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赫德森一觉睡醒,起来一看,原来已经吹起了微微的东风,外边的海滩上上有蓝天,底下是白森森的平沙一片,小朵小朵的高积云随风飘浮,在青灵灵的海水上投下了一路移动的斑影。小风车发电机的叶片在和风中打转,好一个晴朗的早晨,令人感到一阵清新。
罗杰不在了,托马斯·赫德森就一个人吃早饭,一边看看马里兰来的报纸。报纸是昨天到的,他没有就看,特意留着今天吃早饭的时候看。
“小家伙们什么时候到?”约瑟夫问。
“大概中午时分。”
“看来还是要来吃午饭的咯?”
“是啊。”
“我来的时候罗杰先生就已经不在了,”约瑟夫说。“他早饭都没有吃。”
“大概马上就要回来了。”
“底下人说看见他是划着小船去的。”
托马斯·赫德森吃罢早饭,看完报纸,就来到临海一边的游廊上,坐下来画他的画。他画得倒也顺当,到快要完工时,听见罗杰进了屋,上楼来了。
罗杰站在他的背后看他画,说:“这画画好了一定错不了。”
“是吗。”
“这样大的龙卷风你是在哪儿见到的?”
“我也从来没有见过。我这画的是人家的‘点品’。你那手怎么样了?”
“还肿着呢。”
罗杰还看着他画画,他呢,也始终没有转过身来。
“要不是这手还肿着,我真还当是做了一场可怕的噩梦呢。”
“是够可怕的。”
“那家伙出来的时候,你看他真是端着把猎枪?”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托马斯·赫德森说。“嗨,管他呢。”
“对不起,”罗杰说。“是不是我不该来打搅你?”
“没关系,你待在这儿好了。我也快就要画好了。你在这儿碍不了我的事。”
“他们天一亮就走了,”罗杰说。“我看见他们走的。”
“那么早你干什么去了?”
“我看完了书,还是没有一点睡意,一个人又待不住,因此就去了码头,跟着那帮子人去打发时光。庞塞·德莱昂酒店压根儿就没打烊。我也见到约瑟夫了。”
“约瑟夫说你划船去了。”
“我是单用右手划的。想把这单手功夫练出来。果然练得不错了。现在心里也舒畅多了。”
“我今天恐怕也只能画到这儿为止了,”托马斯·赫德森说完就动手收拾,把画具一一放好。“小家伙们这会儿该就要出发了。”他瞧了瞧表。“我们何不先来喝一杯呢?”
“好啊。来一杯我倒用得着。”
“可现在还没到十二点。”
“那我看也没关系。你已经工作完毕,我呢,又正在度假。可假如不能破坏了你规矩的话,那还是到十二点再谈吃喝吧。”
“也好。”
“我也是一直守着这规矩的。有时想想也真窝火,要是能喝上一杯该有多痛快呢,可就是因为还没到中午,得硬是憋着。”
“那我们今天就破一次例吧,”托马斯·赫德森说。“一会儿就可以见到三个小家伙了,我心里实在太兴奋了,”他还特意说明了理由。
“我知道。”
“乔!”罗杰就招呼约瑟夫。“把调酒器具拿来,我们要调些马蒂尼[马蒂尼是一种鸡尾酒,以金酒(杜松子酒)为主料,加苦艾酒等混合而成。]喝。”
“是,先生。酒我已经都调好了。”
“你干吗这么早就把酒调好了?你当我们是酒鬼?”
“哪儿的话呢,罗杰先生。我看你还没有吃过早饭,以为你是准备回来喝两杯的。”
“来,为咱俩干杯,也为小家伙们干杯,”罗杰说。
“小家伙们今年该好好开心一下了。你也就在这儿住吧。回头要是被他们吵得心烦了,反正随时都可以到你的小屋里去住。”
“要是不打搅你的话,那我就在这儿也住几天。”
“这哪儿会打搅我呢。”
“小家伙们这一来,可真是太有劲了。”
果然过得很有劲。他们都是很规矩的孩子,来到这儿已经有一个星期了。金枪鱼汛已经过去,岛上现在渔船不多,生活又放慢了节奏,恢复了常态,季节也到了初夏。
纱窗阳台上添了几张帆布床,作小家伙们的睡处,所以睡在这里夜半醒来可以听见孩子们睡梦中的鼻息,倒也减去了几分寂寞之感。夜里土山坡上有微风吹来,相当凉快,没有风的时候也不热,因为这儿靠近大海。
小家伙们初来的时候有点怕生,也还能保持一定的整洁,只是后来就不大注意了。不过问题也不大,只要你督促他们进屋前要把脚上的沙子冲洗干净,湿淋淋的游泳短裤要挂在外边,到屋里去换干的。约瑟夫早上替他们整理床铺的时候,把他们的睡衣睡裤都晾起来晒过,晒好以后又都折起来放好,所以他们可以随手乱扔的也无非就是临睡前换下的衬衫线衫而已。至少从道理上说应该是如此吧。不过实际上只要是他们的东西,就没有一样不是给扔得到处都是的。对此托马斯·赫德森也不大在意。一个人独居一院,总会养成一套习惯,一成不变,日久便能引以为乐。但是偶有一二破例,倒也觉得新鲜有趣。他知道等将来小家伙们走了以后,天长日久他还会恢复这老一套的习惯的。
他坐在面海的阳台上画画,抬眼望去便能看见他们哥儿三个,个子一大一中一小,正跟罗杰一起躺在沙滩上。他们是在说话,在挖沙玩儿,看来还在争论什么,但是他听不出他们到底在那里讲些什么。
老大高高的个子,黑黑的皮色,脖子肩膀跟托马斯·赫德森活脱儿一个样,脚大腿长,天生是块游泳好手的料。他的脸型颇有几分印第安人的气质,小伙子其实倒是个快活的人,可是在不说不笑的时候,脸上却似乎总带着一丝哀愁的神气。
有时候托马斯·赫德森见他脸上又出现了这副忧伤的神气,便瞅住了他问:“你在想些什么呀,宝贝儿?”
“想怎么在鱼钩上扎个假的鱼饵,”小伙子一开口,脸上便会顿时一亮。他想起心思来脸上的那一丝哀愁都是从眼里和嘴上流露出来的,一说话眼睛和嘴巴活动开了,脸上也就神采奕奕了。
老二则总会使托马斯·赫德森联想起一头海獭。他的头发跟海獭的毛是一样的颜色,皮肤的肌理也细密得跟水下动物几乎不相上下,从头到脚都晒得黑黑的,乌黑里透出金色的光泽,别具风采。见到了他,做父亲的总会想起有那么一类动物,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过得那么安然自在,却又是那么顽皮逗人。说到顽皮逗人,动物里头最顽皮逗人的要数海獭和熊了,其中熊跟人也最为近似。不过这孩子看来个子不会长得太魁梧,体格也不会长得太茁壮,跟熊是难以比拟的,他是当不了运动员,也不想当运动员的;但是他有小动物的那份可爱,加以头脑灵活,心中别有他自己的一片天地。他很重情意,有正义感,跟人也挺合得来。他又是一个笛卡儿[笛卡儿(1596—1650):法国哲学家、物理学家、数学家、生理学家。他主张抛弃所有因袭的见解,认为可以怀疑一切。]式的怀疑派,爱跟人争论,也很会戏弄人,虽说有时候戏弄起人来搞得未免太凶了些,却从不存什么坏心。他的长处还有的是,只是人家都还不了解,所以那老大老三俩尽管也拼命想找他的弱点,好丑丑他,克克他,然而对他还是感到无限敬佩。他们哥儿三个之间自然也少不了要吵架,彼此奚落起来还相当尖酸刻薄,但是对待大人却都恭恭敬敬,很讲礼貌。
最小的一个长得俊,一副身板简直就像一艘袖珍战舰。从体格上看,他十足就是托马斯·赫德森的翻版,只是具体而微,横里还宽了点,竖里却缩短了些。皮肤晒得黑了不算,还长出了一些色斑。脸相显得很滑稽,一生下来就是一副老成的样子。他还是个小捣乱,对两位兄长都要不客气捣乱,而且他性格上还有个阴暗面,这一点除了托马斯·赫德森以外,别人是理解不了的。父子俩对此也没有去多琢磨,只是彼此都看到对方身上有这个毛病,知道这可是个毛病;做父亲的更是小心翼翼不愿触及这个问题,觉得儿子有这个毛病也情有可原。尽管托马斯·赫德森跟这个儿子相处的时间最少,父子间的感情却非常密切。这个叫安德鲁的小儿子小小年纪就显出是个优秀运动员的苗子,他一学会骑马,就显得在骑术上很有一手。两个哥哥也为这位老弟感到自豪,不过他要胡闹的话,他们也是坚决不答应的。他简直有点神乎其神,要不是很多人见过他骑马,亲眼看过他纵马腾跃,领教过他那副俨然如老行家一般的冷漠矜持之态,肯定谁也不会相信他的身手会如此不凡。这孩子天生是个很坏的东西,目下却又处处表现得挺不错,他到东到西都揣着一肚子坏,却只是表现为嘻嘻哈哈的打趣逗闹。不过他骨子里是个小坏蛋,人家知道,他自己也知道。他的挺不错只是一种有意的表现,其实心眼儿是一天比一天坏了。
从临海的阳台上望下去,只见他们四个人此刻都躺在那边沙滩上,罗杰的旁边是老大小汤姆,紧挨着罗杰夹在当中的是小儿子安德鲁,老二戴维则摊开了手脚,闭上了眼睛,仰面朝天躺在小汤姆的边上。托马斯·赫德森收拾好画具,就下楼来到他们那儿。
“嗨,爸爸,”老大说。“今天工作顺利吗?”
“你打算去游泳吗,爸爸?”老二问。
“海水里可舒服着哪,爸爸,”小儿子说。
“你好,老爷子,”罗杰咧着嘴笑道。“请问赫德森先生今天画画的功课进展如何?”
“报告各位,今天画画的功课已经完毕。”
“喔,太棒了,”老二戴维说。“那我们可以戴上护目镜下海摸鱼去啦?”
“吃了午饭再去吧。”
“够劲儿,”老大说。
“你看这风浪是不是太大了些?”小兄弟安德鲁问。
“要么你才觉得太大,”老大哥汤姆数落他说。
“别这么说,汤姆。这风浪是不算小。”
“风浪一大,鱼儿都躲在礁石缝里不出来了,”戴维说。“鱼儿也跟我们一样怕大浪。我看鱼儿也经不起在风浪里颠。爸爸,鱼儿会不会也像人一样闹晕船?”
“怎么不会呢,”托马斯·赫德森说。“有时候风狂浪大,渔帆船上活鱼舱里的石斑鱼闹起晕船来,死了也不稀奇。”
“我跟你说的没错吧?”戴维对哥哥说。
“鱼儿死掉是因为得了病,”小汤姆说。“可又怎么能证明那一定是晕船病呢?”
“我看我们可以肯定那是不折不扣的晕船病,”托马斯·赫德森说。“至于鱼儿要是不在船上,而是在海水里无拘无束地游,这病会不会犯,那就难说了。”
“可爸爸你怎么就不想想呢,鱼儿钻在礁石缝里也不能无拘无束地游啊!”戴维说。“鱼有鱼洞,出了鱼洞也有一些地方可以去游游。但是为了要躲避大鱼,往往就得留在洞里,这时要是遇到四下大浪的冲击,那光景还不是跟在渔帆船的活鱼舱里一样?”
“不大一样,”小汤姆还是不服气。
“好,就算不大一样吧,”戴维就知趣地退让了。
“得了,别再争了,”安德鲁说。他凑在父亲的耳边悄悄说道:“他们要是再争下去,我们就不去算了。”
“你不想去?”
“想倒是怪想的,可就是害怕。”
“你怕什么啦?”
“到了水下见什么都害怕。一憋不住气心里就发毛。汤米游泳的本事算得高明了,可他到了水下也照样害怕。我们哥儿三个里只有戴维是不怕往水下钻的。”
“我倒也是常常害怕的,”托马斯·赫德森对他说。
“真的?”
“我看是人就没有不怕的。”
“戴维可不怕。到哪儿的水里都不怕。可戴维现在见了马倒害怕了,因为他叫马摔的次数实在太多了。”
“我问你,小阿弟,”戴维听到他的话了。“你知道我是怎么给摔下来的?”
“那我怎么知道?次数多了,谁还记得?”
“那我来告诉你。我知道自己为什么老给摔下来。那年我常骑的一匹马是‘老阿花’,马夫给它系上肚带的时候那马老爱把气鼓得足足的,所以后来我骑在马上,就难免要连鞍子带人一起往下滑了。”
“我骑这匹马可就从来没有那样的麻烦事儿,”安德鲁自鸣得意地说。
“啐,那真是活见鬼了,”戴维说。“大家喜欢你,八成儿连这马也喜欢你。大概有人给它通过风报过信了,这马知道你是哪一个了。”
“我还把报上文章里怎么写我的都一句句念给它听呢,”安德鲁说。
“依我看一定是这匹马那时刚拼命跑过,累得都昏头昏脑了,”托马斯·赫德森说。“你们不知道,那回戴维也真是不巧:他刚一骑马,就偏偏骑上了那匹只有我们才骑得惯的又老又累的夸特马[善于短距离冲刺的马。夸特是四分之一英里之意,这种马专跑赛程为四分之一英里的比赛。],而且那马当时又没有可跑的场地。在那种地方,生手骑累马哪儿行呢。”
“我也不是说换了我我就一定骑得了这马,爸爸,”安德鲁说。
“你算是有自知之明,”戴维说,可是马上又改口说:“不,你说不定骑得了。你肯定骑得了。不过说实在的,安迪,你不知道这马跑得那个冲啊,要不是跑得这么冲我也不会吓慌了。我是叫那鞍头给吓慌的。唉,说什么好呢!反正我是吓慌了。”
“爸爸,我们当真得戴上护目镜去摸鱼?”安德鲁问。
“风浪实在太大就不去了。”
“这风浪算不算太大,由谁说了算呢?”
“由我说了算。”
“那好,”安迪说。“我看没问题,这样的风浪肯定太大。”
“爸爸,你那匹‘老阿花’还在牧场上吗?”安迪又问。
“我想总该在吧,”托马斯·赫德森说。“可你也知道,牧场我已经租给人家了。”
“真的?”
“是真的。去年年底租出去的。”
“可我们总还可以上那儿去吧?”戴维连忙问。
“当然可以去。那条河下游的滩地上还有我们一座很大的木头房子。”
“我住过的地方就数我们那个牧场最好了,”安迪说。“当然除了这儿。”
“我还当你最喜欢的是罗切斯特[在纽约州的西部。]呢,”戴维挖苦他说。当初每到夏天,两个哥哥都到西部去了,他安德鲁却只好托保姆带回老家去照看,那保姆的老家就在罗切斯特。
“罗切斯特我也喜欢。那个地方好玩儿极了。”
“戴夫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我们打死了三头灰熊,到秋天回到家里,你就把打熊的经过情形都讲给他听,可他说什么来着?”托马斯·赫德森问。
“我记不得了,爸爸。那么长久以前的事情,哪还记得清楚呢。”
“那是在饭厅隔壁的备餐室里,你们几个孩子就是在那间屋里吃饭的,记得当时你们几个小孩子一桌是在那儿吃晚饭,你还在给他讲打熊的事,后来安娜说了一句:‘哎呀天哪天哪,那一定是够惊心动魄的,戴维。可你们后来又怎么样呢?’这位调皮的老弟当时大概才不过五六岁吧,他却开了口,抢出来说:‘是啊,戴维,这种事儿喜欢的人也许会感到挺有趣的,可是我们罗切斯特哪儿来的灰熊呢?’”
“听见没有,大骑师?”戴维说。“听见没有,你那个时候就是这样的!”
“好了好了,爸爸,”安德鲁说。“你怎么就不说说他呢,他当初什么正经的书也不看,只知看报上的滑稽连环漫画。车子一路穿过大沼泽地,他连风景也不看,还是一味看他的连环漫画。那年秋天我们在纽约,他上了那所学校,为了看他的连环漫画,他连功课都撂在脑后,你说他将来非成为一个小无赖不可。”
“这些我都记得的,”戴维说。“用不到烦劳爸爸再来说一遍。”
“你后来都改正了,再也不犯了,”托马斯·赫德森说。
“我不改正不行呗。要是这个毛病还老样子犯下去,到今天肯定不得了。”
“把我小时候的情况也给他们说说吧,”小汤姆翻过身来,抓住了戴维的脚踝说。“你老说我小时候怎么怎么,以后会怎么好怎么好,可实际上我长大了恐怕也不过如此吧。”
“你小时候的情况我最了解不过了,”托马斯·赫德森说。“那时候你真有些古里怪气的。”
“那时候他住在古里怪气的外国地方,所以才古里怪气的,”那个最小的小家伙说。“我要是这会儿住在巴黎、西班牙、奥地利什么的,我也会古里怪气的。”
“你不看见他现在还够古里怪气的吗,大骑师,”戴维说。“没有异国风情的影响,他照样古里怪气的。”
“什么叫异国风情的影响?”
“反正这玩意儿你还没有。”
“那我将来也一定要争取有。”
“少啰嗦了,还是听爸爸说吧,”小汤姆说。“爸爸,你就把你带我在巴黎闲逛的情形给他们说说吧。”
“你那时候还不是那么古里怪气的,”托马斯·赫德森说。“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你倒是出奇的老实。那时我们住在楼上的一个套房里,从窗里望出去底下就是锯木厂,我跟你妈妈拿衣筐改成了一只摇篮,常常把你放在摇篮里,就让你一直睡在那儿,那只叫法国猫咪的大猫就蜷曲着身子,一直守护在摇篮的脚后头,谁也不让靠近。你说你的名字叫格宁·格宁,我们就常常叫你小捣蛋格宁·格宁。”
“我打哪儿弄来了这么个怪名字?”
“大概是乘了一趟电车或者公共汽车,学着那个声音吧。车上的卖票员关门要打铃的啦。”
“我当时还说不来法语吧?”
“那时还不大会说。”
“不久我就会说法语了,那时候怎么样,给我说说吧。”
“后来我就常常用童车推你到街上去,车子是折叠式的,不大考究,但非常轻巧。我把你一直推到‘丁香园’,我们就在那儿吃早饭,我还一边看我的报,你呢,就看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车流。后来吃完了早饭……”
“早饭吃什么?”
“奶油鸡蛋卷和牛奶咖啡。”
“我吃的也一样?”
“你的牛奶里只加一点点咖啡。”
“这我还有些印象。接下来我们又去哪儿呢?”
“我推着你从‘丁香园’出来,穿过大街,经过喷泉,喷泉池里还有青铜骏马、鱼形雕塑和美人鱼像,再往前走,林荫道两边是长长的两行栗树,树荫下是法国儿童在玩儿,细石子人行道旁是他们的保姆坐在长椅子上歇息……”
“左手里是阿尔萨斯学校,”小汤姆说。
“右手里是一座座公寓房子……”
“还有通往左边的那条街上,沿街尽是一座座的公寓房子,公寓都是玻璃屋面的,为的是可以作画室用,这些房子都是石墙晦暗,一派惨淡景象,因为这里是个背阴的所在,”小汤姆说。
“那是秋天还是春天的事?还是冬天的事?”托马斯·赫德森问。
“是深秋时分。”
“那你的小脸蛋儿一定觉得很冷,两颊和鼻子都冻红了,我们于是就走北面的铁门进了卢森堡公园,一直走到湖边,绕湖一圈,然后向右一拐,去美第奇喷泉和人像雕塑,再出奥德翁剧院对面的大门,过了几条小街,便来到了圣米歇尔大街……”
“对,大家都叫它米歇大街……”
“顺着米歇大街走,过了克吕尼美术馆……”
“那是在我们的右边……”
“对,美术馆看上去黑黝黝、阴森森的,再往前,穿过圣日耳曼大街……”
“这条大街最热闹了,车辆行人也最多了。怪得很,怎么人在这条街上就会觉得那样紧张,那样危险。可一会儿到了雷恩路一带,却又总会觉得一安心,好像就十二万分保险了似的——当然我这是说的从‘双人像’到利普路口的那一段。你说这是什么道理呢,爸爸?”
“我倒也说不上来,宝贝。”
“你们别尽报路名啦,总得讲点什么事儿来听听才好啊,”安德鲁说。“你们尽报路名我听得都烦死了,那个地方我又没有去过。”
“那就讲点什么事儿给他听听吧,爸爸,”小汤姆说。“路名,等没人的时候我们再回忆吧。”
“当时也没有多少可说的事儿,”托马斯·赫德森说。“我们往前一直走到圣米歇尔广场,于是便在咖啡馆的露天座上一坐,你老爸蘸着奶油咖啡在桌子上画速写,你呢,就捧着杯啤酒喝。”
“我那时候喜欢喝啤酒?”
“你可是个大大的啤酒迷哩。不过吃饭的时候你总喜欢倒杯水掺一点红葡萄酒拿来喝。”
“这我有印象。法语里就叫l'eau rougie。”
“exactement[一点不错。],”托马斯·赫德森也回了句法语。“你是个十十足足的l'eau rougie迷,不过有时也爱来一杯黑啤酒。”
“我记得还在奥地利坐过平底雪橇,我们在奥地利还有一条狗叫施瑙茨,奥地利遍地都是白皑皑的雪。”
“你还记得我们在那儿过圣诞节的情形吗?”
“这倒记不得了。我印象里只有你,还有白皑皑的雪,还有我们那条叫施瑙茨的狗,此外就是我的保姆了。那位保姆很美。噢,我还记得妈妈登上了滑雪板,那模样儿有多美呵。我记得你和妈妈是穿过一个果园一路滑来的。只是记不得这是在哪儿了。不过那卢森堡公园我记得很清楚。我记得那都是在下午,那个树木很多的大公园里喷泉旁边是个湖,湖上还有小船。我们一路向卢森堡博物馆而去,只见脚下的林间小路一律都是铺的细石子,左手里的树下是男人在玩保龄球。说到卢森堡博物馆,那高高的顶上还有只大时钟呢。秋天树叶都掉了,我记得树都是光秃秃的,叶子都散落在石子路上。我最喜欢回想秋天的情景了。”
“为什么?”戴维问。
“值得回想的事情多呗。秋天样样东西都有那么一股好闻的气息,还有那么多欢庆节日,即使旁的东西都潮乎乎,至少细石子路的路面总是干的,而且总还有风,湖上的风刮得小船疾行如飞,树林子里的风吹得树叶纷纷落地。我还记得就在天黑前不久你每每打到了鸽子,就把鸽子藏在我的毯子里,我觉得那鸽子贴着我,身子还暖烘烘的,羽毛是光滑的,这回家的一路上我就把鸽子紧紧地偎在怀里,抚呀抚呀,手也觉得暖和了些,抚到后来,连鸽子也冰凉了。”
“你是在哪儿打到的鸽子,爸爸?”戴维问。
“多半是在美第奇喷泉附近打的,得利用公园快要关门的当儿。公园四周有高高的铁栅栏围着,一到天黑园门就要关闭,所有的游客都得离园。管门的照例先来提醒游客,然后才关门上锁。我往往等管门的前脚一走,便趁机拿起皮弹弓,见喷泉附近有着地的鸽子,一弹弓一只是稳的。法国人做的弹弓才叫好呢。”
“你既然没钱,不可以自己做一个吗?”安德鲁问。
“是啊。我起初用的一把就是我自己做的。记得还有一次我和汤米的妈去徒步旅行,在朗布依埃森林[在巴黎西南,是巴黎人喜爱的旅游点。]里我砍下一棵小树的桠杈,削成了一个皮弹弓的架子,后来我们又在圣米歇尔广场的一家文具店里买了大号橡皮筋,从汤米妈的旧手套上剪下一块皮来做了弹兜儿。”
“你拿什么做子弹呢?”
“小石子。”
“距离多远开弓呢?”
“总是愈近愈好,好尽快去把鸽子拾起来,往毯子里一塞。”
“我记得有一回一只鸽子居然活了下来,”小汤姆说。“我就按着它不让它动,回家的一路上也始终没有声张,因为我有心要把它养着。那鸽子个儿可大了,长长的脖子,灵活的脑袋,一身羽毛有点近于紫红,独有翅膀是雪白的。你让我把鸽子先养在厨房里,等以后弄到了笼子再说。你当时就拴住了它的一条腿。没想到当天夜里我们家那只大猫就把它咬死了,还把死鸽子拖到房里,衔到我床前来。那大猫还得意呢,叼着死鸽子,活像头老虎叼着个土人似的,猛地一蹦,就拖着鸽子蹦到了我的床上。那会儿我已经不睡摇篮了,我有了一张方床。摇篮在我的记忆里已经没有一点印象了。当时你和妈妈没在家,到咖啡馆去了,家里就剩了我和大猫,我还记得当时窗子都开着,看得见锯木厂的当空挂着个大月亮,时令正是冬天,我连木屑的气味都闻得到。我分明记得,那大猫拖着死鸽子过来的时候把头昂得好高,那鸽子几乎都离了地了,到了床前那大猫就猛地一蹦,简直像飞一样,叼着死鸽子就飞到了我的床上。它咬死了我的鸽子,我心疼极了,可是再瞧瞧它那个得意劲儿,那个开心劲儿,想想它又是跟我那样要好的好朋友,终于连我也禁不住跟着它一块儿得意,一块儿开心了。我记得它还摆弄死鸽子玩儿呢,玩上一阵就来我胸前拿爪子来回抓挠,喉咙里还直打呼噜,弄上一阵就再去摆弄它的死鸽子。我记得到末了它和我就抱着鸽子一块儿睡着了,鸽子上是我搭着一只手,它也搭着个爪子。后来到半夜里我醒了,一看它敢情在那儿吃鸽子呢,喉咙里的呼噜也打得更响了,简直跟头老虎似的。”
“这就比报路名好听多了,”安德鲁说。“可汤米呀,你看着那猫儿吃鸽子,心里害怕吗?”
“不怕。大猫是我当时最好的朋友了。我是说,比它再亲密的朋友我也没有了。依我看,要是当时我也能陪它吃两口的话,它还正求之不得呢。”
“你其实也真应该陪它吃两口,”安德鲁说。“弹弓的事还没说完呢,再说说吧。”
“那另一把弹弓,是妈妈给爸爸你的圣诞礼物,”小汤姆说。“她是在一家枪店里看到的,她本想买一支猎枪送给你,可是一直攒不起这笔钱。她每天去那家epicerie[法语:食品杂货店。]经过枪店,总要看看橱窗里的猎枪,一天看到了这把弹弓,就赶快买下,生怕今天不买保不定就会让别人给买走,买来以后她就一直藏到了圣诞节。为了瞒过你,她只好在日常开销的账目上耍了些花样。这是她亲口告诉我的,说过好多次了。我记得你得了这份圣诞礼物以后,就把原来的一把给了我。可是我那时力气小,还拉不开弹弓。”
“爸爸,我们以前一直都很穷,是不是?”安德鲁问。
“倒也不是。等到生下了你们小兄弟俩,我的穷日子也总算已经熬到头了。后来虽然也几次弄得手头很窘,不过真要说很穷的穷日子,倒也没有再遇上过,我跟汤姆、汤姆他妈妈一起过的那个日子才真叫穷呢。”
“再给我们说些巴黎的事情听听,”戴维说。“你跟汤米还干了点啥?”
“我们干了点啥,宝贝?”
“你说秋天?到秋天有卖炒栗子的小贩,我们就常常去买炒栗子,我还常常用手捂着热栗子取暖。我们还去看过马戏,见识过马戏大王沃尔的鳄鱼。”
“你都还记得?”
“记得才清楚呢。马戏大王沃尔表演人跟鳄鱼摔跤(这个马戏大王把‘鳄鱼’念成了‘乌鱼’,就是一身黑毛的乌鸦的那个‘乌’字)。还有个美丽的姑娘拿了个三叉戟去赶鳄鱼。可是那最大的一条鳄鱼就是不肯动。马戏场里好漂亮呵,圆形的场子,大红地上刷着金色花纹,还闻得到有股马味儿。场子后面有个酒吧,你还去喝了两杯。一块儿喝酒的还有克罗斯比先生跟驯狮师夫妻俩。”
“你还记得克罗斯比先生的模样吗?”
“克罗斯比先生不管天有多冷,就是从来不戴帽子也不穿大衣。他的小女儿一头长发披在背后,就像《爱丽丝奇境历险记》中的那个爱丽丝。我是说,书上插图里的那个爱丽丝就是这样的。克罗斯比先生总是那样坐不住、立不定的。”
“另外你还记得谁呢?”
“乔伊斯先生。”
“他又是怎么个模样呢?”
“他呀,高高的,瘦瘦的,上面两撇八字须,下面一把山羊胡子,直撅撅挂在下巴底下。一副眼镜片子老厚老厚的,走起路来头昂得好高好高。我记得他走在街上,一声不响就跟我们擦身而过,你去招呼他,他才站住,镜片后面一双眼睛像从金鱼缸里望出来似的,这才算是瞧见了我们,于是就说:‘啊,赫德森,我正在找你呢。’我们三个人就到了个咖啡馆里。那天屋外很冷,可我们还是坐在露天座的一个角落里,旁边就是个——你说那叫什么来着?”
“brazier(火笼)。”
“brazier?我还一直当这是女人戴的玩意儿呢[brazier(或作brasier,火笼)一词,与brassiere(胸罩)读音相近,安德鲁误会了。],”安德鲁说。
“那是个铁筒子,外面打了许多小孔,里面烧煤烧炭都可以,放在咖啡馆露天座那样的屋外好供人取暖,你虽在露天,只要坐得靠近些就不觉得冷了。赛马场上也有,人只要站在旁边,就暖和多了,”小汤姆插了这样一通说明。“我和爸爸跟乔伊斯先生常去的那家咖啡馆,外边露天座里一长排都是这样的火笼,所以哪怕天气再冷,在那儿也照样可以又暖和又舒服。”
“咖啡馆,酒吧间,夜总会,我看你们这辈子大半的时光都泡在这种地方了,”那个最小的小家伙说。
“倒真是泡掉了不少时光,”小汤姆说。“倒真是呢,你说呢,爸爸?”
“还有哩,有时候爸爸说去赶紧喝一杯就来,让我等在外边的汽车里,结果我在汽车里等得都呼噜呼噜睡熟了,”戴维说。“什么赶紧喝一杯,我那时听到这句话就讨厌。还说赶紧呢,我看再磨蹭的事世界上也没有了。”
“乔伊斯先生说了些什么呢?”罗杰问小汤姆。
“哎哟,戴维斯先生,那个时候的事我已经都不大记得了。好像谈到了一些意大利作家,还谈到了福特先生。乔伊斯先生对福特先生很看不惯。庞德先生也很招他的反感[这里提到的三位“先生”,乔伊斯是指爱尔兰小说家、《尤利西斯》的作者詹姆斯·乔伊斯(1882—1941),福特显然是指英国小说家、文学评论家和编辑福特·马多克斯·福特(1873—1939),庞德是美国诗人、评论家埃兹拉·庞德(1885—1972)。]。他对爸爸说:‘赫德森呀,埃兹拉简直疯啦。’这话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时我还寻思来着:这‘疯啦’的‘疯’跟‘疯狗’的‘疯’应该就是一个意思吧。我记得当时我就坐在那儿对着乔伊斯先生的脸儿直瞅,他的脸儿有点发红,面皮都精光滑溜了,那都是叫冻的,眼镜的镜片一块更比一块厚。瞅着他,我就想起了庞德先生那红红的头发、倒三角的胡子、机灵的眼睛,他的嘴角边老是要冒出点白沫挂下来,有点像肥皂泡似的。我想,庞德先生发了疯那还了得,但愿我们别碰到他。接着乔伊斯先生又说了:‘也难怪,福特早就先疯了好多年了,’我一听,眼前马上就出现了福特先生那白白的、滑稽的大脸盘儿,那淡淡的眼珠,那一口松动的牙齿,那老是掀开了一条缝的嘴巴,嘴角边也一样总要漏出点令人作呕的白沫来,顺着下巴往下淌。”
“别再说了,”安德鲁说。“你再说我晚上要做梦了。”
“不要听他,你说下去,”戴维说。“他又来了。上回就是因为安德鲁说他做了恶梦,弄得妈妈把狼人的故事书都锁起来了。”
“庞德先生咬过人没有?”安德鲁问。
“哪会有这样的事,大骑师,”戴维开导他说。“乔伊斯先生说的疯是做事疯疯癫癫的疯,不是疯狗病的那个疯。他凭什么说他们疯了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小汤姆说。“比起公园里打鸽子的那个时候来,我那时就已经大得多了。不过我毕竟人还小,不是什么都能记得一清二楚的。再说,庞德先生和福特先生口角流涎,那样吓人,我提心吊胆,怕他们咬人都还来不及呢,哪还顾得上这许多呢。乔伊斯先生你认识吗,戴维斯先生?”
“认识。我和你爸爸跟他都是好朋友。”
“爸爸可要比乔伊斯先生年纪轻得多了。”
“那时候这些人里头就数你爸爸年纪最轻。”
“可还有我呢,”小汤姆俏皮话说得很得意。“我想我大概可以算是乔伊斯先生最年轻的朋友了。”
“他一定还挺想念你哩,”安德鲁说。
“遗憾的就是他没有能认识你,”戴维对安德鲁说。“要不是你老呆在罗切斯特,他也许就有幸认识你这位小朋友了。”
“乔伊斯先生可是个大人物,”小汤姆说。“他才没工夫跟你们这两个小鬼交朋友呢。”
“那是你的看法,”安德鲁说。“乔伊斯先生跟戴维做朋友不是没有可能的。戴维还常给学校里的报纸写文章呢。”
“爸爸,你再说点给我们听听,当年你跟汤米还有汤米他妈妈过的是穷日子,可到底穷到怎么个地步呢?”
“他们那时候的确是够穷的,”罗杰说。“我还记得,你爸爸一早把小汤姆的一瓶瓶牛奶都安排好,就上菜市去买菜,得在最便宜的蔬菜里挑最好的买。我出去吃早饭,总碰到他刚买了菜回来。”
“我识别poireaux好坏的本事,在第六阿朗迪斯芒里可以称得上第一了,”托马斯·赫德森告诉小家伙们说。
“什么叫poireaux?”
“就是韭葱。”
“那很像大个儿长长青青的洋葱,”小汤姆说。“但是不像洋葱那么亮光光的,只是稍有些暗光。叶子是青的,底下的根是白的。煮熟了以后冷吃,拌上点橄榄油和醋,加上点盐和胡椒粉。连茎叶带根都能吃,一点都不浪费。味道才叫好呢。这玩意儿我吃得可多了,我敢说这世界上恐怕谁吃的韭葱也没有我多。”
“那个第六什么的,那又是什么花样?”安德鲁问。
“人家在说话,就你会打岔,”戴维数落他说。
“我不懂法国话,不懂总得问吧。”
“整个巴黎市区划分成二十个阿朗迪斯芒,也就是区的意思。我们住在第六阿朗迪斯芒。”
“爸爸,咱们别谈阿朗迪斯芒了,你给我讲讲别的好吗?”安德鲁央求道。
“要你学点知识、长点学问你就受不了了,你这个运动员,”戴维说。
“我怎么不想学知识呢,”安德鲁说。“可阿朗迪斯芒什么的太高深了,我小小年纪听不懂。你不是老训我说什么什么事情高深着呢,我小小年纪听不懂么?我承认这一套高深的东西我就听不懂。我还没有这个水平。”
“泰·科布[美国著名棒球运动员(1886—1961)。]的累计安打率是多少?”
“三成六七。”
“这你小小年纪怎么又能懂了呢?”
“得了得了,戴维。人家喜欢人家的棒球,你喜欢你的阿朗迪斯芒,这又碍了你什么呢。”
“我看这大概都是因为罗切斯特没有阿朗迪斯芒的缘故。”
“啐,你别胡扯了。我不过是想,爸爸和戴维斯先生肚子里知道的事情多,大家听起来都挺有劲的,不比谈这个该死的……叫什么来着?唉,真他妈的要命!这个名字我连记都记不住。”
“当着我们的面骂娘,你这是没规矩,”托马斯·赫德森批评他。
“对不起,爸爸,”那小家伙说。“我也真没法子,都他妈的怪我年纪太小不懂事。对不起,我又犯了。我是说,都怪我年纪太小不懂事。”
他又是惶恐又是委屈。自己总是让戴维捉弄,哪一次不是上了他的当?
“你总不能老说自己年纪太小不懂事吧,”托马斯·赫德森教训他说。“我知道,感情激动起来要不骂娘也不容易。可你不能当着大人的面骂呀。没人的时候你说些什么,我也不来管你。”
“求求你别说了,爸爸。我已经赔过不是了。”
“我知道,”托马斯·赫德森说。“我这不是故意要克你。我是在给你讲道理。我跟你们兄弟三个难得见面,所以见了面就难免要跟你们多讲讲道理。”
“我们见面的机会倒确是不多,爸爸,”戴维说。
“就是,”托马斯·赫德森说。“就是因为见面不多。”
“安德鲁在妈妈的面前倒是从来不骂骂咧咧的,”戴维说。
“你就别再跟我过不去啦,戴维。爸爸,事情就到此为止了,好吗?”
“你们两个小家伙如果真想要精通骂人的本事,”小汤姆说,“那就应该去看看乔伊斯先生的书。”
“我的骂人本事已经很够应付了,”戴维说。“至少在眼前是很够应付了。”
“我的朋友乔伊斯先生,他骂人的措辞、用语,可是我连听都没有听说过的。我敢说,无论是谁,无论用的是哪种语言,要骂得比他还凶那是休想。”
“于是他也就由此而创造了一套全新的语言,”罗杰说。他这时正闭上了眼睛,仰面朝天躺在沙滩上。
“这种新的语言我是不懂的,”小汤姆说。“我看大概我年纪还太小,所以看不懂。反正你们看过了《尤利西斯》就明白了。”
“这书不是孩子看的,”托马斯·赫德森说。“我这话可不是哄你们。你们看了也不会懂,所以正经就别去看。我不是哄你们。等你们大一些再去看好了。”
“我倒是全看完了,”小汤姆说。“爸爸,你说得很是,我看第一遍的时候简直连半句也看不懂。可我一遍遍看下去,现在有一部分内容我已经能领会了,我不是瞎说,要给人讲解我都能。看了他这本书,我这个做乔伊斯先生朋友的,也真感到自豪呢。”
“他真跟乔伊斯先生交了朋友吗,爸爸?”安德鲁问。
“乔伊斯先生以前常问起他来着。”
“这还有什么假的,我是乔伊斯先生的朋友,”小汤姆说。“他是我有生以来最要好的朋友之一。”
“你说到讲解,我倒觉得对这本书你眼下还是少给人讲解为好,”托马斯·赫德森说。“眼下恐怕还没到时候。你讲解的是书中的哪一部分?”
“末一部分。也就是女主人公自言自语的那一部分。”
“就是那段独白,”戴维说。
“你也看过了?”
“可不,”戴维说。“是汤米念给我听的。”
“他给你讲解了没有?”
“他能讲解得出的都给我讲了。书里有些内容是太深奥了点,我们俩这点年纪都还不懂。”
“这书你们是从哪儿弄来的?”
“家里藏书中有。我就暂时借一下,带到学校里去。”
“你说什么?”
“我还经常给同学们念上两段,还告诉他们,这位乔伊斯先生就是我的朋友,以前是常常跟我在一起的。”
“同学们的反应如何?”
“有些信教比较虔诚的同学认为写得太露骨了点。”
“学校里发现了吗?”
“哪能不发现呢。哎呀爸爸,你难道就没听说吗?对,你不会听说的,那时候你大概是在阿比西尼亚。当时校长本打算把我开除,我就去向他申诉,说明乔伊斯先生是位伟大的作家,跟我私下又是朋友,因此最后校长就说:书他不能还给我了,得由他送回家里。我呢,也向他作了保证:今后我要给同学们念点什么,或者打算讲解点什么经典作品,事前也一定先征求他的意见。起初他打算开除我的时候,一口咬定我头脑里有肮脏思想。可我没有肮脏思想呀,爸爸。至少我的思想不见得会比别人肮脏。”
“他把书送回家里没有?”
“送回来了。他原先是想把书没收的,我就向他申诉:一、这是个初版本;二、上面有乔伊斯先生送书给你的亲笔题辞。再说,书又不是我的,他怎么好没收呢?没收又没收不成,我看他倒是弄得灰溜溜的。”
“爸爸,我什么时候可以看乔伊斯先生的这本书呢?”安德鲁问。
“总还得等些时候吧。”
“可汤米已经看了呢。”
“汤米是乔伊斯先生的朋友。”
“嘿,那还有假?”小汤姆说。“爸爸,我们跟巴尔扎克从来也不相识吧?”
“怎么能相识呢?他比我们要早好几代呢。”
“戈蒂埃[泰奥菲尔·戈蒂埃(1811—1872):法国诗人、小说家、评论家。《莫班小姐》是他的作品。]也不认识?我在家里还发现了他们写的两本奇书。一本叫《滑稽故事》[巴尔扎克的作品。],一本叫《莫班小姐》。那本《莫班小姐》我看了一遍,还一点都不理解,不过我还是很想要看懂,所以眼下又从头看起了第二遍,那可真是太好看了。可他们不是我们的朋友,我要是拿去给同学们念,只怕就非得给学校开除不可了。”
“书写得怎么样呢,汤米?”戴维问。
“精彩极了。我包你两本书都会喜欢。”
“那你何不去请示一下校长呢?看他许不许你去给同学们念,”罗杰说。“这两本书总比同学们自己去胡乱找来看的那些货色要强些吧。”
“不行啊,戴维斯先生。我想我还是不要去请示的好。没准儿他又要说我思想肮脏了。丢开这一层不说,就是同学们的心理现在也不同了:上次乔伊斯先生是我的朋友,这次他们俩不是了,情况不一样啦。再说,我对《莫班小姐》也谈不上有多少理解,要讲解怎么行呢。上次我作为乔伊斯先生的朋友,讲解时有这层关系作本钱,现在我就少了这份权威性啦。”
“我倒真巴不得能听听你上次的讲解,”罗杰说。
“说哪儿的话呢,戴维斯先生。我讲的都是些极粗浅的皮毛。你听起来哪会有味道呢。你对那一部分一定有十分透彻的理解吧?”
“说得上相当透彻。”
“可我们要是能认识巴尔扎克和戈蒂埃该有多好呢,何妨就做个朋友,像乔伊斯先生那样。”
“我也深有同感哪,”托马斯·赫德森说。
“可我们总还认得一些优秀的作家吧?”
“那当然,”托马斯·赫德森说。沙地上热乎乎的很惬意,他做完了作画的功课,觉得有些倦怠,不过心情很愉快。特别是听了小家伙们的谈话,心情就格外愉快了。
“我们下海去游泳吧,游完了再回来吃午饭,”罗杰说。“这会儿已经觉得有点热了。”
托马斯·赫德森就看他们游。四个人慢慢儿游啊游的,在绿莹莹的海水里向外游去,明净洁白的沙子上落下了四个身影。四个人一路浮水前进,微偏的太阳也始终把四个身影一路斜投在沙上。只见晒得黑黑的胳膊高高举起,使劲前伸,手跟着猛劈下去,打起一大把水来划向背后,腿一路均匀地打着水,头也不时要转一下换上口气,不慌不忙,不紧不慢。托马斯·赫德森一直站在那儿,看他们借着风势游出海去,这一大三小四个人,叫他好喜欢。他觉得应该把他们游泳的姿势给画出来,尽管画起来难度挺大。难也要画一下试试,今年夏天就画。
他身子倦怠,有点懒得去游泳,可他又知道不游不好,因此终于还是一步步走到了海水里。被海风吹冷的海水漫上了被太阳晒热的两腿,觉得一阵清凉。后来海水的凉意又上升到了腰下,再后来身子轻轻向前一倾,就全身都没入了这浅海里。他就迎着他们游去,可这时他们却已经在往回游了。此刻他的头跟他们处在同一个水平线上,看到的便是一个不同的画面了,这不同还另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往回游是顶风。遇上了这么点风浪,安德鲁和戴维都有点吃不了,游得手忙脚乱。在他刚才的心目中这四个人还是四头海里的猛兽,可是现在幻觉一下子全破灭了。他们向外游的时候游得那么得心应手、潇洒自如,可是现在那最小的两个孩子要顶住风浪都有了困难。真要说困难到怎么样那自然还说不上,但是出发时的那种水下功夫不含糊的假象至少已经破除。前后两个画面截然不同,恐怕还是后一个更动人吧。五个人一起上了海滩,就向屋里走去。
“我更喜欢待在水下,就是这个道理,”戴维说。“在水下可以用不到尽顾着换气。”
“那你下午就跟爸爸和汤米一起下海摸鱼去,不是很好吗,”安德鲁就冲他说。“我倒情愿跟戴维斯先生一起留在岸上。”
“你不打算去了,戴维斯先生?”
“我还是留在岸上吧。”
“可别顾了我你就不去啊,”安德鲁说。“我反正有得可玩儿的。我不过是瞎猜猜,想你也许不打算去。”
“我还是不去了吧,”罗杰说。“我可以趁这工夫歇歇,看会儿书。”
“你别叫他牵着鼻子走呵,戴维斯先生。他这是掉的枪花,你别中了他的计呵。”
“我倒真是不想去,”罗杰说。
这时他们已经上了楼,来到了阳台上,大家都换过了衣服,把短裤晾了起来。约瑟夫早已把一碗海螺色拉端了上来。小家伙已经在吃了,小汤姆还拿了瓶啤酒在喝。托马斯·赫德森靠在一张椅子里,罗杰拿着个调酒器,站在那里调酒。
“吃过午饭我就只想打盹,”罗杰说。
“哎,你不去我们就没劲儿了,”小汤姆说。“那我也宁愿不去了。”
“好极了,你也别去了,汤姆,”安德鲁说。“就让爸爸和戴维两个人去吧。”
“我可不会给你当接手哟[这是说的打棒球。],”小汤姆对他说。
“你想当接手我也不要。有个黑小子会替我当接手的。”
“我倒要问你,你为什么总想要当投手?”汤米说。“当投手得个子大,你长不成大个子的。”
“我长大了管保也是迪克·鲁道夫[理查德·鲁道夫(1887—1949):美国著名棒球运动员,人称“秃头鲁道夫”。迪克为理查德之昵称。]啦,迪克·克尔啦那样的大个子。”
“谁知道那是些什么样的家伙,”小汤姆说。
“出名的赛马骑师都有谁?快说个名字我听听,”戴维悄悄向罗杰打听。
“厄尔·桑第[厄尔·桑第(1898—1968):美国著名赛马骑师。20世纪20年代初期崛起于赛马场上,一生中曾赢过967次比赛。]。”
“你长大了管保是厄尔·桑第那样的大个子,”戴维对安德鲁说。
“啐,你还是摸你的鱼去吧,”安德鲁说。“汤姆是乔伊斯先生的朋友,我也一样要成为戴维斯先生的朋友。你看可以吗,戴维斯先生?那样的话我将来在学校里就可以对大家说了:‘那年夏天我是跟戴维斯先生一起在那个热带小岛上过的,我们一起写了许多绝顶够精彩、够刺激的小说,我的爸爸他画画儿,他的画你们都是见过的,都是画的裸体女人。’你画的女人是裸体的吧,爸爸?”
“有一些是的。不过色调极暗。”
“太棒了,”安德鲁说。“色调不色调我就不管它了。汤姆要乔伊斯先生,就归他吧。”
“你脸皮还薄,怕还不敢看那种画呢,”戴维说。
“脸皮薄有什么。多看看就敢看了。”
“爸爸画的裸体画儿比起乔伊斯先生的那一章书来可还差得远哩,”小汤姆说。“也难怪,你还是个小孩子嘛,所以见了裸体画就要觉得有多稀罕了。”
“好吧。那我就要了戴维斯先生,不过书上还得有爸爸画的插图。学校里就有人说过,戴维斯先生的小说真是绝顶够精彩、够刺激。”
“好。那戴维斯先生我也要。戴维斯先生是我顶老顶老的老朋友了。”
“何止是戴维斯先生,还有毕加索[毕加索(1881—1973):定居巴黎的西班牙画家,立体主义画派的主要代表,其作品对西方现代艺术有深远影响。]先生,布拉克[布拉克(1882—1963):法国画家,立体主义画派代表之一。曾参加野兽派绘画运动,后又创作“拼贴画”。]先生,米罗[米罗(1893—1983):西班牙画家,作品受超现实主义和达达主义影响。]先生,马松[安德烈·马松(1896—?):法国超现实主义画家、雕塑家。]先生,帕散[帕散(1885—1930):原籍保加利亚的美国画家。1905年到巴黎,欧战期间去美国。1920年回到巴黎,1930年死于巴黎。]先生,”托马斯·赫德森说。“你跟他们都认识。”
“还有沃尔多·皮尔斯[沃尔多·皮尔斯(1884—1970):美国画家。以制作书籍插图著名。]先生呢,”小汤姆说。“你瞧,安迪小阿弟,你是比不过我的。你起步太晚了,怎么也比不过我的。别说你在罗切斯特的那时候,事实上还早在你出世前几年,爸爸和我就已经在上流社会里见大世面了。当今在世的最最伟大的画家,恐怕十个里头有八九个我都认识。其中好些还是跟我非常非常要好的朋友哩。”
“起步晚一点总也是个起步吧,”安德鲁说。“反正戴维斯先生这个朋友我是要定了。戴维斯先生你呢,也不一定非得专写那种精彩、刺激的小说不可。我可以胡编乱造嘛,汤米不就是胡编乱造的吗?你以前干过点啥,只要是可以吓人一跳的,你随便找两件给我说说,我就一定对人讲,是有这么回事,当时我就在场嘛。”
“说我胡编乱造,你简直是放屁,”小汤姆说。“爸爸和戴维斯先生有时候给我提两句,那只是帮助我回忆。这些事我不但都亲身经历了,而且还实际参与了,那在绘画史上和文学史上代表了一个完整的时代。如果要我写回忆录的话,只要是这方面的事,我拿起笔马上都能写出来。”
“你愈说愈狂了,汤米,”安德鲁说。“我看你还是稍微检点点儿吧。”
“你什么也不要给他说,戴维斯先生,”小汤姆说。“让他也跟我们一样,一切从零开始。”
“我跟戴维斯先生的事你就甭管,”安德鲁说。“我们的事用不到你插手。”
“爸爸,我既然有这么多朋友,那你就再说一两位给我听听吧,”小汤姆说。“我知道我认识他们,我也知道我们常常一起泡咖啡馆,可我还想多了解了解,他们都还有一些什么样的具体事迹。就比方像乔伊斯先生那样的——乔伊斯先生的事迹我不是就了解了好一些吗?”
“你还记得帕散先生吗?”
“记不得了。实在记不得了。他是什么模样儿的?”
“连人都记不得了,你怎么能说他是你的朋友呢?”安德鲁说。“你想想,今后要是再过了几年,到那时候我难道还会记不得戴维斯先生的模样儿?”
“你少给我插嘴,”小汤姆说。“爸爸,就请你给我说说他的事吧。”
“你不是很欣赏乔伊斯先生那本书的末一部分吗,帕散先生画的一些画,给这部分内容做插图是再合适不过了。”
“真的吗?唷唷,有意思,有意思。”
“在咖啡馆里你常常去跟他坐在一起,他常常给你画像,有时就画在餐巾上。他个子长得小,脾气硬极了,也怪极了。头上通常总是戴着顶圆顶礼帽。他是一位极出色的画家。平时的举止总给人一种感觉,仿佛他还怀着个巨大的秘密,仿佛这秘密他还只刚刚听到,觉得很值得玩味。他有时就因此而显得非常开心,有时却又因此而显得非常伤感。不过你总会感到他像是怀着那么个秘密,而且意下似乎觉得那大可玩味。”
“到底是什么秘密呢?”
“无非是酗酒啦,吸毒啦,还有就是乔伊斯先生在那最末一章里摸得了如指掌的那种秘密,当然少不了也有画好画的诀窍啦。他画画的技巧比当时的什么人都出色,那也是他的秘密,不过他也并不在意。他自以为把什么都看得很淡,可其实才不是那么回事呢。”
“他心坏吗?”
“啊,坏着哩。他才真叫坏着哩,他的秘密里也就有这一条。他心坏还自鸣得意,根本不知道有良心的责备。”
“他跟我真是好朋友?”
“还好得很呢。他常常管你叫‘丑八怪’。”
“哎唷唷,”小汤姆听得直乐。“叫‘丑八怪’!”
“我们有帕散先生的画吗,爸爸?”戴维问。
“有两幅。”
“他给汤米正经画过像吗?”
“没有。他给汤米画像不过是随手画画,多半就画在餐巾上和咖啡馆的大理石桌面上。他给汤米起了个名儿,叫‘左岸地区[巴黎横跨于塞纳河两岸。北岸称为右岸地区,为商业中心。南岸称为左岸地区,为大学生、作家和艺术家等的汇集之地。]一个爱灌啤酒的丑天丑地的丑八怪’。”
“好个头衔,快记下来,汤姆,”戴维说。
“帕散先生的思想肮脏吗?”小汤姆问。
“我看可以这么说吧。”
“你还不敢讲得很肯定?”
“我看说他思想肮脏也很对。依我看他的秘密里就有这一条。”
“可乔伊斯先生的思想就不能算肮脏。”
“对。”
“你也不能算肮脏。”
“对,”托马斯·赫德森说。“我看也不能算肮脏。”
“你的思想肮脏吗,戴维斯先生?”汤米问。
“我看不能算吧。”
“那好,”小汤姆说。“我对我们校长说了,我爸爸和乔伊斯先生都是没有肮脏思想的。这一回他要是还来找茬,我就可以告诉他,戴维斯先生也一样没有肮脏思想。我们校长好像一心认定我有肮脏思想。可我不怕。学校里倒真是有个思想很肮脏的同学,谁都明明白白看得出来,我跟他就是不一样。那帕散先生叫什么名字?”
“于勒。”
“怎么拼法?”戴维问。托马斯·赫德森就把拼法告诉了他。
“那帕散先生后来怎么样呢?”小汤姆问。
“他上吊了,”托马斯·赫德森说。
“喔唷,天哪,”安德鲁说。
“可怜的帕散先生,”小汤姆为他作了祝福。“今儿晚上祈祷时我也要为他祈祷祈祷。”
“我可要为戴维斯先生祈祷,”安德鲁说。
“可要经常为我祈祷才好啊,”罗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