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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回 大漠走明驼 电掣霆奔 惊沙夕起 深宵闻玉笛 风饕雪虐 铁羽晨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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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里的景物,照例是不平静的。戈壁中风沙的猛恶,不是身经的人,直难于想象得到有那么厉害。这是离哈密南郊一百九十里的三道岭,去往-墩路上,乃穷八站的起始。本来就是戈壁瀚海,弥望黄沙,直到天边,连棵小树都见不到。这一天的风势又格外猛恶,只见悲风怒号,黄尘高涌,沙漠里的浮沙被狂风卷起,满空旋舞,大地上全被这些飞起来的浮沙尘雾笼罩,一片昏茫愁惨景象。人行其间,宛如陷身黄色雾海以内,对面不能见物。日光早已不见,天也成了暗赤颜色。有时风沙稍住,停了一会,愁云惨雾之中,刚现出一轮淡微微的灰白日影,忽然狂钊又起,日影立被黄雾吞去。风势较前更为狂烈,只听呼呼轰轰之声,夹着万丈尘沙,宛如万马奔腾,狂涛怒涌,铺天盖地而来。中间更有旋风卷起来的沙柱,远望又似一座山峰,凌空急转而来。尘雾影里,乍看并不真切,只微微见到对面的暗影中,似有火星闪动。不知道的人,不明趋避之法,正在张皇注视之间,眼前忽然大亮,火星越多,那沙柱已急如电驰,当头压到。身当其冲的,送命自不必说,扫着一点风尾,也休想活命。那沙柱再要忽然倒坍,立时成了千寻沙浪,波涛起伏,随着风势向前卷去。等到风住,那广漠平原上,便多出了无数波浪形的沙丘。这类沙丘,当随风势移动,全不固定。今日崇冈起伏,绵亘不断,明日被风一卷,又化沙柱,在沙漠中狂飞乱舞,往来肆虐。遇到最厉害时,所到之处,不论城郭园林,人畜房舍,不是被它压倒,埋葬在内,便是随风卷去,化为乌有。端的声势猛恶,厉害非常。

这时狂风还在刚起。那地方是大片平野广漠,黄沙漫漫,弥望无际。风沙一起,更是昏茫,什么也看不见,四野黄云,上与天接,天低得来快要压到头上。只附近有一土丘,对面不远,还有一片残缺不全,高只两三丈的断崖,此外全是戈壁平沙。眼看那风越刮越大,尘沙滚滚,上下飞舞,激成一团团的沙旋。就在这悲风怒啸之中,忽听哈密来路那面,远远有几声鸾铃响动,因被风沙逼住,断续零落,几不成声。久居本地的人一听那铃声,便知远远来了两骑快马。这时崖上有一年约十三四岁的幼童,穿着一身反羊皮的短装,本由土坡后跑出,往崖上纵去,打算越崖而过。闻得铃声,又纵下来,伏在地上,贴地侧耳一听,笑道:“今日这么大的风,凡是久走沙漠的商帮,均知查看风色。天气如此险恶,此时怎带大帮驼队冒险行路?这两匹引路马,也快得出奇,是何原故?待我看是什么来路,再告诉师父去。”说完,重又纵上悬崖,迎风一声呼哨。随听去路遥空中传来一声极洪厉的鸟鸣,因是顺风,听得逼真。紧跟着,驾铃响声越近,忽见两匹白马,上面骑着两个身披斗篷,短装佩剑,肩挂弓矢的壮士,由万丈黄尘中冲风破雾而来。两马看去十分雄骏,那么猛恶的狂风竟阻它们不住,一味翻蹄亮掌,昂头向前急蹿,晃眼便由崖侧驰过,到了土丘之上。壮士将马勒住,马已跑得周身是汗,遍体尘污。停住以后,迎风一声骄嘶,马口中的热气立似白雾一般涌起。两壮士一高一矮,挺骑马背,据鞍四顾,气概非常。端的人是英雄,马是龙驹,一望而知不是寻常商客。

幼童见此二人,心中一喜。方想跃下询问来意,猛又听得驼铃乱响与万骑踏尘之声,隐隐逆风传来,知道驼队已将到达。同时空中一片墨云也将飞坠。那风沙之势,也越来越猛。心想:“还是看明来人,归报师父再说。”欲行又止。待不一会,只听蹄声震地,前面暗影中突卷起大片尘雾,中杂无数人马骆驼影子,逆风急驰而来。两壮士同声说道:

“这等狂风,怎能再进?快和七弟说去。”随即纵马下丘,飞驰迎上。那片墨云也自空中凌风飞坠,落向崖上,乃是一只身高丈许的大乌。同时那上千驼队连同人马,也已驰近。大鸟落时,两壮士已然先行,风沙迷目,心又惊惶,并未发现那一童一乌。驼队来人逆风前驶,相隔较远,更不必说。幼童见风沙越猛,好似不愿久停。那鸟一双铁翼尚还未敛,幼童已飞上乌背,说道:“阿鹏,快找师父去。”那鸟将头微点,立时冲风摩云,往斜刺里腾空飞去。两壮士百忙中似闻空中展翅之声,内有一人回顾身后,似有一片墨云往侧面电掣飞去,一闪不见。起先当是旋风卷起来的尘雾,不曾在意。事后想起墨云去处,风向不对,忙再回看,已无踪影,方觉奇怪。

那大群人马驼队已由狂风黄尘之中潮水一般涌来。为首一人年约二十多岁,生得猿臂莺肩,英姿飒爽。头戴一顶上佩风镜的毡帽,将脸遮住,看不见面目。身穿黑色紧绊密扣的短装,下系绑腿,足登牛皮快靴,腰问鸾带上插着七把寒光闪闪的两刃尖刀,腰悬长剑,右肩插着一柄佛手飞抓,左肩上斜挂着一张弹弓,外披玄色大擎。身子笔挺,骑在马上。那马本来白色,甚是高大,与先见两马都是伊犁名产。为首少年刚由风沙中飞驰而来,两壮士忙即迎上前去。那马跑得正急,吃少年突然一勒,立时昂首骄嘶,前腿齐抬,身立起来,后蹄着地,倒退了几步,方始停落。马首长鬃迎风披拂,口鼻间热气蒸腾,突突冒起。少年随同起落,始终挺立不动,如黏在马背上一样,看去越显英雄气概,威风凛凛。

双方才一对面,内一状士说道:“七弟,今日风沙太大,比在来路上所遇厉害得多,前面黄沙茫茫,四无人烟。这里本是穷八站的开头,天已不早,又没个避风所在,莫如就着这片土崖,支上帐篷,风住再走吧。”少年答道:“王二哥说得对,今天沙重子原说天气不好,叫我们在哈密暂住一两天。我因仇敌到处寻踪,暂时虽还不知我们扮作商帮驼队,远来沙漠之外。毕竟我们兄弟神情言动,均与寻常商客不同,容易露出马脚,且到乌牛呷见着朱五兄夫妇,早点心安。为此冒风起身,想不到风势这么大。且把帐篷扎下,大家歇息暖和一会,吃点东西,早点安卧,何时风住,起身好了。”说时,后面驼队相隔还有一箭多地,也将赶到。内中一个骑着黑骡的矮子似在后面督队,忽然越队向前,飞驰过来,见面便向少年急喊:“沙重子说今日风势奇猛,少时恐还要遇见沙山风柱,一不留神,谁也难保活命。七哥还不传令,将驼队集中,设下围城,防住四外,中扎帐篷,以备万一。如等变生仓促,便来不及了。”

少年闻言,方要答话,忽然一阵狂风卷起大片沙尘,迎面扑来,当时连气都被闭住,难于透转。驼马一齐昂首嘶鸣,风中听来十分悲壮。少年看出风势猛恶,口张不开,忙即拨转马头背风而立,由身畔取出一个银号角吹了几声。后面驼队均有专人管理,驼马背上多是二三十岁的少年壮士,为数约有一百多人。其余驼骡多载着柴水篷帐食粮用具之类,一听角声,驼队齐停。内中闪出六人六骑,连先前两壮士,互相把手一挥,各取出一面小令旗,迎风一招,分头往四外驰去。驼队立时散开,由这八人分头率领,在当地环成一个数十丈方圆的骆驼城圈。跟着,驼背上的人纷纷纵下,将驼卧倒,分头下手:

一半分取干草豆料,去喂驼马;一半由那八人和一个沙重子率领,取下驼背上的牛皮帐篷和食粮用具,将桩打好,支起帐幕。因为风力太大,有一帐幕桩扎稍浅,刚一支好,便被狂风连桩拔起,刮向空中,宛如断线风筝一般,在雾影中几个翻转,便已无踪。有两壮士正立幕侧,赶忙手抓篷索抢救。篷帐没抢下,反吃风力连带出十几丈,双手勒得皮破血流,满脸沙土,几乎闭过气去。众人见状,全都惊惶。无如进退两难,没奈何,只得将木桩深深打入地里,设下横闩,勉强扎下四座帐幕。为防风力大大,支得极低,四边高只尺许,并还设下气孔风洞。费了好些手脚,经过多少时候,勉强搭成。全都累得力尽神疲,手冻足僵,一个个泥人也似。大家先拥往帐篷以内,略微喘息,抖去尘沙。

沙漠中水极珍贵,又带着九匹良马,虽然所带食水充足,驼马成群,人数又多,前途尚还辽远,如何敢于浪费。管水人将盛水皮囊取来,众人全都口干舌燥,各自分饮了些。囊中尚有余水,正取脸盆,想请少年洗漱。少年忙喝管水人道:“杨三,你怎不知轻重?此间水贵如金,人吃尚可,如何用以洗脸?快给沙重子他们送去。”内一中年壮士接口道:“七弟,你是群龙之首,素日又爱干净。我们弟兄九人情胜同胞。沙重子他们共是二十五人,和我们一样,也是一大羊皮囊水。既有余水,你便洗漱用了何妨?”

少年笑道:“话不是这等说法。小弟虽蒙各位兄弟姊妹厚爱,统率全队,行事仍不可以自私。区区半盆水,你我弟兄何值计较?但是我们九人祸福相共,才是正理。就是洗脸,也应由大哥起,挨个同洗,如何小弟一人独用?”中年壮士深知少年性情刚正,法令严明,言出必践,又见他满头颈皆是沙土,笑答道:“水少,合洗大脏。莫如各用手中浸湿,大家同洗一把。生火煮饭,同饮几杯,睡下养神吧。”少年应诺。

杨三便将各人手中沾湿,共只半盆水,已无余沥。弟兄九人,各将脸上沙土擦去,精神略振。便就风口天窗设下烟筒,取出所带牛马干粪,埋锅造饭。一面取出牛脯白酒,席地畅饮。少年闻得幕外狂风怒号,走石飞沙,宛如山崩海啸,声甚洪厉。那驼马已一个挨一个,互相挤拥作三四层,环绕幕外。不时传来几声驼鸣马嘶,夜色早已入暮,显得塞外沙漠中的悲风黑夜,景物分外荒凉凄厉,使人闻之心惊神悸,难于宁贴。中帐共有二十余人,除为首九个少年英雄外,尚有十余人,多是随行武勇之士。尽管幕外风狂势猛,驼马悲鸣,那帐篷受着狂风鼓荡摇撼,篷索轧轧乱响,大片惊沙打在帐篷顶上宛如擂鼓,随时都有被风刮去的危险,大家依旧围着火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畅饮欢呼,激昂慷慨,一毫不以为意。等到酒酣耳热,各说心志,气更雄烈。

原来那为首少年姓李名琦,先世随着宋室南渡,移家江南。后遭金元之乱,国亡家破,不愿降顺仇敌。加以少年豪侠好武,交遍天下,练有一身惊人的本领。起初李琦见仇敌势盛,国事艰危,早就看出不妙,于是结客挥金,广交英豪之士。一面暗命同志英侠扮作客商,勾结蒙人,在蒙疆各地设下许多大粮货店,表面行商,实则刺探敌情。所部人数不多,均是武勇忠烈之士。暗以兵法部勒,欲待敌人南犯,率领部下志士,异军突起,以为内应。不料崖山一败,大势全去。李琦等九个男女侠士威震江湖,早为敌人所忌。宋亡以后,到处搜拿,总算所开各粮货店的秘谋尚未泄漏。九侠身怀亡国之痛,雄心不死。自知南方已难立足,新疆恰有一位好友朱武,与当地豪绅交厚,所居乌牛呷,养有牛马千群,富可敌国,屡次来书,请往同隐。因此决计避往塞外边荒,投奔好友,率领心腹同志,表面开荒,实则暗积财货,广结死士,相机而动,意图光复。于是男女九侠,乔装商客,潜往北省,先到所开粮店,装作商帮,集合驼队,选一百多个壮士同党,由大同路,越过蒙疆草地,欲赴新疆,行至哈密,闻报踪迹已泄漏,为此连夜上路,行至当地,遇见狂风阻路。这时外面情势十分险恶,众人因是豪侠之士,正说得悲壮激烈之际,哪知灾害就要到来。

九侠中最年长的名叫段泉;二侠王藩;三侠崔南州;四侠黄建;五侠是个女子,乃李琦的义姊金国士,素着男装,乍见的人,只觉她是个美少年,决看不出是个女子;六侠万方雄;七侠李琦;八侠成全;九侠张婉,也是一个美貌女侠,与金国士为至交姊妹,平日同着男装,号称江南双侠女,与李琦又是姑表兄妹。九人围火饮酒,正谈到有兴头上。九侠张婉心思最细,侧耳幕外,方党风声越发尖锐刺耳,有异寻常,笑道:“七哥,你听这风,我们帐篷要吹塌了,今晚还没有地方睡呢。”金国士道:“九妹,你怎如此胆小?我素来过一天算一天。人生如寄,吉凶定数,理它作甚?”话未说完,忽见幕门颠动,隐闻狂风中有人急喊之声。那帐幕搭得极巧,幕门背风而开,顶上开有两个天窗风口,本来不畏风力鼓荡。偏生那晚风向不定,时东时西。为防万一,幕门业已收紧。

这时又转了点风向,正对风口,已吃风力逼紧。座中六侠万方雄人最鲁莽,听出是沙重子狂呼之声,纵身过去,拔下活闩,未及回拉,一阵狂风夺门而入,正吹在那堆火上,当时牛烛尽灭,粪火星飞,大股尘沙狂涌进来。同时跌进一人,人门便倒地不起。迎门地毡已多着火欲燃,幸仗人多手快,武勇有力,群起扑灭。一面分出人来,去闭幕门。

男女诸侠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幕门勉强拉紧。点起灯烛,已是黄沙满地,灰粪狼藉。

再将沙重子扶起一看,周身沙土布满,成了黄人,面白如纸,几无人色。段泉忙端过一杯热酒,刚喂下去,沙重子亦喘了一口气,忽然叫道:“诸位英雄,还不知道厉害,转眼祸事到了。”众人大惊问故。沙重子道:“今晚是大羊角飙旋风,便是沙漠中也从来少见。适才我听风声有异,冒险出探,天边已现出两三起风柱,本来早就要糟。我看时,有一座大的风柱,火山一般,正向我们这里飞来,风向忽转,往斜刺里凌空飞去。这类风柱,多是被旋风卷起来的浮沙,吃风裹成一柱,最高的竟有百丈以上。沙粒被风裹紧,急旋乱转,互相摩擦激荡,发出千万点的火星,望去直如火山一样。一个躲避不及,被它撞上,无论人畜,休想活命。我见第一、二根风柱虽往侧面卷去,底下说不定还有,虽幸事前驼马已全用长索系在一起,不怕吹散,事情仍是万分可虑,为此命人挨个帐篷通知,我知诸位定在饮酒未睡,为此亲来报警,请诸位将灯火熄灭。一有变故,速用羊毛毡护住头面,再用长索把大家系在一起,万一风柱冲到,免被沙石吹到头脸之上,要不然不死也得受重伤。起先我害怕,还想命人代为传知,后想起李七爷对我父子恩深,用人之际,如何胆小?刚一走出,便被狂风吹倒,一路连滚带爬,挣到幕外左边第三座帐篷,已连人被风刮走。幸而事前命小儿沙明传活,有了准备,仅有一人受了点浮伤。

现全挤向骆驼堆中,一半避风,一半取暖。我在外面喊了好几声,眼看不能支持,万六爷才将我放进,再待一会便没命了。听此时风势好似稍小,还是谨慎的好,诸位快作准备吧。”

说时段、李二侠知沙重子老于行旅,人又忠诚,料势凶险,不等话完,早把火堆压灭,仅留一灯照亮,正照所说,取出长索,各人还未系好,忽听狂风怒啸中,杂有轰轰雷鸣之声,时东时西,响个不停。沙重子大惊失色,急叫道:“诸位快护头脸,灭灯卧地。”话未说完,李琦忽又听王、万、金、张男女四侠惊呼之声。忙赶过去,就着帐篷孔隙往外一看,见西北方半天空中,忽然飞也似地正涌来一座火山风柱,粗约十亩,其高参天,上面千百点火垦明灭闪变,乱爆如雨。先是矗立狂风暗雾之中,钊轮电驭,急转不休,忽左忽右,往来移动。看去似在二三十里以外,还未临近,便听沙石相搏,摩擦挤轧,发为怒吼,宛如万马奔腾,千鼓密擂,天鸣地叱,海啸山崩,轰轰隆隆,夹着极尖锐刺耳的厉声,令人闻之心惊神悸,声势已是骇人。就这略一注视,不过几句话的工夫,那火山风柱本似转风车一般,在远方凌风急旋,忽然连摆了两摆。诸侠只听得沙重子大声惊叫:“诸位还不卧倒,就难活命了。”说时除为首诸侠外,余人全照沙重所说,将风镜摘下,另用布中围好头面,再用毛毡裹在身上,系好长索,互相拥挤一处,卧地相待。沙重把话说完,朝篷隙看了一眼,急匆匆就地卧倒,顺手抓起一个行李袋套在头上,口中还在急呼不已。

为首诸侠中,李琦最是英勇沉着,见状知势危急,忙喝各位弟兄姊妹,速照老沙的话卧倒避祸。随手刚捡起一条毛毡,回顾同立四侠,已各如言卧倒。还待往外窥看时,目光到处,猛觉一股极强烈的热风迎面吹来,同时眼前奇亮。就这晃眼之间,那数十丈高下,夹有无量火星的风柱,已迎面飞来,山一般当头压到。知道不妙,忙把手中毛毡往头上一盖,慌忙往地上滚去。身才沾地,猛听万雷爆发,惊天动地,一声大震,那风柱中的沙山忽然崩裂,倒塌下来,正压在帐幕之上。随听轰轰乱响,震耳欲聋,仿佛大地一齐震撼,如驾扁舟一叶,出没鲸波,随着惊涛骇浪,上下起伏。人在里面满地打滚,不由自主。帐篷已早坍塌,被狂风卷去了大半边。众人已有多半埋在浮沙之内,奇热如炙,甚是难耐,谁也不敢探头观看。本来情势危险万分,仗着各有一身惊人武功,体力强健,觉着身上浮沙太多,压力加增,便强自挣扎,滚向一旁,才未被沙土压闭了气。

可是谁也立不起身,只得随同风力滚转挣命。

李琦胆子最大,几次想背着风向,探头向外查看。手刚略松,身裹毛毡便吃风卷起,几乎刮走。同时大股热风夹着无数惊沙,便由身后猛袭过来,连气都透不转。那大小沙石,飞蝗雹雨一般,又满身打到。因是最后卧倒,未和众人一起,势子既孤,毛毡又未裹好。那随风飞来的沙石土块,最大的竟有茶杯大小,如非练有极好武功,就隔着一层毛毡,也必打个半死,甚或送命,都不一定。因此行系由自己主持,早知风沙如此厉害,还不如留在哈密,等待敌人追来,与之一拼,就死也还值得,似此伤亡,怎对得起大家?

越想越急。最后想出方法,将风镜勉强取出,冒险戴上,仗着手有皮套,先开一点毡缝,用手挡着前面,紧贴指缝,往外查看。方才火山风柱已然不见,大地上一片混茫,黑暗如漆,暗影中不时见有火星闪灭。土气浓厚,呛入口鼻。虽然事前戴有风帽,五官七窍多半护住,又是背风外看,但那风沙之势奇猛,毡隙微启,大片沙土便随狂风乘隙涌进,面部几被填满。火山虽已过去,那风越刮越大,一任武功高强,休说不能与抗,稍不留意,便被卷出老远。有时更随着旋风,在地上滴溜溜乱转。除忍苦听命外,毫无法想。

没奈何,只得埋头毡中,强行忍耐。九侠虽极义气,处此危机,空自互相愁急关心,谁也无力兼顾。隔了好多时候,李琦好容易在无意中与众人滚在一起,摸着长索,奋力系向身上,免却随风乱滚之苦,才好一些。但那狂风直刮了一日一夜,中间偶然风势稍小。

众人已累得力尽精疲,周身酸痛,口干舌燥,五内如焚,天色始终混沌沉黑,从未亮过。

吹到第二日傍晚,风势由大而小,渐渐停住。李琦和王藩、金国士,才勉强由沙堆中强行挣起。一看风势虽住,坐雾未消,遍野黄云,上与天接,宛如身沉黄沙雾海之中,左右前后添出不少沙堆,人马牲畜多半埋在沙中,帐篷已全刮走。总算浮沙尚浅,多半露出一点头脚,没被埋在沙堆底下。已有好些人由沙中钻出,好似无甚死亡。马和骡驼也立起了好些,正在抖那身上沙土。风住以后,热退凉生,反觉有了寒意。大难已过,心中惊喜。忙取出银号角,临风吹了几声。众人也互相扶助,纷纷起立。一点人数,一个未死,只有四人被沙石打伤。内有两人,因头套未系好,被风刮去,面上嵌满沙砾,血污狼藉。忙取伤药,令人医治。

沙重忽然颤抖着走来,哑声急喊:“篷帐被风刮去,还不妨事。水囊全被风沙刮破压裂,此去数百里极少人烟,慢说无处取水,就有,也是一碗泉(沙漠中地名)那样,费好些事,打上来的水,还不够三五个人用的,如何是好?我们又有这么多人马。”众人苦熬了一日夜,水米未沾,全都虚火上升,口中干渴,唇吻欲裂,正想请李琦发令取水,闻言全都胆寒。

李琦心中愁急,表面仍作镇静,正想命人查看水囊是否全破。杨三忽然跑来说:

“在左侧沙堆中,发现四个水囊。昨日取出未栅的驼栅,也都尚在。因被浮沙拥住,居然未破,算来勉强够人用上半日,牲畜却无水饮。帐篷也发现了两个,正在命人掘取。

特来请命。”李琦吩咐:“先取两囊水来,大家分用。再剩一点,稍微饮马。骆驼耐渴,暂由它们去。天时将黑,将帐篷支起,稍微歇息。一面分人寻水,一面就地觅掘水源。”

杨三领命,依言行事。帐篷几乎全被狂风吹走,只在沙堆中掘出两个,幸未残破。众人饮水之后,便觉腹饥,风虽不大,夜寒刺骨。李琦已听沙重说附近并无水源,如往哈密取水,一则往返三数百里,这么多人畜,装载艰难;再则来时所闻警报如若不虚,无异自投虎口,也须谨慎。当时所说,原是想安众人的心,实则焦急异常。也未造饭,各吃了一顿干粮,又分饮了半囊水。为防口渴,连盐都不许用。幸而天气转寒,还好一些。

饭后,收回前命,令众安眠,索性养好精神,明早就所剩余水,度过半日,再行设法。

众人也都累极,全都卧倒。只段、李二侠未眠,耳听骡马嘶鸣甚急,知是口渴求水,想起明日无水,相对愁烦,无计可施。

商量到了后半夜,觉得帐外静悄悄的,一点风也没有,驼马悲嘶早止;只是奇冷难耐,手冻足僵。似闻玉笛之声,远远传来,侧耳再听,已经不闻。心疑此时此地,何来笛声?许是鸟呜,也未在意。段泉偶起添火,忽然发现帐隙外有白光闪动,过去一看,不禁狂喜,大呼:“七弟,下大雪了。”李琦惊喜,赶过去揭开风门往外一看,果然正降大雪,也不知何时下起,地面上已然铺满了两寸来深,明日已不愁无水,不由喜出望外。见众人均已睡熟,也未惊动。弟兄二人对火略谈了几句,心情一宽,便有倦意。同时杨三和沙重梦中冷醒,见段、李二侠未睡,知是守夜,好生不安,急忙穿衣爬起,得知下雪之事,全都欢喜,便请安睡。二侠把火旁热酒各赐了一杯,分别人卧,神安梦稳,不觉睡熟。

隔了些时,忽听帐外有多人走动之声,惊醒一看,又是大惊。原来昨夜雪势大得出奇,已然堆积六七尺厚,尚还未住,两座帐篷几乎全被雪压倒。如非沙重天明时惊醒,众人必有几个受伤。因知段、李二侠半夜才睡,睡得甚香,未忍惊动。在沙重主持之下,冒寒抢护,将帐顶积雪去掉,随即命人打扫,并开出一片空地。总算驼栅只倒了两座,伤了三驼两马,在众人抢护之下,幸保无事。又幸昨夜帐篷虽被刮走,燃料粮草一袋未丢。囚篷人并作了两篷,帐篷中又多升起两堆粪火(沙漠中燃料缺乏,多用牛马驼粪取暖)。帐外虽是大雪纷飞,寒冷难耐,帐中火光熊熊,温暖如春。热水均由积雪取来,用之不竭。因为众人往来扫雪,昨夜黄沙未及扫除,遍地狼藉。沙漠中难得有水,众人递换洗漱,昨夜满面尘污,已全洗净,个个精神。只段、李二侠面上仍布满风尘,杨三送上热水。洗漱之后,李琦见才脱难关,又入险境,便问沙重:“连日天气不冷,怎会有此大雪?”沙重说:“沙漠中天气最是不定。这么深的雪,此行准备齐全,人还可以想法赶制雪橇,驼马如何走法?最怕雪后天暖,或遇二三月天气,上面浮冻,下面雪势松浮,人行其上,一不留神,掉在雪窖里面,要想脱身,更万难了。”

诸侠闻言,虽甚愁烦,终觉各有一身轻功,人数又多,至多把骡马弃掉,怎么也比昨晚风好。又见大地上一片琼瑶,银光耀目,鹅掌大的雪花仍在下个不住。段泉人最达观,觉着愁烦无用,笑说:“我们生长南方,从未遇到过这等雄奇雪景。带有肥羊,我们拿些羊肉,冻点羊冻,围炉赏雪,虽无红袖添香,有金、张二妹侠女在座,胜概豪情,岂不比党家姬清谈锦帐,还觉胜强得多么?”众人俱都少年英侠,一人有兴,全都拍手称赞。只有金国士笑道:“段大哥素来老成,今日却拿我姊妹取笑,以党家歌姬来比,不该罚三大杯么?”段泉笑道:“愚兄果是失言,领罚如何?”李琦随命将羊笼中所带活羊杀上四只,连同随带牛肉,分别犒众,赏雪同饮。

一会,杨三取来火炉,切上薄羊肉片,另外生火煮肉,去冻羊冻,因随李琦多年,颇善烹调,手底又快,等到做好,也正到了平日吃饭时候。九侠想在塞外开荒,隐居避世,事前设计周详,百物皆备。前夜大风,只损失两架空帐篷,破了好些水囊,别的无甚损失。随行又都是些忠烈义勇之士,血气方刚,对于九侠最为信仰,死生皆所不计。

今朝有酒,哪管明朝,什么叫作风雪之险,一声令下,欢呼雷动。帐幕又大,当时多升起好几个火池,除分班扫雪的人外,全都围火痛饮,大吃起来。李琦法令虽严,但极爱众,也最得众人爱戴。行军之际法令如山,无论亲疏,不容丝毫宽假。平日无事,便亲若家人,言笑无忌。酒肉端上以前,先去慰问受伤诸人,备带食物汤水。然后人座,弟兄九人围坐帐中,正对帐门,风帘垂幕,已高高卷起。这时帐顶积雪刚刚扫尽,轮值打扫的人,正在驼栅内忙着用温水饮马喂草,准备事完,回来痛饮,帐幕外一人俱无。

众人正在围炉大嚼,豪饮欢呼,兴高采烈,热闹头上,忽听帐外有人哑声哑气地说道:“你说事情多怪?昨夜那场大风,会没死人。这么大的雪,看他们如何走法。”另一幼童答道:“你不是说天冷,想饮酒么?看这酒肉多香,我们讨点来吃如何?”前一人答道:“你忙什么?这班人马,早晚还不冻饿而死,剩下东西,都是我们的。那时就算羊马骡驼被他们吃光,我们人肉总有得吃。他请我们,还不一定扰不扰,如何向人伸手?你也不嫌丢脸?”帐中九侠因四面雪封,决无外人,先只当是自己人在说笑话,又当欢饮说笑之际,多未留意。

内中只六侠万方雄离门最近,耳又最灵,人更粗豪,先还不甚注意。后来越听口风越不对,不特语音甚生,并还想吃活人,刚吃了好些热酒,不由气往上撞。既未寻思,也未告知众人,独自离座,走向帐外去看。见那两人一是矮子,腰间悬着一技短玉笛;一是十二三岁的幼童,身上穿得甚是单薄,二人手抄手正由帐门外,转身往左侧新扫出来的雪地上走去。雪已积高丈许,雪势渐止。那两人神情穿着,好似来路途中所见贫苦土人。越想越有气,忙喝停步。那两人连理也未理。万方雄将身一纵,便到了二人前面,未及开口,幼童已先问道:“你是想追我们回去,请吃一顿么?”万方雄怒道:“我知你们土人穷苦,讨吃无妨,为何恶语伤人,要吃我们人肉,想我死么?”那矮子生相丑怪,一双吊眼,两道长眉又黑又浓,左右分垂,狮鼻阔口,扁脸方腮,身材却是又瘦又矮。万方雄身高七尺,在九侠中相貌最是英伟,如不是见对方生得瘦弱矮小,早已动手。

心还在想:“这类无知土人,不值一打,只要赔礼,便即放行。”又见幼童人甚灵秀,穿得单薄可怜,恶语乃矮子所说,意欲问完,单给幼童一点吃的,气那矮子。

哪知矮子闻言,全不理会,翻着一双怪眼,冷冷地说道:“天下只有管吃管喝,还有管人说话的么?我吃不吃人肉,与你何干?你们不是还没有死么?等我真个吃了你的肉,再说不迟。”万方雄一听,这倒不错,如等这厮吃了我们,人已死绝,如何说法?

当时又好气,又好笑,便要动武,又觉对方瘦弱,不堪一击。再一想到九侠平日不欺弱者的约言,不愿动手。心想:“这类人大都饥寒交迫,意图借故生风,赖骗财食,不值与他计较,但又气他不过。”因幼童未说无礼的话,灵秀可爱,意欲带往帐中,吃上一顿,周济些财物,气那矮子。喝道:“你这类无知的人,不值计较。这小孩不错,我单给他吃,只不给你。”说时,瞥见幼童朝矮子扮鬼脸巧笑,竟未在意。说完,见人未动,伸手便拉。满拟这么一个小孩,还不是一拉就走,哪知竟未拉动。乘着三分酒兴,试再用力一拉,幼童仍然不动,身子如生了根一般,心方奇怪。幼童冷笑道:“天底下有你这样请客的么?”矮子也在旁笑道:“大个子,你莫卖好。我这兄弟年纪虽轻,今日天寒思饮,还不受那嗟来之食呢。你有本事,将人拉走,就扰你一顿。否则,单凭你,决不赏光。”

万方雄闻言,又奇又愧。先恐力大拉伤,未使全力。正待以全力再拉,忽听身后高呼:“六哥停手。”回头一看,正是李琦同了王藩、张婉赶来。刚一松手,幼童笑对矮子道:“人家把我们当花子待,我不想再扰他了,我们走吧。”矮子笑道:“你这小淘气鬼,好也是你,歹也是你。每日馋痨,好容易有了主顾,又装腔作甚?”话未说完,王藩已抢先上前,拱手笑道:“大雪寒天,佳客光临,愚弟兄先前不知。万六弟又多饮了几杯,想必说话莽撞,以致欲靳临贶,在主人既是难堪,在贵客也未免客气。不嫌薄酒粗肴,请即宠临,当奉斗酒,略申敬礼,并为我万六弟谢罪如何?”矮子哈哈笑道:

“前听人言,下川东小孟尝铁臂王藩文采风流,最善词令,今日一见,果然不差。如不扰你一顿羊羔美酒,岂不道我兄弟小气?”万方雄先还不服,因李琦乘着双方说话之际把嘴一努,这才想起:“四外大雪盈丈,初下松浮,广漠千里,四无人家,这两人怎会突然来到?自己已换重裘尚觉奇冷,对方穿得如此单薄,并无寒意,面色又那么光润。

自己生来力大,练就一身好武功,那幼童竟会拉他不动,明是异人无疑。”立时转怒为喜,抢前一步,拱手笑道:“小弟酒后无知,还望恕罪。”矮子和那幼童同声笑道:

“万兄人真豪爽。我二人原奉师命,来此接引诸位义士出险。同至宝帐,再谈如何?”

王藩素来心细机警,先听外面有人说话,虽未留意,后见万方雄匆匆离座,探头往外一看,见有两个外人,想起四外雪深丈余,这两人如何来的?忙拉隔座张、李二侠一同赶出。刚到帐外,便见万方雄用力强拉幼童不动,已知是异人。忙同赶上,唤住一谈,那矮子竟知自己名姓来历,越发惊奇。先还不知用意善恶,心正盘算,闻言俱都大喜。

宾主六人同往帐内,方始分别礼叙。才知昨夜吹笛人正是矮子耿和,幼童名叫钟灵,二人乃隐居天山鹰巢顶雪衣老人的门徒。因为老人由南宋得道,移居天山,收养有一只仙禽,乃天山绝顶特产,名为乌鹏。性最猛鸯,又极高大,虽不似垂天之云,动辄扶摇千万里,飞将起来,也有三四丈大小。两翅风力本来奇大,加以老人训练之功,差一点的树木,吃它一-,立时拔起。爪喙坚利,裂石如粉,多厉害的蛇兽恶物,也禁不起它一击。钟灵也是前朝忠烈遗孤,被老人由乳婴中救去,从小便练就一身惊人本领。耿和乃老人嫡传高弟,已然练就剑术,飞行绝迹。钟灵无事,每喜骑鹏出游,或往北天山追逐猛兽为戏。前日归途,遥望下面来了大队驼马,看去不似寻常商帮驼队,赶往前途降下,想等人来探询。不料风沙越来越大,不耐久停,料知来人必陷险境,忙即骑鹏赶回想请老人往救。偏巧老人他出,连耿和也不在家。老人并还留有手谕,回后不可再出。

风沙更大,空代众人愁急。

第二日夜间,风住雪下:耿和忽然回山,才知途遇老人,说起众人被困之事,令速回山,带同乌鹏往援,横渡雪漠,引往离雪地七百里的铁堡之中安置。并说李琦好友朱武夫妻,与堡主任中迟也是朋友。那铁堡位在北天山深谷之中,外有峭壁千丈,雪峰回环,入口处是条漆黑险隘的山峡缝,蛇径羊肠,中通一线,迂回三十余里,方入正路。

谷口又是危崖对峙,排空人云,路更险峻,真有一夫当关,万人莫入之势。再进十余里,路转峰回,忽然柳暗花明,山清水秀,始达境内。当地乃是半山凹中大片盆地高原,四外群山环绕,宛若城堡,外来的风沙寒潮,全被山和森林挡住。地既广大,水源又多,遍地奇花异草,嘉木森林,气候和暖,四时皆春。主人上辈乃宋名将忠臣岳飞手下大将,由宋南渡以后,忠武就义,为奸臣所杀,一时愤极,孤军转战,窜往大名道境内。因是进退皆敌,危机四伏,经一异人指引,隐居当地。多年生聚教训,开辟出这么一个世外桃源,人间乐土。名为铁堡,无异一个和平忠义,诚厚仁爱,公正勇敢,又极富庶的小桃源。自开创以来,其间流风善政,佳话雄谈,也不知有多少。主人始终以宋室孤臣自居,未称王位。

现堡主任中迟,人更文武全才。膝前无子,只有一女兰珠,生得粉装玉琢,聪明灵巧,父母全家,人人喜爱。大来越发出落得姿容艳丽,美如天仙。加以中迟中年无子,一向当她男儿看待,幼承家学,文武全才。中间又得异人传授,练就一身惊人本领,双手能发二十四枝飞黄弩。父母钟爱,自不必说。虽是堡主独生爱女,不免娇惯,但因堡中政法贤良,平日不论尊卑,一律平等,除爱好天然,服饰珍贵华丽,用有四名侍女而外,也无别的过分之处。堡人因她武艺高强,才貌无双,虽然性稍高做,自尊心重,均想女孩儿家,例有两分矜持。并且全堡人民终身温饱安乐,全由她家所赐,中迟人更精明和厚,凡有设施,无不造福人民,法良意美,己身又复与民同其忧乐。慢说没有甚过分之处,纵多享受,也是应该。这样贤主,偏有伯道之忧,俱都代他惋惜,本就爱屋及乌,越发爱戴,奉若仙神。再想到中迟无子,堡中人民虽因教育有方,不论男女老少各有所长,文武两途十九来得,要寻一个像中迟和前两任堡主那样雄才大略,而又贤明老成谨细的人来继承大位,还找不出。任家又是单传,虽有几个远支同族,俱都平庸,难当大任,算来算去,只有兰珠能够胜任。渐渐把她认作未来的堡主,无形中增加了几分敬意。

兰珠心高志大。堡中有才貌的少年原也不少,平日又无尊卑之见,尽管比不上兰珠,不堪匹配,少年好色,人之常情。对方又是未来的女主,一经成婚,立为堡主,于是纷纷向其献媚求婚,追随恐后。堡中人民均愿兰珠早日订婚,便是中迟平日,也已不得早获佳婿,了此向平心愿。兰珠自负才貌,又听传她本领的异人说过,自己婚事尚早,虽然中有波折,但那未来夫婿,却是一个文武全才的少年英雄。此人不特关系将来全堡安危存亡,成婚以后,也许还要合籍双修,异日同证仙业,永留佳话。兰珠眼界又高,自不把这些略谙文武的堡中少年放在心上。起初两年,求婚的人不知多少,均吃兰珠明拒暗讽,或令比武,将其打败了事。有的还在老着脸皮,追逐不舍。下余多半自惭形秽,知难而退。到了最后,只剩三数人尚在苦缠。兰珠也不理他们。

内中一人,名叫钱希唐,最是好猾。因兰珠愤其浮薄无耻,借着比武,将他打伤,当众羞辱了几句。心中怀恨,借着北天山打猎之便,向当地隐居的一个著名侠盗武成之子武凯暗泄机密。武凯因乃父刚直,家法甚严,一面之词,尚未深信。又早听说铁堡人多势众,个个武勇,颇有能手,更擅地利,不是好惹,冒昧登门,难免取辱和吃亏。也不信兰珠会有那等美貌。希唐又设计,将兰珠诱往北天山打猎,故意引错途向,却令武凯暗伏相待。武凯一见,惊为夭人,假装路遇,请往家中款待。兰珠人虽大方,但见武凯素昧平生,持礼大恭,未免生疑,当即坚拒,率众回山。武凯为色所迷,当时未敢动强,归告父母,欲往求婚。武成也只有独子,久闻铁堡之名。一则隐居北大山才得两年,不知底细,无门可入;二则对方威名远震,山深路险,以前颇有几个江湖能手前往访探,多是一去不归。就有几个全身回来的,也多缄口不说。日子久了,方始露出一点口风,也都不吐详情,只说山路艰险,主人闭关自守,不喜外人间津,再说也难寻到地头,最好不去等情。因此传说纷歧,颇多异闻。自己初来,原欲往访,也因不知途径,欲行又止。一听武凯说起铁堡简直是世外桃源,兰珠如此才貌,又是独女及未来堡主,不禁心动。便照钱希唐所说途径走法,由老的先去,装作游山迷路,暗入堡中。如照往日,外人只一入境,立被防守的人阻住,不论软硬明暗,均遭坚拒,休想深入。来人再若恃强,立有性命之忧。武成因得好人泄机引路,本领又高,未经入口,一到便直达堡宫左近。

事有凑巧,这日恰值中迟独出闲行,见众人围着一人,正在盘诘来路,意欲动武。

过去一看,见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头,相貌威武,声若洪钟。想起那一带危崖壁立,形势奇险,外人如何能到?知非庸流。再一问答,竟说投了机,当时延往堡中下榻,双方便成了朋友。因武凯与兰珠见面时未说姓名,武成老奸巨猾,心思细密,来时早向武凯仔细问过,胸有成竹,自己身世来历,一毫也未隐瞒,直言前是江湖侠盗。并详细说道:

“小弟因见元室凶横强暴,所用爪牙僧官到处流毒,残害人民,想起亡国之痛,心中悲忿,仗着武功和手中宝刀,一十八粒飞弹,专与贪官污吏、凶僧恶霸作对。由少年起,纵横大江南北近三十年,所杀都是极恶穷凶。无如一向单刀匹马,独往独来,近年树敌大众,又杀了几个大贪官,当道连下密令,到处穷搜。本来还想与他一拼,因听老妻、好友之劝,前年才来北天山雪狮峡内隐居,就便洗手躬耕,以终余年。堡主威名,江湖上虽曾听人说过两次,但因大漠穷荒,天山高险,终年堆满冰雪,亘古不消,说话的人又都言词闪烁,不肯尽说真相,再不便是讳莫如深,语焉不详,传闻异词。只当故意夸大,言之过甚,谁也不信天山近顶,冰雪乱山围拥之中,会有这等桃源乐土。前听门人归报,说是发现一伙少年壮士在附近猎熊,所穿均是前宋衣冠,人人武勇,健步如飞,觉着可疑,暗中尾随,不知怎的,略一转折,竟会全数失踪。过去一看,当地乃是一个没有通路的崖洞,二十步以外,便看不出一点脚印,不知对方怎么走的,越想越怪,回来禀告。

“小弟一时好奇,带了山粮,跟踪寻访,不料前人失踪之处,并未寻到出入途径。

后想临高可以望下,只要在此山,终能发现。于是不避艰险劳苦,连攀援了好几处从无人迹的危峰峭壁,峻岭高崖。后在无意中,误走到一处满布森林的危崖,将路走迷,无法回去,只得在林中乱窜。连经两日夜,备历艰危,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好容易走出森林,忽然闻得山凹中传来鸡犬之声,沿着崖顶,由高下望,越往前,风景越好,路忽中断。想起平日传言,决计查看到底。又费了不少事,才到堡前崖上,果然下面奇景呈现,比起平日所闻还胜十倍。刚刚冒险援崖下降,便被众人围住。幸蒙堡主不弃,以客礼相待。彼此同居一山,只隔二三百里山路,如蒙赐示人山途径,使小弟得以常时登门讨教,不似武陵渔父,一离仙源,便从此不许问津,就感谢不尽了。”

中迟虽然精明强干,英勇心细,无如惺惺相惜,自古皆然。来客又是元室对头,专以杀敌为务,本领既高,谈吐又复从容俊爽,不似武夫,由不得心生好感。武成又是老谋深算,欲取姑与,言动大方,装得极像。只把好人泄机,指示途径走法一层隐起,余均真情。表面说是山居寂寞,难得有此芳邻,又是平生敬仰的前宋先烈遗民志士,只愿攀交,时共往还,毫未露出就此进身,移居堡中的口风。井还表示:“此中人语,不能为外人道,小弟自会守口如瓶,不必说了。而那所经来路虽甚艰险,我所能到,焉保后来无人?还望贤主人对小弟所来险径,加上一层防备才好。虽然堡中形胜天然,占有极好地利,全堡人士又个个英雄,到底敌势方张,众寡悬殊,时机未至,难与为敌。近年江湖上颇有传闻,一旦被敌酋听去,从此多事。固然不怕,终是惹厌,不可不防。”词色十分诚恳周到。

到了第二日,便推说是游山日久,恐妻子悬念,告辞起身。堡中原无外客登门,平素相处,虽然上下平等,中迟人也谦和,毕竟是个执掌政令的堡主,人民爱戴之余,由不得生出许多敬意。加以人中龙风,自有威仪,领袖群伦,难求友声,除与娇女相对而外,所至之处,堡人俱都肃然起敬,不敢随便言笑。平日过惯不觉,忽然来了这么一个久在江湖,见闻众多,人品本领俱都高人一等的英雄,相与抵掌雄谈,佯样投机,自然相见恨晚。本意多留几日,对方偏是固辞说:“以后还要常来领教,相见日长,何在此一二日之聚。”中迟也极谨慎,除引其出山而外,并派了两个武功高强,人又精干的后辈,借口护送,查看行踪,一面命人尾随下落。哪知武成在北天山危崖幽谷之中,另辟有一处避寒别墅,来时早有准备。那一带山深路险,素无人踪,地名皆武成移居后所起。

一听派人持了礼物陪送,知道主人尚有疑念,毫未推辞。武成去后,中迟父女对谈,兰珠也曾想到,前月行猎所遇少年,许与此老一家,疑其有为而来。及听去人归报,说武成所居雪狮峡,偏在东面,幽谷百丈,避风面阳。虽不及铁堡的世外桃源,沃壤千顷,物产丰美,但也气候温和,树果稻粱,牲禽林木,应有尽有。武家人口又少,老夫妻外,仅有子女和三个门人,岁月甚是悠闲。对去的人十分优礼,令代道谢。说是春耕伊始,种植正忙,家无多丁,须同操作,暂时尚难拜访。只等稍微清闲,当和老妻再入宝山,一览桃源胜景。另外附有几件礼物,均是武妻自制的南中风味,为物不多,却甚精美。

分明所说不虚,毫无可疑之处。并不是兰珠行猎时所遇少年约往款待之处,方向也是相反。疑念一去,结交之念更切。兰珠又听说武家有一美秀少女,武功似乎得有家传,也想一见。

一晃月余,武成并未再来。中迟闲中无事,想起礼尚往来,对方成名多年,不免心高好胜,讲究礼节,也许因为自己不曾回拜之故,意欲往访。兰珠天性好动,便同了去。

寻到当地一看,老夫妻二人已率乃子武凯出猎未归,只剩爱女武凤和门人陶旦、巴泉、王希及使女万妮在家。将任氏父女引往家中,恭礼款待,苦口留住。武凤美秀灵巧,善伺人意,口甜已极,和兰珠十分亲热,姊姊喊个不住。兰珠天性好胜,武凤一味巴结殷勤,于是二女也谈投了机。武凤说道:“小妹除小婢万妮而外,并无女友姊妹,哪似姊姊堡中人多。听爹爹说,宝山水土甚好,所有少女俱都丽质天生,又精武艺。姊姊更是人中驾凤,才貌无双,早就想望颜色,心还不信,世上哪有这等仙女一般的人品?今日一见,果是天人。可惜相隔大远,不能时常追随讨教,实为憾事。”神情十分欣羡。兰珠怜她娇小玲珑,山居寂寞。心想:“当地风景出产虽好,比起铁堡,却差得多。反正避世之人,堡中沃壤甚多,也不多这一家数口。如能移往堡中同隐,自己多一闺伴,岂不也好?”便把心意暗告老父。中迟爱女,又见武家人好,便即应诺,兰珠大喜,以为对方一定愿意。武凤果然高兴非常,只说:“父亲生性孤高,不喜依人,须待禀明。万一不肯,务望姊姊禀明老伯,代为劝说,使妹子得长依姊姊,感谢不尽。”一面强留任氏父女多住几日,等乃父归家再走,恨不能当时便跟了去的神气。兰珠为她热情所感,强劝老父多留了一日,仍未见回。后听三徒背后说话,说乃师往猎白熊,并采雪莲,相隔当地数百里,往返少说也要半月,暂时如何能回?他父女听了,只当武凤留客,乃迁居心切所致。哪知早有奸细送信,不特武氏父子知他父女要来,故意避开,连武凤挽留和三徒私语,均是拟就圈套,假装孤高自傲,欲令任氏父女俯允,自来请其迁居。并在事前不令武凯与兰珠相见,以防中变,露出马脚。

任氏父女果然中计。回堡十日,武老夫妻回访。因听钱希唐说,兰珠对于乃子似颇讨厌,去时推说此次行猎,为一旧友染有奇疾,必得夭山所产雪莲和白熊掌,才能医治,且喜全都得到。现命小儿送去,远在凉州,到后老友定必留住,归期尚早,只好等他归来,再令拜见等语。中迟随露出请移来同住之意,武成虽在推谢,中迟也未勉强,可是双方往来渐勤,尤其二女常共往还。武凯本是假走,虽是爱极兰珠,因守乃父欲速不达之诫,须先避开,要等到二女日久交情越厚,你来我往,极少分开之时。这日,兰珠送武风回去,刚一到家,便见三徒和武妻满脸愁容,武成更是忿激。素知他全家和美,怎会如此?忙着询问。才知武老仇敌已快寻来,并有几个有势力的凶僧在内,连官兵一齐惊动,情势危急。兰珠天性义侠,忙令随去的同伴归告父亲。中迟也激于义愤,立即率众来迎。武成才假装负愧无奈,勉强应诺。一面感激任氏父女高义,称谢不已;一面命门人陶旦潜往凉州,速将乃子寻到,星夜人山托庇,免落敌手。仗着人多,堡中百物皆备,除细软外,只把所养牲禽带去一些,余均一火而焚,连草木一齐烧去。

迁到堡中住有一个多月,两家情谊固是越厚,全堡人民也都相处极好。陶旦方领武凯入山。兰珠虽然认出是前遇行猎少年,知非端人,无如和武风交情亲密,对方只初见时神情稍微轻薄,别无过恶,这回堡中再见,却甚端谨,不苟言笑,日久相安,也就罢了。不料对方受着乃父指教,深谋密计,由渐而入,并收买人心,想要人、位两得。总算兰珠不该上套,又未把武凯看在眼里,见时老是冷冰冰,不爱答理。武凯日对佳丽,心痒难搔,偏又沉不住气。初来还能勉强矜持,过了一年,实实把握不住,渐渐露出马脚。兰珠何等聪明,一经看破,防备更严,只令武风来家相伴,绝迹不去武家小住。武凯无计可施,竟背父母,觑便向中迟求婚。

中迟对武氏父女颇为看重,不知怎的,对于武凯,却生厌憎。又听爱女说过他的劣迹,闻言笑道:“本堡少年男女,本少防闲,虽由父母作主,婚姻全出自愿。小女婚事,须有三条相合。别的不论,且先比武,如打得过小女,再说别的。”话未说完,兰珠已由房中赶出,怒指武凯道:“你父子深心,我早看破,分明想移居本山,偏有许多做作。

你那昏想,无异做梦。如胜得过我,还有两个难题,料你一件也办不到。不必多言,打完再说。”随去庭中拔剑相待。武凯少年气盛,负愧下场,没说两句话,便动了手。武成闻报,知道不妙,忙命爱女、三徒先后出山,以防决裂,玉石俱焚。武凤偏和兰珠交厚,弄假成真,同时又结有一个情侣,说甚么也不舍离去。武成无奈,只得教了一套话,匆匆赶往。到后一看,乃子已被兰珠打倒。因武凯斗时看出兰珠恨他入骨,自知无望,又打她不过,一时恼羞成怒,妄用暗器。兰珠几乎受伤,越发气愤,也以杀手回敬,竟将大腿上肉削去一片。如非中迟喝阻,几连命也送掉。武成自知爱子弄巧成拙,无如是父子情深,脸上也下不来,事实上也不便和人翻脸,只得强忍愧愤,假装大方,故意把武凯骂了几句,心中却是怀恨。中迟还想女儿才貌双全,难怪人家看中,何必使对方难堪?当时劝慰了一阵送走。一时疏忽,没有下令防备,竟被武凯逃出山去。武成假说事前不知,实则武凯早拿了乃父的书信,往投一位异人,拜师学艺,仍在妄想人财两得。

武成始终装作无事,除偶然说到晚年无子之苦,有点想念而外,谈起来都说儿子不好,不能怪人。任氏父女起初对他还在留意,时日一久,见无异状,也就相安。谁知暗伏着一个后患,不久就要发作。而九侠所投朱武夫妻二人,俱是隐居天山乌牛呷的隐士,与任中迟相交十余年,去年为了当地山洪暴发,任氏父女又曾力请多次,方始移居堡内。

九侠前接朱武的信,是在两年以前,如往乌牛呷,还要扑空。不过朱武在当地仍留有人,早晚仍能寻到罢了。

九侠听耿和、钟灵二人说完铁堡经过,得知北天山深山绝域之中,还有这等世外桃源,所说各节,正合自己心意,俱都喜出望外,兴高采烈。三侠崔南州首先问:“这么大的雪,如何走法?”钟灵答说:“家师所收养的乌鹏,乃北天山最猛恶的灵乌,原是鹏种。飞行极快,一日之间往返数千里,毫不费事。飞将起来,两翅横张,长达好几丈。

两只铁爪像小树干一样,休说冰雪,便是整块山石,吃它利爪一抓,当时便成粉碎。两翅风力更大得出奇,差一点的大树,也能被它连根拔起。当诸位来时,哈密城中敌人已然得信,召来大队人马,想要追赶,多亏一阵大风沙,没敢起身。跟着又是这场大雪,敌人无法前来,必当人马驼队为狂风吹散,埋葬黄沙大雪之中。诸位人数太多,除非家师亲来相助,如无此鸟,休说雪深过丈,无法通行。就能勉强开出一条雪路,雪中定必留下形迹,敌人早晚发现,跟踪来追,岂不惹厌?至于如何走法,来时我已问过耿师兄,最好先由乌鹏和我弟兄二人开出一条大路,将积雪用鸟翅扇去,一直通到天山脚下。那地方名叫福星呷,离铁堡三十来里,形势奇险,常人固无法飞渡,但拦诸位不住。只是驼马太多,运送较难。依我之见,你们所带牲畜,铁堡全有。不如挑那必须之物,打成包裹带去。驼马也只选那好的,带上一小半。下余留下一点粮草,任其自投生路。遇到难行之处,便空身攀援而过,驼马衣物,皆由乌鹏空中带走。诸位大哥以为如何?”

李琦、段泉、王藩三侠首答:“愚弟兄正进退两难,蒙二位高人解救,无不惟命。

只是此去路程遥远,这等走法,雪中不也留出形迹么?”钟灵笑说:“这个无妨,休说我耿师兄炼就飞剑法术,能使复原,便那大鸟乌鹏,也能用那两翅风力和那一双铁爪,将所行之路平去,如怪风刮过一般,决留不下一个足印,放心好了。”众人闻言,越发心喜。李琦见耿、钟二人饮啖甚豪,再三劝进。二人边吃边谈,也无客套。九侠因当日便要起身,忙命众人速急准备,如言办理,只等大鸟乌鹏飞来,立即起身。

一会,主客俱都饱餐,结束停当。耿、钟二人又指点了一番。天色已是午后申西之交。女侠张婉方和金国士笑说:“那大鹏乌不曾见过,天近黄昏,怎未飞到?”钟灵在旁接口笑道:“这东西比我还心急,此时不至,必是由天山脚下铁堡入口一带,开路而来。”话未说完,忽听前途异声大作,远远传来。耿和笑道:“乌鹏来了,诸位准备走吧。”说时,众人已将帐篷撤去,按照耿、钟二人之教,故意把不带走的笨重之物零乱分散,有的埋入雪堆之中,等到事后再由乌鹏灭迹,将当地用雪填满。闻言一同走出,向前一看,只见远远天边雪尘高起,宛如怒涛汹涌。内中隐隐现出两点金光,一片黑云,疾如奔马,飞驰而来。遥闻风声呼呼,与冰雪碎裂之声汇成一片繁音。一会,越看越近,渐渐现出全身,果是一个奇大无比的黑色怪鸟,正在两翼平张,贴着积雪上面,掠地急驰。两条怪爪竟有簸箕大小,随同飞翔起落,略一扬动,必有丈许大块冰雪拔地飞起,落在两旁雪地之上,轰隆之声,震得四野齐起回音,声势甚是惊人。就这百丈雪尘飞涌中,眼前倏地一暗,一只周身漆黑,健羽如钢的大怪鸟,已落在众人面前空地之上。耿和随命九侠各带细软包裹、随身兵器,一同上马。钟灵骑乌护送,耿和相助灭迹。众人分别拜谢,各自上骑。因恐雪地中无处求食,所有牲畜暂全带走,准备前途能带则带,不能带便放入山中,令自求食,以免饿死。

这时前面已被乌鹏开出一条两丈多宽的雪巷,人马便由巷中顺路前进。因天不早,均想早到,各自纵辔急驰,不消多时,便跑出了好几十里。回顾身后,耿和未来。钟灵骑着大鸟,也刚起身,仍和先前一样,所过之处,雪尘高起,冰沙横飞,狂风大作。加上千蹄奔踏之声,震撼天地,声势越发猛恶惊人。料知原来途径,定被乌鹏填没,正在谈说惊奇。钟灵已骑乌鹏飞近,在鸟背上高喊道:“诸位仁兄,可要骑上来么?”众人方在谦谢,钟灵又喊道:“王、李二兄,何不骑上鹏背,看看先前扎帐篷的地方,是怎的景象?”王藩、李琦本就好奇,再听钟灵劝说不已,不便辜负他的盛意,同时应诺。

九侠张婉乃李琦表妹,年纪最轻,人又天真,忙喊:“七哥,我也同去。”钟灵接口笑答:“再多无妨,只管上来。”随说,乌鹏已由上空下降。众人见它立在地上,竟高丈许,头还高出雪巷之上。两只碗大怪眼,金光远射,宛如电炬。端的威猛神骏,无与伦比。三侠刚一纵上鸟背,五侠金国士本在前面,见状也纵马赶来。张婉忙喊:“五姊快来。”金国士马已驰到乌颈之下,立在马上,攀着翅根,轻轻一纵,便上了鸟背。

钟灵笑说:“你们四位只要抓紧鸟翅,便无妨害。要飞起来了。”说着,一拍鸟颈,便已飞起。四人空中回顾,身后雪巷,连所辟广场,全被填没。那鸟所过之处,双爪齐伸,两旁冰雪纷纷碎倒,散落巷中,当时成了平地,只是仍看出一点形迹。李琦笑问:

“耿兄何往?”钟灵笑道:“后面广场上不是他么?这条路,还要经他平过。事情一完,就要飞来了。”四人定睛一看,只见一道青光,在广场一带电也似急盘空飞舞,忽顺雪巷上空一晃,贴地飞来,那地面积雪便成但平,如用刀削过一般。紧跟着,一道青光落向鸟背之上,耿和现身笑道:“天太寒冷,时近黄昏,索性你把为首九位兄台,分两起送人铁堡,你再骑鹏回来,将随行的人马行李,分别引送进去,比较还快得多。底下的事,由我来办好了。”钟灵点头,便令李琦在鸟背上发令,招呼众人加紧前驰,听候迎接,但须聚在一起,不要隔远。

说完,乌鹏已带了男女四侠,往最前面暗云环绕中的天山顶上飞去,不消多时,飞入天山深处,男女四侠在鸟背上凌风冲云而驰,见鸟翼风力甚大,天山上面暗云浓雾四面环绕,吃那大鸟一冲,所到之处,全成了断棉飞絮,沸水一般,滚滚翻花,往外卷去。

一会飞入天山深处乱山之中,俯视脚底,尽是危峰怪石,深沟大壑。那鸟不时擦崖掠风而过,休说到处童山,连树木都少见。方觉山景荒寒,天又奇冷,乌飞甚急,劈面寒风吹得人连气都缓不过来。那鸟忽把两翼微收,沿着一条山谷,由上而下斜飞过去,前面渐渐发现花树,风势大减。接连几过转折,前面又现出一座危崖,乌鹏突然一声长啸。

钟灵笑说:“到了。”鸟已越崖而过,往下降落。紧跟着眼前一花,前面脚底忽现出大片盆地,人家田野,繁花如绣,美景无边,随听欢呼之声。鸟也往下飞坠,落在~片软草如茵的广场上面。尽头处是一座精铁做成的高墙,形如城堡,金钉兽环,门甚高大,气象庄严,甚是雄伟。间前立着四个身材高大,手执长戈的壮士。人乌一到,便有两人往门中跑进。钟灵同了男女四侠纵下鸟背,便听门内击鼓呜钟之声。前两壮士忽同一人赶出,先向五人行礼,笑问钟灵:“这四位远客,可是雪衣老人方才所说,朱五兄的好友江南九侠么?怎只来了四位?”钟灵笑道:“人马多着呢,俱在后面,还要接去。我师父在里面么?”来人答道:“老人刚走不久。敝堡主本想恭候,因送远客他去,山外有事,今夜当回。行时留话,命小弟任龙在此恭候,款待诸位,备有接风酒筵,卧室也都齐备。请至堡中再谈吧。”钟灵笑道:“我还要去接人。这位是堡主之侄任龙大哥,四位请跟他进去。我去接引他们来此,往返也只个把时辰,至少你们九位弟兄姊妹必可到齐。少时再见吧。”说完,纵上鹏背,立即飞走。

男女四侠便随任龙同往堡中走去。见堡中房舍高大,外墙均用钢铁制成,打磨精光。

内里陈设尤为精美,图书罗列多是两宋旧珍,极少新品。明窗净几,不染纤尘,清雅高华,兼而有之。外间是一个大厅,四壁均是南宋以来名贵书画。珍奇器玩甚多,古色古香,华贵已极。地板也由钢铁制成,上铺塞外特产的毛毡,气象华贵,精洁异常。四人暗忖:“幸而来时换了整洁衣履,前半骑马,后半骑鹏,未染尘污水泥。否则主人宫室如此华美精致,如是风尘肮脏来到此地,把人家好好地方弄得满地狼藉,岂不难堪?”

刚一坐定,侍女献上烟茶,来请洗脸。洗漱之后,四侠问知堡中男女人人武勇,任龙更是杰出之士,又知堡主政令开明,上下一心,人无弃材,地无弃利,终年安乐,百物皆备,以前糖盐金铁缺少,必须取之山外。自新堡主任中迟三十年前继位以来,因为人口增多,对于地利大事开发,先后发现了好几处金铁油矿。又在后山深处发现岩盐,地虽不在铁堡境内,往返艰险,比较远去山外方便得多,更免泄漏,引来敌人。中迟老谋深算,因那产盐之区中隔危崖,形势奇险,本可设法开通,但一想到本堡全仗这些峻岭危崖包围,方能与世隔绝,一旦开通,难保不引外人上门。但又不愿把这天然之利由己独占。好在附近山民不多,知道的人极少,又都视为利薮,秘不告人。来往均有定时,路更险峻,知道盐区的不过十多个挨近天山的土著,每来采盐一次,多是结伴同行,翻山越岭,险阻备尝。崖上设有望台,山民来时,老远可见,便由他去。嗣见派去采盐的人常因路险受伤,虽有云梯,以供上下,仍然不免失足伤亡。事有凑巧,那年忽然地震,崖底震开了一条裂缝,能容一人出入,形如之字。于是特用匠心修治,除入口设有掩蔽和三道铁闸而外,并在崖那面隐僻之处,设下一座盐库,命人轮班留守,连采带运。到了崖下,再由长绳系上。除风雪盛暑而外,常年不断。遇有外人来此采盐,立即藏起。

一直多少年,均无人知。

盐坑东面,有一山谷,不知由何处迁来一伙人。先看他们似如武成一类洗手的江湖中人,只是人数甚多,人种也杂。为首三人,均是山东一带口音。另外只有一个贼长,带了一队人马,聚居一起,在谷中设下一座大寨。常时分头出外,多是空人空马出去,满载而归。中迟闻报,料知这伙人均是隐伏山中的大盗,命人尾随。查探了几次,均因对方行踪诡秘,出山时全都扮作行商,耳目甚多,武功也好,行动多在边境一带。只有一次,为首三人远赴河南,抢了大批财货。由此便未再出,姓名也随时更换,仅仅知道内有一年长的,外号九头狮子,似是众中之首,别的全不知道。对方也是缺盐,不知怎的,去年春天,有七八个采盐土人背盐出山,被他们掳去,拷问盐从何来,问出真相,立命贼党往采,双方差一点没有撞上。中迟虽然不怕,因见贼党人多,惟恐生事。幸而事前存盐甚多,严令众人留意,彼去我来,不与对面。采盐时更要平均采取,少现形迹,遇到贼党一走,立时加工多采。存盐加紧运回,将库毁去。居然事隔一年,尚无动静。

也是去的人稍微粗心,又见贼党个个强悍凶横,采盐时口发狂言,实觉有气,这天合该有事。头天贼党搬了许多盐块,没有运完,散放满地,又无秩序,闹得路都难走。

去的人少年气盛,见盐堆甚多,想起快要冰雪封山,采不几天了。近日贼党来得大勤,川流不息,自己已有多时不曾采盐,便率众采掘。回时气不过,把贼党所堆的盐取走了些。初意采完这一次,本堡已可够用,便是贼党发现,也不妨事。哪知对方早就生疑,只为铁堡侧面地势既好,防备又严,上有专人-望,贼党一出谷口,便被发现,以致用尽方法,寻查不出形迹。

这天盗首九头狮子龙天化听贼党归报,说每次采盐,如若无人留守,盐坑崖形必变,仿佛被人掘去不少,所留记号,十九不见。暗中采盐的,少说也在百人以上,老贼暗忖:

“山势险峻,寻常人决难到此。这么多的人,从未露出一点踪迹,平日藏身何处,大是疑问。对方必非庸手,人数又多,为何不肯露面?料定巢穴是在左近。”想起自己身犯重案,树敌又多,特意来此隐藏,如被外人知道,传说出去,立有祸事。于是故意前一日将盐留下许多,亲身前往,做下暗记。次日往看,不特暗记已变,竟连自己所积盐堆也被取走了一半。一算人数,当在二百左右。山高路险,带上这么多的盐,如何飞渡?

近日各山口必由之路,又曾命贼党防守,未见一人经过,忽然一日之内,被人采掘去大量的盐,岂非奇事?心中惊疑,立意查探一个水落石出。谁知中迟更是谨慎,一听手下取来贼党存盐,料定有事,早下令把人全数撤回,一面用山石连夜封闭入口。地本隐僻,路更难行,掩蔽甚巧,贼党费尽心力,除却那危崖是座参天峭壁,寸草不生,无法攀援而外,什么也未找到。那盐库是一大崖洞,虽被发现,觉出有人住过,并还留下少许盐粒,但也无用。越想越可虑,便命贼党分班埋伏守伺。无奈铁堡中人已奉严命,本山存盐足敷三年之用,贼党已然生疑,不奉命,谁也不许自由出入。贼党空守十多天,直至大雪封山,始终没有见到人影。本年开春雪化,老贼想越崖来探,又因崖势高峻内凹,四面无路可上,只得暂时罢了。

现在双方均觉左近埋伏有一个隐患,中迟自不肯多事,连盐也不许再采,贼党却是放心不下。中迟听说贼党四出觅路,想到崖这面来查探有无人居。心想:“贼党武功甚好,既存此心,早晚必被寻到。”便和朱武夫妻商议。朱夫人程贤贞力主先发制人,不可因循。应先探明虚实,能够除去更好,否则便给他一点厉害,并下警告,说明彼此两不相犯,盐坑作为公有,双方每隔一月,轮流采取,再来附近窥探,便与一拼。并愿亲代中迟往探贼巢,去下警告。中迟觉着贼党人多,消灭甚难,如被漏网,便留后患;因循也非善策。只不放心贤贞,孤身赴险,便命兰珠相伴同行。总算还好,贤贞和兰珠去时,老贼忽由一新来好友口中得知,铁堡就在附近一带深谷之中。全堡男女个个英雄,所居桃源乐土,外人休想入境。这才想起采盐避人之事,有些醒悟,料知对方只是不与外人往来,并无他意。心虽放宽一半,仍想探出一个底细才罢。头天得信,第二日深夜贤贞、兰珠便到。

原来贤贞旧居乌牛呷,就在那条山谷的西面,谷名白熊岭,以前常有白熊出现,贤贞时往猎熊,去过多次,地理甚熟。知道有一秘径,可通贼寨之后。并还有一山洞,内中歧径纵横,通路甚多,即使遇险,也可藏伏。年前又蒙雪衣老人赐有飞行甲马,万一被人发现,众寡不敌,脱身容易。中迟知她乃有名女侠,现虽中年,武功并未荒废,又是雪衣老人记名弟子,决无妨害,方始应诺。到时老贼正在后寨,和妻子谈起铁堡之事。

贤贞聪明,立时将计就计,命兰珠埋伏房上,自己突然穿窗飞人。老贼先颇惊慌,及见来人是个中年侠女,自道来意,并说:“铁堡异人甚多,本是避世之人,不愿与人来往,故连采盐均避道而行。本不想惊扰你们。只因贵寨屡次命人寻找入境道路,好似存有恶意。我们向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知贵寨是何用意。为此每月命人来到贵寨查探,看事行事。今夜是我轮班,方始听出贵寨主只想探明虚实,未存恶意。现在当面言明,轮流采盐,两不相犯。铁堡不容外人入境,乃是旧例,便是堡主也难更改。所望彼此守约,隐蔽行踪,谁也不可向外提起便了。”老贼见贤贞英姿飒爽,望之如仙,大是惊佩,妄想结纳。方欲挽留少坐,贤贞把话说完,故示神奇,把手一拱,道声惊扰,仍然穿窗飞出。到了屋顶,手拉兰珠,暗取飞行甲马,如法施为,一片青光,立拥二女飞去,晃眼不见。月光之下望去,仙袂飘飘,云光电驰,宛如天人。老贼越发骇异,由此下令贼党,除在单月前往采盐外,不许再在崖前走动。两下相安至今,居然无事。

因为这里气候温和,极少奇寒盛暑,四时草木不调。后山一带离此十里,当此隆冬,已觉寒冷。崖那面是冰雪满山,一崖之隔,相差竟有两三个月气候。近月闻报,崖那面忽来了十几个贼党中的少年男女滑雪为戏,先未留意。日子一多,想起崖后地气温暖,雪积不深,白熊岭谷外大片平阳,正是最好的滑雪场,为何舍此就彼?所滑之处,虽然离崖尚远,但是每日总有数人,好似故意追逐,直达崖下,绕行上三四次,方始回转,日常如此,未免生疑,但又猜不透对方用意。今日雪衣老人忽然飞降,中迟偶然谈到此事,并问贼党近在隔山,将来有无危害。老人说了几句偈语,好似吉凶互见,推详不出。

走时说要游玩全景,只令中迟父子陪去,游玩一周,方始飞走。客来以前,朱家忽有远客来访,中迟也与来人相识,又知待不多时,便要离去,故率兰珠前往相见,意欲亲送出山。客去回来,九侠想也到齐。

四侠听任龙把话说完,自免不了赞佩几句。张婉插口道:“来时听耿、钟二兄说,堡主之女兰珠姊姊文武全才,美如天仙。以为一到便可相见,不料有事他往。不知何时才来呢?”李琦笑道:“九妹就是这等天真,我们此后便要托庇堡主门下,这位女英雄迟早相见,心急作什?我倒是想,朱兄夫妇多年不见,趁着主人未归,想烦任兄带往一访呢。”张婉笑道:“七哥说我心急,你呢?朱兄听说你来,还有不来的么?”任龙方答:“朱兄必随堡主出山去了。否则,四位骑鹏光降,断无不知之理,他夫妇得信早赶来了。”张婉笑间:“兰珠姊姊出去了么?”任龙答道:“家叔因雪衣老人说舍妹眉间杀气甚重,不令出山,就去也到山口为止,快回来了。听说今日来客也是一位异人,同来一男一女,男的不去说他,那女的武功甚好,人也极美。舍妹最爱这样人,如非雪衣老人在座,早赶去了。此女幼遭孤露,蒙那异人收养,闻有暂居本堡之意,舍妹此时未归,也许惺惺相惜,正谈得高兴头上呢。”话未说完,随听窗外少女说笑走过。任龙笑说:“舍妹连那位侠女同回来了。”忙往外走去。随听少女口音说道:“想不到今日来客会有两位侠女。我这神气太野,如何能见南国佳人?请金姊姊和家兄先往书房相见,妹子换了衣服就来。”另一少女答了两句,也未听清。任龙便同一少女走了进来。

四侠本在厅左书房之内,李琦因见墙上挂一苏东坡真迹,纸墨如新,书法精妙,确是过海以后,晚年精品,早就心爱。任龙一出,便即往观,一心辨认纸墨,领会书法,外面说话也未听见。那墨迹正悬门侧,越看越好,不禁出神,方说了一句:“真个妙极。”门帘启处,任龙同了少女走进,男女二人恰好对面。李琦骤出不意,只觉眼前倏地一亮,忙往后退。任龙已为双方引见。才知少女名叫金灵筠,年已廿六,看去只似未满二十光景。穿着一身寻常装束,服饰淡雅。生得貌比花娇,人同玉润,宛如朝霞和雪,自然美艳,容光照人。李琦年近三十,尚未娶妻,向不萦情女色,不知怎的,一见灵筠,自生情慷。觉着奔走江湖,足迹几遍天下,似此天人、尚是初见。分明是冰肌玉骨,珠貌花容,月殿仙娃,来自天上,人世之间哪有这等绝色,不禁看得呆了。

金国士见李琦看人看出了神,虽在随口问答,目光老不离开灵筠身上。知他老成,向来不着女人,众弟兄姊妹为他婚事,不知费了多少唇舌,也遇见过不少佳丽,始终固执不允。对于九侠张婉那等美貌,也只视若小妹。似此第一次见人,便这等关情,从所未有。先还以为他另想什事出神,未必是对来人而发。后来看出有异,大是奇怪。惟恐对方误会。又见灵筠始终冷冷的。反因李琦看她,微带不悦之容。暗忖:“七弟少年英雄,名满江湖,又未取妻,并是九侠之首。以前所到之处,除那自惭形秽的而外,稍具几分姿色的妇女,就不一定有婚姻之想,十九对他另眼相看。便自己也是如此,同是一盟弟兄姊妹,却对他独厚,也说不出是什么原故。像对方这等神情,尚是初次。惟恐初来引人误会,正想暗中点醒。张婉笑问:“七哥,你看这位金姊姊,可像前在长安所遇的那位辛丽人么?”李琦闻言,忽然警觉,不由脸上一红,自知不应如此,又听出张婉借着谐声取笑,越发不是意思。忙即乘机接口答道:“我乍见金侠女,几疑熟人。现方看出,尚有不同之处。”说罢起立,仍装看字,走向一旁,心中却是乱极,也说不出是何原故。因恐对方疑心,不便再看。正想:“平生自爱,女色素所厌憎,怎见此女,不能忘怀?”忽听门外少女娇呼:“三哥,九侠都来了么?”任龙刚答:“哪有这么快?”

任兰珠已走了进来。

四侠见兰珠也是身材婀娜,丰神如仙,又穿着一身极华贵的前朝装束,越显得其人如玉,光艳照人。金、张二侠均觉来人与金灵筠如秋菊春兰,一时瑜亮,同是美艳如仙。

休说男子,身是女人,也由不得要多看她二人几眼,以为李琦定和方才一样。哪知双方叙礼,归座之后,李琦便复常态,落落大方,更不再作刘桢平视。反是兰珠对于李琦格外殷勤,问长问短,谈笑风生,大有相见恨晚之慨。

灵筠先对李琦本有愠意,及见兰珠到后,不再似前对人呆看,久闻李琦少年英雄,人甚方正,许是方才另有心事,并非故意。金国士又凑了过来,说李琦为人如何好法,至今独身未娶,无论亲友部属,全都对他敬爱,亲同骨肉,名满天下,对人最是谦和忠实。但他对外虽是智勇双全,机智绝伦,对自己人却是胸无城府,不喜作伪,形迹往往脱略,心实无他,久处自知。灵筠知道方才厌恶,被她看破。心想:“对方委实侠义名高,多半误会。身在客边,如何对主人的贵客冷淡起来?”一面随口敷衍,一面也随同说笑起来。李琦何等聪明,早看出对方先有不悦之容,再想到初来作客,应加检点。这一留心,自更看不出破绽。灵筠越发认定先是误会,不再生疑。

谈了一阵,下人入报,请侠已骑鹏飞降,众人忙同迎出。行时,金国士朝李琦暗使眼色,又朝灵筠把嘴一努。李琦故作不知,同到外面一看,大侠段泉、三侠崔南州、四侠黄建、六侠万方雄、八侠成全,已同飞降。最奇的是所有部属牲畜、行囊用具,也同运到,两起相差只一盏茶的工夫。李琦等四侠大为惊奇,一问万方雄,才知途遇雪衣老人,用仙法运送来此,连先前打算中途弃掉的牲畜,也全搬运了来。王藩喜道:“我们此行备历艰危,只说前途茫茫,到哪里算哪里。就说乌牛卿朱家可以投奔,但他那里开辟不久,我们带有这么多人马,未必容纳得下。敌人追踪又紧,人家好好岁月,也防连累。本就为难,实逼处此,途中又遇狂风大雪之险,眼见进退两难。不料仙侠垂怜,援助出险,又得到这等天堂乐土安居,直如平地登仙一样了。”李琦接口问:“耿、钟二侠,怎未回来?乌鹏飞走了么?”八侠成全答说:“耿和路遇雪衣老人,匆匆说了几句,便先飞走。钟灵将人用乌鹏送到以后,说奉师命有事,改日来访,随即飞走,回山去了。”兰珠笑道:“这位钟兄看去年幼,实在比我还长一岁,人最热肠忠实。他爱饮酒,老想来玩,正学飞剑,无暇分身。他师父对我甚好,有求必应。早知如此,方才向老人求说,就留住了。”

李琦最喜结交剑侠异人,本想到后,再和耿。钟二侠求教,并为引进。又知雪衣老人所居鹰巢顶,远在北天山绝顶,地势高寒,四外均是冰河雪壁,人不能上。这一去,不知何时再见,闻言好生失望。随向任龙问明扎营之处,照主人所说,将部下。牲畜暂行领往后山空地之上,支起帐幕暂住。等日后建好房舍,再行移居。等明日由堡主分配耕地,和堡中人一样,按着各人技能心喜,各执其事。对于为首九侠,主人自听雪衣老人一说,早在堡中安排下一所大房舍,以备同住。李琦想等随来诸人走尽,再行入内。

兰珠说:“来客已由三哥派有专人,分别款待。这么多东西,要到何时才能运完?我知诸兄一路风尘,必多劳苦,已命备筵接风。想已备好,请到里面同饮几杯吧。”李琦本还想将众安排停当,亲往看过,再行入席,因见主人词意殷勤,不便违拂。再看金灵筠同了金国士二女侠,已然转身走进。方一寻思,段泉笑道:“主人盛意,七弟和各位弟妹可先人座,我等他们扎好帐篷就来。”兰珠还想连段泉一齐劝进,张婉在旁笑道:

“姊姊不必客气,这帮同人全是忠烈之士,万里相随,亲同骨肉,平日患难相共。大哥、七哥又最爱护他们,每到一处,总是亲身安置,再顾自己。如非姊姊盛意,这里又是桃源乐土,凡百齐全,七哥也不肯舍之而去。我们先去人席,就由大哥后来吧。”兰珠人最天真豪爽,本和李琦一见投缘,主要以他为重,见只段泉一人在外,便不再相强。

到了里面,盛筵果已备好,原是两桌。兰珠说:“九侠兄弟是异性骨肉,不要分开,同坐一席,也热闹些。”于是并成一个大圆桌,宾主共十二人。一到席前,国士、灵筠也由别屋走来。兰珠先让李琦首座,李琦不肯,说:“灵筠远客新来,愚弟兄以后便是老堡主的臣民,应由金侠女上座才是。”兰珠还在力劝,任龙在旁见兰珠今日分外高兴,九侠均是远客,只让李琦一人,于理不合,笑道:“四妹,九侠同盟弟兄,虽是李兄统率全军,平日相处必有秩序,李兄如何肯居上座呢?”兰珠猛想起都是远客,不应单让李琦,不禁脸上一红。方要开口,金国士已先笑道:“我们弟兄姊妹,原不甚拘形迹。

七弟虽是统率三军,平日由他发号施令,但在无事时,因有诸位长兄在上,一向拘谨。

我看灵筠姊姊如若太谦,把这首座留与段大哥吧。”兰珠自觉对李琦格外看重,失了常态,本已脸红,闻言乘机答道:“我只当李七哥是九侠之首,忘了雁行之序。既然这样,灵姊先已和我结为姊妹,也算主人之一,自不肯居上座,妹子也不和她客气,就留给段大哥,依次入座,小妹也不再照俗礼了。”九侠多半世家子弟,忠烈之后,平日饮食也颇讲究。此次带领大队人马万里投荒,久已不尝珍味。堡中富足,常年安乐,饮食精美。

兰珠知九侠好量,又命人开了一坛四十年陈酒,用茶对好敬客,越发助兴,满席谈笑风生。

李琦先因初见灵筠惊艳出神,嗣后警觉,暗自矜持,不敢再随便注视。无如情芽已生,越想不看,越忍不住瞟上一眼。这时段泉刚回入座,天已入夜,明灯之下观看美人,自更娇艳。偶一眼望见灵筠手持银壶,正向国士敬酒,那一只玉手,看上去赛雪欺霜,柔若无骨,端的粉铸脂凝,玉指纤纤,春葱也似。爱极之下,顿忘顾忌,由不得又多看了两眼。灵筠人虽活泼,但极聪明,又长了几岁年纪,心思细密。先听金国士力言对方人品武功如何好法,加上平日耳闻,知不是假。入席以后,见兰珠对他格外殷勤,又是主人,李琦虽然答话谦和,意志不属,老似在想心事神气。自己稍有言动,却甚注目,心中奇怪。暗忖:“此人莫非对我有什心事不成?以他名满天下,少年英俊,兰珠那等自负的人尚且格外垂青,别人可想。这半日间,细察他的容止谈吐,果然名不虚传。谁嫁此人,也是福气。无如相逢已晚,对方果有什心思,以后常在一起,堡中上下平等自爱,又无男女之嫌,容易相见,倒须对他留意才好。”想到这里,把头一抬,两人目光正对。

李琦先在看手,原未留心。及见对方一双妙目净若澄波,正在注视自己,以为心思又被看破,忙即低头举杯,就势笑道:“我敬金侠女一杯如何?”本意掩盖,继一想:

“主人尚未还敬,怎单敬她?”脸上一红,正有点窘。兰珠接口笑道:“七哥,我们以后情如一家,请各按年岁,以弟兄姊妹相称,省得侠女侠女的刺耳。”李琦忙道:“这样甚好。”随即把杯放下。灵筠天性温柔,动作较缓,见他举动失常,把杯放下,暗中好笑,张婉与李琦并坐,看出双方神情有异,忙道:“我们九人,只段大哥滴酒不饮。

七哥虽然能饮几杯,往往易醉。醉后说话,每失常度。我看大家量已差不多,请主人赐饭吧。”李琦知为自己掩盖,笑答:“此酒太好,我已不胜酒力了。”兰珠只当真醉,忙说无妨,立命侍女取醒酒丸来。九侠笑说无须,兰珠仍命将药取来,劝李琦服了。随命端饭。

众人吃罢,兰珠又陪九侠往所居客馆,分坐献茶。那客馆在堡中花园之内,本是主人消夏之所,陈设齐备,房舍又多,只临时添了九张大床。金、张二女侠同居一室,另有套问,以备更衣之用。段、王诸侠,也多是二三人同居一室,另有会客、练武之处。

只李琦所居是两明一暗,外有耳房、平台、小亭的精舍,陈设用具也更精美,偏在客馆左角,内里相连。平台外面是片花林,中有亩许大的空地和一座敞棚。兰珠笑说:“我因想和七哥讨教,特意安置在此。我平时练功,就在林内,遇到雪雨,便往棚内。此时天黑,我们屋里谈吧。”

灵筠看出兰珠对李琦十分看重,心想:“这两人实是天生佳偶。闻说堡中少年男女随便往还,只要自愿,除非对方人品不好,父母决不过问。但是双方至少须经一年之后,方始各禀父母,互相考查对方人品、技能、心性。因此双方心性、才能全差不多,人人自爱,文武全才,各具专长。若其自知才貌不配,或是心性不投,便知难而退,极少勉强。又最重视贞操,尽管往来亲密,从无苟且。事前经过长时间相处,再经父母尊长考查,平日坦白,男女均无虚伪,相习成风。加以夫妻均有职业,除固定令节良辰,每月定时游乐,或是遇到春秋佳日,堡主发令,休业三数日,举堡同欢,轮流作乐而外,劳逸同沾,从无外务。游乐都是赏花玩月,避暑消寒,滑冰打猎,选胜登临,或是赌酒吟诗,比武角力,莳花赛会,互争新奇之类。因此除却彼此性情不投,或是发现对方情意不真,因而中变外,成婚以后,大都互相敬爱,偕老无猜,绝少乖违,从无外遇。事实上也办不到,不论男女,家庭之内如有变故,必遭众人耻笑,法令制裁,人知廉耻,无不守法。尤其是男女一律平等,不论何方,均可先行发动。开头哪怕对方无什情爱,只要自己愿意,便可向其用情。非经数月年余,对方始终淡薄,不肯接受,方始罢休。在前半求爱期中,一味以至情感动,从不计及对方如何。照着以前所闻堡中风俗和在朱家所闻,兰珠心性为人,分明对李琦一见钟情。自己身世飘零,蒙她父女厚待,兰珠更是情厚,一见知己。她又轻视堡中少年,不肯允婚,难得有此机缘,正好为之撮合。”

念头一转,见兰珠目光总是注视李琦身上,天已二更过去,还不说走,方在暗笑。

忽想到自己身上,不禁心烦起来,便向金、张二女侠道:“二位姊姊万里长征,想必疲倦了吧、”任龙早想九侠安息,因见兰珠笑语生春,还想再谈下去,知这小妹素来娇惯,不便扫兴。见九侠中黄建、万方雄已有倦意,闻言乘机说道:“天已不早,来日方长,我们走吧。”兰珠早知天晚,只不舍走,笑答:“我想爹爹今夜必回,原欲等他回来,见客再走,省得往返,不想只顾谈话,忘了时光。诸兄请自安息,我已派有两人服侍,有事只管吩咐,明日再畅谈吧。”说罢,便自作别。九侠纷起道谢,送走主人。金、张二女侠知道众人多未看出李琦心事,不便明言,只朝他笑了一笑,略谈几句,众人分别安睡。

这一夜,全都梦稳神安。只李琦一人卧在主人特备的精室之内,只一闭眼,灵筠的倩影立时浮上心头,不知怎的,丢她不下,连自己也觉奇怪。子夜过去,方始入睡。梦见灵筠同一瘦长少年相对嬉笑,正在嘲骂自己。心方一酸,灵筠忽然持刀赶出,迎头欲砍。少年似是灵筠情侣,知道自己痴爱灵筠,不特不怒,反倒笑颜,上前劝解。灵筠却似恨怒已极,猛力一刀,当胸刺进,竟将一颗通红的血心刺将出来。因想心上人怎如此狠毒?又当必死无疑。侧顾少年,哈哈大笑,满脸得意之色。越发悲愤填膺,当时急怒交加,大叫一声,惊醒过来。一看已是红日满窗,花影在壁。案头上所供腊梅水仙开正繁盛,炉火熊熊,幽香沁鼻,满室温暖如春。榻上衾枕均是绫锦制成,织绣精工,温软非常。白天看去,陈设尤为华美完备,舒适已极。内有几件物事,连同案头文具,昨夜未见,颇似新添。知道久历忧患,初入安乐之乡,昨夜迟眠,因而晚醒。正想起梦境奇怪,待要下床,忽听少女低声说笑,似往室中走来,忙又卧倒装睡。随见二女鬟走进,内中一个手捧银盘玉碗,进门见李琦闭目未醒,重又退回,低语笑道:“怎的此时未醒?

莫非我听错了么?”另一个笑道:“今早小姐命我二人来此伺候,曾说李七爷风霜劳苦,听其自醒,不要惊吵。方才金、张二女侠来此探望,也被请走。先前梦话之后,叫了一声,许又睡去。我看还是不要惊动吧。”前一个笑答:“小姐从未这样厚待客人,真是奇怪,从清早忙起已来三次了。”

李琦听主人如此殷勤,心甚不安,忙咳嗽了一声。二鬟赶进,笑道:“七爷可要起来么?”李琦笑答:“昨夜入梦稍迟,醒太晚了。请先出去,我就起床。”内一女鬟笑道:“盥洗水均在外屋。这是老寨主每天必用的白莲心,可要先吃点心,再去洗漱?”

李琦问知二鬟一名红杏,一名海棠,年约十二三岁,俱都相貌秀美,灵慧解意。方觉口还未漱,如何先吃点心?海棠已经觉察,笑道:“此非寻常莲心,乃本堡虎珠潭中所产,实是仙种,共只数十株。虽然四时花开不断,莲房却甚少,又须每日清晨现采现吃。空心下肚,才能生出灵效。产量为数不多,仅够二人之用。老堡主虽是…堡之首,平日只此每日两碗白莲心,是他父女独享,别无过分之处。此莲花大如盆,实大如枣,轻身明目,好处甚多。因老寨主昨夜未回,多出一份,小姐特命与七爷送来点心。照例要在床上吃,少睡片刻,起身才好呢。”李琦接过一看,莲心果是格外肥大,其白如玉,只嘴上一点猩红,看去鲜艳非常,共只九粒,还未入口,便闻清香。二鬟连声劝用,便吃了下去。果然色香味三绝,甘腴肥嫩,无与伦比。二鬟接碗退出,李琦随即起身洗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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