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伽·约翰逊顺着静悄悄的大街走去,一条胳臂勾住那小个子印第安人的肩膀。那大个子印第安人跟他们俩并肩走着。寒夜。城中那些上了门板的房屋。那小个子印第安人,他弄丢了一条假臂。那大个子印第安人,他也参加过大战。瑜伽·约翰逊呢,同样参加过大战。他们三个走啊,走啊,走啊。他们上哪儿去呀?他们能上哪儿去呀?还留下什么指望啊?
街角上有盏路灯在一根下垂的电线上晃荡着,把灯光投射在雪地上,大个子印第安人突然在灯下停了步。“赶路不会把我们领到什么地方去,”他咕哝道。“赶路没用。让白种酋长说话吧。我们上哪儿,白种酋长?”
瑜伽·约翰逊不知道。显而易见,赶路解决不了他们的问题。赶路本身没错。考克西失业请愿军[美国于1893年发生经济萧条,第二年3月25日,商人雅各布·塞·考克西(1854—1951)率领约一百名失业者从俄亥俄州马西隆出发,5月1日到达华盛顿时,已增加到五百名左右。这是当时众多请愿队伍中唯一到达目的地的一支,影响较大,但并没有成功。杰克·伦敦当年增参加,一路上看到了民生疾苦,集中地反映在1907年发表的流浪经历回忆录《我在社会底层的生活》中。]。一大帮人,寻找工作,向华盛顿推进。进军的人们,瑜伽想。不断地进军,进军,但是他们要上哪儿去呀?什么地方也没有。瑜伽对这一点再清楚也没有了。什么地方也没有。压根儿什么鬼地方也没有。
“白种酋长开口讲吧,”那大个子印第安人说。
“我说不上,”瑜伽说。“我根本不知道。”难道这就是他们为之打那场大战的原因吗?难道这就是这回事的一切吗?看来正是如此。瑜伽站在那街灯下。瑜伽琢磨着。那两个印第安人穿着麦基诺厚呢上衣[麦基诺厚呢以原产地位于密歇根州下半岛北端的麦基诺城得名,这种上衣为双排钮,有方形大贴袋并系有宽腰带。]。其中的一个有只空袖子。他们全都在琢磨着。
“白种酋长不说?”大个子印第安人问。
“对。”瑜伽能说什么呢?有什么可说的呢?
“红哥们儿来讲?”印第安人问。
“讲出来吧,”瑜伽说。他低头望着地上的积雪。“现下什么人都一个样啰。”
“白种酋长可曾去过布朗小饭馆?”大个子印第安人问,在弧光灯下紧盯着瑜伽的脸。
“没有,”瑜伽感到沮丧极了。难道就这么完了?一家小饭馆。得,一家小饭馆也跟别的任何地方差不离吧。可是一家小饭馆。得,干吗不去呢?这些个印第安人熟悉这个城市。他们是复员军人。他们俩都立下过赫赫战功。这一点他自己明白。可是一家小饭馆。
“白种酋长陪红哥们儿一起去吧,”高个儿印第安人把一条胳臂伸进瑜伽的臂弯。小个子印第安人跟他们齐步行进。“向小饭馆进发,”瑜伽悄声说。他是个白人,可是受够了委屈他才明白。说到底,白种人也许并不总是至高无上的吧。这场穆斯林的叛乱。东部不太平。西部闹乱子。南部看来光景暗淡。如今北部发生了这种情况。这情况要把他带到什么境地?这一切在朝着什么方向发展?想要一个女人,能对他有好处吗?春天究竟会来吗?说到底,这样做值得吗?他琢磨着。
他们三人在佩托斯基条条冰封的街道上大步走着。这时是有什么目的地的。在途中。于斯曼[法国作家约里斯-卡尔·于斯曼(1848—1907)早年写过些自然主义小说,1882年起发表一系列带自传性的小说,描述了一段漫长的心路历程。《在途中》(1895年)为他进修道院后所作。]写过的。读法文原著该是很有意思的。他有天得试试。巴黎有条街就是以于斯曼命名的。就在格特鲁德·斯泰因的住处[斯泰因于1903年定居巴黎,在花园街27号的寓所成为当时的新潮艺术家、作家会聚的文艺沙龙。毕加索、马蒂斯、舍·安德森、菲茨杰拉德、海明威等先后成为常客。]拐一个弯的地方。啊,这个女人真了不起!她那些文字实验把她引导到了什么地步啊?归根结蒂这是怎么回事呀?这一切发生在巴黎。啊,巴黎。且说要去巴黎有多远。巴黎的早晨。巴黎的黄昏。巴黎的夜晚。巴黎又是早晨了。巴黎的正午,也许吧。干吗不呢?瑜伽·约翰逊大步向前走。他的思绪永远平静不下来。
他们三人一齐大步向前走。有胳臂的人的胳臂都勾住了彼此的胳臂。红种人和白种人一起步行。有什么事儿使他们走到一块来了。是那场大战吧?是命运吧?是意外吧?还是仅仅是机遇吧?这些疑问在瑜伽·约翰逊头脑里彼此较着劲。他的头脑疲倦了。他近来想得太多了。他们继续大步向前走。后来,他们一下子停了步。
小个子印第安人抬头望着那招牌。它在那小饭馆外结着霜花的窗子上闪亮着。试试便知。
“大大的试试看吧,”小个子印第安人咕哝道。
“白人开的小饭馆有好多出色的t字骨牛排,”高个儿印第安人咕哝道。“信红哥们儿的话吧。”两个印第安人站在门外,有点儿拿不定主意的样子。高个儿印第安人转身对着瑜伽。“白种酋长有美钞吗?”
“对,我带着钱,”瑜伽回答。他作好准备把这事干到底。如今可没法回头啦。“我来请客,小伙子们。”
“白种酋长天生大好心人,”高个儿印第安人咕哝道。
“白种酋长粗中有细,”小个子印第安人表示同意。
“你们也会对我这样干的,”瑜伽表示不以为然。也许这毕竟是这么回事。他在碰运气。他一度在巴黎碰过运气。斯蒂夫·勃洛第[爱尔兰移民的后裔斯蒂夫·勃洛第以卖报为生,据说曾在酒吧与人打赌,从纽约的布鲁克林大桥跳进下面的东河。结果他成功了。]碰过运气。也许只是人家说说。全世界每一天都有人在碰运气。在中国,中国人在碰运气。在非洲,非洲人。在埃及,埃及人。在波兰,波兰人。在俄罗斯,俄罗斯人。在爱尔兰,爱尔兰人。在亚美尼亚——
“亚美尼亚人不碰运气,”高个儿印第安人悄声咕哝道。他讲出了瑜伽没说出口的疑问。他们是机灵人,这些个红种人。
“连做地毯生意也不碰运气?”
“红哥们儿认为不碰,”那印第安人说。他的口气在瑜伽听来富有说服力。这些个印第安人是什么人呀?这一切个中有些什么来由吧。他们走进这小饭馆。
作者注,致读者
本故事讲到这个节骨眼上,读者,弗·斯各特·菲茨杰拉德先生有天下午来到我们家,待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后,突然在壁炉前坐了下来,就此不愿(还是没法呢,读者?)站起来,给炉火添些什么别的东西来使室内保持暖和。我知道,读者,这一类事儿有时候并不会出现在一只故事中,可是它们毕竟在发生,且想想看这对你我这样的主儿在这文学游戏中意味着什么。如果你以为本书的这一部分并不像原来可以达到的程度那样完美,那就请记住,读者,这一类事儿正每天每日在全世界发生。读者啊,我对菲茨杰拉德先生怀着最大的敬意,只要有任何人敢于攻击他,我将第一个跳出来捍卫他,这还用得着我来说吗!而且这也包括你在内,读者,尽管我老大不愿这样直截了当地说出口来,并且冒着风险,怕会破坏一份像我们之间应该建立起的那种美好的友谊。
又及——致读者
我把这一章通读了一遍,读者,觉得并不太坏。你也许会喜欢的。我希望你喜欢。如果你的确喜欢,读者,并且也同样喜欢本书的其余部分,你可愿意跟你的朋友们谈起本书,并且竭力使他们就像你那样也去买一本呢?每卖掉一本,我只能拿到两毛钱,可是尽管两毛钱在当今不怎么了不起,然而如果卖掉二三十万册的话,数目累积起来会是笔巨款的。如果每个人喜欢本书达到像你我那样的程度,读者,那么就也会是笔巨款的。听好,读者。我说过我乐于看看你写的任何作品,我当时是认真的。那不光是说说而已。把它带来,我们来一起好好看一遍。如果你乐意,我可以替你把有些小段落重写一下。我可不是说用任何挑剔的眼光来这样做。如果本书中有你不喜欢的什么地方,只消写信给斯克里布纳三儿子出版公司[查尔斯·斯克里布纳(1821—1871)于1846创办出版公司,去世后由三个儿子主持,以次子小查尔斯(1854—1930)担任总经理的时间最长(1879—1928),海明威的作品都由该公司出版。总部在纽约市。]总部就行。他们会给你作修改的。要不,如果你宁愿要我本人来修改,我会干的。你知道我对你的看法,读者。而且你对我关于斯各特·菲茨杰拉德说的话也并不觉得恼火或者不安,是吗?我希望并不。我现在要动手写下一章了。菲茨杰拉德先生走了,多斯·帕索斯先生已去了英国,而我想我能向你保证这会是特棒的一章。至少会是尽我能力能写得多好就多好的。我们双方都知道能有多好,如果我们看到该书护封上的广告语的话,不是吗,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