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濑忠隆老师:
我不知该从何写起。我现在的心情相当复杂,估计写不出多么顺畅的文字。我想,老师肯定好奇那天我为什么会突然从现场消失,而且也对我和奈良林社长之间的谈话不知所云吧。
当时,奈良林社长——之后还是都写成奈良林保——称我是“海野君”,老师听到后想必心生疑窦。其实,浜中是我的母姓,我父亲名叫海野龙夫,就是在北海道网走监狱服刑十二年的宇美辰丸的船长。父亲因被控谋杀轮机长白石忠助而度过了十二年的幽闭生活。十年前,父亲在故乡德岛逝世。
奈良林保是宇美辰丸的船主。老师似乎认为奈良林是在网走监狱服刑的船长,但实际上,先父才是船长。那艘在纪淡海峡发生凶杀案的船上,奈良林储藏了触犯法律的物资,伪装成高知海产的样子,其实是战时的违禁物品。他靠此大发横财。船从盐釜出航,卸货也在盐釜,然后运往东京销售。选择从本州东北运到东京的路线,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父亲多次帮奈良林运货。表面上,船的目的地是高知,实际上却是九州。通过土佐之外的海域,穿过丰予海峡,到北九州的某地装货。货物包装得严严实实,巧妙地伪装成其他物品,父亲很长时间都未察觉。直到多次送货之后,父亲才意识到其中或有玄机。
奈良林收买了轮机长白石忠助作他的帮手。船不大,白石在船上同时兼任事务长。听闻父亲隐隐察觉他的秘密,奈良林庆幸于父亲尚且知之甚少,于是心生歹计——杀死轮机长,然后将罪行转嫁给父亲。另一方面,白石轮机长熟悉内情,奈良林必须将其除去,以免自己暴露。
这起罪行发生在纪淡海峡友岛外的海域,刚好就在东京135度线上。奈良林很清楚这一点。
杀死轮机长并纵火焚船的,是被奈良林收买的三名船员。案发后,他们到仙台警察署,一致控告船长杀害了轮机长。这些供述都是奈良林事前教他们的,而且奈良林在受到警方讯问时作伪证说,海野船长一直以来就同白石轮机长关系恶劣。
当时正值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夕,时局动荡不安。警察逮捕了父亲,法院也采信了船员的证词,最终父亲蒙冤入狱。父亲全力反抗,说出了船主奈良林的秘密。但父亲对事实只有模糊肤浅的了解,而奈良林早已将犯罪证据抹除干净,法院自然没有采信父亲的话。
父亲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成为替罪羊完全是奈良林一手策划的,反而对手下船员的卑劣行径痛恨至极。但是,在网走监狱服刑期间,他昼思夜想,考虑到审判时正是奈良林的证词陷自己于不利境地,他开始将怀疑的矛头指向奈良林。
昭和二十八年,父亲刑满释放,战争也已结束,但常年在苦寒之地的牢狱生活严重损坏了他的健康,让他形同废人。父亲总在抗辩自己无罪,所以连模范囚犯都没评上,更别说得到假释的机会了。父亲回家后,不久便郁郁而终。临死前,父亲将总算长大成人的我叫到病榻前,倾吐心中的怨恨,嘱咐我一定要查明真相,为父报仇。
父亲死后,我改姓母姓浜中,从奈良林身边的人入手,多方打探,终于查到部分真相。我之前告诉老师,自己假装去盐釜和网走,实际上是去海上保安厅调查。其实,这一调查早在一年前就完成了。
我绞尽脑汁思考如何向奈良林复仇。普通的方法太简单,我打算另谋他策。奈良林凭借秘密贸易赚取的资本,在战后大做黑市生意,积累了巨额金钱。他出于爱好创办了《草枕》杂志,我在报纸上看到招聘编辑的广告,便前去应聘。我已改姓浜中,奈良林没有发觉我是海野船长的儿子。
我也调查了杀害白石轮机长的船员的行踪,但他们几乎都死了,只留下两名遗孤,其中之一就是二宫健一——这点后面再详细说明——另一名是主编武田健策。他的父亲曾帮助奈良林,诬陷我父亲是杀害白石轮机长的凶手。因为武田是文学青年,奈良林便在三年前创办天地社后不久,将武田从别的出版社重金聘请过来,委任他做新杂志《草枕》的主编。奈良林很少这样大发慈悲,报恩于故人之子。但武田主编对此浑然不察,心安理得地在奈良林手下工作。
我顺利进入《草枕》杂志当编辑后,就开始筹划如何让奈良林和武田主编一点点嗅出那桩案子的味道。与其一下子杀掉他们,不如让他们知道还有第三者了解他们的秘密,从而陷入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怖之中。
老师您也发现,北纬35度线和穿过纪淡海峡的东经135度线都拥有35这个数字,而且海事相关人员对经纬度十分敏感。于是,我打算在这上面做文章。
带老师去北纬35度线上的名胜古迹旅行,其实是我的提议。我装出谦虚的模样,央求武田主编,对外——尤其是对奈良林社长和伊濑老师——不要说这是我的主意,而要强调是编辑部全体商定的结果。武田答应了。抛开老师不论,倘若奈良林知道策划出自我手,就会立刻对我生疑。武田是个厚道的人,信守了承诺。第一篇游记刊登后,奈良林没有觉察我们去过的地点都在北纬35度线上。但在阅读第二篇稿子的校样时,奈良林发现浦岛、羽衣传说都符合“滞留说”,再联系木津温泉山中出土的船板,以及京都岚山松尾神社的匾额,他渐渐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船板上的“第二海龙丸”明显故意转写自“宇美辰丸”。而去松尾神社捐赠匾额的女子是我的一位女性朋友,目的是让老师错以为她就是照千代。
我也有失算的地方,那就是大仁的坂口美真子。我没想到会突然冒出这么个计算狂。
我后来才想起,老师说过,坂口美真子第一次去老师家,在即将回去时称自己要去见一个“重要人物”。这个“重要人物”就是奈良林。在去老师家前四五天,她从《草枕》杂志的版权页上发现出版人是奈良林,于是直接写信询问。不去找同时出现在版权页上的编辑局长榎本庄次,直接就给社长写信,然后去作者家问了同样的问题,这都不是常人能做出的举动。奈良林会在杂志印刷之前阅读“探寻偏僻之地传说之旅”的校样,其实就是由于坂口美真子的这封信。
给奈良林写信后,坂口美真子从大仁来东京拜访老师。此前,她多半给天地社打了电话,询问老师的住所,还说想跟社长通话。社长不是经常来出版社,但接线员受不了她的纠缠,只好将社长家的电话号码告诉她。这并非我的想象。我后来向出版社的接线员确认,的确有女性打来过类似的电话,而且最后得到了社长家的电话号码。
奈良林社长与她通过电话后,同她在某家咖啡店里单独会面。听了这位“计算狂”的一番解释,奈良林这才意识到,在他的杂志上,有人通过北纬35度线和东经135度线向他发出了无声的威胁。奈良林与美真子商定,二十四日再见一面。这发生在她第一次来拜访老师那天。奈良林叮嘱坂口美真子绝不能将同自己会面的事说出去,所以她在老师面前没有提到奈良林社长。在她眼中,社长位高权重,所以称他是“重要人物”。这一表述与其低下的智力相称,却让老师误认为那是指她的恋人。无论是谁,听到女性称呼某人“重要”,十有八九都会觉得是在说情郎。
不过,说到误解,奈良林也有。他错误地认为,策划“探寻偏僻之地传说之旅”的是武田主编。隐藏在这一策划中的北纬35度线和东经135度线的奥妙,同案发时宇美辰丸的位置有莫大的关系,而白石就是在宇美辰丸上遇害的。
奈良林也为此质问过武田主编。然而,厚道的武田为了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回答说是编辑全体的策划,最后由他拍板,他为此承担全部责任。这种说法站不住脚,因为实际上主谋是我。
武田的回答模棱两可,奈良林认定他就是提出策划的人。奈良林又进一步追问,武田供出了我的名字,还解释说,浜中为人谦虚,嘱咐过不要说出他的名字。心里有鬼的奈良林没再追问,确信这只是武田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托词。
奈良林这样想是有道理的。武田主编的父亲曾帮助奈良林把我父亲送入监狱。奈良林断定,武田从已故的父亲那里得知了秘密,开始暗中恐吓自己。他决定针锋相对,威胁武田:如果再轻举妄动,你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为了杀鸡儆猴,坂口美真子成了牺牲品。
奈良林与坂口美真子商定在二十四日晚见面,但他担心美真子会在见面之前再去拜访老师,于是在两三天前委托信用调查机构的人潜伏在老师家附近。二十四日,美真子来老师家拜访,老师刚好不在。得知这点后,奈良林想必非常高兴。美真子来老师家时,我们已经在馆山同二宫健一见过面,正在回家的路上。具体地说,是在电车驶入新宿站前不久。假如老师那天见到美真子,她或许会告诉您,自己等会儿要回大仁,但“重要人物”社长奈良林刚好也要去旅行,所以自己会与他同行。一想到这点,我就悔恨不已——如果能乘坐早一班的电车回来就好了。假如坂口美真子告诉奈良林,自己已经见过老师,奈良林说不定就会中止他的计划。
奈良林或许借口要去静冈或者浜松,骗美真子与自己同行。为了避人耳目,途中他一直坐在远离美真子的位子上。在列车抵达热海站时,他编造了某个理由,诱使美真子与他一同下车。对坂口美真子来说,奈良林是有权有势的“重要人物”,又是老人,所以对他放松了警惕,未加思索便答应了。这就是美真子的目的地是大仁、却在中途的热海下车的原因。
美真子毫不怀疑地跟随奈良林走到凶案现场所在的山林。奈良林之所以不坐出租车,就是为了防止司机成为目击者。从热海站前到进入山林的入口,这段路上人流如织,步行反而不会引人注目。抵达通往山林的坡道时,已经入夜了。奈良林以前应该常来热海游玩,对那一带十分熟悉。他在构思如何杀害坂口美真子时,眼前就能浮现出现场的景象吧。
坂口美真子像孩子一样天真无邪地跟随奈良林走进黑暗的山林,奈良林突然从她背后发动袭击,将其勒死。虽然上了年纪,奈良林的力气却依然很大……对智力只相当于幼童的坂口美真子的死亡,我深感遗憾与愧疚,发誓一定要替她报仇。
不过,我当时并不知道杀死坂口美真子的凶手是奈良林本人,还以为是他雇来的什么人。
杀死坂口美真子后,奈良林仔细观察武田的反应。然而,美真子的死没有让武田表现出丝毫畏惧,反而继续若无其事地推行“探寻偏僻之地传说之旅”的连载。这也难怪,武田本就一无所知。美真子的死跟他毫无关系,自然产生不了任何动摇的效果。
奈良林大概将武田主编的反应理解为对他愈发强硬的威胁。他认为武田表面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背地里却继续着威胁自己的计划,这让奈良林感到棘手,甚至害怕起来。这是理所当然的——奈良林断定,武田已经猜到是他杀死了坂口美真子。就这样,他对武田产生了双重误会,并对此坚信不疑。
不尽早杀掉武田就会后患无穷。虽然坂口美真子一案还没有查明凶手,但如果武田向警方密告自己的猜测,搜查就会转向。这样一来,警方早晚都会查出奈良林同坂口美真子在某家咖啡店见过面,而且在美真子遇害当天他并没有不在场证明。这是奈良林绝不容许的。他暗下决心,必须尽早除掉武田这个祸根。
奈良林的威胁没有对武田主编产生任何影响。从奈良林的角度看,武田依然“狂妄而若无其事地”继续着《草枕》的编辑工作。奈良林愈发忐忑不安。一方面他对自己大发慈悲将武田招来麾下后悔不已;另一方面,他又期盼武田的目的只是求财,那样他就会立刻妥协,用钱解决麻烦。
但武田却迟迟不向奈良林勒索钱财。奈良林从武田“恬不知耻”的样子推断,他一定是想敲一笔巨款才肯罢休。可是,一旦自己给了钱,敲诈者必将贪得无厌地索求下去;而倘若自己拒绝,敲诈者又会向警方告密。白石案中,自己身负教唆杀人罪,虽然已经过了诉讼有效期,但坂口美真子一案发生在最近,而且是他亲自动手杀人,这就与之前的间接杀人,即教唆杀人罪不一样。奈良林多半是看到坂口美真子精神不健全,于是疏忽大意,留下了隐患。
现在来说武田。我当时并不在出版社,所以不太了解情况。但我推想,武田觉察到奈良林对“探寻偏僻之地传说之旅”的后续部分并不满意。奈良林此时正准备与武田正面对决,也不会打草惊蛇,强令武田取消连载。武田不知社长为何不满,因而苦恼万端。于是他来到老师家中,恳请您谅解取消连载的决定。
但这已经迟了。奈良林已经开始实施除掉祸根的计划。
杀害武田的,是二宫健一和照千代。
下面来讲讲二宫和照千代。
二宫健一是宇美辰丸上遇害的白石轮机长的继室带来的孩子。白石的前妻去世后,娶了一个寡妇续弦。继室带来的是男孩,所以白石让他继续使用亲生父亲的姓氏。这也是常有之事。可讽刺的是,白石和继室没有生孩子,白石死后,继室也很快病故了。
沦为孤儿的健一被亲生父亲住在东京的亲戚领养,高中毕业后考到了驾照,开始在千叶的运输公司上班,住进公司宿舍,并同住在宿舍附近的照千代建立了恋爱关系。
照千代是木更津附近渔村的姑娘。她十八岁时,父亲过世。为了母亲和弟弟,她只好在木更津进入艺妓界,当上了艺妓学徒。第二年,在东京的某家中型企业社长的帮助下,她升级为正式的艺妓。她后来在三朝温泉以擅长木更津甚句而闻名,正是得益于她的木更津出身。
但五年后,那位东京中型企业的社长死了。她过了两年苦日子,辗转于静冈各地。偶然在一次宴会上,奈良林看中了她,便在千叶市内租了房子给她住。当时她已经二十七岁,母亲也过世了,小她五岁的弟弟在东京的工厂上班。
照千代在千叶的时候,二宫健一就住在她家附近的运输公司的宿舍里。当时二宫健一二十五岁,比她小两岁。两人坠入爱河,照千代尤其爱得死去活来。然而,照千代毕竟名花有主,两人的交往极其谨慎,尽量避免引人耳目。
照千代讨厌不时来找她寻欢的奈良林,而且害怕奈良林发现自己同二宫的关系,于是跑到三朝温泉,通过介绍人成了那里的艺妓。在奈良林看来,照千代是逃走了。当然,照千代只将自己的行踪告诉了健一。
照千代离开千叶后,健一觉得自己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刚好又看到报纸上的招聘广告,于是就到京都的京云运输公司当了司机。照千代去三朝一年后,她就频繁往返于京都和三朝温泉之间——说到这份儿上,老师应该明白了吧。
照千代经常休假前往京都,在健一也放假的时候,两人会在旅馆里一同过上一两晚。
这时,同健一搭档驾驶深夜卡车的藤村进登场了。他的出现纯属偶然,而且相当奇妙。
健一在千叶当卡车司机时就跟藤村进是朋友。藤村喜欢吹牛,爱开玩笑,但不知为何和健一却很合得来。
健一说自己要到京都京云运输公司工作时,藤村表示自己也要去京都。果不其然,他不久就从千叶的公司辞职,来到京都。一开始在另一家运输公司上班,不过他很想进京云运输公司同健一搭档。不巧的是,京云运输公司通过报纸广告已经招到大量的司机。经健一反复争取,公司表示,如果藤村具备某种特殊技能,比如熟悉从京都到松江的地理环境,那再多雇一人也无妨。
健一对来京都同自己幽会的照千代偶尔提到了藤村进的事,照千代说自己在三朝温泉也认识一个叫藤村进的人。
藤村进这个名字很平凡,全国估计有几万人叫藤村进。
照千代所说的三朝温泉的藤村进,就是来老师家的那位正牌藤村进。其实根本不存在正牌冒牌之分,只是同名同姓罢了。
闲聊中,照千代将三朝温泉的藤村进的情况告诉了健一。那个藤村进不是卡车司机,而且喜欢照千代,但他已经离开三朝去东京了。照千代提议,不如来一招偷梁换柱,让千叶来的藤村冒充这个竹田村出身的藤村,这样他就可以说自己熟悉那一带的地理环境了。健一依计行事,京云运输公司很快就雇用了千叶来的藤村,并让他做了二宫的搭档。藤村驾照上的原籍写的是他位于千叶县的出生地,无法更换。但只要向公司解释说,千叶县是父亲的原籍,自己其实出生在鸟取县竹田村,就能蒙混过关。对公司而言,既然应聘者熟悉京都与松江之间的运输路线,那自然可以雇用。
说到这里,老师可能会产生疑问:那个叫村田京太的年轻人的话又如何解释?他带领我们从三朝温泉到竹田村荒田闾,并详细介绍了藤村进的情况,又给我们指出了藤村父亲和他自己家的位置,还说藤村进去京都当了卡车司机。
这个嘛,容我慢慢道来。我一口气写了这么多,请允许我先抽支烟歇息片刻。
……好了,我接着写吧。
我刚才说过,为了向奈良林复仇,我多方寻觅遇害的白石轮机长的遗属。历经艰辛才找到在千叶县运输公司上班的二宫健一。尽管他不是白石的亲生儿子,但白石无疑是他的养父。于是,我立刻赶往千叶,却从他的司机朋友那里了解到,一个月前,他看见报纸上的招聘广告,跳槽去京都的京云运输公司了。
我又马上前往京都,打电话给京云运输公司,请他们叫二宫出来接电话,却被告知二宫刚上完夜班,正在宿舍里休息。我要到二宫宿舍的电话,打过去告诉二宫,自己有很重要的话跟他讲,请他出来见个面。二宫睡眼蒙眬地来到附近的一家咖啡店,我对他讲出了所有实情:白石轮机长是船主奈良林教唆船员杀害的,而我的父亲却遭到诬陷,在网走监狱中度过漫长的铁窗生涯,最后郁郁而终。我鼓动他,既然奈良林是杀死你养父的仇人,那不如我们联手向他复仇。
尽管是养父,可毕竟是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二宫当即立誓,一定要找奈良林偿还血债。另外,他还按捺不住兴奋,透露了他对奈良林恨之入骨的另一理由,即自己的恋人照千代同奈良林的关系。我惊讶于他同照千代的这段奇缘,同时也对他的积极协助深表感激。
二宫又说,下午照千代会从三朝温泉到这里来,希望我能同她见一面。我表示同意,与他暂时分手。下午四点左右,我又照约定来到那家咖啡馆,二宫和照千代并排而坐,正在等我。我就是在那里第一次看到照千代的,然后听她亲口讲述了自己的出身,以及她同奈良林的关系。她惴惴不安地说,自己是从千叶逃出来的,奈良林肯定在四处寻找她的下落。
长话短说,总之两人答应帮助我复仇,听从我的指示,按照我的计划行事。
然后又过了一周,我在家里收到了二宫寄来的信件,说奈良林查到照千代在三朝温泉,派来两三个黑社会模样的人,把照千代带回东京去了。据说,他从去过三朝温泉游玩的人那里听到,一年前有一名擅长木更津甚句的艺妓来到三朝,这才发现了照千代的藏身之地。
我急忙再次赶往京都与二宫健一见面。因为照千代被奈良林夺走,二宫的意志十分消沉。在我的鼓励下,他同意按照我之前制定的计划行事,也就是从鸟取县竹田村荒田闾的墓地中挖出尸体,埋到木津温泉的山中。而他的帮手就是与他搭档驾驶深夜卡车的千叶县的藤村进。前面我也说过,这个藤村进的性格有点古怪,他觉得这么做非常有趣,于是答应帮助二宫。
我大致了解,竹田村应该有土葬墓地。那种偏僻的小山村依然流行土葬。之所以让他们去竹田挖尸体,我有自己的考虑。
说到这里,老师应该已经猜到,那封寄往管辖木津温泉的网野警察署、告知山中有尸体的片假名匿名信,正是我写的。至于木津山中的船板,则是十月十八日早上由二宫用卡车搬去那里树立的,所以他没能按时抵达松江。我算好同老师抵达木津温泉的时间,让二宫提前从大阪寄出匿名信。我选择用片假名写信,是为了尽量掩盖笔迹。
若您问我为何如此大费周章,答案很简单:我想通过老师您在《草枕》杂志上的游记让奈良林觉察到威胁。奈良林看到“第二海龙丸”就会立刻联想到“宇美辰丸”,而白骨尸体暗示着凶杀案,奈良林看到一定会毛骨悚然吧。但最令他惊恐的是,老师旅行的地点同北纬35度线和东经135度线的关系。白石忠助遇害时,宇美辰丸也在东经135度线上,作为船主的奈良林应该一看就懂。北纬35度加上100就是135,他很容易产生这样的联想。
后来,二宫离开京云运输公司,暂时回到千叶,在千叶的另一家运输公司上班。这也是我对他下达的指示,以便准备下一步行动。另一方面,冒牌藤村进——不是冒牌,是千叶来的藤村进——遵照我的指示进入木屋町的夜店当男招待,四处讲大话,然后消失不见。我利用了他轻浮的性格。现在他在名古屋工作。
但这时候出现了意外。从三朝被带回东京的照千代向奈良林坦白了她同二宫健一的关系,他们的幽会之地就是奈良林在板桥为照千代租借的公寓。得知此事后,奈良林打起了算盘。照千代既然跟别的男人好上了,他就没必要再在这个女人身上浪费时间。但是,他们还有别的价值——可以利用他们实现其策划良久的杀死武田的计划。当年奈良林就是借别的船员之手杀死了白石,于是又想故技重施。人的想法总是有极强的惯性。
奈良林向照千代保证,如果照千代按他的要求去做,他就会让照千代和二宫在一起,不仅不会妨碍他们,还会帮助他们成立家庭。照千代大喜过望——年轻人就是这样,容易被爱情蒙蔽双眼。二宫为养父报仇的意愿越来越淡薄,最后他听从了照千代的请求,与奈良林见面,并达成了协议。如此戏剧性的逆转是我始料未及的。
武田遇害的经过是这样的——
武田去老师家通告取消连载的决定后,回来向奈良林汇报,听过汇报,奈良林假意对武田说,你从事编辑工作十分辛苦,我要带你去伊豆的船原温泉,好好慰劳你。武田以为连载取消的决定取悦了奈良林,于是毫不怀疑地答应下来。奈良林还请武田理解,车上将有自己的一位女性朋友同行。这名女子就是照千代。
二宫租了一辆车,自己当司机,乘客则是武田和照千代。照千代告诉武田,奈良林已经先行抵达船原温泉,正在那里等他们。武田这才意识到,照千代应该是奈良林的女人。不过,这反倒进一步打消了他的怀疑。车往伊豆方向驶去。
去船原温泉的路线通常要经过伊豆的修善寺,然后在天城大道西转,但也可以从三岛到沼津,沿西海岸路南下,在途中东转。奈良林命令二宫选择后一条路线。
于是,车开到了凶案现场所在的海岸。二宫停下车,照千代借口说想欣赏大海的夜景,请武田一道下车。武田一边观看大海,一边抽了两三根烟。二宫瞅准机会,使尽全身力气将其按倒在地,在照千代的帮助下,把武田的头塞进海水中,最终造成他溺水身亡。
他们将武田的文件包放在沙滩的岩石上,伪装成自杀的模样。老师通过福尔摩斯式的细致观察,发现了武田丢弃的烟头吧?老师问我的血型时,我就推断出了这一点。奈良林也没有意识到,谋杀现场也在北纬35度线上。这次奇妙的巧合纯属偶然。
趁自己还没忘掉,我想在这里解释一下较早之前发生的三件事,老师可能会对此抱有疑问。
1为了让老师在《草枕》上的游记引人注目,我让二宫寄出事先写好的“读者来信”。老师在馆山和二宫见面时,我同二宫联手演了一出戏。
2老师出于好奇,提议去见成田的二宫。我让照千代在成田租下房子,并说服房东只租一个月。老师和我去成田的当天,照千代才住进来。照千代被奈良林安排在板桥区的公寓里,我几番周折才找到她,并与已经返回千叶的二宫取得联系。我能找到照千代,是因为我从奈良林的私人司机那里听说,他每周都会去那幢公寓附近两次。我顺藤摸瓜就找到了她。
照千代遵从我的吩咐,趁奈良林没来期间,先行赶到成田租住的房子,扮成邋遢的农妇,出色地扮演了二宫健一姐姐的角色,把预先商定好的关于她“弟弟”的情况告诉了老师。
那幢房子租了一个月,二宫和照千代觉得不能浪费,于是二宫时常从千叶去成田,与从东京跑来的照千代在那里幽会。在成田的时候,照千代依旧一副土里土气的打扮,所以房东和邻居都相信他们是姐弟,只是不经常回家而已。
奈良林发现照千代隔三差五就不在家,得知她是去同二宫幽会,这也成了他决定抛弃照千代的理由之一。
附近酒馆的伙计无意中拍下了照千代的“艺术照”,正牌藤村进辨认出照片上的女人就是照千代,这让老师吓了一跳。
3老师和我去三朝温泉时,带我们去竹田村的年轻人村田京太其实才是照千代在东京打工的弟弟。照千代找到他帮忙,让他提前一天住进三朝的另外一家旅馆。第二天,我假装在附近的农机店找到了竹田村出身的店员,带到老师面前。
“年轻人村田”与姐姐照千代长得很像,是个帅小伙,而且演得相当逼真,不仅照我的吩咐描述了藤村进的品行,指出了藤村父亲家在哪里,还随机应变地编出了他家的住址,让我不得不佩服他的机灵劲儿。
到村子的时候,刚好碰到了送葬队伍,我借机向老师透露,是二宫健一和藤村进将竹田村墓地中的白骨尸体转运到木津的。就算没有遇到送葬队伍,我也事先吩咐“年轻人村田”,要向老师提到这件事。我这么做的目的是想让老师知道一点“真相”。
以上三点,是为了让我的计划看上去真实可信而精心设计的骗局。先骗过老师,再通过老师写的游记给奈良林施压。抱歉。
好,话题再回到杀死武田主编后的二宫和照千代身上吧。
二宫和照千代开始为自己的杀人行为惶恐不安,担心警察会从租车记录或伪装出的犯罪现场发现破绽。奈良林的态度也骤然起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放照千代走可以,却不会给她一分钱。二宫和照千代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中了奈良林的圈套,但他们也无计可施。
我从三朝回到东京后得知,在我外出期间,信用调查机构的人来过我在船桥的公寓,详细调查了我的出身来历。
三年前,从网走监狱的囚犯名簿中割走一页的正是奈良林。
也是在三年前,奈良林开始涉足出版业,创办了天地社,并请来武田加盟。他因此想起了以前的案子,于心不安,很想知道蹲了十二年监狱的船长后来怎么样了。他认识的镰野议员刚好是众议院的法务委员,拥有从法务省借阅监狱资料的权利,于是他请求议员绕过秘书亲自帮他借出资料。他发现自己作为相关人员接受过讯问,资料上记录了他的名字,于是用安全剃刀将有他名字的那一页割掉,若无其事地归还了资料。法务省的办事员也不会逐页检查,自然没有发现缺失。
如此谨小慎微的奈良林得知我的真实身份后,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于是,我对外宣称去盐釜和网走旅游,实际上躲在东京市内。顺带提一下,盐釜是宇美辰丸积聚非法物资的地方,网走则是先父长时期“滞留”的地点。从报纸上看到武田横死在西伊豆,我惊愕万分,飞速赶往现场。经过一番调查,我发现,伪造这样的现场,至少需要两三个人。将武田诱骗出来的,或许就是二宫和照千代。
于是,我又去千叶质问二宫,他坦陈了所有事实,我这才知道照千代的本名是山本照子。我问他照千代身在何处时,他说她被安置在附近的廉价公寓内。
我说这不行,她必须立刻搬到别处。我帮她物色了东京大久保的一间不易被发现的公寓。我之所以这么紧张,是因为担心奈良林不久后就会对二宫和照千代下手。
移居到大久保的两人开始外出工作。二宫辞去了给他带来可怕回忆的司机工作,到焊接工厂当勤杂工。他没有技术,干的都是体力活儿。照千代则在至今都不习惯的玩具工厂打工。
生活遭此变故,照千代和二宫对自己杀害武田的罪行愈发自责,乃至产生了厌世情绪。
照千代给我在船桥的公寓打来电话,言语中流露出依依惜别之意。我预感到两人可能会寻死,却不想阻止他们。因为我觉得他们即使活着也无法得到幸福。
于是,那天我与老师联络,一同赶到大久保公寓附近的“黑猫”酒吧。我为两人张罗公寓的时候,曾去过那个酒吧两次。
另一方面,奈良林发现二宫和照千代从千叶消失后,又开始四处搜寻。尽管他说过愿意放照千代远走高飞,但到底还是对她心存迷恋。人上了年纪,就算有钱,也未必能找到女人,他这样出尔反尔也无可厚非。
我在同老师见面之前,给奈良林打了个电话。
“我是浜中。我把照千代和二宫的住所告诉你吧。”
“浜中?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哪儿无所谓。总之今晚我会给你打电话,请你不要外出,在家等候。我会告诉你照千代的住所,电话过后请你马上到那儿去。”
“浜中,你小子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同奈良林之间的电话问答就此结束。奈良林的声音听起来明显十分激动。
我们在“黑猫”酒吧时,我中途离开了,对吧?我是去给奈良林打电话了。奈良林果然在等我的电话。我把照千代他们的藏身之所和怎么去的路线全都告诉了他。这是我引蛇出洞的手段,我就是要让奈良林红着眼杀气腾腾地赶来。不出所料,奈良林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
老师给警察打电话期间,我对奈良林说,赶紧逃吧,警察来了就糟了。心藏暗鬼的奈良林心虚了,同我一起跑了出去。
我把他带到“黑猫”酒吧,拽上二楼。“黑猫”的老板和我是朋友,所以为我提供了一个空房间。在那个房间里,我将我的领带缠到奈良林老朽、纤细的脖子上。
此时,山羊胡奈良林正在我身畔沉睡。
请您千万不要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