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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流行的歌是罗伊·汉密尔顿[罗伊·汉密尔顿(roy hamilton,1929—1969),20世纪50至60年代美国流行音乐巨星,将古典音乐与黑人福音曲风结合从而开创灵魂曲风类别的第一人。]唱的《除了我谁都有个家》。我一直唱着这歌摇摆身子。在里弗赛德城的另一头,我上了公路,马上就搭到了顺风车。开车的是一对年轻夫妇,他们开去城外八公里处的一座机场,从那里我搭上了一位安静男子的车,几乎快跑到加州博蒙特镇了,就差八公里,但是在这双向双车道公路上很可能没有人会停下来载我,于是我只能在甜美得冒泡的空气中步行。在博蒙特镇,我吃了热狗、汉堡和一袋薯条,外加一大杯草莓奶昔,身边全是咯咯傻笑的高中孩子。然后,在镇子另一头,我搭上一个叫贾米的墨西哥人的车,他说他是下加利福尼亚州州长的儿子,墨西哥人,我没信这话。这人是个酒鬼,让我给他买红酒喝,可他只会开着车把红酒吐到窗外:他是个没精打采、悲伤无助的年轻人,有一双悲伤的眼睛,人很好但有点儿奇怪。他正在开往墨西卡利[墨西卡利(mexicali),墨西哥西北部墨美边境线上的一座城市,下加利福尼亚州的首府。],有点儿偏离我的路线,而且朝亚利桑那州的方向开得挺远,这对我而言已经不错了。

在加里西哥[加里西哥(calexico),加州南端美墨边境城市。],正值商业街上的圣诞采购期。街上有些美得不可思议的让人惊讶的墨西哥美人,她们一个比一个漂亮,以至于见到重新经过的最初几个时,我都会觉得她们不怎么样了。我站在那里看得目不暇接,吃着一支冰激凌蛋筒,等着贾米回来接我。他说他有件小事要办,办了就来接我,亲自把我送到墨西卡利,让我会会他的朋友。我的计划是在墨西哥吃一顿便宜的晚餐,当晚就继续向前走。贾米再没有出现过,那是当然的。我自己跨过了边境,过了大门立刻右转,以免踏上小贩街。到了一处工地上时,我对着泥土小便。但一个穿着制服、疯子似的墨西哥巡夜人觉得这是一个重大违法案件,说了我几句。我说“我不知道”,他说“你不认识警察吗”,就因为我在他看守的地盘尿尿,他就紧张得要叫警察。但后来我才知道,也对此感到悲伤,我浇灌的是他晚上坐下来生火的地方,因为那里堆着一堆木炭。因此我背着背包,沿着泥泞的街道温顺地走开了,心里感觉真的很抱歉,而他从背后阴郁地盯着我。

我爬上山坡,看到河底大片带着恶臭和淤泥的泥潭,还有一些糟糕的小道,上面有女人和驴子在黄昏中缓步前行。一个老墨西哥华人乞丐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们停下来聊了几句。我告诉他我会睡在那块平地上(我其实想的是在平地前的山脚下),他看上去被吓到了。作为一个聋哑人,他比画着表达出我那样做会被抢了包杀掉的。我突然意识到,他说得很对。我已经不在美国了。不管你在边境哪一边,不管你怎么胡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总是在水深火热之中。我在哪儿能找到一片安静的小树林冥想,在那里直到永远?在那个老头用手势给我讲了他的生活故事后,我挥挥手离开了,穿过平地和黄色水面上窄窄的板桥,走进墨西卡利可怜兮兮的泥土街。在那里,墨西哥人的热情欢快一向让我着迷。我喝了一锡碗可口的鹰嘴豆汤,里面有几个大蒜头和生洋葱。在边境时,我用二十五美分换了三张比索纸币和一大把分币。在这泥土街上的柜台吃饭时,我仔细观察了这条街、人、可怜的母狗,小酒吧、妓女、音乐,闲着在窄巷里摔跤的男人。街对面,有一个令人难忘的美发店,有一面光光的镜子贴在光光的墙上,有几把光光的椅子,有一个十七岁的美人满头发夹对着镜子做梦,身旁有一座头顶假发的半身石膏像。一个大个子的男人,留着小胡子,穿着一身北欧滑雪毛衣,在她身后剔着牙。一个小男孩坐在另一把镜前椅子上吃一只香蕉。门外的人行道上,一些小娃娃就像在电影院门口那样扎堆玩耍。我想:“哦,礼拜六下午的整个墨西卡利都在这儿了!哦,感谢你,主,在你繁殖力旺盛的子宫里那生生不息的万象为我找回了生活的热情。”我所有的泪水都没有白流,最后都起了作用。

我闲逛了一会儿。我从一位姑娘那里买了一根甜甜圈棍和两个橘子;在黄昏时,重新跨过那座桥,开心地走向边境大门。但在这里,我被三个烦人的美国警卫拦住,我的整个大背包被闷闷不乐地翻检了一遍。

“你在墨西哥买了什么?”

“什么也没买。”

他们不相信我。他们四下搜索。用手指拨弄我在博蒙特镇吃剩包起来的薯条、葡萄干、花生、胡萝卜,还有我确实会在路上吃的几罐猪肉和豆子、半条全麦面包,直到他们感到恶心了才放我走。那很搞笑,真的;他们本觉得会搜出一整包在锡那罗亚[锡那罗亚(sinaloa),墨西哥一州。]采购的鸦片,毫无疑问,或者在马萨特兰[马萨特兰(mazatlan),墨西哥一城市。]买的大麻,或者是在巴拿马买的海洛因。也许他们认为我是一路从巴拿马徒步过来的;他们搞不懂我。

我去了灰狗大巴站,买了一张去埃尔森特罗[埃尔森特罗(ei centro),美国加州东南角边境城市。]的公路短途车票。我推算自己能赶上亚利桑那州的午夜鬼魂,在同一晚抵达尤马,并在科罗拉多州的河床上睡下,那是我在很久以前就注意到的地方。但是实际情况是,在埃尔森特罗,我在货运站找了各种扒车角度,最后和一位把标语递给调车机车的货车司机聊上了:“拉链头上哪儿了?”

“那车不会过埃尔森特罗。”

我被自己的愚蠢惊到了。

“你只能赶货车去墨西哥,然后到尤马,可那时候他们会搜到你,把你踢下车,然后你就会蹲进墨西哥拘留所,兄弟。”

“我受够墨西哥了。谢谢。”于是我走到城里的大十字路口,汽车往往在那里向东开往尤马。我开始竖起大拇指。一个小时也没有碰上什么运气。突然,一辆大卡车在路边停下,下车的司机紧张不安地拿着行李。“你往东去吗?”我问道。

“很快,只要在墨西卡利待一会儿。你了解墨西哥吗?”

“在那儿住过好些年。”他打量了我一番。他是个老好人,一个胖乎乎、乐呵呵的中西部人。他有点儿喜欢我。

“今晚带我在墨西卡利转转怎样,然后我把你载到图森[图森(tucson),美国亚利桑那州南部城市。]去。”

“太棒了!”我们上了车,沿着我坐巴士来的路,直接开往墨西卡利。不过如果能到图森,这是值得的。我们在加利西哥停下时,是晚上十一点,很安静,然后开往墨西卡利。我带他避开塞满游客的下等夜店,领他到真正的墨西哥好酒吧,那里有一比索陪舞一次的姑娘、原味龙舌兰酒,还有很多很多乐子。那是盛大的一晚,他跳了舞,好好享用了这个晚上,和一位小姐合影留念,还喝了二十小杯龙舌兰。晚上的某个点,我们搭上了一位黑人,他大概是个什么基佬,但人特别好玩。他带我们去了一座仓库,随后当我们出来时,一个墨西哥条子没收了他的弹簧刀。

“这是这个月那帮王八蛋从我身上偷走的第三把刀了。”他说。

到了早上,博德里(卡车司机)和我带着蒙眬睡眼和宿醉回到车上。他一点儿也不浪费时间,直接往尤马开去。他没有回埃尔森特罗,而是在没有车、路况特好的98号公路上直接开了一百三十公里到格雷威尔斯,然后又继续开了一百六十公里。很快,我们就在去图森的路上了。我们在尤马城外稍微吃了点儿午餐,当时他说他饿了,很想吃块好牛排。“唯一的问题是,这些卡车停靠站没有大到够我吃的牛排。”

“好嘛,那你就在图森那些公路边的超市里找一家停下,我给你买块丁骨牛排,然后我们开到沙漠里,我来生一丛火给你烤一块你这辈子吃过的最好的牛排。”他不太相信,但我就是这样做了。车外,从罩在沙漠上的红彤彤的黄昏光色里可以辨出图森散发的灯光。他停下车,我用豆灌木枝点起一丛火,后来加进去一些大树枝和圆木。天黑了下来。当木炭烧热时,我试着把牛排放在火上烤,滴上一点儿油,但是油都烧了,我只好在新买的可爱锅盖上用牛排自身的油脂来煎这块牛排,然后把我的折叠刀递给他。他尝了尝,说:“嗯,哇哦,这的确是我吃过的最好的牛排。”

我还买了牛奶。我们只喝着牛奶吃牛排,那也是一顿蛋白质大餐。我们蹲在沙地里,身旁的公路上汽车不停蹿过我们那一小团篝火旁。“你从哪儿学的这些搞笑把戏?”他笑着说,“你知道嘴上说搞笑,可其实这些东西都挺他娘的合乎情理的。你看我现在开着辆重卡,在俄亥俄和洛杉矶之间来来回回,都快开死了,我赚的钱比你当流浪汉一辈子加起来都多,可你才是真正享受生活的那个人。不仅如此,你不用工作或者不用有很多钱就可以享受生活。你看,谁才是聪明人,你还是我?”他在俄亥俄有很不错的家,有老婆、女儿、圣诞树、两条狗、车库、草坪、割草机,但他一点儿也没法享受这些,因为他真的身不由己。这很悲伤,却是实话。这并不是说我是个比他更好的人,相反,他是个很棒的人。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他说:“好吧,我跟你说,要是我一路把你载到俄亥俄怎样?”

“哇哦,太棒了!那差不多就把我带回家了!我只要再往南去北卡罗来纳就可以了。”

“我一开始想到马克尔保险公司那些人就有点儿犹豫,你看如果他们抓到你,我就会丢了饭碗。”

“哦,该死……那不是很常见的事吧?”

“肯定是。不过我告诉你,在你给我做了牛排后,尽管这牛排是我付的钱,但你把它做出来了,现在又在沙里洗刷盘子,我只会跟他们讲把饭碗这回事塞进他们的屁眼里去吧,因为现在你成了我的朋友,而我有权让朋友搭一趟车。”

“好的,”我说,“我会祈祷我们不会被马克尔保险公司的人拦下来。”

“时机很好,因为今天是礼拜六,我们周二就能到俄亥俄州斯普林菲尔德城,如果我使劲跑这辆重卡的话,而这周末差不多他们都会休息。”

而他确实使劲开着这台重卡!从亚利桑那的沙漠开始,一路咆哮着开往新墨西哥。从拉斯克鲁塞斯抄近路一直开到阿拉莫戈多[拉斯克鲁塞斯(las cruces)、阿拉莫戈多(alamorgordo),两者都是美国新墨西哥州城市。],那是第一颗原子弹爆炸的地方。我在那里看到了奇怪的幻象。我们一路开过时,我看到阿拉莫戈多山顶的云朵,那仿佛印在天空的字:“这是一切存在的非可能性。”(那是个能产生奇怪幻觉的奇怪地方。)随后,他快速开过美丽的阿塔斯卡德罗印第安人的乡间,那些位于新墨西哥州美丽绿谷上坡的地方,密布松林和活似新英格兰那边的滚滚草坪,然后驶向俄克拉荷马州。黎明时,我们在亚利桑那州博伊城外小睡了一会儿(他睡在车里,我睡在冰冷的红色黏土地面的睡袋里,那里只有星星在头顶沉默地燃烧,还有远处的一只郊狼)。很快,他就开上了去阿肯色州的路,用一下午就开完了那段路,随后是密苏里州和圣路易斯市,最后在周一晚猛冲过伊利诺伊州和印第安纳州,开进总在下雪的俄亥俄州。各处的农舍窗户里都散发出可爱的圣诞灯光,让我满心愉悦。“哇哦,”我心想,“这一路快车直接从墨西卡利小姐温暖的臂弯开到了圣诞雪意中的俄亥俄。”他的仪表盘上有个收音机,一路上开得震天响。我们没有说太多话,他只会时不时吼一嗓子,说个段子。他的嗓门响到能刺穿我的耳膜(左边那只),震得我生疼,逼得我从座位上跳开半米。他真的很棒。我们一路上也吃了很多顿美餐,都在那些个他口中有名的卡车休息站,我们在俄克拉荷马一站吃的烤猪好吃到像是我妈妈亲自下厨做的。我们吃了又吃,吃了又吃,但他总是会饿,实际上我也是。现在已近深冬,田地里弥漫着圣诞气息,而那些食物真的都很棒。

在密苏里州独立城,我们唯一一次停下来,开了个房间睡觉。那家旅馆一间房要五美元,简直是抢劫,不过他需要好好睡一觉,而我也没法在零度以下的卡车里等着。我早晨醒来时,已是周一。我望出窗外,看到所有那些心怀渴求的年轻人穿着西装去保险公司上班,期冀有一天能成为哈里·杜鲁门[哈里·杜鲁门(harry truman,1884—1972),第33任美国总统,继任“二战”中于任上去世的罗斯福总统。]。到了周二清晨,在俄亥俄州斯普林菲尔德市中心,在阵阵寒潮中,他放我下车。我们有点儿伤感地道了别。

我去了一家午餐厅,喝了茶,盘点了自己的账目,然后去了一家旅馆,睡了筋疲力竭的一觉。然后我买了张去落基山市[落基山市(rocky mount),美国北卡罗来纳州一城市。]的大巴票,因为在深冬的山间,肯定没法顺着蓝色山脊之类的地方搭顺风车从俄亥俄走到北卡罗来纳。不过坐了大巴后,我又失去了耐心,决定还是搭车走,便让大巴在城郊停下,走回大巴站去退票。他们不给我退钱。我这一疯狂的急躁带来的后果就是,我还得等八小时才会有下一班开往西弗吉尼亚查尔斯顿市的慢车。我开始在斯普林菲尔德城外等顺风车,盘算着说不定在沿路下一站可以搭上大巴,那样也很好玩。但在冰冻的黄昏站在阴沉沉的乡村路上,我手脚冻得冰凉。有一程很棒的顺风车把我带到一个小镇,我只能在窄小的电话局(也被当作车站)等着,直到我的巴士抵达。随后是一段拥挤的巴士之旅,一整晚都缓慢地开在山路上,到了黎明,开始了往蓝色山脊的艰苦爬坡,一路是美丽的雪中乡间树林。然后是一整天的开开停停,开开停停,下了山,进了芒特艾里市[芒特艾里市(mount airy),美国北卡罗来纳州一座城市。],终于在历经无尽长路后,到了罗利市[罗利市(raleigh),美国北卡罗来纳州首府。]。我在那儿换了辆区间车,我让司机在乡间小路上把我放下,好让我走过五公里的松林,回到我妈妈位于大伊森伯格树林里的房子。那实际上是落基山脉外围的一处乡间岔路。

大约晚上八点,他把我放下车。我在默然冰冻的月下,在卡罗来纳的路上走了五公里,看着头顶飞过的喷气式飞机,它的尾气喷过月面,把那雪色的圆一切两半。在圣诞节的雪中回到东部真的很美妙:偶尔闪现的农舍灯光,安静的树林,长着松树的荒地是如此赤裸、阴郁,而铁轨伸入灰蓝树林,通向我的梦中。

晚上九点,我大踏步穿过母亲的院子。她在铺着白瓷砖的厨房下水池旁洗着她的碗碟,隐隐透出一心幽怨等着我(我迟到了),担心我永远赶不到。也许她在心里想着:“可怜的雷蒙德,为啥总是要搭顺风车,把我担心死,为什么他就不能和别人一样?”站在冷冷的院子看着她时,我心里想到了贾菲:“他为什么总是对白瓷砖下水池那么不感冒,还管它叫‘厨房机器’?不管是不是像达摩流浪者那样生活,人们总是会有善心的。同情心就是菩萨之心。”房子背后是一片松林,我会在那里用一整个冬天和春天在树下打坐冥想,寻找万事万物的真义。我很开心。我沿着房子走了一圈,看着窗子里的圣诞树。路上三十米开外的两间乡村小店成了荒野树木虚空中一处温暖的景象。我走到狗屋,发现老鲍勃在冷夜里抽气颤抖。看到我它高兴地低声呜咽。我给它解了绳,它大叫着四处蹦跳,和我一起进了屋子。我在温暖的厨房里拥抱了母亲和妹妹。妹夫从客厅走来向我致意,还有我的小外甥卢也是。我又回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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