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头往往就是结局——经常听到有人说这句话。虽然听上去不错,但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是否真有这样的地方,你可以指着它说:“这就是一切的开头,正是从这时起,才有了后来所有的事。”
如果有的话,那么属于我故事的开头,或许就在一家名为“乔治与龙”的公司墙上。那里贴着一张海报,出售高贵宅邸“古堡”。除了占地面积等基本资料,还有一些好看的照片。这些照片也许是在“古堡”最鼎盛时期拍摄的,距今少说也有八十到一百年了。
当时我正在金士顿大街上散步。这条街并不出名,我只是为了消磨时间而来到这里,然后一眼就看到了销售海报。至于为什么偏偏被那张海报吸引住了目光——是命运的恶作剧,还是美好的未来在向你招手?这种事情从来就没人知道。
或者也可以这么说:所有的故事,是从遇见桑托尼克斯开始的。现在我闭上眼睛,还能看见他红扑扑的脸和明亮的双眼。他用一双结实而又灵巧的手,寥寥几笔就画出了房子的平面图。一幢别致又漂亮的房子,宛若人间仙境。
长久以来我都想要一幢属于自己的房子,一个美丽舒适的家园。而眼前的房子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我渴望在里面度过一生。这是一个只能在两人世界里分享的甜蜜幻想,桑托尼克斯一定会替我们盖好——如果他能活到那么久的话。
我会和我心爱的女孩在这梦想中的房子里生活,就像童话里说的“从此以后就过上了幸福快乐的日子”。虽然完全是异想天开,但这说明我内心深处潜藏着一股汹涌的渴望——渴望得到一些我从来不可能拥有的东西。
或者,假如这是个爱情故事的话——其实就是个爱情故事,我可以发誓——为什么不从那个瞬间开始说起呢?在吉卜赛庄,我看到艾丽站在一排枞树下的那个瞬间。
吉卜赛庄?对了,从吉卜赛庄开始说起是最合适的吧。我转身离开销售海报的时候,冷不防打了个寒战,当时一片黑云正好遮住了和煦暖阳。我漫不经心地开口向旁边一个当地人问了个问题,那个人正在东一剪西一剪地修着树篱。
“这幢房子叫‘古堡’啊?看着不像城堡的样子。”
那位老先生瞥了我一眼,我到现在还能清楚记得他当时的样子。
“古堡?这是什么叫法!哼,我们这里的人可不这么叫。”他的口气听起来极为不满,好像对我嗤之以鼻,“自从有人住进去之后,就叫它‘古堡’,到现在已经好多年了。”说完他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于是我问他,那你叫它什么呢?他的眼神游移了起来,满是皱纹的老脸上表情古怪,好像在窥探我的背后,又或是某个角落。乡下人就喜欢这样,不和你爽快地说,总要装作警惕一下,好像他们看到了一些你看不到的危机似的。然后,他才告诉我:“这里的人都叫它‘吉卜赛庄’。”
“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呢?”我问。
“不知道是哪儿流传出来的,众说纷纭。”他接着说,“反正,就是出灾祸的地方。”
“出过车祸?”
“所有的灾祸。现在这年头,出个车祸太容易了。你看到了吗?那个转角处可是个危险地段呢。”
“嗯。”我应声道,“如果在那里急转弯的话,确实容易出车祸。”
“乡议会竖了块警示牌,但是没用,照样有车祸。”
“为什么是‘吉卜赛’呢?”见话题扯开,我又问他。
他的眼睛又往我身后看来看去了,回答依然含糊其辞。
“就是有个传说嘛。他们说,这里以前是吉卜赛人的土地,后来他们被赶走了,就在这个地方下了毒咒。”
我大笑起来。
“哼。”他说道,“你还笑得出来?这里确实被下了毒咒!你们这些精明的城里人什么都不了解!这个地方真的被毒咒缠上了,有人在采石场运石头盖这座房子时突然就死掉了。而老乔迪,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一天晚上从阳台边上摔下来,脖子都摔断了。”
“是喝醉了吧。”我提醒他。
“也许是喝醉了。但也有别人喝多了不小心摔下来——摔得巧——都没什么大伤,乔迪却把脖子给摔断了,就在那个地方。”他手指着满是枞树的山丘,“偏偏就在吉卜赛庄里。”
对了,整件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只不过当时的我完全没有注意,现在也只是恰好想起。
仔细想了想之后,我才能慢慢把这些记忆片段重新规整好。我又问他,这里还有吉卜赛人住着吗?他回答说几乎没有了,因为警察一直赶他们走。
“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吉卜赛人呢?”
“他们尽干一些偷鸡摸狗的事儿。”虽然他的口气不以为然,但双眼却更加认真地盯着我,“我看你是不是也有吉卜赛人的血统?”他说话拐弯抹角,眼神流露出凶狠。
我说我没有。不过我长得确实有点像吉卜赛人,也许正因如此,我才会对“吉卜赛庄”这个名字产生兴趣。我转身离开老人,心想刚刚的对话还蛮有意思的,说不定我真有吉卜赛人的血统呢。
我经过一条弯曲的路,再从一片黑压压的枞树林旁蜿蜒而上,来到了吉卜赛庄。从山丘顶部放眼望去,大海和船舶尽收眼底,景色简直美极了。在这一刻,我想无论是谁都会产生同样的念头:“如果这吉卜赛庄是我的,感觉不知会是怎样?”——而这一类念头,终究只是白日做梦罢了。
当我再次经过树篱旁,老人对我说:“如果你要找吉卜赛人的话,有一个黎婆婆在,少校给了她一户农舍住。”
“谁是少校?”我问道。
“费尔伯特少校啊!”他大吃一惊,“当然是费尔伯特少校啦。”
我问的这个问题居然使他有些狼狈,想来这位费尔伯特少校在当地是极有权势的,而黎婆婆可能是他的一个什么亲戚,所以才会受到这样的照顾。
费尔伯特家在当地应该已经住了好几辈了,多多少少在管理这片地方吧。
我向老人道别,转身正要走,他又说:“这条街的尽头,有一片农舍,就是黎婆婆住的地方,或许你会看到她正在外面。这些吉卜赛人,都不喜欢待在屋里。”
我嘴里吹着小调,向那个地方闲逛而去。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吉卜赛庄的事,以至于当我看到一位高大的黑发老人时,几乎都快忘了老人刚刚跟我说过的话。她隔着一道花园树篱望着我,我想这一定就是黎婆婆了,于是停下来和她攀谈。
“我听说你能告诉我一些关于吉卜赛庄的事儿?”我说道。
她的眼睛透过一团纠缠在一起的乌黑头发,盯着我。
“别干傻事,年轻人。你最好听我的话,忘掉它。你是一个帅小伙,千万别和吉卜赛庄扯上关系,不会有好事,从来不会。”
“可我看到它正在出售。”
“哼,你要是买它的话,就更傻了。”
“那谁有可能会买下它呢?”
“有个建筑商盯着要买,不光是他一个人呢。你等着吧,肯定会卖得更便宜。”
“你说会卖得更便宜?”我好奇地问,“那不是一个争相购买的好地方吗?”
她没有理我这个问题。
“如果被一个建筑商买下了,那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突然间她自己笑了起来,是一种带着恶意、让人不愉快的笑。
“当然,他会把那些破旧腐朽的宅邸推倒重建,盖二十户——或者三十户——全部都是受过毒咒的住宅。”
她的后半句话我权当没有听到,急忙打断她:“那真是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哈,你不用担心,他们不会有好下场的。到时候楼梯会打滑,涂料会被打翻,楼顶上的石板会往下掉,把人砸个正着。还有那些树,也会被突如其来的狂风吹倒。哈,你等着瞧吧,没有一个人会在吉卜赛庄过得安稳,他们最好就别打扰那个地方,你等着瞧吧。”说到起劲处,她频频点头,然后又轻声地自言自语,“在吉卜赛庄里捣乱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的,从来没有例外。”
我听着笑了起来,她厉声说:“不要笑,年轻人,我看你这几天笑脸就要倒转过来,变成哭丧的脸。在那幢宅子里也好,附近的土地上也好,从来都没有过好事。”
“宅子里出过什么事呢?”我问,“为什么让它空了这么久?为什么又把它推倒呢?”
“最后一批住在里面的人都死了,一个也没留下。”
“他们是怎么死的?”我觉得好奇,便接着问。
“最好不要问起这件事情。反正从那之后就没有人再搬进去住了,就让那宅子发霉腐烂吧。现在既然大家已经快忘记这件事情了,最好以后也不要再记起来。”
“但你可以给我讲讲啊。”我用好话哄她,“你对吉卜赛庄的事不是一清二楚吗?”
“我不会和你闲聊那个地方的。”然后她压低声音,语气突然变得谄媚,“漂亮的小伙子,要是你愿意,我给你算算命吧。给我一个银币,我就会把你的命运告诉你。最近这段时间,你好像会很走运呢。”
“我才不会相信算命这种骗人把戏呢。”我说,“我没有钱。就算有,也不会花在这上面。”
她凑近我,用讨好的口吻说:“六便士!我算你的命只要六便士,怎么样?这根本不算什么。因为你是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嘴巴又伶俐,我才只收你六便士,所以我说你最近会走运吧。”
我从口袋里摸出半角银币。倒不是因为我听信了她那套愚蠢迷信,而是觉得就应该这么做。具体是什么原因我还看不透,但我不反感这个老神婆。她把银币一把抓过去,说道:“好了,把你的手伸出来,两只手都要。”
她那瘦骨嶙峋的双手握住我的手,眼睛盯着我摊开的掌心,沉默了一两分钟,又看了一会儿。突然,她甩开我的手,几乎像是挣脱一般。她后退了一步,大声对我说:“如果你想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的话,那就马上滚出这里,远离吉卜赛庄!再也不要回来,这就是我对你的忠告,再也不要回来!”
“为什么?为什么再也不要回来?”
“如果你回来的话,就会有伤心,就会有损失,或许还会有危险!有各种各样的麻烦事情在等着你。我警告你,连你今天经过这个地方的事情,最好也统统忘掉!”
“这……”
没等我说完,她就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农舍,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我并不迷信,但我相信有命运,当然了,谁不信?关于那幢被下过毒咒的废宅,关于那些充满迷信的故事,我虽然不相信,心里却多少有点难以释怀。这个老丑八怪在我的掌心到底看到了什么呢?我摊开自己的双手,仔细看了看。一个人的命运怎么可能在自己的手掌上,并被别人看到呢?谁都知道算命就是胡吹乱扯——一种赚钱的伎俩——从你傻乎乎的轻信当中牟利。我抬头仰望天空,太阳不知何时钻进了云里,这一天从此刻开始变得不同了,阴沉沉的气氛里,似乎潜藏着某种压抑的威胁。只不过是暴雨的前兆吧,我想。风刮了起来,树叶翻飞,沙沙作响。
我再次吹起口哨,让自己振作起来,然后沿着穿越村庄的小路离去。
走过张贴销售海报的地方,我又看了一眼,甚至把具体的拍卖日期都记了下来。我这辈子还没有参加过房地产竞拍,但这一次我告诉自己,我要参加。要是看到有谁买下了“古堡”,那会多有趣——换句话说,我很想看看吉卜赛庄的下一个拥有者长什么样子。
对了,我想这才是整个故事真正开始的地方——一个异想天开的想法浮现在我脑中:我要参加“古堡”的竞拍,我要和当地的建筑商互相叫板!他们也许会打退堂鼓,死了这条捡便宜的心。然后我顺利买下它,到鲁道夫·桑托尼克斯那里,跟他说:“给我盖一幢房子,我已经把一个好地方买下来了!”接下去我还要去找一个女孩,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孩,从此和她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
我常常有这样的白日梦,当然从来都没实现过,不过幻想却非常有意思,当时我就处在这样的幻想当中。真有趣!不过天哪,要是早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还会觉得有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