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后来雨总算停了，这时他也把久旱干缩而造成漏水的所在全都检查到了，接水的盆盆罐罐都安放上了，真正是漏水而不是溢水淌水的地方也都用铅笔做了记号。然后他就布置了值班的人员，分派了任务，跟他的副手以及阿拉把需要商量的事都一一商量到，而且都取得了一致的意见。后来晚饭吃好了，大家坐下打扑克了，他就一个人上了驾驶台。随身带了个驱蚊水的喷筒，还有他的充气垫子和一条薄毯子。

他打算就躺下休息，什么也别去想。这他有时候是能够办到的。有时候他可以想想星星，而无须想得很深，可以想想大海，而不必有一定的题目，可以想想日出，而用不到去考虑这新的一天又将如何。

在劈头盖脸的大雨里擦了肥皂冲了个痛快，他如今从头到脚只觉得一身干净。他想：我还是就躺在这儿，多享受享受这种一身干净的愉快吧。他知道，想小汤姆他妈妈当年的情景是没有意思的了，不要去想她了，也不要去想他们一起做过的那些事情，一起到过的那些地方了，更不要去想他们是怎么分手的了。想小汤姆也没有意思。自他一接到消息，就再也不去想了。

还有那另外两个，也不用去想了。这两个，他也早已失去了，想也没有意思了。他早已把悔恨换成一种完全不同的情怀了，他如今做人就抱着这样的情怀。所以现在你还是在这儿好好躺着吧，把这种擦过肥皂、冲过雨水、一身干净的愉快多多享受享受吧，乖乖儿的什么都别去想吧。你又不是达不到这种境界，有一阵子你干得还不错嘛。你也许就会睡着的，说不定还会做些有趣的甚至甜蜜的梦呢。只管安安静静躺着，看看夜空，别去想什么。彼得斯收到电报的话，阿拉、亨利他们总有人会来叫醒你的。

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他梦见自己又成了个孩子，骑了匹马，在一个陡峭的峡谷里奔驰。那峡谷到了一处就开阔起来，清澈的涧流边上还有一道沙洲。那涧流真是清澈，连涧底的鹅卵石都看得清，甚至还可以看着水潭底里的大鲑[学名克氏鲑，是美国西海岸的特产。]浮上来，把漂流在水面上的小虫小豸一一吞食。他正骑在马上看大鲑往上浮，阿拉来把他叫醒了。

来电还是那句话：继续西进严密搜索，后面是代号。

“谢谢，”他说。“如果还有电报，马上给我送来。”

“那当然。你还是仍旧睡你的吧，汤姆。”

“我正做了个好梦哩。”

“还是不要给我说吧，”阿拉说。“藏在肚子里，倒说不定真能来个美梦成真呢。”

他就又睡了，入睡时还微微一笑，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不折不扣执行了命令，在继续西进严密搜索。我的船一路西进，都进到这么远了——他心里想。他们大概也不会估计到我会进到这么远吧。

他睡着了，他梦见庄上的小屋让人给烧了，已经长得很大的他那头幼鹿也让人给杀了。连他的狗都给人杀了，他在一棵树下发现了狗的尸体。惊醒过来，一身是汗。

我看靠做梦来逃避现实可不是办法——他对自己说。我还是得像往常那样咬着牙关忍受，不能指望靠什么来麻醉自己。还是醒醒，来好好思考思考吧。

现在摆在你面前没有别的，只有问题——除了最根本的一个问题，还有你自己的一些不大不小的问题。这是明摆着的事，你还是痛痛快快认了吧。你是再也不会有什么好梦可做的了，还是干脆不要睡着的好。你不如就这么歇会儿，开动脑筋多想想，想到脑筋使不动了算罢，因为你睡着了也只有做恶梦的分儿。他们设下了这么个大赌局，你算是赌赢了，可你又赢得了些什么呢，你落得只有做恶梦的份儿。你冒了风险，做到鞠躬尽瘁，把成败得失都置之度外，最后老天赏给你的却是睡不安稳、睡不香甜的觉。你这样缺眠少睡，简直把身体都快拖垮了。可你是自己不要睡，才弄成了这副样儿的，你还怨什么呢。眼皮重了，就睡吧，大不了就是惊醒过来，一身冷汗。出一身冷汗又算得了什么？根本算不了一回事。可你还记得不，当初你跟那个姑娘同床而眠的时候，你总是快快活活一觉睡到天亮，除非她把你弄醒要跟你做爱，否则你是决不会半夜里醒来的。你还是回味回味这一段事吧，托马斯·赫德森，看是不是能对你有所帮助。

他们那里还有一名伤号，就是不知道他们手里还能有多少纱布药棉？既然他们来得及把纱布药棉带上，他们肯定也就来得及带上其他的东西。带上些什么呢？你看除了你已经知道的那些以外，他们手里还能有些什么呢？我看不会有很多了。手枪是可能有的，可能还有几把自动手枪。也许还有些爆破炸药，可以搞些炸药包什么的。我思想上还得做好他们有机枪的准备。不过我看这种可能性不大。他们看样子并不想打。他们只想溜之大吉，搭上一艘西班牙轮船逃回去。如果他们真有力量一打的话，那天晚上他们早就回过头来把孔菲特斯打下来了。也可能不是这么回事。也可能是什么原因使他们起了疑心，说不定他们见了我们海滩上的汽油桶，以为我们晚上就驻扎在那儿。不，他们哪里会了解我们的底细呢？他们一定是见了汽油桶，以为这里有些舰艇什么的，所以用油量才这么大。另外也不排除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们是因为有个伤号所以才不想打的。不过再一想，他们也完全可以趁晚上把载有伤号的船停得远些，其他的人还不照样可以攻上岸来，他们要叫那另一艘潜水艇来接，就非得拿下无线电台不可。那另一艘潜水艇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了。这里边总是有些蹊跷。

还是想点开心的事吧。想想天亮起航，太阳晒在背上该有多惬意。可你也别忘了，他们现在也有熟知本地情况的人了，还有了那么多的咸鱼，所以你还真得多动动脑筋才好。想着想着他就睡着了，睡得还挺熟，一直到天亮前两小时，才被沙滩上的小飞虫叮醒。多想想当前的难题，他情绪也稳定了些，所以一觉睡下来，连梦也没有做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