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读书,先要晓得作书之人是何心胸。如《史记》须是太史公一肚皮宿怨发挥出来,所以他于《游侠》、《货殖传》特地着精神。乃至其余诸记传中,凡遇挥金杀人之事,他便啧啧赏叹不置。一部《史记》,只是“缓急人所时有”六个字,是他一生著书旨意。《水浒传》却不然。施耐庵本无一肚皮宿怨要发挥出来,只是饱暖无事,又值心闲,不免伸纸弄笔,寻个题目,写出自家许多锦心绣口,故其是非皆不谬于圣人。后来人不知,却是《水浒》上加“忠义”字,遂并比于史
记发愤著书一例,正是使不得。
《水浒传》有大段正经处,只是把宋江深恶痛绝,使人见之,真有犬彘不食之恨。从来人却是不晓得。
《水浒传》独恶宋江,亦是歼厥渠魁之意,其余便饶恕了。
或问:施耐庵寻题目写出自家锦心绣口,题目尽有,何苦定要写此一事?
答曰:只是贪他三十六个人,便有三十六样出身,三十六样面孔,三十六样性格,中间便结撰得来。
题目是作书第一件事。只要题目好,便书也作得好。
或问:题目如《西游》、《三国》,如何?答曰:这个都不好。《三国》人物事本说话太多了,笔下拖不动,踅不转,分明如官府传话奴才,只是把小人声口替得这句出来,其实何曾自敢添减一字。《西游》又太无脚地了,只是逐段捏捏撮撮,譬如大年夜放烟火,一阵一阵过,中间全没贯串,便使人读之,处处可住。
《水浒传》方法,都从《史记》出来,却有许多胜似《史记》处。若《史记》妙处,《水浒》已是件件有。
凡人读一部书,须要把眼光放得长。如《水浒传》七十回,只用一目俱下,便知其二千余纸,只是一篇文字。中间许多事体,便是文字起承转合之法,若是拖长看去,却都不见。
《水浒传》不是轻易下笔,只看宋江出名,直在第十七回,便知他胸中已算过百十来遍。若使轻易下笔,必要第一回就写宋江,文字便一直帐,无擒放。
某尝道《水浒》胜似《史记》,人都不肯信,殊不知某却不是乱说。其实《史记》是以文运事,《水浒》是因文生事。以文运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却要算计出一篇文字来,虽是史公高才,也毕竟是吃苦事。因文生事即不然,只是顺着笔性去,削高补低都由我。
作《水浒传》者,真是识力过人。某看他一部书,要写一百单八个强盗,却为头推出一个孝子来做门面,一也;三十六员无罡,七十二座地煞,却倒是三座地煞先做强盗,显见逆天而行,二也;盗魁是宋江了,却偏不许他便出头,另又幻一晁盖盖住在上,三也;天罡地煞,都置第二,不使出现,四也;临了收到“天下太平”四字作结,五也。
三个“石碣”字,是一部《水浒传》大段落。
《水浒传》不说鬼神怪异之事,是他气力过人处。《西游记》每到弄不来时,便是南海观音救了。
《水浒传》并无“之乎者也”等字,一样人,便还他一样说话,真是绝奇本事。
《水浒传》一个人出来,分明便是一篇列传。至于中间事迹,又逐段逐段自成文字,亦有两三卷成一篇者,亦有五六句成一篇者。
别一部书,看过一遍即休。独有《水浒传》,只是看不厌,无非为他把一百八个人性格,都写出来。
《水浒传》写一百八个人性格,真是一百八样。若别一部书,任他写一千个人,也只是一样;便只写得两个人,也只是一样。
《水浒传》章有章法,句有句法,字有字法。人家子弟稍识字,便当教令反复细看,看得《水浒传》出时,他书便如破竹。
江州城劫法场一篇,奇绝了;后面却又有大名府劫法场一篇;一发奇绝。
潘金莲偷汉一篇,奇绝了;后面却又有潘巧云偷汉一篇,一发奇绝。景阳冈打虎一篇,奇绝了;后面却又有沂水县杀虎一篇,一发奇绝。真正其才如海。
劫法场,偷汉,打虎,都是极难题目,直是没有下笔处,他偏不怕,定要写出两篇。
《宣和遗事》具载三十六人姓名,可见三十六人是实有。只是七十回中许多事迹,须知都是作书人凭空造谎出来。如今却因读此七十回,反把三十六个人物都认得了,任凭提起一个,都似旧时熟识,文字有气力如此。
一百八人中,定考武松上上。时迁、宋江是一流人,定考下下。
鲁达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心地厚实,体格阔大。论粗卤处,他也有些粗卤;论精细处,他亦甚是精细。然不知何故,看来便有不及武松处。想鲁达已是人中绝顶,若武松直是天神,有大段及不得处。
《水浒传》只是写人粗卤处,便有许多写法。如鲁达粗卤是性急,史进粗卤是少年任气,李逵粗卤是蛮,武松粗卤是豪杰不受羁靮,阮小七粗卤是悲愤无说处,焦挺粗卤是气质不好。
李逵是上上人物,写得真是一片天真烂漫到底。看他意思,便是山泊中一百七人,无一个入得他眼。《孟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正是他好批语。
看来作文,全要胸中先有缘故。若有缘故时,便随手所触,都成妙笔;若无缘故时,直是无动手处,便作得来,也是嚼蜡。
只如写李逵,岂不段段都是妙绝文字,却不知正为段段都在宋江事后,故便妙不可言。盖作者只是痛恨宋江奸诈,故处处紧接出一段李逵朴诚来,做个形击。
其意思自在显宋江之恶,却不料反成李逵之妙也。此譬如刺枪,本要杀人,反使出一身家数。
近世不知何人,不晓此意,却节出李逵事来,另作一册,题曰“寿张文集”,可谓咬人屎撅,不是好狗。
写李逵色色绝倒,真是化工肖物之笔。他都不必具论;只如逵还有兄李达,便定然排行第二也,他却偏要一生自叫李大,直等急切中移名换姓时,反称作李二,谓之乖觉。试想他肚里,是何等没分晓。
任是真正大豪杰好汉子,也还有时将银子买得他心肯。独有李逵,便银子也买他不得,须要等他自肯,真又是一样人。
林冲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只是太狠。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使人怕。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业来,然琢削元气也不少。
吴用定然是上上人物,他奸猾便与宋江一般,只是比宋江,却心地端正。
宋江是纯用术数去笼络人,吴用便明明白白驱策群力,有军师之体。
吴用与宋江差处,只是吴用却肯明白说自家是智多星,宋江定要说自家志诚质朴。
宋江只道自家笼罩吴用,吴用却又实实笼罩宋江。两个人心里各各自知,外面又各各只做不知,写得真是好看煞人。
花荣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恁地文秀。
阮小七是上上人物,写得另是一样气色。一百八人中,真要算做第一个快人,心快口快,使人对之,龌龊都销尽。
杨志、关胜是上上人物。杨志写来是旧家子弟,关胜写来全是云长变相。
秦明、索超是上中人物。
史进只算上中人物,为他后半写得不好。
呼延灼却是出力写得来的,然只是上中人物。
卢俊义、柴进只是上中人物。卢俊义传,也算极力将英雄员外写出来了,然终不免带些呆气。譬如画骆驼,虽是庞然大物,却到底看来觉道不俊。柴进无他长,只有好客一节。
朱仝与雷横,是朱仝写得好。然两人都是上中人物。
杨雄与石秀,是石秀写得好。然石秀便是中上人物,杨雄竟是中下人物。
公孙胜便是中上人物,备员而已。
李应只是中上人物,然也是体面上定得来,写处全不见得。
阮小二、阮小五、张横、张顺,都是中上人物。燕青是中上人物,刘唐是中上人物,徐宁、董平是中上人物。
戴宗是中下人物,除却神行,一件不足取。
吾最恨人家子弟,凡遇读书,都不理会文字,只记得若干事迹,便算读过一部书了。虽《国策》、《史记》都作事迹搬过去,何况《水浒传》。
《水浒传》有许多文法,非他书所曾有,略点几则于后:有倒插法。谓将后边要紧字,蓦地先插放前边。如五台山下铁匠间壁父子客店,又大相国寺岳庙间壁菜园,又武大娘子要同王干娘去看虎,又李逵去买枣糕,收得汤隆等是也。
有夹叙法。谓急切里两个人一齐说话,须不是一个说完了,又一个说,必要一笔夹写出来。如瓦官寺崔道成说“师兄息怒,听小僧说”,鲁智深说“你说你说”等是也。
有草蛇灰线法。如景阳冈勤叙许多“哨棒”字,紫石街连写若干“帘子”。
字等是也。骤看之,有如无物,及至细寻,其中便有一条线索,拽之通体俱动。
有大落墨法。如吴用说三阮,杨志北京斗武,王婆说风情,武松打虎,还道村捉宋江,二打祝家庄等是也。
有绵针泥刺法。如花荣要宋江开枷,宋江不肯;又晁盖番番要下山,宋江番番劝住,至最后一次便不劝是也。笔墨外,便有利刃直戳进来。
有背面铺粉法。如要衬宋江奸诈,不觉写作李逵真率;要衬石秀尖利,不觉写作杨雄糊涂是也。
有弄引法。谓有一段大文字,不好突然便起,且先作一段小文字在前引之。如索超前,先写周谨;十分光前,先说五事等是也。《庄子》云:“始终青萍之末,盛于土囊之口”。《礼》云:“鲁人有事于泰山,必先有事于配林。”
有獭尾法。谓一段大文字后,不好寂然便住,更作余波演漾之。如梁中书东郭演武归去后,如县时文彬升堂;武松打虎下冈来,遇着两个猎户;血溅鸳鸯楼后,写城壕边月色等是也。
有正犯法。如武松打虎后,又写李逵杀虎,又写二解争虎;潘金莲偷汉后,又写潘巧云偷汉;江州城劫法场后,又写大名府劫法场;何涛捕盗后,又写黄安捕盗;林冲起解后,又写卢俊义起解;朱仝、雷横放晁盖后,又写朱仝、雷横放宋江等。正是要故意把题目犯了,却有本事出落得无一点一尽相借,以为快乐是也。真是浑身都是方法。
有略犯法。如林冲买刀与杨志卖刀,唐牛儿与郓哥,郑屠肉铺与蒋门神快活林,瓦官寺试禅杖与蜈蚣岭试戒刀等是也。
有极不省法。如要写宋江犯罪,却先写招文袋金子,却又先写阎婆惜和张三有事,却又先写宋江讨阎婆借,却又先写宋江舍棺材等。凡有若干文字,都非正文是也。
有极省法。如武松迎入阳谷县,恰遇武大也搬来,正好撞着;又如宋江琵琶亭吃鱼汤后,连日破腹等是也。
有欲合故纵法。如白龙庙前,李俊、二张、二童、二穆等救船已到,却写李逵重要杀入城去;还有村玄女庙中,赵能、赵得都已出去,却有树根绊跌,士兵叫喊等,令人到临了又加倍吃吓是也。
有横云断山法。如两打祝家庄后,忽插出解珍、解宝争虎越狱事;又正打大名城时,忽插出截江鬼、抽襄鳅谋财倾命事等是也。只为文字太长了,便恐累坠,故从半腰间暂时闪出,以间隔之。
有莺胶续弦法。如燕青往梁山泊报信,路遇杨雄、石秀,彼此须互不相识。且由梁山泊到大名府,彼此既同取小径,又岂有止一小径之理?看他将顺手借如意子打鹊求卦,先斗出巧来,然后用一拳打倒石秀,逗出姓名来等是也。都是刻苦算得出来。
旧时《水浒传》,子弟读了,便晓得许多闲事。此本虽是点阅得粗略,子弟读了,便晓得许多文法;不惟晓得《水浒传》中有许多文法,他便将《国策》、《史记》等书,中间但有若干文法,也都看得出来。旧时子弟读《国策》、《史记》等书,都只看了闲事,煞是好笑。
《水浒传》到底只是小说,子弟极要看,及至看了时,却凭空使他胸中添了若干文法。
人家子弟只是胸中有了这些文法,他便《国策》、《史记》等书都肯不释手看,《水浒传》有功于子弟不少。
旧时《水浒传》,贩夫皂隶都看;此本虽不曾增减一字,却是与小人没分之书,必要真正有锦绣心肠者,方解说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