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伽·约翰逊从水泵制造厂工人出进的门里走出来,顺着大街走去。空气中带着春意。雪在融化,明沟里淌着雪水。瑜伽·约翰逊顺着街道中央走,一直踩着至今尚未融化的冰雪走。他朝左拐弯,跨过熊河上的桥梁。河面上的冰早已融掉,他注视着棕色的流水在打旋。下面,河道旁边,柳树丛上在绽出嫩绿芽了。
这是地道的奇努克风,瑜伽想。那工头让工人们走是做对了。这种日子把他们留下是不安全的。什么乱子都可能发生。这厂子的主人多少懂得好歹。奇努克风一刮起来,就该让大家离开工厂。这样,万一有什么人受伤的话,责任就不在他身上了。他没有因触犯雇主责任条例给抓去过。他们多少懂得好歹,这些个大水泵制造商。他们满精明,没错。
瑜伽很担心。他有点儿心事。春天来了,现在是毫无疑问了,可是他并不想要女人。他近来为这一点担足了心事。这是毫无疑问的。他并不想要女人。他无法对自己解释。他上一晚去过公共图书馆,想找一本书。他望望那位图书管理员。他并不想要她。不知怎的,她在他心目中毫无意义。在他买饭菜票用餐的那家饭店里,他曾狠狠地盯望过那名给他端饭菜来的女招待。他也并不想要她。他走过一群从中学一路走回家的姑娘身边。他把她们仔细地看个遍。他并不想要其中的哪一个。可以肯定地说出了什么毛病。他即将精神崩溃吗?这就是末日吗?
得,瑜伽心想,也许就此不想要女人了,尽管我希望不是这样;可是我还保留着对马儿的爱好。他正在爬上熊河边那座陡峭的小山,山路一直通往上夏勒瓦[夏勒瓦为濒密歇根湖的旅游城市,位于佩托斯基之西。]的大路。这条山路实在并不太陡,但是瑜伽觉得陡,感到两条腿儿受到了春天的影响,很是沉重。他面前有一家粮食饲料店。店门前拴着一组漂亮的拉车的马儿。瑜伽朝它们走去。他想摸摸它们。要使自己安心,毕竟还留下些值得的东西。他走上前去,靠近他的那匹马对他看着。瑜伽伸手到口袋里去掏一块方糖。他没有方糖。马儿把竖起的双耳朝后倒,龇了龇牙。另一头马儿猛地把脑袋扭开去。难道他对马儿的爱只能得到这样的回报吗?也许这些马儿毕竟有什么毛病吧。也许它们患着鼻疽或者跗节肉肿。也许马蹄柔软的蹄楔中嵌进了什么东西。也许它们是相好。
瑜伽继续登山,朝左拐上通夏勒瓦的大路。他经过佩托斯基郊区最后一些房屋,走上开旷地上的大路。他右边有一片田野,一直伸展到小特拉弗斯湾[夏勒瓦就位于小特拉弗斯湾湾口的南面。]。蔚蓝的湾水朝外展开,汇入辽阔的密歇根湖。湾的对面,港泉城[港泉城在小特拉弗斯湾北面。]后边有些长着松林的小山。再过去,在你目力及不到的地方,有印第安人聚居的十字村。从那地方再朝北,就是麦基诺海峡和圣伊格纳斯[麦基诺海峡位于密歇根州上、下半岛之间,东西连接密歇根湖和休伦湖。圣伊格纳斯就在麦基诺海峡的北面,和下半岛有八公里长的麦基诺桥相通,1881年跨海峡铁路通车。],在水泵制造厂中跟瑜伽·约翰逊并肩干活的奥斯卡·加德纳在该城曾经历过一次奇特的艳遇。再过去就是苏[苏为苏圣玛丽城的简称,在上半岛的东北端,与加拿大的同名姐妹城市隔河相望,有公路及铁路桥连接。],分属加拿大和美国。佩托斯基那帮更放浪不羁的家伙有时上那边去喝啤酒。他们当初多开心啊。在远远的地方,朝另一个方向,密歇根湖的南端有芝加哥,斯克里普斯·奥尼尔在他那第一次婚姻成为泡影的多事之夜曾动身去过。那儿附近有印第安纳州的加里,那儿有些大炼钢厂。那儿附近有印第安纳州的哈蒙德。那儿附近有印第安纳州的密歇根城。再过去该是印第安纳州的印第安纳波利斯了,布思·塔金顿[布思·塔金顿(1869—1946)的小说主要以中西部为背景,其中《安倍逊大族》(1918)和《爱丽丝·亚当斯》(1921)先后获普利策奖。]就住在那儿。他得到的情况资料不对头,这个家伙。再往南该是俄亥俄州的辛辛那提。从那儿再过去是密西西比州的维克斯堡。从那儿再过去是得克萨斯州的韦科。啊!我们这个美国的幅员真是辽阔广大。
瑜伽跨过大路,在一堆原木上坐下,从那儿可以眺望那大湖。不管怎么样,大战结束了,他还活着。
头天晚上那图书管理员给了他一部由安德森那家伙写的书[美国作家舍伍德·安德森(1876—1941)于1919年发表《小城畸人》后达到创作事业的顶峰,于1921年到巴黎,和海明威同是斯泰因家文艺沙龙的座上客。这里提到的那本书指他于1925年发表的《黑色的笑声》,是海明威写《春潮》的模仿嘲笑对象。],其中有个人物。他究竟为什么不想要那管理员呢?难道是因为他以为她也许装着副假牙吗?难道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吗?会有个小孩子去跟她说吗?他说不上。反正这管理员跟他有什么相干?
安德森作品中的这个人物。他也当过兵。他在前线待了两年,安德森写道。他叫什么来着?弗雷德什么的[弗雷德·格雷是《黑色的笑声》中的主要人物,和参军时在巴黎结识的姑娘结了婚,回美国中西部任工厂主。芝加哥记者斯托克顿突然离开妻子,回到家乡,进该厂当工人,改名布鲁斯,竟和弗雷德的妻子生了个孩子,双双私奔,使弗雷德感到困惑。]。这个弗雷德头脑里有些念头在翻腾——是恐惧之感。有一夜,在战斗的时期中,他外出游行——不,那是巡逻——在真空地带,见到黑暗中有个人跌跌撞撞地一路走着,就朝他开了枪。那人一头朝前倒毙在地。这是弗雷德蓄意杀人的唯一的一次。在战争中你不会大量杀人的,那本书上这么写着。真该死,你怎么不会啊,瑜伽想,如果你当步兵在前线待过两年的话。人们就那么死去。他们确实是这样,瑜伽想。安德森认为那次杀人就弗雷德而言,简直是歇斯底里的行为。他和跟他在一起的士兵们原可以逼那家伙投降的。他们全都犯了神经紧张的毛病。出了这次事后,他们全都一起逃亡了。他们究竟逃到了哪儿?瑜伽很想知道。巴黎吗?
后来,枪杀此人这事儿使弗雷德老是想不开。这该是又美又真的事儿。士兵们就是这么想的,安德森写道。真该死,哪会是这样。这个弗雷德可据说在步兵团中在前线待过两年哪。
有两个印第安人在路上一路经过,小声咕哝着,而且是冲着彼此的。瑜伽向他们打招呼。印第安人走过来。
“白种大酋长有口嚼烟草?”一个印第安人问。
“白种酋长带着酒?”另一个印第安人问。
瑜伽递给他们一包盖世无双牌烟草和他那只随身带的扁酒瓶。
“白种酋长囤积挺多药品,”印第安人咕哝道。
“听着,”瑜伽·约翰逊说。“我要给你们讲几句关于大战的事儿。这个话题是我感触非常深的。”印第安人在原木堆上坐下来。有一个印第安人指指天空。“大神马尼托[大神马尼托为北美阿尔冈昆族印第安人崇拜的具有超自然力的神中的主神。]高高在上空,”他说。
另一个印第安人对瑜伽眨眨眼。“白种酋长听了什么屁话都不信,”他咕哝道。
“听着,”瑜伽·约翰逊说。于是他给他们讲关于大战的事儿。
大战对他来说并不是那么回事,瑜伽对这两个印第安人说。大战对他来说像是足球。美国式足球。人家在大学里玩的那种。卡莱尔印第安学校[卡莱尔为宾夕法尼亚州南部坎伯兰县首府,那家印第安学校培养了一些美式足球即橄榄球的优秀运动员,于1918年关闭。]。两个印第安人都点点头。他们进过卡莱尔那家学校。
瑜伽当过橄榄球中锋,而大战跟这个简直是一回事,叫人极端地不愉快。你玩橄榄球拿到了球的时候,就弯下上半身,双腿分开,把球按在身子前面的地上;你得听取信号,把它解读,然后把球恰当地传给别人。你必得始终念念不忘。你双手握着球的时候,对方的中锋就站在你的面前,等你传球时,他抬起一只手朝你的脸啪的打来,用另一手一把抓住你下巴的下面或者插进你的胳肢窝,竭力把你朝前拉,或者朝后推,以便形成一个空档可以让他穿过去,打破阵势。你该拼命冲上前去,用身子把他硬撞出守卫的阵线,使两人都倒在地上。优势全在他的一方。你可没法把这玩艺说成是有趣的事儿。你握着球的时候,优势全在他的一方。唯一的好事是等他握住了球,你就可以对他胡来了。这一来彼此扯平了,而且有时候竟能得到某种宽容的心情。橄榄球和战争一样,是叫人不愉快的;等你的心肠变得相当硬了,会感到鼓舞和刺激,而最主要的难处在于得记住种种信号。瑜伽想的是战争,而不是陆军部队。他是指战斗。陆军部队可是另一回事。你可以顺着它,随波逐流,要不,跟它顶牛,让它把你毁了。陆军部队是荒谬的玩意,战争可是另一回事。
瑜伽并不对他所杀的那些人念念不忘。他知道曾杀了五个人。没准还杀得更多。他不相信你杀过的人会使你念念不忘。如果你在前线待了两年就不会这样。他认识的人大多在杀第一个人时激动死了。麻烦的却是别让他们杀得太多。困难的是如何把俘虏送回去给那些要对俘虏作鉴定的人。你派一个人送两名俘虏回去;也许派两个人送四名俘虏回去吧。结果怎么样?他们回来了,说俘虏们被密集火力报销了。他们往往拿刺刀朝俘虏裤子的后裆碰一下子,等俘虏一跳就说,“你想逃跑,你这母狗养的”,就直朝他后脑勺一枪打去。他们喜欢要保险一枪打死。再说,他们不愿通过什么该死的火力网回去。才不愿哪。他们是从澳洲兵那儿学到这套规矩的。说到底,这些个德国兵算得上什么呀?一帮子天杀的德国佬而已。“德国佬”,今天听来像是个搞笑的词儿。这一套又美又真的事儿。如果你在那边待过两年的话,就不会这样想了。他们结果会心肠软下来。对过火的行为感到内疚,怕自己也被打死,开始干些好事来积德了。不过这是当兵的第四阶段,变得温和的阶段。
一个参加大战的好战士的心情是这样发展的:最初,你很勇敢,因为你认为任何东西都不会打中你,因为你本人是什么特殊材料做成的,所以你知道自己是绝对不会死的。后来你发现不是这么回事。这时你真心感到恐惧,不过如果你是个好战士的话,就能跟过去一样地尽职。后来,等你受了伤,但是没有被杀死,随着新兵到来,也通过你的那种思想转变过程,你就心肠变得硬起来,成为一个铁石心肠的好战士。接着是第二次精神崩溃,那要比第一次糟糕得多,你这才开始干好事,做个菲利普·锡德尼爵士[菲利普·锡德尼(1554—1586)以诗歌传世,但在当时英国文艺复兴时期是个多方面发展的标准绅士,23岁时被女王伊丽莎白一世派往德国吊唁国丧,作为英国特使,后来先后创作牧歌短剧《五月女郎》、传奇故事《阿卡迪亚》、十四行诗组诗《爱星者和星星》、文学评论《诗辩》等,于1583年受封爵士,两年后任军需副大臣,在女王支持荷兰反对西班牙统治的战争中,曾出任弗拉辛城总督,指挥一支骑兵队,后于参战中负伤,不久去世,享年仅32岁。]式的小伙子,在天堂中积累财富。同时,不消说得,还是始终跟过去一样尽职。好像这就像一场橄榄球一样。
不过真该死,谁也没理由来写战争,除非他至少根据道听途说知道些情况。文学对人们思想的影响太强了。拿美国作家薇拉·凯瑟[薇拉·凯瑟(1873—1947)以描绘美国中西部大平原上拓荒者生活的小说著称,其代表作为《啊,拓荒者》(1913)和《我的安东尼亚》(1918)。在获得普利策奖金的《我们中间的一员》(1922)中,年轻的主人公摆脱了中西部农庄的困人的生活,到法国参加大战时恢复了生气。]来说吧,她写了部战争小说,书中的最后部分全部取材于《一个国家的诞生》[美国作家托马斯·狄克逊(1864—1946)根据自己于1905年发表的小说《三k党人》改编成电影剧本《一个国家的诞生》,由戴·华·格里菲思(1875—1948)担任导演,以美国内战期间及战后的南方为背景,其种族主义思想受到谴责,但在摄制技术方面的革新至今被尊为默片中的经典。]的情节,而美国各地的退役军人纷纷写信给她,告诉她他们多么喜欢这本书。
一个印第安人睡着了。他刚才咀嚼过烟草,睡着了嘴巴还噘起着。他正靠在另一个印第安人的肩上。这个醒着的印第安人指指睡着的印第安人,摇摇头。
“哦,你觉得我讲的长篇大论怎么样?”瑜伽问这个醒着的印第安人。
“白种酋长好思想多的是,”印第安人说。“白种酋长教育程度高死了。”
“谢谢你,”瑜伽说。他感动了。就在这儿的纯朴的土著居民中,这些唯一的真正的美洲人中,他找到了那种真正的交流。印第安人望着他,小心地扶住了那睡着的印第安人,免得他的脑袋倒在积着雪的原木堆上。
“白种酋长参加了大战?”印第安人问。
“我在1917年五月在法国登陆,”瑜伽开口讲道。
“我凭白种酋长讲话的样子就想也许参加过大战,”印第安人说。“他呀,”他抬起那睡着的伙伴的脑袋,这一来夕阳的余晖照上了他的脸,“他得了维多利亚十字勋章。我呢,我得了优异服务勋章和带金杠的军功十字勋章[这三种勋章都是英国颁发的。]。我是第四c.m.r.[c.m.r.为加拿大步枪骑兵部队的首字母缩写。]的少校。”
“很高兴认识你,”瑜伽说。他感到异样地羞愧。天色越来越黑了。在密歇根湖面远方水天相接的地方还有一线夕阳。瑜伽注视着这窄窄的一线夕阳变成暗红色,变细,成为一道狭缝,然后消逝。太阳掉到湖面下去了。瑜伽从原木堆上站起身来。印第安人也站起来。他弄醒他的伙伴,于是刚才在睡觉的那个印第安人站起身来,望着瑜伽·约翰逊。
“我们上佩托斯基去参加救世军[救世军为循道会牧师威廉·布斯(1829—1912)于1878年在他于伦敦东区设立的救济所的基础上组成的慈善组织,他采用军队的形式,自任最高司令,以团队为基层单位,吸收自愿提供服务的信徒参加。后迅速发展到英国各地,并成为国际基督教慈善组织,遍布80多个国家,国际总部设在伦敦。],”那个个儿较大、比较清醒的印第安人说。
“白种酋长也去,”那个个儿较小、刚才在睡觉的印第安人说。
“我陪你们一起上城,”瑜伽应道。这两个印第安人是什么人呀?他们对他意味着什么?
太阳下去了,雪水泥泞的路面在硬化。又在结冰了。说到底,也许春天还不就来呢。也许他并不想要女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既然春天没准还不就来,要不要女人倒成问题了。他要跟这两个印第安人一起走进城,找个美丽的女人,试试看要不要跟她搞。他转身拐上这条如今已冰封的大路。那两个印第安人在他身边一路走着。三个人全朝着同一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