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批:今夫文章之为物也,岂不异哉!如在天而为云霞,何其起于肤寸,渐舒渐卷,倏忽万变,烂然为章也!在地而为山川,何其迤逦而入,千转百合,争流竞秀,窅冥无际也!在草木而为花萼,何其依枝安叶,依叶安蒂,依蒂安英,依英安瓣,依瓣安须,真有如神镂鬼簇、香团玉削也!在鸟兽而为翚尾,何其青渐入碧,碧渐入紫,紫渐入金,金渐入绿,绿渐入黑,黑又入青,内视之而成彩,外望之而成耀,不可一端指也!凡如此者,岂其必有不得不然者乎?夫使云霞不必舒卷,而惨若烽烟,亦何怪于天?山川不必窅冥,而止有坑阜,亦何怪于地?花萼不必分英布瓣,而丑如榾柮;翚尾不必金碧间杂,而块然木鸢,亦何怪于草木鸟兽?
然而终亦必然者,盖必有不得不然者也。至于文章,而何独不然也乎?自世之鄙儒,不惜笔墨,于是到处涂抹,自命作者,乃吾视其所为,实则曾无异于所谓烽烟、坑阜、榾柮、木鸢也者。
呜呼!其亦未尝得见我施耐庵之《水浒传》也。
吾之为此言者,何也?即如松林棍起,智深来救,大师此来,从天而降,固也;乃今观其叙述之法,又何其诡谲变幻,一至于是乎!第一段先飞出禅杖,第二段方跳出胖大和尚,第三段再详其皂布直裰与禅杖戒刀,第四段始知其为智深。若以《公》、《谷》、《大戴》体释之,则曰:先言禅杖而后言和尚者,并未见有和尚,突然水火棍被物隔去,则一条禅杖早飞到面前也;先言胖大而后言皂布直裰者,惊心骇目之中,但见其为胖大,未及详其脚色也;先写装束而后出姓名者,公人惊骇稍定,见其如此打扮,却不认为何人,而又不敢问也。盖如是手笔,实惟史迁有之,而《水浒传》乃独与之并驱也。
又如前回叙林冲时,笔墨忙极,不得不将智深一边暂时阁起,此行文之家要图手法干净,万不得已而出于此也。今入此回,却忽然就智深口中一一追补叙还,而又不肯一直叙去,又必重将林冲一边逐段穿插相对而出,不惟使智深一边不曾漏落,又反使林冲一边再加渲染,离离奇奇,错错落落,真似山雨欲来风满楼也。
又如公人心怒智深,不得不问,才问,却被智深兜头一喝,读者亦谓终亦不复知是某甲矣,乃遥遥直至智深拖却禅杖去后,林冲无端夸拔杨柳,遂答还董超、薛霸最先一问。疑其必说,则忽然不说;疑不复说,则忽然却说。
譬如空中之龙,东云见鳞,西云露爪,真极奇极恣之笔也。
又如洪教头要使棒,反是柴大官人说且吃酒,此一顿已是令人心痒之极,乃武师又于四五合时跳出圈子,忽然叫住,曰除枷也;乃柴进又于重提棒时,又忽然叫住。凡作三番跌顿,直使读者眼光一闪一闪,直极奇极恣之笔也。
又如洪教头入来时,一笔要写洪教头,一笔又要写林武师,一笔又要写柴大官人,可谓极忙极杂矣。乃今偏于极忙极杂中间,又要时时挤出两个公人,心闲手敏,遂与史迁无二也。
又如写差拔陡然变脸数语,后接手便写陡然翻出笑来数语,参差历落,自成谐笑,皆所谓文章波澜,亦有以近为贵者也。若夫文章又有以远为贵也者,则如来时飞杖而来,去时拖杖而去,其波澜乃在一篇之首与尾。林冲来时,柴进打猎归来,林冲去时,柴进打猎出去,则其波澜乃在一传之首与尾矣。此又不可不知也。
凡如此者,此所谓在天为云霞,在地为山川,在草木为花萼,在鸟兽为翚尾,而《水浒传》必不可以不看者也。
此一回中又于正文之外,旁作余文,则于银子三致意焉。如陆虞候送公人十两金子,又许干事回来,再包送十两,一可叹也;夫陆虞候何人,便包得十两金子?且十两金子何足论,而必用一人包之也?智深之救而护而送到底也,公人叫苦不迭,曰却不是坏我勾当,二可叹也;夫现十两赊十两便算一场勾当,而林冲性命曾不足顾也。又二人之暗自商量也,曰“舍着还了他十两金子”,三可叹也;四人在店,而两人暗商,其心头口头,十两外无别事也。访柴进而不在也,其庄客亦更无别语相惜,但云你没福,若是在家,有酒食钱财与你,四可叹也;酒食钱财,小人何至便以为福也?洪教头之忌武师也,曰“诱些酒食钱米”,五可叹也;夫小人之污蔑君子,亦更不于此物外也。武师要开枷,柴进送银十两,公人忙开不迭,六可叹也;银之所在,朝廷法网亦惟所命也,洪教头之败也,大官人实以二十五两乱之,七可叹也;银之所在,名誉、身分都不复惜也。柴、林之握别也,又捧出二十五两一锭大银,八可叹也;虽圣贤豪杰,心事如青天白日,亦必以此将其爱敬,设若无之,便若冷淡之甚也。两个公人亦赍发五两,则出门时,林武师谢,两公人亦谢,九可叹也;有是物即陌路皆亲,豺狼亦顾,分外热闹也。差拨之见也,所争五两耳,而当其未送,则满面皆是饿纹,及其既送,则满面应做大官,十可叹也;千古人伦,甄别之际,或月而易,或旦而易,大约以此也。
武师以十两送管营,差拨又落了五两,止送五两,十一可叹也;本官之与长随可谓亲矣,而必染指焉,谚云:“掏虱偷脚”,比比然也。林冲要一发周旋开除铁枷,又取三二两银子,十二可叹也;但有是物,即无事不可周旋,无人不顾效力也。满营囚徒,亦得林冲救济,十三可叹也;只是金多分人,而读者至此遂感林冲恩义,口口传为美谈,信乎名以银成,无别法也。嗟乎!
士而贫尚不闭门学道,而尚欲游于世间,多见其为不知时务耳,岂不大哀也哉!」
话说当时薛霸双手举起棍来望林冲脑袋上便劈下来。说时迟,那时快;薛霸的棍恰举起来,只见松树背后,雷鸣也似一声,那条铁禅杖飞将来,「第一段,单飞出禅杖,却未见有人。」把这水火棍一隔,丢去九霄云外,跳出一个胖大和尚来,「说时迟那时快六字,神变之笔。○行文有雷轰电掣之势,令读者眼光霍霍。○看他先飞出禅杖,次跳出和尚,恣意弄奇,妙绝怪绝。○第二段,单跳出和尚,却未曾看得仔细。」喝道:“洒家在林子里听你多时!”两个公人看那和尚时,穿一领皂布直裰,跨一口戒刀,提著禅杖,轮起来打两个公人。「第三段,方看得仔细,却未知和尚是谁。」林冲方才闪开眼看时,认得是鲁智深。「第四段,方出鲁智深名字,弄奇作怪,于斯极矣。」「眉批:
此段突然写鲁智深来,却变作四段,第一段飞出一条禅杖,隔去水火棍;第二段水火棍丢了,方看见一个胖大和尚,却未及看其打扮;第三段方看见其皂布直裰,跨戒刀,轮禅杖,却未知其姓名;第四段直待林冲眼开,方出智深名字,奇文奇笔,遂至于此。」林冲连忙叫道:“师兄!不可下手!我有话说!”「极急时下语不及,只此四字,妙妙。○顷刻不至即休矣,又有甚话说耶?」智深听得,收住禅杖。两个公人呆了半晌,动弹不得。林冲道:“非干他两个事;尽是高太尉使陆虞候分付他两个公人,要害我性命。他两个怎不依他?你若打杀他两个,也是冤屈!”「为高俅杀林冲映衬,故特下此句。」
鲁智深扯出戒刀,把索子都割断了,便扶起林冲叫:“兄弟,俺自从和你买刀那日相别之后,「重叙林冲第一段。」「眉批:看他夹叙补前之缺。」洒家忧得你苦。「补叙自家第一段。」自从你受官司,「重叙林冲第二段。」俺又无处去救你。「补叙自家第二段。」打听得你配沧州,「重叙林冲第三段。」洒家在开封府前又寻不见,「补叙自家第三段。」却听得人说监在使臣房内;又见酒保来请两个公人,说道,‘店里一位官寻说话∶’「重叙林冲第四段。」以此,洒家疑心,放你不下。恐这厮们路上害你,俺特地跟将来。「补叙自家第四段。」见这两个撮鸟带你入店里去,「重叙林冲第五段。」洒家也在那店里歇。「补叙自家第五段。」夜间听得那厮两个,做神做鬼,把滚汤赚了你脚,「重叙林冲第六段。」那时俺便要杀这两个撮鸟;却被客店里人多,恐防救了。「补叙自家第六段。」洒家见这厮们不怀好心,「重叙林冲第七段。」越放你不下。「补叙自家第七段。」你五更里出门时,「重叙林冲第八段。」洒家先投奔这林子里来,等杀这厮两个撮鸟。「补叙自家第八段。」他倒来这里害你,「方叙到林冲正文。」正好杀这两个!”「方叙到自己正文。○文势如两龙夭矫,陡然合笋,奇笔恣墨,读之叫绝。」林冲劝道:“既然师兄救了我,你休害他两个性命。”
鲁智深喝道:“你这两个撮鸟!洒家不看兄弟面时,把你这两个都剁做肉酱!且看兄弟面皮,饶你两个性命!”就那里插了戒刀,「前割索子扯出,此仍插入,精细之极。」喝道:“你们这两个撮鸟,快搀兄弟,都跟洒家来!”「奇语绝倒。」提了禅杖先走。「好景。○此回写智深,都在禅杖上出色,如前文禅杖飞来,此文提禅杖先走,后文拖禅杖去了,皆妙景也。」两个公人那里敢回话,只叫“林教头救俺两个!”依前背上包裹,「好。」拾了水火棍,「好。」扶著林冲,「好。」又替他 拕了包裹,「好。」一同跟出林子来。「好景。」
行得三四里路程,见一座小酒店在村口。深、冲、超、霸四人入来坐下,唤酒保买五七斤肉,打两角酒来吃,回些面来打饼。酒保一面整治,把酒来筛。两个公人道:“不敢拜师父在那个寺里住持?”「贼。」智深笑道:“你两个撮鸟,问俺住处做甚么?莫不去教高俅做甚么奈何洒家?别人怕他,俺不怕他!「又贼。○一卷气闷书后,忽然作此快语。」洒家若撞著那厮,教他吃三百禅杖!”
两个公人那里敢再开口。「陡然起,陡然倒,直至后文,方乃陡然而合,笔力奇拗之极。」吃了些酒肉,收拾了行李,还了酒钱,出离了村口。林冲问道:“师兄今投那里去?”「急语可怜,正如渴乳之儿,见母远行,写得令人堕泪。」鲁智深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洒家放你不下,直送兄弟到沧州。”「天雨血,鬼夜哭,尽此二十一字。」两个公人听了,暗暗地道:“苦也!却是坏了我们的勾当!转去时,怎回话!”且只得随顺他一处行路。
自此,途中被鲁智深要行便行,要歇更歇,「一路忽作快语。」「眉批: 此段看他错错落落,写成一片。」那里敢扭他;好便骂,不好便打。「都作快语。」两个公人不敢高声,只怕和尚发作。「尽是快语。」行了两程,讨了一辆车子,林冲上车将息,三个跟著车子行著。「极意写,写得快绝。」两个公人怀著鬼胎,各自要保性命,只得小心随顺著行。鲁智深一路买酒买肉将息林冲。那两个公人也吃。「极意写,写得快绝。」遇著客店,早歇晚行,都是那两个公人打火做饭。「极意写,写得快绝。」谁敢不依他?二人暗商量:「此段要补出。」“我们被这和尚监押定了,明日回去,高太尉必然奈何俺!”薛霸道:“我听得大相国寺菜园廨宇里新来了个僧人,唤做鲁智深,想来必是他。「猜此一语,吊在此处,并不得明白,直至后文智深回去后,林冲夸他倒拔垂杨,方成一答,文情奇绝。」回去实说,俺要在野猪林结果他,被这和尚救了,一路护送到沧州,因此下手不得。舍著还了他十两金子,「公人苦语。」著陆谦自去寻这和尚便了。我和你只要躲得身子干净。”董超道:“说得也是。”两个暗暗商量了不题。
话休絮繁。被智深监押不离,行了十七八日,「省。」近沧州只七十里程,一路去都有人家,再无僻静处了。鲁智深打听得实了,「写得何等恩义周匝。」就松林里少歇。「松林二字,放在此处,入后径说头硬似松树,所谓身在画图中也。」智深对林冲道:“兄弟,此去沧州不远了,前路都有人家,别无僻静去处,洒家已打听实了。俺如今和你分手。异日再得相见。”林冲道:“师兄回去,泰山处可说知。「此句反在感恩之前,妙绝,有无限儿女恩情在内,读者细味之,当为之呜咽。」防护之恩,不死当以厚报!”鲁智深又取出一二十两银子与林冲;把三二两与两个公人,道:“你两个撮鸟,本是路上砍了你两个头,兄弟面上,饶你两个鸟命。如今没多路了,休生歹心!”两个道:“再怎敢!皆是太尉差遣。”接了银子,却待分手。鲁智深看著两个公人,道:“你两个撮鸟的头硬似这松树么?”「奇语。○此句上更不添指着松树四字,妙。」二人答道:“小人头是父母皮肉包著些骨头。”「不待词毕,写得妙。」智深轮起禅杖,把松树只一下,打得树有二寸深痕,齐齐折了,喝一声:“你两个撮鸟,但有歹心,教你头也与这树一般!”摆著手,拖了禅杖,叫声:“兄弟,保重!”自回去了。「来得突兀,去得潇洒,如一座怪峰,劈插而起,及其尽也,迤逦而渐弛矣。」董超、薛霸,都吐出舌头来,半晌缩不入去。「活画。」林冲道:“上下,俺们自去罢。”两个公人道:“好个莽和尚!一下打折了一株树!”林冲道:“这个直得甚么;相国寺一株柳树,连根也拔将出来。”「直至此处,方才遥答前文,真是奇情恣笔,不知者反责林冲漏言,可为失笑。」二人只把头来摇,方才得知是实。「奇情恣笔。」
三人当下离了松林。行到晌午,早望见官道上一座酒店,三个人到里面来,林冲让两个公人上首坐了。董、薛二人半日方才得自在。「又找一句,见十七八日着实过不得。○松林分手,其文已毕,却于入酒店后,再描一然,所谓劲势犹动也。」只见那店里有几处座头,二五个筛酒的酒保都手忙脚乱,搬东搬西。林冲与两个公人坐了半个时辰,酒保并不来问。「生出文情来。」林冲等得不耐烦,把桌子敲著,说道:“你这店主人好欺客,见我是个犯人,便不来睬著!我须不白吃你的!是甚道理?”主人说道:“你这人原来不知我的好意。”「奇,生出文情来。」林冲道:“不卖酒肉与我,有甚好意?”店主人道:“你不知;俺这村中有个大财主,姓柴,名进,此间称为柴大官人,江湖上都唤做小旋风。他是大周柴世宗子孙。自陈桥让位,太祖武德皇帝敕赐与他‘誓书铁券’在家,无人敢欺负他。专一招集天下往来的好汉,三五十个养在家中。常常嘱付我们酒店里:‘如有流配的犯人,可叫他投我庄上来,我自资助他。’「如此一位豪杰,却在店主口中,无端叙出,有春山出云之乐。○看他各样出法。」我如今卖酒肉与你吃得面皮红了,他道你自有盘缠,便不助你。我是好意。”林冲听了,对两个公人道:“我在东京教军时常常听得军中人传说柴大官人名字,「衬一句,遂令上文愈显。」却原来在这里。我们何不同去投奔他?”薛霸、董超,寻思道:“既然如此,有甚亏了我们处?”「公人语。」就便收拾包裹,和林冲问道:“酒店主人,柴大官人庄在何处?「是。」我等正要寻他。”店主人道:“只在前面;约过三二里路,大石桥边,转湾抹角,那个大庄院便是。”
林冲等谢了店主人出门,走了三二里,过得桥来,一条平坦大路,早望见绿柳阴中显出那座庄院。四下一周遭一条阔河,两岸边都是垂杨大树,树阴中一遭粉墙。转湾来到庄,前那条阔板桥上坐著四五个庄客,都在那里乘凉。「时序随所叙事渐渐而下。」三个人来到桥边,与庄客施礼罢,林冲说道:“相烦大哥报与大官人知道,京师有个犯人--迭配牢城,姓林的--求见。”「自负不小。」庄客齐道:“你没福;若是大官人在家时,有酒食钱财与你,今早出猎去了。”「自己问了住处,走到庄前矣,却偏要不在家,摇曳出柴大官人身分来。○又遥遥伏下出猎二字。」林冲道:“不知几时回来?”庄客道:说不定,敢怕投东庄去歇,也不见得。许你不得。”「极力摇曳,又伏东庄。」林冲道:“如此是我没福,不得相遇,我们去罢。”别了众庄客,和两个公人再回旧路,肚里好生愁闷。「此处若用我们且等,则上文摇曳为不极矣,直要写到只索去罢,险绝几断,然后生出下文来。」
行了半里多路,只见远远的从林子深处,一簇人马奔庄上来;中间捧著一位官人,骑一匹雪白卷毛马。马上那人生得龙眉凤目,齿皓朱唇;三牙掩口髭须,三十四五年纪;头戴一顶皂纱转角簇花巾;身穿一领紫绣团胸绣花袍;腰系一条玲珑嵌宝玉环绦。足穿一双金线抹绿皂朝靴;带一张弓,插一壶箭;「好柴大官人。○林冲来时如此来,林冲去时如此去,作章法。」引领从人,都到庄上来。林冲看了寻思道:“敢是柴大官人么?...”又不敢问他,只肚里踌躇。「本是一色人物,只因身在囚服,便于贵游之前,不复更敢伸眉吐气,写得英雄失路,极其可怜。」只见那马上年少的官人纵马前来问道:“这位带枷的是甚人?”「极力写柴大官人。」林冲慌忙躬身答道:“小人是东京禁军教头,姓林,名冲。为因恶了高太尉,寻事发下开封府,问罪断遣,刺配此沧州。闻得前面酒店里说,这里有个招贤纳士好汉柴大官人;「令闻广誉,诵之成响。」因此特来相投。不期缘浅,不得相遇。”那官人滚鞍下马,飞奔前来,说道:“柴进有失迎迓!”就草地上便拜。「极力写柴大官人。」林冲连忙答礼。那官人携住林冲的手,同行到庄上来,「极力写柴大官人。」那庄客们看见,大开了庄门。柴进直请到厅前,两个叙礼罢。柴进说道:“小可久闻教头大名,不期今日来踏贱地,足称平生渴仰之愿!”林冲答道:“微贱林冲,闻大人名传播海宇,谁人不敬!不想今日因得罪犯,流配来此,得识尊颜,「十二字笔舌曲折,绝妙尺牍。○此处却深感高俅。」宿生万幸!”柴进再三谦让,林冲坐了客席。董超
、薜霸,也一带坐下。跟柴进的伴当,各自牵了马去院后歇息,「细。」不在话下。
柴进便唤庄客叫将酒来。不移时,只见数个庄客托出一盘肉、一盘饼,温一壶酒;又一个盘子,托出一斗白米,米上放著十贯钱,都一发将出来。「写柴进待林冲,无可着笔,故又特地布此一景,极力摇曳出来。」柴进见了道:“村夫不知高下!教头到此,如何恁地轻意!唗,快将进去!先把果盒酒来,随即杀羊相待。快去整治!”「极力写柴大官人。」林冲起身谢道:“大官人,不必多赐,只此十分彀了。”柴进道:“休如此说,难得教头到此,岂可轻慢。”庄客便如飞先棒出果盒酒来。柴进起身,一面手执三杯。林冲谢了柴进,饮酒罢。两个公人一同饮了。柴进道:“教头请里面少坐。”自家随即解了弓袋箭壶,「写得好。又特留此句,独作一番笔墨者,深表柴进畋猎是常,以为后文林冲出动之地也。」就请两个公人一同饮酒。「好。」柴进当下坐了主席,林冲坐了客席,两个公人在林冲肩下,「好。」叙说些闲话,江湖上的勾当。不觉红日西沈,安排得酒食果品海味摆在桌上,抬在各人面前。柴进亲自举杯,把子三巡,坐下,叫道:“且将汤来吃!”
吃得一道汤,五七杯酒,只见庄客来报道:“教师来也。”「天外奇峰,读这肉飞眉舞。」柴进道:“就请来一处坐地相会亦好。「只此二字,情见乎辞。」快抬一张桌来。”林冲起身看时,「写林冲。○已下一段写林冲,一段写教师,一段写柴进,夹夹杂杂,错错落落,真是八门五花之文。」「眉批:
一段看他叙三个人,如云中斗龙相似,忽伸一爪,忽缩一爪。」只见那个教师入来,歪戴著一顶头巾,挺著脯子,来到后堂。「写教师。」林冲寻思道:“庄客称他做教师,必是大官人的师父。”急急躬身唱喏道:“林冲谨参。”「写林冲。」那人全不睬著,也不还礼。「写教师。」林冲不敢抬头。「写林冲。」柴进指著林冲对洪教头道:“这位便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武师林冲的便是,就请相见。”「写柴进。」林冲听了,看著洪教头便拜。「写林冲。」那洪教头说道:“休拜。起来。”却不躬身答礼。「写教师。」柴进看了,心中好不快意。「写柴进。」林冲拜了两拜,起身让洪教头坐。「写林冲。」洪教头亦不相让,走去上首便坐。「写教师。」柴进看了,又不喜欢。「写柴进。」林冲只得肩下坐了。「写林冲。」两个公人亦就坐了。「百忙中又夹得好。」
洪教头便问道:“大官人今日何故厚礼管待配军?”「写教师。○配军二字是何言与?」柴进道:“这位非比其他的,乃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师父如何轻慢!”「写柴进。○八十万禁军教头正对配军二字,一往一答如画。」洪教头道:“大官人只因好习枪棒,往往流配军人都来倚草附木,皆道:‘我是枪棒教头’,来投庄上诱得些酒食钱米。大官人如何忒认真!”「写教师。」林冲听了,并不做声。「写林冲。」柴进便道:“凡人不可易相,休小觑他。”「此语写得柴进恼极。」洪教头怪这柴进说“休小觑他”,便跳起身来,道:“我不信他!他敢和我使一棒看,我便道他是真教头!”「教师休矣,定要弄出耶?」柴进大笑道:“也好,也好。林武师,你心下如何?”「大笑妙绝,恼极之后,翻成大笑。」林冲道:“小人却是不敢。”「作一摇曳。」洪教头心中忖量道:“那人必是不会,心中先怯了。”因此,越要来惹林冲使棒。柴进一来要看林冲本事,二者要林冲赢他,灭那厮嘴。「笔力劲绝。」柴进道:“且把酒来吃著,待月上来也罢。”「说使棒,反吃酒,极力摇喙,使读者心痒无挠处。」当下又吃过了五七杯酒,却早月上来了,见厅堂里面如同白日。柴进起身道:「写得好。○待月是柴进一顿,月上仍是柴进一接,一顿一接,便令笔势踢跳之极。」“二位教头,较量一棒。”林冲自肚里寻思道:「写林冲。」“这洪教头必是柴大官人师父;我若一棒打翻了他,柴大官人面上须不好看。”柴进见林冲踌躇,便道:「写柴进。」“此位洪教头也到此不多时。此间又无对手。林武师休得要推辞。小可也正要看二位教头的本事。”柴进说这话,原来只怕林冲碍柴进的面皮,不肯使出本事来。「写柴进。」林冲见柴进说开就里,方才放心。「写林冲。」
只见洪教头先起身道:「骄极。」“来,来,来!「三字一笑。」和你使一棒看!”一齐都哄出堂后空地上。庄客拿一束杆棒来放在地下。洪教头先脱衣裳,拽扎起裙子,掣条棒,使个旗鼓,喝道:“来,来,来!”「又此三字,可笑可恼。」柴进道:“林武师,请较量一棒。”林冲道:“大官人休要笑话。”就地也拿了一条棒起来,道:“师父,请教。”「儒雅之极。」洪教头看了,恨不得一口水吞了他。
林冲拿著棒使出山东大擂「四字奇文。」打将入来。洪教头把棒就地下鞭了一棒,来抢林冲。两个教头在月明地上交手,使了四五合棒。只见林冲托地跳出圈子外来,叫一声“少歇。”「奇文,令读者出于意外。○此一回书,每每用忽然一闪法,闪落读者眼光,真是奇绝。」柴进道:“教头如何不使本事?”林冲道:“小人输了。”「奇文,令读者出于意外。」柴进道:“未见二位较量,怎便是输了?”林冲道:“小人只多这具枷,因此权当输了。”「绝妙之文。」柴进道:“是小可一时失了计较。”大笑道:“这个容易。”便叫庄客取十两银来。当时将至。柴进对押解两个公人道:“小可大胆,相烦二位下顾,权把林教头枷开了。明日牢城营内,但有事务,都在小可身上。白银十两相送。”董超
、薛霸,见了柴进人物轩昂,不敢违他;落得做人情,又得了十两银子,亦不怕他走了,薛霸随即把林冲护身枷开了。柴进大喜道:“今番两位教师再试一棒。”
洪教头见他却才棒法怯了,肚里平欺他,便提起棒,却待要使。柴进叫道:“且住。”「奇文。○前林冲叫歇,奇绝矣,却只为开枷之故;今开得枷了,方才举手,柴进又叫住,奇哉!真所谓极忙极热之文,偏要一断一写,令我读之叹绝。○看他又用一闪。」叫庄客取出一锭银来,重二十五两。无一时,至面前。柴进乃言:“二位教头比试,非比其他。这锭银子权为利物。若还赢的,便将此银子去。”柴进心中只要林冲把出本事来,故意将银子丢在地下。洪教头深怪林冲来,「一句。」又要争这个大银子,「二句。」又怕输了锐气,「三句。○心事正与公人人般,作者特特如此写。」把棒来尽心使个旗鼓,吐个门户,唤做“把火烧天势。”「棒势亦骄愤之极。」林冲想道:“柴大官人心里只要我赢他。”也横著棒,使个门户,吐个势,唤做“拨草寻蛇势。”「棒势亦敏慎之至。」洪教头喝一声:“来,来,来!”「只管来来来。」便使棒盖将入来。林冲望后一退。洪教头赶入一步,提起棒,又复一棒下来。林冲看他脚步己乱了,把棒从地下一跳。洪教头措手不及,就那一跳里和身一转,那棒直扫著洪教头臁儿骨上,「写得棒是活棒,武师是活武师,妙绝之笔。」撇了棒,扑地倒了。柴进大喜,叫快将酒来把盏。众人一齐大笑。洪教头那里挣扎起来,「来来来。」众庄客一头笑著扶了。洪教头「来来来。」羞惭满面,自投庄外去了。「与挺着脯子入来照耀。」柴进携住林冲的手,再入后堂饮酒,叫将利物来送还教师。「三句写柴进乐极。」林冲那里肯受,推托不过,只得收了。
柴进留林冲在庄上一连住了数日,每日好酒好食相待。又住了五七日,两个公人催促要行,柴进又置席面相待送行;又写两封书,「要。○此物每与银子一样行得通者,正为此物即银子也。」分付林冲道:“沧州大尹也与柴进好;牢城管营,差拨,亦与柴进交厚;可将这两封书去下,必然看觑教头。”即捧出二十五两一锭大银送与林冲;又将银五两赍发两个公人,「带。」吃了一夜酒。「写柴进、林冲淋漓快活。」次日天明,吃了早饭,叫庄客挑了三个的行李。林冲依旧带上枷,「细。」辞了柴进便行。柴进送出庄门作别,分付道:“待几日,小可自使人送冬衣来与教头。”「便为风雪作引。」林冲谢道:“如何报谢大官人!”两个公人相谢了。「亦谢。」三人取路投沧州来。将及午牌时候,己到沧州城里。打发那挑行李的回去,「细。」迳到州衙里下了公文,当厅引林冲参见了州官。大尹当下收了林冲,押了回文,一面帖下判送牢城营内来。两个公人自领了回文,相辞了回东京去,不在话下。
只说林冲送到牢城营内来。牢城营内收管林冲,发在单身房里听候点视。却有那一般的罪人,都来看觑他,「又出奇文。○此段又如春山出云,肤寸而起。」「眉批:此段看他在营里使银子,真有通神之痛。」对林冲说道:“此间管营
、差拨,都十分害人,只是要诈人钱物。若有人情钱物送与他时,「一句。」便觑的你好;若是无钱,「一句。」将你撇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若得了人情,「一句。」入门便不打你一百杀威棒,只说有病,把来寄下;若不得人情时,「一句。○絮絮叨叨,委委折折,人生世上,银子盖可忽哉!」这一百棒打得个七死八活。”林冲道:“众兄长如此指教,且如要使钱,把多少与他?”「林冲语。」众人道:“若要使得好时,管营把五两银子与他,差拨也得五两银子送他,十分好了。”林冲与众人正说之间,「省捷。」只见差拨过来问道:“那个是新来的配军?”林冲见问,向前答应道:“小人便是。”那差拨不见他把钱出来,变了面皮,指著林冲便骂道!「正说得过。○绝世奇文,绝世妙文。」“你这个贼配军!见我如何不下拜,却来唱喏!你这厮可知在东京做出事来!「是做出事来,谁敢辨。」见我还是大刺刺的!「见公自然不应大刺刺。」我看这贼配军满脸都是饿纹,一世也不发迹!「是满脸有饿文,谁敢辨。」打不死,拷不杀的顽囚!「是顽囚,是应拷打。」你这把贼骨头好歹落在我手里!「是贼骨头,是落在手里。」教你粉骨碎身!少间叫你便见功效!”「都是吓死人语,读之痛心。」把林冲骂得“一佛出世,”那里敢抬头应答。众人见骂,各自散了。「好。」
林冲等他发作过了,去取五两银子,陪著笑脸,告道:「虽是摇出奇文,然亦实是林冲身分。」“差拨哥哥,些小薄礼,休言轻微。”差拨看了,道:“你教我送与管营和俺的都在里面?”「妙问。」林冲道:“只是送与差拨哥哥的;另有十两银子,就烦差拨哥哥送与管营。”「妙语。」差拨见了,看著林冲笑道:「便笑。」“林教头,「是教头。」我也闻你的好名字。「是好名字。」端的是个好男子!「是好男子。」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是陷害,并非做出事来。」虽然目下暂时受苦,久后必然发迹。「是必发迹,脸上并无饿纹。」据你的大名,「不敢。」这表人物,「不敢。」必不是等闲之人,久后必做大官!”「不敢不敢。○索性尽兴语,读之被涕成笑。」林冲笑道:“总赖照顾。”差拨道:“你只管放心。”又取出柴大官人的书礼,说道:「方取出书来。」“相烦老哥将这两封书下一下。”差拨道:“即有柴大官人的书,烦恼做甚?这一封书直一锭金子。我一面与你下书。少间管营来点你,要打一百杀威棒时,你便只说你一路有病,未曾痊可。我自来与你支吾,要瞒生人的眼目。”「不知瞒谁。」林冲道:“多谢指教。”差拨拿了银子并书,离了单身房,自去了。林冲叹口气道:“‘有钱可以通神,’此语不差!端的有这般的苦处!”「千古同愤,寄在武师口中。」
原来差拨落了五两银子,只将五两银子「写得好。」并书来见管营,备说:“林冲是个好汉,「一句。」柴大官人有书相荐在此呈上,「一句。」本是高太尉陷害配他到此,「一句。」又无十分大事。”「一句。」管营道,“况是「况是妙,上还有一句,不须明言,意会之也。」柴大官人有书,必须要看顾他。”教唤林冲来见。
且说林冲正在单身房里闷坐,只见牌头叫道:“管营在厅上叫唤新到罪人林冲来点名。”林冲听得唤,来到厅前。管营道:“你是新到犯人,太祖武德皇帝留下旧制:‘新入配军须吃一百杀威棒。’左右!与我驮起来!”「官说一句,如戏。○此段偏要详写以表银子之功,为千古一叹。」林冲告道:“小人于路感冒风寒,未曾痊可,告寄打。”「犯人说一句,如戏。」牌头道:“这人见今有病,乞赐怜恕。”「牌头说一句,如戏。」管营道:“果是这人症候在身,权且寄下,待病痊可却打。”「官又说一句,如戏。」差拨道:“见今天王堂看守的多时满了,可教林冲去替换他。”就厅上押了帖文,差拨领了林冲,单身房里取了行李,来天王堂交替。
差拨道:“林教头,我十分周全你:「银子下落。」教看天王堂时,这是营中第一样省气力的勾当,早晚只烧香扫地便了。你看别的囚徒,从早直做到晚,尚不饶他;还有一等无人情的,拨他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林冲道:“谢得照顾。”又取三二两银子与差拨,道:“烦望哥哥一发周全,开了项上枷更好。”差拨接了银子,便道:“都在我身上。”连忙去禀了管营,就将枷也开了。「连忙妙,银子之力如此。」林冲自此在天王堂内安排宿食处,每日只是烧香扫地。不觉光阴早过了四五十日。那管营,差拨,得了贿赂,日久情熟,
由他自在,亦不来拘管他。柴大官人来送冬衣并人事与他,那满营内囚徒亦得林冲救济。「闲中写林冲一句,以为银子余波。」
话不絮烦;时遇隆冬将近,忽一日,林冲--己牌时分--偶出营前闲走。正行之间,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林教头,如何却在这里?”「谁耶?」林冲回头过来看时,看了那人,有分教林冲:
火烟堆里,争些断送余生;风雪途中,几被伤残性命。
毕竟林冲见了的是甚人,且听下回分解。