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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到有人按着他的肩膀。一看原来是阿拉,阿拉说:“我们抓到了一个,汤姆。是威利和我抓到的。”

托马斯·赫德森赶紧下了螺旋梯,阿拉也跟着一起下去。只见那德国人裹着条毯子,躺在船尾,头下枕了两个靠垫。旁边是彼得斯,拿着杯水,坐在甲板上。

“快来看看有好东西了,”他说。

那德国人很消瘦,下巴颏儿和凹陷的双颊上尽是金黄的胡子,头发又长又乱。再加这时天色已近傍晚,太阳已快西沉,所以看上去他就活像个画上的圣徒。

“他已经没法招供了,”阿拉说。“威利和我审问过他。再说,你也还是离他远点儿的好。”

“我一下来就闻到气味了,”托马斯·赫德森说。“问问他可需要点什么,”这是他对彼得斯说的。

那电台报务员就用德国话说了起来,德国人冲他看看,却不开口,连头也没有动一动。托马斯·赫德森听见远远传来了小艇上尾挂发动机的嗡嗡声,他抬眼朝海湾的那头望去,见小艇正在晚霞中驶来。小艇看上去载重很大,都压到满载吃水线了。他于是又回过头来盯住了那德国人。

“问问他一共来了多少人。告诉他我们一定要把他们的人数搞清楚。告诉他这是非说清楚不可的。”

彼得斯又对那德国人说了起来,话说得轻声细气的,在托马斯·赫德森听来简直有点温情脉脉的味道了。

那德国人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说出了几个字。

“他说都没什么大不了了,”彼得斯说。

“对他说他的话说得不对。我是非知道不可的。你问问他可要打一针吗啡。”

那德国人以表示心领的目光看了托马斯·赫德森一眼,又勉强说出了几个字。

“他说他已经不觉得痛了,”彼得斯说。可是紧接着他又用德国话说开了,话说得好快,托马斯·赫德森又从中听出了那种温情脉脉的味道,要不,也可能是德国话的声调本身听起来就很富于感情吧。

“你多什么嘴,彼得斯,”托马斯·赫德森说。“我就让你翻译,我说什么你就翻译什么。听明白啦?”

“听明白了,长官,”彼得斯说。

“告诉他,我自有办法叫他开口的。”

彼得斯翻译给那德国人听了,那德国人转过眼来,望着托马斯·赫德森。这双眼睛虽说还长在一个年轻人的脸上,却已经落得那么苍老了。就是那张年轻人的脸,也早已像海滩上漂来的烂木头那样枯朽了,那样白不呲咧了。

“nein,”那德国人缓缓吐出了一个字。

“他说办不到,”彼得斯替他翻译了出来。

“对,这话我也听懂了,”托马斯·赫德森说。“威利,你弄点热汤来给他喝,再给他来点白兰地。彼得斯,你问问他真的要不要打一针吗啡,他就是不肯说也决不难为他。告诉他我们这里吗啡多的是。”

彼得斯把话翻译了,那德国人望着托马斯·赫德森淡淡一笑,这种笑脸可是北国人的特色。

他对彼得斯说的话轻得几乎听不出来。

“他说谢谢你了,不过他已经不需要了,还是省了吧。”

那德国人随即又对彼得斯轻轻说了句什么,彼得斯翻译了出来:“他说要是在上个星期的话就用得上了。”

“对他说我很佩服他,”托马斯·赫德森说。

小艇已经靠到了船边,艇上是他的副手安东尼奥以及亨利等人,他们是去梅加诺岛的。

“上船轻些,”托马斯·赫德森对他们说。“不要到船后去。后船有个德国佬,快要咽气了,我想让他就安静点儿咽气。你们有什么发现?”

“没有,”亨利说。“半点都没有。”

“彼得斯,”托马斯·赫德森说。“你有什么话就只管跟他说吧。也许你能套出点什么话来。我要跟阿拉和威利到前边去喝一杯了。”

一到舱里,他就问:“你把汤准备好了吗,威利?”

“我随便挑了一锅,正好是锅蛤蜊汤,”威利说。“热得差不多了,可以喝了。”

“你怎么不给他喝牛尾汤呢?要不咖喱鸡汤不也很好?”托马斯·赫德森说。“按照他的情况还是喝那种汤好,可以早点送他走。你把鸡肉都放到哪儿去啦?”

“给他吃鸡肉我不干。那是给亨利吃的。”

“就是这话,”亨利说。“我们为什么要那样优待他呢?”

“其实我们也不是真要优待他。我刚才要汤要酒,也不过是想让他喝点汤、来杯酒,他也许就肯开口了。可他就是死不肯开口。给我来杯金酒好不好,阿拉?”

“他们在岛上给他搭了个窝棚,汤姆,他还有张床睡,是用树枝做的,还挺不错,瓦罐里备足了水,吃的也不算少。他们倒是很替他作了些安排的,沙土上还挖了排水沟呢。从海滩到窝棚一路上有很多清楚的脚印,我看大概有八双到十双吧。再多也不至于。威利和我把他抬来可是很费了点心的。他两处伤口都生了坏疽,靠右大腿的那个坏疽气味可厉害了。我们也许不应该把他抬来吧,恐怕还是应该来请你和彼得斯过去,就在他的窝棚里审问他。要是这样的话,那都要怪我欠考虑了。”

“他有枪支没有?”

“没有。也没有什么身份证明。”

“我的酒呢,快拿来给我,”托马斯·赫德森说。“依你看,那搭窝棚用的树枝是什么时候砍下来的?”

“依我的估计大概不会迟于昨天早上。不过我也不敢说一定。”

“他当时说了什么话没有?”

“没有。看见我们手里有手枪,他那副模样活脱儿就像个木头人。他一度还流露出过害怕威利的神气。我想那是因为他看到了威利那两道目光的缘故吧。后来我们把他抬走的时候他却又笑了笑。”

“想表示他还是笑得出来的,”威利说。

“后来他就昏过去了,”阿拉说。“你看他这样将死不死的,还要拖上多久啊,汤姆?”

“我也说不上。”

“好了,我们还是带上了酒都到外边去吧,”亨利说。“我实在信不过彼得斯。”

“我们还是把蛤蜊汤喝掉算了,”威利说。“我可是饿慌了。我把亨利的鸡肉热一罐给他吃好了,只要亨利没有意见就行。”

“只要他吃了肯开口,我就没有意见,”亨利说。

“只怕他吃了也不见得肯开口呢,”威利说。“不过你看他都那副模样儿了,给他喝蛤蜊汤好像未免太刻薄了点儿吧。你把白兰地给他带去吧,亨利。他或许也跟你我一样,是爱酒如命的呢。”

“你们别跟他过不去啦,”托马斯·赫德森说。“这个德国佬倒是个好样儿的。”

“当然啦,”威利说。“呜呼哀哉了,德国佬也都变成好样儿的了。”

“他还没有呜呼哀哉呢,”托马斯·赫德森说。“虽说奄奄一息,到底还活着。”

“奄奄一息还挺有风度的呢,”阿拉说。

“你也成了个亲德派了吗?”威利问他。“这么说你跟彼得斯是一鼻孔出气的。”

“不许胡说,威利,”托马斯·赫德森说。

“你这是怎么啦?”威利倒反问起托马斯·赫德森来。“这里有一小撮狂热的亲德派,敢情你就是他们的乏头头!”

“跟我到前边来,威利,”托马斯·赫德森说。“阿拉,等汤热了就快送到后船去。你们大家想看那德国佬断气的话就去看吧。可别紧围在他的跟前。”

托马斯·赫德森和威利就到前边去了,安东尼奥也想跟着去,可是托马斯·赫德森向他摇了摇头,于是那大个子就又退回厨房里去了。

他们来到了前舱里,这时天已快黑了。托马斯·赫德森只能勉强看清威利的脸。还是光线暗些好,这张脸看上去好像也觉得舒服了些,而且他看到的又正好是对方眼睛没坏的那半边。托马斯·赫德森瞅了瞅威利,又瞅了瞅两条锚链,再往外瞅去,还看得见海滩上的一棵树。心里不禁想起:这里的水底是沙质土,锚下在这里怕靠不住呢。不过嘴上却说:“好吧,威利。你还有什么话,统统都倒出来吧。”

“你呀,”威利说,“因为儿子牺牲了,就自己也不要命了,直要累死在驾驶台上才罢。你就不知道人家也都有儿子牺牲吗?”

“这我知道。还有什么?”

“有了那个该死的彼得斯就够讨厌了,偏还饶上个该死的德国佬,把个船梢搞得臭气熏天。船上还弄个烧饭司务当大副,你这条船到底算是哪门子的船?”

“他饭烧得怎么样呢?”

“这他倒是有一手的,还有开开小船什么的,他也很有两下子,我们大伙儿算在一起,连你在内,怕还抵不上他一个人呢。”

“比他差远啦。”

“得了,汤姆。倒不是我要发脾气。老实说我也没有资格发脾气。我就是看不惯这种做法。我是很愿意待在这条船上的,我也很喜欢大伙儿,就是那个龟孙子彼得斯招我讨厌。可你听我说一句:你不要再这样不爱惜自己了。”

“其实我也谈不上不爱惜自己,”托马斯·赫德森说。“我就是只想着工作,别的都顾不上考虑了。”

“你的思想境界也太高了,也真他妈的该上十字架了,”威利说。“去多想个屁。”

“我尽量不去多想就是了。”

“这才像句话。”

“威利,你现在心里舒畅了吗?”

“当然舒畅啦。干吗还要不舒畅呢?我看大概都是那个德国佬惹得我上了火的。他们把他安顿得妥妥帖帖,好像在说换了我们的话,就决安顿不到这么妥帖似的。其实我们只要有时间,多半也能这么办的。可他们倒真是舍得花费时间哪。他们不知道我们离他们已这么近了。可他们总不会不知道有人在追来吧。如今四面八方都在捉拿他们了。可他们还是把他安顿得妥妥帖帖,人都只剩一口气了,还能安顿到这个分儿上,也真是到了家了。”

“话是不错,”托马斯·赫德森说。“可他们把那边小岛上的居民也收拾得够干净利落的。”

“是啊,”威利说。“问题可不就在这儿?”

就在这时候彼得斯进来了。这个彼得斯,得意的时候不用说了,就是在平时,也总是以海军陆战队的战士自命。他最引以为豪的就是这船上虽然没有军纪的形式,实质上却是实施军纪的。他遵守军纪最起劲了。此刻他就远远站住,一个立正,敬了个礼,不过却处处流露出一派醉态。只听他报告说:“汤姆,不不,长官,他死了。”

“谁死了?”

“俘虏哪,长官。”

“知道了,”托马斯·赫德森说。“你去开动发电机,再去试试,看能不能跟关塔那摩联系上。”

他们按说也该有指示下来了——他心里想。

“俘虏说了什么没有?”他又问彼得斯。

“没有,长官。”

“威利,你觉得身体还可以吗?”他问。

“可以。”

“那就拿几个闪光灯泡,去给他拍两张躺在船尾的侧面照。再揭掉毯子,脱掉他的短裤,给他拍一张在船尾直挺挺躺着的全身照。另外还要拍一张头部的正面照,一张全身平卧的正面照。”

“遵命,长官,”威利说。

托马斯·赫德森就上了驾驶台。他听见发电机的引擎开动了,看见照相机上闪光灯泡乍猛地亮了几亮。他心想:事情还得上头的海军情报局说了算,可他们是连我们抓到了这么个半死不活的德国佬都不会相信的。没有证据哪。有人会说这是德国人扔在海里的尸体,是我们碰巧捞到的。我怎么没有早些想到给他拍照呢。那帮混账的家伙!好在我们明天大概就可以把另外那几个逮住了。

阿拉上来了。

“汤姆,你打算派谁把他抬上岸去埋掉?”

“今天谁活儿干得最少?”

“大家都干得很卖劲。还是我带吉尔去把事情了结了吧。我们就把他埋在沙土里好了,只要比满潮的水位高一点就行。”

“恐怕还是再高一点的好吧。”

“我一会儿让威利上来,你告诉他坟上的木牌子该怎么个题法。我们有只不用的箱子,我就拆了块木板下来。”

“你就让威利上来吧。”

“要不要把他裹好以后再缝起来?”

“不用了。拿他自己的毯子裹起来就行。让威利上来吧。”

“请问你有什么吩咐?”威利上来问。

“在木牌上题上‘无名德国水兵’几个字,下面标上日期。”

“明白了,汤姆。我是不是也跟着掩埋队一起上岸去?”

“不用了。有阿拉和吉尔去了。你把木牌题好了,就休息休息,好好喝一杯吧。”

“等彼得斯跟关塔那摩一联系上,我就把电报送上来。你不准备下去了吧?”

“不下去了。我就在上面休息了。”

“在这么条大船的驾驶台上值班是怎么个滋味?是不是感到责任重大,乱七八糟的事情一大堆?”

“跟你在木板上题几个字还不是差不多的一码事?”

关塔那摩终于有电报来了。密码译出来是:继续西进严密搜索

正合我意!——托马斯·赫德森心里想。他躺了下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亨利拿了条薄毯子来,替他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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