斯科太太和善地对菲里恩说。
“很难想象,”菲里恩说,“太困难了。”
“我们谈论女人的时候总是很轻松。”
“是啊,”菲里恩说,“他怎么啦?”
“唐总是被他的老毛病缠着,”帕斯科太太说,然后又补充道,“是他的胃,唐还是孩子时,他的胃壁就有了问题。”
杰拉尔德打断她:“我想我们能否看看我们的房间?”
“不好意思,”帕斯科太太说,“先登个记好吗?”她拿出一本人造革封面剥落的破旧簿子。“只需写上姓名和住址。”她说,仿佛杰拉尔德会向她提供生平简历似的。
这是他第一次和菲里恩登记住宿旅馆,但经过那么长一段时间才做完登记后,他对这地方的信任一点也没有增加。
“我们这里十月总是很安静,”帕斯科太太评论道,抬起眼睛看着他。杰拉尔德注意到她的眼睛微微有些充血。“当然,有时酒吧除外。”
“我们喜欢在淡季过来。”菲里恩语带安慰地说。
“那倒是。”帕斯科太太说。
“这屋里只有我们吗?”杰拉尔德问。毕竟,这女人可能尽力了。
“除了肖特克罗夫特司令官,你们不会介意他,是吗?他是一个常客。”
“我相信我们不会。”菲里恩说。
“人们说要是少了肖特克罗夫特司令官,这屋子就不一样了。”
“明白了。”
“那钟声是怎么回事?”杰拉尔德问。撇开别的不说,它实在是太近了。
帕斯科太太把目光转向别处,他觉得她那脂粉堆积的脸看上去在躲闪。但她只说了声“练习”。
“你是说稍晚会有更多钟声?”
她点点头。“但不必在意,”她鼓励地说,“让我带你们去看房间。抱歉,没有侍者。”
在他们到达卧室之前,悠长的钟声又开始响了。
“这是你们最安静的房间吗?”杰拉尔德问,“这屋子的另一边呢?”
“这是屋子的另一边,圣古思拉克教堂就在那边。”她指着卧室的门外。
“亲爱的,”菲里恩说,她的手拉着杰拉尔德的手臂,“它们很快就会停的。他们只是练习。”
帕斯科太太什么也没说,她的表情表明她是那样一种人:她的友好有明确的限度,她很少会超越这个限度。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杰拉尔德犹豫着对菲里恩说。
“在霍利黑文,他们有自己的规矩。”帕斯科太太说。她那挑战性的低声调里,隐含着另外一层意思:如果杰拉尔德和菲里恩选择离开,他们完全可以请便。杰拉尔德根本无所谓:他觉得,要是他们还有别的地方可去,她的态度就会不同。这钟声令他不快,令他焦躁。
“这是一间漂亮的房间,”菲里恩说,“我喜欢四柱的床。”
“谢谢你,”杰拉尔德对帕斯科太太说,“什么时候用晚餐?”
“七点三十分。你们有时间先上吧台喝一杯。”
她走了。
“我们一定会的,”当门关上的时候,杰拉尔德说,“现在才刚过六点钟。”
“实际上,”菲里恩说,她正站在窗边,朝下看着街上,“我喜欢教堂的钟声。”
“那再好不过,”杰拉尔德说,“但在蜜月期,它们让人分心。”
“我不会的。”她断然地说。然后又说:“附近还是没有人。”
“估计他们都在酒吧里。”
“我什么也不想喝,我想去逛逛这个镇。”
“悉听尊便。但是你不把行李打开吗?”
“我会的,但不是马上。等看过海之后。”在她对杰拉尔德的迷恋中,这是多么微小的独立表现。
当他们走过休息室的时候,没有看见帕斯科太太在附近,旅馆里面也没有任何动静。
一走到门外,钟声似乎立刻在他们的头顶轰鸣和跳跃。
“就像勇士们在天空战斗。”菲里恩大声说。“你知道海在哪里?”她指了指他们先前往回走的方向。
“我猜是的,这条街的尽头像是什么也没有,那应该就是海了。”
“快,我们跑过去。”在他还没有想好之前她就开步跑了,接下来,他除了跟在她后面跑之外没有其他的选择,他希望那些百叶窗后面没有眼睛在窥视他们。
她停下来,举起双臂搂住他,她的头顶刚刚碰到他的下巴。他知道她这是一种无声的表示:他没有跟上她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情。
“难道不美吗?”
“海?”没有月亮,街的尽头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
“不仅仅是海。”
“除了大海什么都有。就是看不见海。”
“你能闻到它。”
“我根本听不到它。”
她松开她的拥抱,从他胸前仰起脸。“钟声的回音如此悠长,就好像有两个教堂。”
“我相信有更多,像这样的古镇总是这样。”突然,杰拉尔德被自己回答她的那句话所触动,他缩起身子,紧张地听。
“是的,”菲里恩高兴地喊叫,“这是另一个教堂。”
“不可能吧,”杰拉尔德说,“不会有两个教堂在同一个夜里练习敲钟。”
“我确信无疑。我左耳能听到一种钟声,而右耳听到的是另一种。”
他们依然没有看见一个人。稀疏的煤气灯把光射在石头码头的一些陈设上,码头很小,但经常使用。
“所有的居民一定都在敲钟。”杰拉尔德对自己的话感到气馁。
“这对他们是好事。”她拉着他的手,“让我们去海滩上看大海。”
他们走下一段曾经被海水吮吸、噬咬过的石阶,海滩和石阶一样,有很多石子,但更为凹凸不平。
“我们一直往前走,”菲里恩说,“直到我们看见海。”
如果是杰拉尔德一个人,他不会那么热心于大海。那些石头非常大,非常滑,而他的眼睛似乎还没有适应黑暗。
“你是对的,菲里恩,关于那气味。”
“地地道道的大海的气味。”
“正如你说的。”但他更愿把它视作腐烂杂草的刺鼻气味,他想象着走过它们一定是滑溜溜的。以前他从没闻到过这样浓烈的气味。
谈话是需要精力的,一直手挽着手向前走也不现实。
两人东拉西扯了一些话题,似乎消磨了很长一段时间,菲里恩又说:“杰拉尔德,这是哪里?没有海,这算什么海港?”
她继续向前走,但杰拉尔德却停住回头看。他本已觉得他们走得太远了,没想到远到这样的程度,这让他大为吃惊。黑暗无疑会迷惑人,但码头上的那几盏灯显得就像是在远远的地平线上。
远处微微发光的小颗粒仍然依稀可见,他转过身来寻找菲里恩,可几乎看不见她,也许他不在旁边时她走得更快。
“菲里恩!亲爱的!”
她出乎意料地报以一声刺耳的尖叫。
“菲里恩!”
她没有回答。
“菲里恩!”
接下来,她或多或少平静地说:“我吓了一跳。亲爱的,对不起。我踩在什么东西上了。”
他意识到这确实是一场恐慌,至少对他而言。
“你没事吧?”
“我想是的。”
他奋力向她走去:“气味比先前更加难闻了。”简直让他受不了。
“我想是我踩到的东西发出的,我的脚一踩下去,气味就跟着来了。”
“我从没闻到过这样的气味。”
“对不起,亲爱的,”她带着些许嘲弄的口气对他说,“我们离开吧。”
“我们回去吧,你觉得呢?”
“好吧,”菲里恩说,“但我必须提醒你,我非常失望。我觉得海滨的魅力就在于大海。”
他注意到当他们往回撤的时候,她将一只鞋的侧面在石头上擦着,好像想要弄干净它。
“我觉得这整个地方都令人失望,”他说,“我真的必须表示抱歉。我们可以去其他地方。”
“我喜欢那钟声。”她回答,谨慎地保留着自己的意见。
杰拉尔德不吭声。
“我不想去你以前去过的地方。”
钟声响彻荒凉而没有吸引力的海滨。现在,那声音似乎来自沿岸的每一个点。
“我猜,所有的教堂都在同一个晚上练习,为了同步完成。”杰拉尔德说。
“他们这样做,是为了要知道哪一个能敲得最响。”菲里恩说。
“当心别扭伤你的脚踝。”
当他们到达粗陋的小码头时,钟声是如此的喧闹,这表明菲里恩的想法完全正确。
咖啡室很低矮,因此杰拉尔德不得不低着头在一排粗大的横梁下面走过去。
“为什么要在‘咖啡室’呢?”菲里恩一边问,一边看着门上的字,“我看见一个通知,咖啡只在休息室供应。”
“这是‘小树林没有光’[“小树林没有光”( lucus a non lucendo),拉丁文短语,意为不合逻辑的现象或荒谬的推论。]原理。”
“这解释了所有的事情。我想知道我们坐在哪里。”只有一盏批量生产的仿古电灯在亮着。灯泡是为旅馆特制的,亮度很有限,几乎穿不透阴影。
“‘小树林没有光’原理被称为白黑原理。”
“根本不是,”黑暗中一个声音说,“相反,‘黑’这个词来自古老的词根,它的意思是‘变淡’。”
他们原以为这里只有他们,但此刻,他们看见一个小个子男人,独自坐在角落里一张没被照亮的桌子旁。黑暗中,他看上去像是一只猴子。
“我得认错了。”杰拉尔德说。
他们坐在灯下的桌子旁。
角落里的那个人又说话了。“你们究竟为什么来这儿?”
菲里恩有点害怕了,但杰拉尔德平静地回答:“我们在度假。我们喜欢在淡季出来。我猜你是肖特克罗夫特司令官吧?”
“不需要猜。”出乎意料地,司令官扭亮了靠他最近的仿古灯。他的桌上散乱地放着吃剩的晚餐。这使杰拉尔德突然意识到,他肯定是在听到他们走近咖啡室时把灯关了。“不管怎么着,我得走了。”
“我们来晚了吗?”菲里恩问,她总是充当一个缓和气氛的角色。
“没有,你们没有来晚,”司令官用一种深沉的、郁郁寡欢的声音说,“在其他人进来半小时前,我的膳食就准备好了,我不喜欢在别人面前吃东西。”他站起来,“所以,也许你们会原谅我。”
不用费心作回答,因为他迅速走出了咖啡室。只见他的白发剪得短短的,有一双悲哀的、眼皮沉重的眼睛,一张黄色的、布满皱纹的圆脸。
一秒钟以后,他的脑袋又重新出现在门边。
“钟响了。”他说,然后又消失了。
“有太多的人在敲钟,”杰拉尔德说,“真不知道我们还能做什么其他的。”
然而,咖啡室的铃发出一种像是火警的声音。
帕斯科太太出现了。她喝多了,看上去更糟糕了。
“在酒吧里没看见你们。”
“一定是在人群里把我们看漏了。”杰拉尔德和颜悦色地说。
“人群?”帕斯科太太醉醺醺地问。然后,困难地停顿了一会儿之后,她递给他们一份手写的菜单。
他们点了餐;帕斯科太太自始至终都在为他们服务。在用餐过程中,杰拉尔德有些担心,生怕她的不适还会加重,然而她的头脑不清就像她的亲切友好,似乎有一条精准而明确的界限。
“总的来说,还是食物更差一点。”快吃完的时候,杰拉尔德评论说,值得庆幸的是,有些方面还说得过去,“量不太多,不过至少饭菜是热的。”
当菲里恩把这解释为对厨师的赞美时,帕斯科太太说:“都是我自己做的,虽然我不该这么自夸。”
杰拉尔德真的感到诧异,她竟能在如此酩酊大醉中下厨。也许,他惊恐地想,她之前一直是在这种状态下做饭的。
“休息室里有咖啡供应。”帕斯科太太说。
他们离开了咖啡室。在休息室的一个角落有一个屏风,上面画着伊丽莎白时代的迷人女士,穿的服饰带有轮状皱领和裙撑。只见一双黑色的小靴子从屏风后面伸出来,菲里恩用肘轻轻推了推杰拉尔德,指着它们。杰拉尔德点点头。他们觉得他们不得不局限于谈论些无聊的事情。
旅馆很老旧,它的墙壁非常厚。在空荡荡的休息室里,钟声的喧响阻止不了谈话被偷听,但它依然在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传来,好像这旅馆是一座四周遭受大炮围攻的要塞。
喝了第二杯咖啡之后,杰拉尔德突然说他无法再忍受了。
“亲爱的,这对我们没有任何伤害,我觉得相当舒服。”菲里恩坐在靠背倾斜、有土色仿天鹅绒长坐垫的木椅上,对着火伸出她漂亮的双腿。
“镇上的每个教堂想必都在鸣钟,已持续了两个半小时,好像从没有好好停过。”
“我们听不出有停,因为所有的钟都在响。我觉得他们是在鸣钟欢迎我们,这太好了。”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他们没有再说什么。杰拉尔德渐渐意识到他们得开始他们的度假程序。
“我给你弄点喝的,要些什么呢?”
“随你便,什么都行。”火光在菲里恩身上激起了女性特有的愉悦,她沉浸其中,甚为享受。
杰拉尔德没有注意到这些,他说:“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他们非要把这地方弄得像个暖房。等我回来,我们坐到其他地方去。”
“亲爱的,男人穿衣太多。”菲里恩懒洋洋地说。
和杰拉尔德料想中的不同,他发现休息室的吧台像旅馆和镇上其他地方一样空空无人,甚至连一个倒酒的人都没有。
杰拉尔德有点性急地敲响了放在柜台上的一口铜钟,它发出尖锐的响声,犹如鸣枪。
帕斯科太太出现在架子中间的一扇门前,她脱掉了外套,化的妆也开始在剥落。
“请来一杯法国白兰地,双份的量。再来一杯莳萝利口酒。”
帕斯科太太的手抖得很厉害,所以她无法把白兰地酒瓶的软木塞拔出来。
“让我来。”杰拉尔德把一只手臂伸过吧台。
帕斯科太太用困倦无神的眼睛看着他:“好的,但得我来倒。”
杰拉尔德取出了软木塞,然后把酒瓶交还给她。帕斯科太太往一个球形大酒杯里倒了酒,远没到应有的量。
祸事接踵而来,帕斯科太太因无法把酒瓶放回它所在的高架上,就把它放在一个齐腰高的窗台上。然后,在伸手去拿莳萝利口酒时,把这个还有四分之三白兰地的酒瓶扫落到瓷砖地面上。顿时,白兰地的酒气从吧台后面飘逸过来,使闷热的空气变得雾蒙蒙的。
在帕斯科太太进来的那扇门口,一个男子从里面的房间现身。虽然他还很年轻,但脸色发紫,显得肥胖,穿着背带裤,上衣没领子。一缕缕沙土色的头发装饰在宽阔的红色头皮上。浑身的酒气,仿佛是从一个腐烂的葫芦里渗出来的。杰拉尔德认定这就是唐。
这个人因为喝得太多以致不能清楚地说话,他站在门口,用两只通红的手抓住窗台,在挣扎中用恶狠狠的话咒骂他的妻子。
“多少钱?”杰拉尔德对帕斯科太太说。要想品尝莳萝利口酒似乎是不可能了。旅馆里一定还有其他吧台。
“三先令六便士。”帕斯科太太说,口齿很清楚,但是杰拉尔德看见她快要哭出来了。
他付了确切的金额。她转过身背对着他,轻轻地按动收银机。当她转回身时,踩到一片酒瓶的碎片,他听到了碎玻璃被碾压的声音。杰拉尔德从眼角瞄了一眼她的丈夫,这个颓丧的、嘴巴松弛的人让他感到震惊,有些东西打动了他。
“很抱歉出了这样的意外。”他对帕斯科太太说。他一只手拿着酒杯,正准备走。
帕斯科太太看着他,绝望的泪水慢慢从脸上淌了下来,但现在她像是非常清醒。“班斯特德先生,”她用单调而匆促的声音说,“我可以来和你及你妻子一起坐在休息室吗?仅仅几分钟。”
“当然。”这肯定不是他想要的,他不知道吧台会变成什么样子,但他出乎意料地为她感到难过,他不可能拒绝她。
要走到吧台的活动门,帕斯克太太必须从丈夫身边经过。杰拉尔德看见她犹豫了片刻,然后她坚定和稳步地朝前走,眼睛直视着前方。如果她丈夫松开他的手,就会摔倒在地,但是当她经过他时,他吐出了一大口唾液。他的命中率实在太差,那唾液落到他自己的裤子旁边。杰拉尔德为帕斯科太太抬起了吧台的活动门,并退后,让她在他前面走出吧台。当杰拉尔德跟在帕斯特太太后面走的时候,他听到她丈夫在胡言乱语地嘟哝着,发泄别人理解不了的内心困扰。
“莳萝利口酒!”帕斯科太太说,走到门口她想起来了。
“千万别介意,”杰拉尔德说,“也许我能去另一家酒吧品尝?”
“今夜不行,都关门了,我最好还是回去。”
“不用了,我们会考虑喝点其他什么。”现在还不到九点钟,杰拉尔德想知道“售酒法”的相关规定。
休息室是另一番出人意料的场景。他们一走进去,帕斯科太太就停住步子,杰拉尔德的目光越过她的肩,看到两张仿皮扶手椅中间的场景。
菲里恩睡着了,她的头微微倒向一边,但嘴巴是闭着的,身体差不多优雅地放松着,所以现在看起来是她最最美丽的时候,杰拉尔德还觉得有点神秘的意味,就像米莱[约翰·艾佛雷特·米莱(john everett millais,1829—1896),英国画家,也是前拉斐尔派的创始人之一。]早期画的一个死去的女孩。
她的美丽气质似乎还吸引了肖特克罗夫特司令官,因为他正默默站在后面低头看着她,他的愁容也消失了。杰拉尔德注意到那张仿冒的伊丽莎白一世时代的屏风折叠起来了,露出一把印花棉布覆面的椅子,一本翻开的大部头书面朝下,放在坐垫上。
“为什么不加入我们呢?”杰拉尔德冒失地说。而司令官的脸上并没有不悦的表情。“能请你喝点什么吗?”
司令官没有回头,似乎说不出话来,然后用很低的声音说:“只短短一会儿。”
“好的,”杰拉尔德说,“坐吧。还有你,帕斯科太太。”帕斯科太太正在轻轻擦拭她的脸。杰拉尔德对司令官说:“喝点什么?”
“我什么也不喝。”司令官用同样的低声调咕哝着。杰拉尔德心想,如果菲里恩醒了,司令官就会离开。
“你呢?”杰拉尔德看看帕斯科太太,其实心中真的希望她会谢绝。
“不用了,谢谢。”她看了一眼司令官。显然,她没有料到他会在这里。
菲里恩还在熟睡,杰拉尔德也坐了下来。他喝着白兰地。用敬酒来营造浪漫的气氛是不可能的。
吧台上发生的事故让他忘记了钟声,而现在,当他们安静地围坐在熟睡的菲里恩周围,潮水般的声音再一次把他淹没。
“你千万别以为,”帕斯科太太说,“他总是这样的。”大家压低了声音说话,他们似乎全都有理由这么做。司令官又一次用忧郁的眼光凝视着菲里恩的美丽。
“当然不。”但这很难让他相信。
“有执照的生意对男人是很有诱惑力的。”
“想必很不容易。”
“真不该来这里,在南诺伍德我们很快乐。”
“旺季你们肯定生意特好。”
“仅仅两个月而已,”帕斯科太太苦涩地说,但仍然轻声轻气,“最多也就是两个半月,这个季节来的人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
“你们为什么离开南诺伍德?”
“因为唐的胃病。医生说海边的空气对他有好处。”
“我正想问,海是不是离这里好远好远?晚餐前我们在海滩走,但是一点也看不到海的踪影。”
在火的另一边,司令官把目光从菲里恩身上转开,看着杰拉尔德。
“我不知道,”帕斯科太太说,“我一年到头从来没有时间看海。”这是一个很平常的回答,但杰拉尔德觉得它没有揭示全部的真相。他注意到帕斯科太太不安地看了司令官一眼,他现在既没有看菲里恩,也没有看杰拉尔德,而是凝视着正在火里倒塌的余烬。
“现在我得继续我的工作了,”帕斯科太太继续说,“我只是待一会儿。”她直视着杰拉尔德的脸,“谢谢”,她说着站起来。
“请再坐一会儿,”杰拉尔德说,“等我妻子醒过来。”他说的时候,菲里恩微微动了动。
“我不能再待了。”帕斯科太太说,她的嘴唇露出了微笑。杰拉尔德注意到,所有的时候她都在用余光看着司令官,知道如果他不在这里,她会留下来。
最后,她走了。“我可能稍后来看你,道一声晚安。抱歉,水不是很热,也没有侍者。”
钟声没有减弱的迹象。
当帕斯科太太把门关上时,司令官开腔了。
“他曾经是个好人,可不要把他想歪了。”
“你是说帕斯科?”
司令官严肃地点点头。
“他不是我喜欢的那类人。”杰拉尔德说。
“获得过优异战功勋章和勋带,优异飞行十字勋章和勋带。”
“而如今就只有勋带了,为什么?”
“你听到她说了什么,那是谎言。他们不是因为海边的空气离开南诺伍德的。”
“我也这样想。”
“他遇上了麻烦,受到惩罚。他不懂人性,也全然不懂人性的堕落,他就是这种人。”
“真遗憾,”杰拉尔德说,“即便如此,这里也不见得是他的理想之所吧?”
“这是个最糟的地方,”司令官说,眼中晃动着一团暗色的火焰,“对他,对任何人。”
菲里恩在睡眠中又微微动了动:这一次更像痉挛性的,所以她几乎醒了。出于某种原因,两个男人保持静默无声,全都一动不动,直到她的呼吸再度平稳。而钟声敲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响,打破了屋内的寂静,仿佛这喧闹声把屋顶撕开了一个洞。
“这确实是个很嘈杂的地方。”杰拉尔德依然轻声说着。
“为什么你非得今天晚上来呢?”司令官同样压低了声音说,但情绪非常激烈。
“不是经常这样吧?”
“每年一次。”
“他们应该告诉我们。”
“他们通常不接受预订,他们没有权利接受。当帕斯科掌管的时候,从没这样做过。”
“我想帕斯科太太是觉得他们不能把生意拒之门外。”
“这不是一个该留给女人决定的问题。”
“想必没有太多选择吧?”
“本质上,女人永远是黑暗的生物。”
司令官的严肃和怨恨让杰拉尔德无以为对。
“我的妻子不在意钟声,”过了一会儿他说,“事实上她倒是非常喜欢它们。”司令官确实是在把一件令人讨厌的事情——尽管很严重——转变成了情节剧。
司令官转过身,盯着他。杰拉尔德想起司令官刚刚说过的话,在某种程度上,也把菲里恩置于迷失的一类。
“带她离开,老兄。”司令官说,口气轻蔑而凶狠。
“也许过一两天,”杰拉尔德说,态度礼貌而忍耐,“我承认我们对霍利黑文很失望。”
“就在现在,趁还有时间。此时此刻!”
司令官这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态度,很让他吃惊。
杰拉尔德在考虑。甚至这间装饰单调、家具平庸、空荡荡的休息室,似乎也是充满敌意的。“他们不可能通宵练习。”他说,但现在出于恐惧他的声音低了下来。
“练习!”司令官冷冷地用轻蔑的目光扫过这间过于温热的房间。
“那是什么?”
“他们在敲钟叫醒死人。”
烟道里一阵风的颤动,把已经烧得熊熊的火吹得更旺了。杰拉尔德的脸色唰地变得苍白。
“那是一个比喻吧。”他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出。
“在霍利黑文不是。”司令官的目光转回到了炉火上。
杰拉尔德看着菲里恩,她的呼吸不那么沉重了,而他的声音已经低得变成细细的絮语。“怎么啦?”
司令官几乎也是轻声细语:“没人能知道他们要敲多久,每年都不一样,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午夜之前你们应该没事,也许过一段时间之后,最后死者醒来,首先一两个,然后所有的。今天夜里甚至连海也退后了,你们自己也看到了。在这样的地方,每年总有几个淹死的,今年已有好几起了。但即使这样,也只是少数,他们大多数不是从水里来,而是从地里来,这并不是一种美的景象。”
“他们去哪里?”
“我从来没有跟他们去看个究竟,我还没有完全疯呢!”红色的火光映着司令官的眼睛。有一段长久的停顿。
“我不相信尸体会复活。”杰拉尔德说。随着时间推移,钟声越来越响。“尸体复活是不可能的。”
“还有什么复活是可能的?其他所有都只是推测,你甚至无法想象,没有人能够想象。”
杰拉尔德有二十年没有争辩过这个问题了。“那么,”他说,“你劝我离开,去哪里?”
“哪里都可以。”
“我没有车。”
“那么你们最好是步行。”
“和她一起?”他仅仅用目光表明他说的是菲里恩。
“她年轻且强壮。”司令官的话里含有一种凄凉的温情,“她比你要年轻二十岁,因此比你更宝贵二十年。”
“是的,”杰拉尔德说,“我赞同……你呢?你怎么办?”
“我住在这里有些时候了,我知道怎么做。”
“那么帕斯科呢?”
“他是个酒鬼。如果你酩酊大醉,就不会害怕世上的任何东西。优异战功勋章和勋带,优异飞行十字勋章和勋带。”
“但你不喝酒吗?”
“自从来到霍利黑文我就不喝酒了,我再也没有这种嗜好了。”
突然菲里恩坐直身子。“嘿。”她对司令官说。还没有完全清醒,接着又说:“多么有趣!钟声还在响。”
司令官站起来,他把目光移开。“我不想再多说什么。”他说,又对杰拉尔德说:“你还有时间。”他对菲里恩微微点了点头,走出了休息室。
“你还有时间做什么?”菲里恩问,一边伸着懒腰,“他想要你改变信仰?我确信他是一个再洗礼派教徒。”
“类似的事情。”杰拉尔德一边说,一边在绞尽脑汁。
“我们该上床了吧?抱歉,我太困了。”
“没有什么可道歉的。”
“或者我们该再去散一次步?这会使我清醒起来,再说,可能已经涨潮了。”
杰拉尔德多少有点鄙视自己的胆怯,更觉得无法向她解释为什么他们得立刻离开,没有交通工具和目的地,如果有必要还会步行整夜。他思忖着,即使只有他一个人,他也可能走不了。
“如果你困倦,倒可能是件好事。”
“亲爱的!”
“我是说因为这些钟声,天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停。”他这样说的时候,立刻感觉到有一阵新的恐惧向他袭来。
帕斯科太太在通往吧台的门口出现了,就在司令官离开的那扇门对面。她手上拿的托盘上,放了两个热气腾腾的玻璃杯,她看了一下四周,可能是为了确定司令官是不是真的走了。
“我想你们俩可能喜欢喝点睡前饮料。阿华田,里面加了一些东西。”
“谢谢,”菲里恩说,“我想不出更好的了。”
杰拉尔德把玻璃杯放在柳条桌上,迅速地喝完了他的白兰地。
帕斯科太太开始挪动椅子,拍打垫子,她看上去非常憔悴。
“司令官是一个再洗礼教派的教徒吗?”菲里恩转过头问。和杰拉尔德相比,她在开始喝热饮料时更为豪爽,她颇以此为傲。
正在拍垫子的帕斯科太太停了停:“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她说。
“是他留下的书。”菲里恩一边说,一边看着另一个方向。
帕斯科太太漫不经心地从休息室的那一头远远地瞥了一下书。
“我倒是很想知道他在读什么,”菲里恩继续说,“我想,是福克斯[约翰·福克斯(john foxe,1516—1587),英国传道师及宗教改革中最有影响力的作家,著有《殉道者名录》( the book of martyrs,或译《殉道史》《殉道者书》等)。]的《殉道者名录》吧。”一股不同寻常的小小锐气似乎进入她的体内。
但帕斯科太太知道答案。“总是那同一本书,”她轻蔑地说,“他只读一本书,名叫《十五场世界性的决战》。他来这里之后就一直读它,读完了,又会从头开始。”
“我该把它拿给他吗?”杰拉尔德说,这既不是出于礼貌,也不是因为喜欢,而是相当担心司令官回到休息室来:他在思考了几分钟之后,希望有机会再仔细询问一下。
“非常感谢,”帕斯科太太说,好像是解除了一个相同的担忧,“一号房间,在那套日本盔甲旁边。”她继续忽轻忽重地拍打着,这在神经紧张的杰拉尔德看来,她似乎在有意装得动作正常。
杰拉尔德拿起书上楼去。这本书的封面是真皮做的,书页的上端是镀金的——显然是一册赠本。在休息室外面,杰拉尔德看了一下扉页——是用很大的手写体书写的:
给我亲爱的儿子拉格兰,在他受到女王表彰之际。
父亲b.肖特克罗夫特少将赠
题词下面,用一个粗制的印章盖了个很难看的军徽。
那副日本盔甲隐藏在一个幽暗的角落里,就像杰拉尔德第一次看到司令官时,对方缩在一个黑暗处一样。头盔的阔边掩盖了头盔的黑色瞳孔,头盔上的小胡子逼真地竖起,这副盔甲俨然像是一个人,在守卫着身后的那扇门。这扇门上没有号码,但是,因为没有看见上面有其他标记,杰拉尔德认定这就是一号客房的门。不远的地方,在昏暗而空荡的走廊里有一扇窗,古色古香的窗框在喧嚣的钟声的冲击波中摇动。杰拉尔德急剧地敲门。
如果有回答,也会被钟声淹没,所以他再次敲门。敲第三次门时还是没有回答,他轻轻地打开了门。他真的必须知道,如果菲里恩——无疑还有他——不惜任何代价留在自己房间直到天亮,是否一切都会安好无恙,或者有可能这样。他屏住呼吸,朝房间里看。
没有灯光,但窗帘,即使有也已经被从单扇的窗口拉到边上,底下的那扇窗被强行向上推到了最高的位置。在一阵骚乱的声音中,在黑暗而虚空的地板上,只见司令官跪着,他那修剪不齐的白发在没有月亮的微光中显得朦胧,他的头靠在窗台上,就像是一个即将在断头台上被斩首的人。他用双手捂住脸,但微微朝向一边,所以杰拉尔德对他的表情产生了一种模糊的、扭曲的印象。有人可能会说是狂喜,但杰拉尔德觉得是极度的痛苦。这比任何尚未发生的事情更使他害怕。在房间里面,钟声就像一群咆哮着横冲直撞的狮子。
他站了很长的时候,陷于进退两难的境地。他判断不了司令官是否知道他在这里。司令官没有释放出直接的信号,但他不止一次对着杰拉尔德的方向扭动和颤抖着,就像一个不安的睡眠者被一个闯入者弄得更为焦虑。杰拉尔德是否应该留下这本书是个问题;他之所以决定把书送来,主要是因为想在不触怒司令官的情况下与之进一步接触。他蹑手蹑脚进入房间,轻轻把书放在一只一点也不显眼的木箱上,木箱搁在简朴的金属床架的脚边。房间里似乎没有别的家具。在门外,悬挂着的日本盔甲的手指碰触到了他的手腕。
他离开休息室其实没有多久,但是对又开始喝酒的帕斯科太太来说却是够长的。她丢下收拾好一半的房间,或者不如说是丢下一半凌乱的房间,正靠着壁炉上的饰架,猛喝着一大杯深色的威士忌。菲里恩还没有喝完她的阿华田。
“还有多久钟声才会停?”杰拉尔德一打开休息室的门就问。现在他已经下了决心,不论遇到什么,他们都必须走。应该以无法入睡做借口。
“我不认为帕斯科太太比我们知道得更多。”菲里恩说。
“你应该在接受我们的预订前,把这件年度大事告诉我们。”
帕斯科太太又喝了些威士忌,杰拉尔德怀疑它是未掺水的。“那个夜晚并不总是相同的。”她看着地板,嗓音嘶哑地说。
“我们不住了。”杰拉尔德粗暴地说。
“亲爱的!”菲里恩拉住他的手臂。
“把这交给我来办,菲里恩。”他又对帕斯科太太说,“当然,我们会付房钱。请帮我叫辆车。”
这时,帕斯科太太用冷酷的眼光盯着他,当他要求一辆车时,她发出了很短促的笑声。然后她的脸色变了,她尽力镇静下来,她说:“你用不着把司令官当作一回事,你知道。”
菲里恩飞快地看了她丈夫一眼。
帕斯科太太喝完了威士忌,把空玻璃杯砰的一声重重地放在塑料的壁炉饰架上。“没有人把司令官当一回事,”她说,“即使他最亲密、最亲爱的人都不会。”
“他有吗?”菲里恩问,“他似乎非常孤独和忧郁。”
“他是唐和我的福星。”她说,酒精使她变得有些语无伦次,但也丝毫掩盖不了她的敌意。
“我觉得他很有个性。”菲里恩说。
“个性,无疑还有更多的,”帕斯科太太说,“但他们仍然把他赶了出去。”
“发生了什么?”
“被开除,受军法审判,被摘下军徽,军刀被折成两半,鼓形弹匣被没收了,凡此种种。”
“可怜的老人。我相信这是一个误判。”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他。”
帕斯科太太看上去好像是等着杰拉尔德再给她一杯威士忌。
“这是他永远无法释怀的事情,”菲里恩一边说,一边沉思着,把双腿缩在身子下面,“难怪他这样古怪,如果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
“我要告诉你,这不是错误。”帕斯科太太语带傲慢地说。
“我们怎么可能知道?”
“你不能,但我能。没人比我更知道。”她立刻露出一副既好斗又凄惨兮兮的样子。
“如果你想收钱,”杰拉尔德大声说,他迫使自己插话,“开出你的账单。菲里恩,上楼去收拾东西。”要是没有在散步和用餐之间让她打开行李箱就好了。
菲里恩慢慢地舒展身体,然后站起来。她既没有收检行李和离开的意愿,也不打算争辩。“得有你的帮助,”她说,“如果我去整理行李的话。”
而在帕斯科太太身上出现了另一种变化,此刻她像是被吓坏了。“不要走,请不要走。现在不要走,已经太晚了。”
杰拉尔德面对着她。“为什么太晚了?”他尖锐地问。
帕斯科太太的脸色看上去比先前更苍白了。“你说你要一辆车,”她支支吾吾地说,“你太晚了。”她的声音逐渐轻了下来。
杰拉尔德拉着菲里恩的胳膊:“快点走吧。”
他们走到门口之前,帕斯科太太作了进一步的劝阻。“如果你们住下来,不会有事的。你们真的会没事的。”她平时有些刺耳的声音,在钟声的冲刷下变得非常虚弱。杰拉尔德观察到她从一个地方拿出了威士忌酒瓶,又把杯子倒满。
他挽着菲里恩,首先向那扇结实的大门走去。出乎他的意料,它既没有锁上,也没有拴住,手把只转半圈就开了。屋子外面的整个天空充满了钟声,天空,成了钟声的地狱。
他觉得,菲里恩的脸似乎还是第一次这样紧张和气馁。“他们让钟声响得太久了,”她说着拉紧他,“我希望他们停下来。”
门铰链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他犹豫地半掩着门,决定不了是要让门外的声音涌进来还是要挡住它们。突然,一个黑黑的、不成形的东西,似乎用胳膊在它头顶举着一件黑罩衣,它棱角分明,像是一只蝙蝠,掠过狭窄的、光线幽暗的街道,没有人听得见它飞过时的声音。这是他们俩第一次在霍利黑文的街上碰到这东西,幸亏只有他一个人看到,这让他大大松了口气。他用颤抖的手,重重地把门关上,发出尖锐的响声。
虽然他在休息室外面停留了一会儿,但是谁也不可能听到。这时他能够听到帕斯科太太在歇斯底里地哭泣,他再次庆幸菲里恩走在他前面一两步。上了楼,司令官的门就直对着他们:他们必须贴近日本盔甲走过去,进入它左边的走廊。
他们用钥匙打开了大弹簧锁,迅速进入自己的房间。
“哦,老天!”杰拉尔德喊着,倒在双人床上,“简直太闹了。”那天晚上他突然比任何时候都更害怕自己失言,这并不是第一次。
“确实是闹哄哄的,”菲里恩几乎是平静地说,“我们在房里不出去了。”
他无法弄清楚,她已经知道了多少,她猜测了多少,又想象了多少。从他嘴里露出任何带有启示性的话都是极其危险的。但他意识到她抵制他的力量,他没有与之抗争的底气。
她正看着窗外的主街。“我们可能会听到它们停。”她面带疲倦地道。
杰拉尔德现在害怕钟声停止更甚于害怕钟声继续。但是要它们一直响到天亮似乎是不可能的。
然后一个洪亮的钟声停住了,对于声音的明显减弱不可能有其他解释。
“你听!”菲里恩说。
杰拉尔德在床边坐直了身子。
几乎同时,那一串串钟声在突然间平息下来,很快,一个接一个地停住了,直到剩下那个最早开始的洪亮钟声。然后这单一的钟声逐渐由强到弱,独自不连贯地响了五、六、七次就停了下来,于是什么也没有了。
杰拉尔德的脑袋成了一个回声的洞穴,充斥着血液流动的噪声。
“哦,天哪,”菲里恩说着从窗口转过身,把双臂举过头顶,“让我们明天去其他地方。”她开始脱衣服。
他们比往常更快地上了床,拥抱着彼此。杰拉尔德尽量不朝窗子看,他俩也没有谁像平时那样建议打开窗子。
“这是四柱床,我们不该把床帘拉上吗?”菲里恩问,“真的舒服吗,在那些该死的钟声闹过之后?”
“我们会闷得难受。”
“睡四柱床的人,难道都会闷?”
“他们只在可能有人经过他们的房间时才拉上帘子。”
“亲爱的,你在发抖。我想我们应该拉上它们。”
“只需静静躺着,爱我。”
但他所有的神经都因沉默而绷紧。没有任何声音,无论是旅馆外面或里面,没有地板的嘎吱声,没有悄悄踱步的猫,没有目光冷漠的猫头鹰。当钟声停止的时候,他害怕看他的表;在他们能够离开霍利黑文之前,那表上显示黑夜时分的数字沉重地压在他的心上。司令官跪在黑暗的窗子前面的场景清楚地显现在他眼前,仿佛他们中间的镶板墙是用舞台纱做的;而他在街上看到的那个东西,以一种特有的方式在他的记忆中来回穿梭。
然后,热情之花在他心中绽开,花瓣一层层慢慢展开,就像魔术师的红花,它没有土壤、阳光、汁液,它在你的注视下成长。慵懒的柔情开始使这个发霉的房间充满了质感和芳香。透明的墙又变得不透明了,老人的预言仅仅是一种强迫症。街上现在肯定空空无人,眼睛被欺骗了。
不过,也许更确切地说,是爱的无穷魅力欺骗了他,特别是钟声停止以后的那段时间。突然,菲里恩紧紧向他靠拢,他听到外面大街上的脚步声,还有一个呼喊声。这是些很响的脚步声,甚至通过关闭的窗子,也能听出它们从远处过来,而那叫喊声有如街头传教士的一样疯狂、刺耳。
“死者复活了!”
即使是浓厚的乡村口音和带有情感的喉咙颤音,也无法扭曲或掩盖它的含义。起初,杰拉尔德躺着全神贯注地听,随着声音越来越大,他的注意力也越来越集中;然后他从床上一跃而起,跑到窗边。
一个结实的、四肢细长的男子,身穿水手的运动衫,正在街上跑着,跑到每盏路灯下都会清楚地显露一下外貌,而在路灯之间时就变成了摇晃的、多块状的幻影。当他喊出他那充满快乐的信息,他从一边穿到另一边,像是一个黑人,挥动着手臂。在灯光的映射下,杰拉尔德能够看见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是变了形的。
“死者复活了!”
在他后面,人们已经从家里走出来,从商店上面的房间里走出来,有男人、女人和儿童。他们大多数都穿戴整齐,一定是在寂静和黑暗中等待着这个叫喊声;但也有几个衣衫不整,穿着睡衣,或穿着慌忙中随意抓到手的衣服。有些人自发地组成了小组,手挽着手前进,像是在结束一场黑潭市的狂欢游行。更多是独自参与的,手臂在头顶上兴高采烈地挥舞着,就像第一个人那样。所有的人都在叫喊,一次又一次,没有凝聚的力量,也不和谐。“死者复活了!死者复活了!”
杰拉尔德意识到菲里恩站在他后面。
“司令官警告过我,”他断断续续地说,“我们应该离开。”
菲里恩摇摇头并拉着他的手臂。“没有地方去。”她说。但她的声音因恐惧而变得柔和,她的眼神茫然:“我想他们不会打扰我们。”
杰拉尔德飞快地拉上厚厚的长毛绒窗帘,让黑暗把他们和外面隔绝开来。“我们就待下去吧,”他说,恐惧中有点故作镇定,“不管发生什么。”
他慢慢摸到了开关那里,但是当他按下它的时候灯没有亮。“断电了,我们必须回到床上。”
“杰拉尔德!过来帮我。”他记起她在黑暗中是出奇脆弱的。他一路摸过去,领着她回到床上。
“不再有爱。”她悲哀而充满深情地说,她的牙齿在上下打战。
他用整个夜晚可能有的温柔吻了她的嘴唇。
“他们正朝大海走去。”她胆怯地说。
“我们还是想想其他事情。”
但声音还在不断增大,整个社区的人流似乎都涌到了街上,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同样可怕的话。
“你觉得我们能吗?”
“能,”杰拉尔德说,“只要坚持到明天。”
“他们不可能真的带来危险,”菲里恩说,“否则会被阻止。”
“是的,这当然。”
至此,必然的结果是人群把意志统一起来了,开始齐声高喊。他们就像是大声呼喊口号的鼓动者,或足球比赛中的聚众闹事者。但与此同时,喧闹声开始减弱,杰拉尔德怀疑整个地区的居民都在游行。
很快,一条游行路线就明显形成了。可以听见喧闹声从一处转到另一处。有时离得很近,以致杰拉尔德和菲里恩再一次被最初的恐慌所攫住。然后,又几乎消融了。也许是因为声音的音量有巨大的变化,所以杰拉尔德才相信那些大声的喊叫存在明显的停顿,它们周期性地被远处无序的欢呼声所替代。当然,喊叫的声音也似乎开始变化了,但他听不懂新的喊叫声,尽管他不情愿去听,但还是勉强听着。
“真是不可思议,多么令人害怕,”菲里恩说,“即使没有受到直接的威胁。无论如何,这该是证明了我们属于彼此,不管它是什么。”
在很多类似的谈话中,他们意见不一地讨论了这件事情。经验表明,这总比完全不讨论要好。
最后,他确信叫喊已经停止,人群现在唱起了歌。杰拉尔德从来没有听过这首歌,但根据它的唱法,他相信那是一首赞美诗或圣歌,配上了一种过时的流行曲调。人群再一次走近了,这一次很平稳,但奇怪的是,在无止境地缓缓而过。
“他们现在究竟在做什么?”黑暗中的杰拉尔德问道,他的神经绷得如此之紧,以致蹦出这样一个愚蠢的问题。
可以感觉到,人群已经完成了他们的行程,正在从海边返回主街。唱歌者似乎喘不过气来,情绪起伏波动,就像聚会中因为快乐的运动而疲惫不堪的孩子。其中有一股摩擦的、扭动的稳定潜流。时间在流逝,更多的时间过去了。
菲里恩说:“我相信他们在跳舞。”
她微微移动身体,好像想要去看。
“不,不要。”杰拉尔德说,猛地把她抓紧。
他们下面的一层传来一阵巨大的震动,大门被猛烈地撞开了。他们能够听到旅馆里一下子挤满了跺着脚、唱着歌的人群。
当欢乐的人群蜂拥而来,并冲冲撞撞地走进这座老屋的黑暗中时,到处都是砰砰的敲门声,家具被掀翻了,玻璃杯也被打碎,还有瓷器和伯明翰长柄黄铜暖床器也是。就在那一瞬之间,杰拉尔德听到日本盔甲坠落到木板上,菲里恩叫喊起来,然后一个强有力的肩膀,由于海水的冲刷而变得强健的肩膀,撞在镶板上,他们的门被撞开了。
生者和死者一起舞蹈。
此时,此地,此季节……
最后,杰拉尔德听出了这些话。
这首歌里的重音由于多次重复而被大大地减弱了。
舞蹈者手拉着手,走过灰色的幽暗走廊,摇摇晃晃地缓缓移步入房间,激动地、断断续续地唱着,欣喜若狂而又声嘶力竭。在闷热的黑暗中,他们摇摆着,踉踉跄跄,人越来越多,直到房间想必被挤得水泄不通了。
菲里恩再次尖叫起来:“气味,哦,天哪,气味。”
这是他们在海滩闻到的气味,在这挤满人的房间里,它不再仅仅是令人不快的,而是令人厌恶的,难以用言语表达。
菲里恩变得歇斯底里,完全失去了自我控制力,不仅在乱抓乱扯,还不停地发出尖叫。杰拉尔德试图稳住她,但是黑暗中,一个舞蹈者给了他重重一击,使菲里恩从他的胳膊中挣脱出来。顷刻之间,她似乎彻底消失了。
舞蹈者挤满每一个地方,他们的肢体旋转着,他们的肺里充满了歌曲的节奏。而对杰拉尔德来说,他甚至都无法叫出声来,他试图挣扎着去追菲里恩,但立即遭到一个粗壮肘部的猛击,翻落在地,跌入一个无形的、无数只脚在踩动的深渊。
但是,舞蹈者很快就走了,不仅从房间里,而且也像是从整座屋子里离开。尽管杰拉尔德饱受撞击和折磨之苦,但是,当一帮帮疯狂的人群出去重新结集时,他能听见街上又唱起了那首歌。在很长一段时间中,屋子里除了混乱、黑暗和腐败的气味,什么也没有。杰拉尔德感到如此不舒服,他不得不和昏迷作斗争,他不能思考,也不能动弹,尽管他极想恢复。
然后他挣扎着坐起来,把头放在被扯破的床单上。在一段不确定的时间里,他对任何事情毫无感知:最后他听见有脚步声从黑暗的过道走来。他的门被推开,司令官拿着一支点燃的蜡烛走了进来。他似乎没有注意蜡液的流动,已经有许多蜡凝结在他骨节突出的手上。
“她是安全的。但这并不归功于你。”
司令官冷冷地看着杰拉尔德狼狈不堪的模样。杰拉尔德想要站起来,他受到重创,头晕目眩,以致怀疑是不是脑震荡了。但是这个安慰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是多亏你?”
“她被抓过去,和其他人一起跳舞。”司令官的眼睛在烛光中闪烁。唱歌和舞蹈差不多已经停歇。
杰拉尔德除了坐到床上之外,什么也做不了。他的声音轻得模糊不清,好像不是从他身体中发出的。“他们是……他们有些是……?”
司令官对他的软弱比任何时候都更轻蔑。“她在两个人中间,他们各抓着她的一只手。”
杰拉尔德不敢看他。“你做了什么?”他用同样模糊的声音问。
“我做了我必须做的。但愿我很及时。”在做了可能是最小的停顿之后,他继续说,“你在楼下会找到她。”
“我很感激,说这话很傻,但其他能说什么呢?”
“你能够走吗?”
“我想我可以。”
“我会照着你下楼。”司令官的声调总是那样的坚定。
休息室里还有两支蜡烛在燃烧,菲里恩坐在它们中间喝着酒,穿的是女式束带外套,不是她自己的。帕斯科太太穿戴整齐,但眼睛却飘飘忽忽,在一片废墟中游荡。她似乎在继续先前没有完成的工作。
“亲爱的,瞧你!”菲里恩的话依然是歇斯底里的,但声音像平时那样温和。
杰拉尔德忘记了他的伤势和对脑震荡的忧心,把她拉进怀里。他们默默地拥抱了很久,然后他注视着她的眼睛。
“我在这里,”她说着把目光移开,“别担心。”
司令官已经不显形迹地悄然离开。
菲里恩站在那里喝完了酒,没有回应他的目光。杰拉尔德猜想那是帕斯科太太的一种调制品。
帕斯科太太工作的地方是如此幽暗,所以她的努力可能收效甚微,但她对她的客人没说什么,他们也没有搭理她。在门口,菲里恩出乎意料地脱下那件外套,把它扔在一把椅子上。她的睡衣被扯得破烂不堪,以致几乎是一丝不挂地站着。虽然光线幽暗,杰拉尔德注意到帕斯科太太用一种敌意的眼光看着菲里恩美丽的身体。
“我们可以拿一支蜡烛吗?”他说,正常的风范在他身上重新显现出来。
但帕斯科太太继续站在那里默默看着,他们为自己照明,经过一大片破碎的家具来到他们自己房间的废墟堆里。日本盔甲倒伏在地,司令官的房门关着,气味几乎消散了。
令人吃惊的是,到第二天早晨七点钟,许多恢复秩序的工作已经完成。但是周围似乎没有人,杰拉尔德和菲里恩不置一词就离开了。
在拉克街上,一个送奶工正在送牛奶,但杰拉尔德注意到他的手推车上显示的是另一个城镇的名字。然而,稍后他们在漫无目的的闲逛中遇到了一个小男孩,可能是本地人。他们走到车站路时,看见了一小块土地,上面已经有一些人手拿铁锹在默默地工作,这些人就像是一些黝黑的苍蝇,密集地叮在一块伤口上。在前一个夜晚的黑暗中,杰拉尔德和菲里恩没有发现这地方。一块木板上写着它的名称:“新市政公墓”。
在秋天早晨的柔和光照下,那些黑黝黝的、一言不发的劳动者的样子颇为可怕。但菲里恩好像并没有这种感觉,相反,她的脸颊变红了,她那柔软的嘴唇也变得更加撩人。
她似乎忘记了杰拉尔德,所以他得以仔细地观察了她好一会儿,这是昨晚以来的第一次。然后,她再一次进入神情自然、旁若无人的状态。就在刚才那一刻里,杰拉尔德意识到已经有什么东西把他们给分隔开了,对此,他们谁也不会提起,也永远忘怀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